鐵面無私宋相國接任西京留守,權楚璧謀逆之案亦有其接手
隨着王怡本想翻轉官心民意的京兆府廨公審,卻以一個大多數人都料不到的方式收場,這個消息轉瞬之間便席捲了長安城。儘管宋憬早就不再是宰相了,可民間百姓卻仍然津津樂道於他的鐵面剛正。即便他此前一次下臺的直接原因正是因爲治獄太過嚴苛,但那主要針對犯法的官吏,而不在於百姓,再加上他在京兆府廨公堂之上痛斥王怡的那一番話蔚爲流傳,從官場到民間,都對這位接任西京留守的舊日宰相寄予厚望。
來時躊躇滿志,令行禁止,滿朝文武欲求一見而不可得;如今到了要回東都洛陽的時節,王怡卻只覺得這蕭瑟的深秋格外寒冷,寒徹心扉,直入骨髓。
他亦算世家出身,年方五十官至高位,可說是官運亨通,但開元初原有過一次險些被黜落的經歷。那一次天子東巡洛陽,他官任負責沿途食宿安排的知頓使,可因爲扈從車騎擁堵,一度場面混亂,盛怒之下的李隆基打算黜落他和時任河南尹的李朝隱,卻被宋憬勸住,說起來,宋憬對他自然是有過恩惠的。可這一次,這位昔日爲他說過好話的舊日宰相卻給了他重重一擊,這一下足夠致命,對他的官途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
對於王怡的從者和其他隨從來說,此次王怡鎩羽而歸,他們自然不但面上無光,也都知道這一次對王怡是何等大的損傷。跪門,童謠,公堂之上有人割耳鳴冤可說這次王怡的長安之行,使其成了千夫所指也不爲過。臨行前夕,面對面色鐵青的王怡,誰也不敢去安撫勸慰。可就在王怡駐馬灞橋,遙望長安城那不遜於洛陽的高聳城牆之際,灞橋那一頭便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等到那一行人上了灞橋拱頂的最高處,王怡方纔認出了爲首的那人,不是杜士儀還有誰?
一想到杜士儀看似事事都聽自己的,實則在背地裡合縱連橫,甚至把宋憬都弄到了長安城來,他只覺得心頭憋了一口惡氣。等人疾馳到了近前拱手行禮,他便冷冰冰地說道:“怎麼,莫非杜拾遺是想來看我的笑話?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你也休要太猖狂”
“王大尹誤會了,你位居三品,小子何德何能,敢看王大尹的笑話?”杜士儀神色自若地拱了拱手,這才淡淡地說道,“今天前來相送,一是酬此前主從之誼,二來,也是有一件要緊事要稟告王大尹。”
見王怡聞言眉頭緊蹙,卻不說話,只是讓從者散開一些,他便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此前王大尹曾說過我黨同楚國公姜皎,私心甚重諸如此類云云,還曾經指斥此番權楚璧大逆之案和姜皎有涉。好教王大尹得知,據宋開府告知於我,楚國公畢竟年事已高,之前殿庭受杖之後流配,只走到距離洛陽不到二百里的汝州,就已經故去了。聖人顧念舊日情義,令楚國公之子姜度遞柩而還。”
什麼,姜皎竟然已經死了?就算真的是那一頓杖刑不輕,怎至於從洛陽到汝州這麼近的距離都熬不住?
又驚又怒的王怡終於明白自己此次滿盤皆輸的另一大緣由出自何處,頓時死死咬緊了牙關,漸漸竟覺得滿嘴都是腥甜的血絲味。而杜士儀再次拱了拱手,神色越發沉靜:“爲官爲人,總是有公有私,我亦不例外。只不過,王大尹日後責人公私不分的時候,敬請捫心自問,自己真的是一片公心,絲毫不曾有愧否送君至此,預祝王大尹回到東都洛陽步步高昇,得遂心願”
杜士儀說完這番話,在馬上一躬身後撥馬便走。經過灞橋的官民百姓有不少人都認得他,再有人去看橋頭那個引馬而立氣色不佳的老者,當即有人開口說道:“那不是河南王大尹?嘖,他待人如此嚴苛,日日讓杜拾遺在長安城內各處巡查安撫,自己就知道抓人審人這等私心太重的上司,杜拾遺還來送他?”
“當官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賣蕷薯……這是近來長安城中另兩句頗爲流行的童謠呢”
本就氣得胸疼胃疼哪裡都疼的王怡,聽到那些百姓居然都敢譏刺自己,而且聽那話中還彷彿把杜士儀奉爲義薄雲天,他終於忍不住嗓子眼裡那腥甜,竟是一口血吐了出來。可見他如此,竟還有路旁走過的小兒學着剛剛聽到的那兩句童謠,拍手叫道:“當官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賣蕷薯”
當此之際,氣得直哆嗦的王怡只覺眼前一黑,竟是軟軟伏倒在馬背上,繼而滑落了下來
特意出城來給王怡送行,杜士儀確實是爲了一出心頭惡氣。他爲姜皎封還制書,結果卻險些貶斥嶺南,而今跟着王怡到長安安撫宣慰,又險些被王怡構連入罪,他這心裡的憋屈就別提了。李隆基是天子,他就算心中有氣也不能如何,可王怡這剛愎自大,還要用公允來掩飾私心,他早就受夠了
儘管不知道自己走後,還有別人替自己添油加醋把王怡氣得昏厥落馬,可現如今他一路疾馳回長安城,心情卻是暢快不少。就因爲這麼個上躥下跳的欽差正使,他每日忙得腳不沾地不可開交,就連明知道崔儉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已經回了長安,而且還住在朱坡杜思溫家中,他也根本抽不出空來。好在有了宋憬這麼一個鐵面宰相在,他終於可以長長舒一口氣了
宋憬和王怡一樣,是雷厲風行的人,但他卻是另一種雷厲風行。初來乍到粗粗看過王怡積累的那一摞案卷,他便一口氣把王怡抓來的人全都放出了大牢,而且親自把人會集一處宣慰安撫,病弱者還吩咐延請大夫好生調治。當這些人被放出宮中之際,與外頭迎接的親友無不相擁痛哭,一時衝着皇城叩首者不計其數。
但有疾呼宋開府明察秋毫的,立時便有書吏上前大聲宣示道:“宋開府戒言爾等,此行之初,聖人便告誡寧可寬縱,不可冤屈,此聖人寬待長安城上下百姓之恩德,爾等需謹記”
正由朱雀門入太極宮的杜士儀正好聽到了這些話,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到大理寺見到人的時候,他長揖行禮後不禁心悅誠服地說道:“剛剛我由朱雀門入宮,正見百姓感恩戴德,而書吏卻奉命宣示聖恩。宋開府胸襟行事,實在是讓人敬服”
“本就是我該做的事,冤屈他們在牢中擔驚受怕這許久,身爲人臣已是失職,又焉敢居功?”
宋憬搖了搖頭,這才示意杜士儀到一旁坐下說話。等小奚奴上茶之後,他便嘆道:“若非你和長安城中諸公一再上書奏報,聖人也難以下得了決心。即便如此,聖人仍舊委派了一員內官隨我同來,待見果真如此,那人方纔立時馳馬回報東都,否則,我哪有那容易趕了王怡走?其實,管不管事我不在乎了,只王怡此次苛嚴太過,若任由他行事,怎對得起無辜百姓?”
杜士儀在宋憬面前素來放鬆得很,可也不敢什麼都說實話,此刻只能把能說的先抖露出來:“也是我實在勸不住王大尹,我甚至還通過韋郎君,以苗中書捎話作爲由頭,請了苗郎君提醒他過猶不及。可誰曾想,他竟是連這個都聽不進去,一意孤行,以至於險些鑄成大錯我剛剛進來時看見那割耳大漢的叔父,已經孱弱得要人擡走,倘若真的在獄中有個閃失,豈不是無法挽回?”
“是啊,幸好還不至於無可挽回。”宋憬輕嘆一聲,隨即才又好氣又好笑地看着杜士儀道,“你還真是什麼法子都想得出來,竟然能讓苗含液聽你的鬼話,詐稱他父親捎了那樣的言語?”
“被逼無奈,只能出此下策。好在苗郎君和他兄長,全都和苗中書性子不同,否則我豈非與虎謀皮?”
“子不類父……”宋憬再次嘆了一聲,卻忍不住想到苗延嗣還有兩個好兒子,自己卻是一個成器的都談不上。但這少許感傷,須臾就被他丟在了腦後。
“好了,閒話我也不再多言。如今王怡不在,民心也漸漸平定,你也不用疲於奔命了。我昨天連夜查看了所有案卷,大多數屯營兵都應是不明就裡,爲權楚璧以匡扶社稷誅殺佞幸等等說辭矇騙,罪不及死。但我從權楚璧家中搜出了一本賬冊,其中多有銀錢往來。此事非同小可,你帶兩個令史仔細去查一查。你之前一直都在撫民,但因王怡之故收效甚微,如今此處便由我出面,也可讓民心安定。
見杜士儀凜然受命,宋憬又囑咐道:“不日之內,姜皎靈柩就會抵達京城,我與他無親無故,不便前往,你去拜祭時,替我上一炷香吧姜皎雖則不該和宮禁中的惠妃往來,但終究也是陛下微時相交的舊人,平白無故遭此劫,實在是可悲可嘆。”
想到從前言行無忌我行我素的姜皎,不但成了罪臣之子,而且還失去了父親,杜士儀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卻忍不住聯想到了崔儉玄身上。儘管身有要務,但總能夠抽出時間見一見妹妹和妹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