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同爲節度使,但衆人的資歷人望卻各不相同。杜士儀、杜希望、崔希逸,全都出自世家名門,即便幼時家境有好有壞,但都並非在邊塞起家。王忠嗣之父王海賓乃是河隴名將,他是忠烈之後,養在宮中,號稱天子義兒。所以眼下衆人之中,只有張守珪並非士大夫出身,而是起自卒伍,一點一點扎紮實實憑着功勞升遷,從別將、果毅、員外將軍一直到瓜州刺史、都督、隴右節度使、幽州節度使,戎馬一身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跡。
這種軍伍作風,既讓他治軍卓有成效,卻也不免使他此刻面對其他四位節度使時,有一種隔閡的感覺。哪怕就連名將之後的王忠嗣,在他看來也只是小一輩,而且王忠嗣只是節度副使,河東節度使兼太原尹的那位此次並沒有來。至於對杜士儀,他更是隱隱有幾分敵意,這種敵意並不是對着杜士儀本人,而是對於他認爲杜士儀所代表的某些文臣。他至今都還記得,那時候他大勝契丹,京城有人和他通風報信,道是張九齡阻他拜相之事。
王晙還不是因爲鎮守朔方多年,戰功彪炳,由是拜同中書門下三品。至於從前,還有張仁願、唐休璟、婁師德、王孝傑……無數出將入相的例子在前,張九齡憑什麼擋他的路?難道就因爲他不是從科場進身,就被這些所謂士大夫排斥在外?
而張守珪這種隱隱的敵意,杜士儀自然能夠敏銳地覺察到。張守珪在幽州屢立戰功,李隆基對其恩寵備至,他也無意因爲這幾句言語和對方過不去,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道:“正如張大帥所說,身經百戰年富力強的那些將校,方纔是中流砥柱。可正因爲如此,年輕而未曾經歷戰陣的,方纔是最好的磨礪人選,因爲他們既然年輕,胸懷激昂銳氣,其中自有不少願意拼殺戰陣追求殊功,而一旦年歲大了,雖有昔日信安王,如今朔方節度副使李將軍那樣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卻也有固步自封聽不進人言的。”
說到這裡,見張守珪不以爲然,而李隆基卻微微頷首,他便氣定神閒地說道:“當然,我也自有私心。須知我如今尚只三十出頭,倘若麾下皆是老將,眼見年少多年之人卻高居帥位,豈知不會有人心中抱屈?”
這話聽上去彷彿帶着幾分自嘲的意味,可王忠嗣卻知道,杜士儀在隴右提拔重用了自己和南霽雲,在朔方用了僕固懷恩和來瑱,可在他們這些比其年輕的之外,如安思順姚峰郭建,如李佺郭子儀,哪個不比杜士儀年長?而他對杜士儀的話也是認同的,南衙十六衛以及北門禁軍當中,身家背景不凡的人多得是,要是把那些年長的挑回去,指不定什麼時候後院起火,至於年輕的可塑性強,縱使是皇親國戚之後,也未必不能調教出一個樣子來!
於是,他不等別人開口就附和道:“杜大帥此言,我也贊同。我正想說,蔚州和雲州一帶的將校駐守多年,正好輪換一下,如有年輕氣盛有出塞從軍之願的,我也求之不得。不說別的,年輕的打磨打磨,說不定日後陛下身邊將星雲集,我等四十出頭就可以退休告老了。”
見王忠嗣和杜士儀一個鼻孔裡出氣,張守珪不禁嘿然一笑:“王將軍和杜大帥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啊。不過陛下既然開口,我就不挑挑揀揀了,南衙北衙之中,精兵強將不少,我唯陛下所願就是。”這就是張守珪多年軍旅磨練出來的精明之處,卻又和杜士儀王忠嗣不同。
可是,李隆基卻對杜士儀、張守珪、王忠嗣彼此不同的風格頗爲嘉賞。而杜希望之前在牛仙客面前固然直來直去,在御前就顯得有幾分謹慎和拘謹了,崔希逸亦然。這是他們多年仕途之中養成的習慣,平日固然中規中矩,可在前頭那三人暢所欲言的襯托下,他們不免便顯得有些平庸。
等到李隆基上了坐輦,帶着這五位節帥準節帥,來到了大明宮銀臺門外當年的萬騎,現在的羽林衛營地時,就只見那些帽插紅纓的軍官少說也有百多人齊集面前。
南衙十六衛有將無兵,就連曾經爲貴介子弟起家良選的千牛,如今也漸漸名存實亡,不復禁衛之責。而北門禁軍的將領,卻多半帶着南衙的官職。眼下這衆多軍官當中,出自北門禁軍的居中,左邊則是南衙十六衛中掛着郎將甚至校尉的將校,而右邊的顯然年輕多了,幾乎都是不滿三十的年輕貴介子弟,面容俊秀身姿英挺的佔了大多數。
“陛下萬安!”
隨着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李隆基在步輦上微微頷首。此時烈日已經當空,年歲已經不小的他近來又處置了宮中這番變故,早已經有些身心俱疲,即便頭上張有傘蓋,他也已經力不從心。因此,他輕輕揉了揉太陽穴,就對左右衆人道:“這些就是朕預備充實到各大邊鎮中去的禁衛將校,你們身爲節帥,各自挑選吧,朕不干預。只不過,你們要走了人,也得給朕依樣畫葫蘆補充一批人過來。”
“是,恭送陛下。”
張守珪領頭聲若洪鐘地說了一句,等到目送天子一行人去遠了,他方纔轉身矜持地說道:“我幽州精兵強將如雲,就不和諸位爭搶了,各位挑剩下的人都給我就是。”
杜士儀和王忠嗣不以爲意,崔希逸正有些走神地想心事,聞言也沒太放在心上,而杜希望在天子面前不聲不響,可實則卻不是這樣的好性子。他對張守珪這態度大爲惱怒,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張守珪一眼,這才聲音響亮地說道:“張大帥戰功彪炳無人不知,也怪不得瞧不起南衙和北衙之中這些人!你既是不在乎,我們可就不客氣了,忠嗣,杜大帥,雖則你們在陛下面前討了先機,可我說在前頭,手快有手慢無,別怪我這年紀大的不讓着你們!”
杜希望這會兒和御前的謙恭截然不同,杜士儀不禁瞠目結舌。而王忠嗣見杜希望不等張守珪反擊就大步走上前去,他便低聲說道:“隴右杜大帥和我曾經有過數面之緣,爲人其實是一塊爆炭,他說不讓就肯定不會讓,咱們若真是慢了,可就湯頭都喝不上了!”
見王忠嗣也走得飛快,杜士儀不禁爲之氣結。這算什麼,要是他看中的人被那兩個搶跑了,他不是白跑了這一趟?儘管心裡又好氣又好笑,但看到王忠嗣直奔北門禁軍那一行人,杜希望則是衝着南衙十六衛那些閒散軍官去的,他醒悟到兩人恐怕都是有熟悉的人在其中,當即稍稍鬆一口氣,當即來到了那批曾任千牛的貴介子弟前。
儘管如今的千牛早已不像當初那麼金貴,可終究出身不同,即便是他如今身居高位,這些人在他面前也都不見絲毫卑色。
這卻不是人市上挑選奴婢,自然不容他一個個轉圈似的挑看,因此他在前頭一站,接過一旁親兵遞來的名冊之後,便示意按照一排五人上前報名來見。他或是隨口問其父祖,或是詢其志向,十餘人過後,便在名單上勾選了三個人。及至又是五個人站在他面前一一報名拜見時,他陡然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目光立刻落在了左首第一個人身上,隨即又不動聲色地從其他人身上一一掃過。
“朔方正當抵禦北狄之要,尤其是三受降城更是常常有敵寇擾邊。爾等都是貴介子弟,戰陣搏殺刀槍無眼,可曾真的做好了準備?”
剛剛之所以十餘人中只挑中了三個,就是因爲不少人從言行舉止中就能看出勉強來。所以,此刻杜士儀加重語氣這麼一問,居中的那人便低聲說道:“我乃家中獨子,膝下尚未有子嗣,雖有從軍之願,卻還有奉養寡母之責。”
這就是很明顯的不願意去朔方了。說到底,這次的三個地方之中,河東應是最富庶,如今戰事最少的。杜士儀知道,如今開元盛世,兩京富庶繁華,有的人不甘寂寞,卻也有更多的人不願意丟下這等安逸的生活去戍守邊疆。故而,他微微點頭並未出口責備,又有三人以各色理由委婉表示了心中不願。直到只剩下了李光弼時,杜士儀就只見這位高大偉岸的青年拱了拱手道:“若我情願從軍朔方,杜大帥是打算置之於靈州,還是豐勝之地?”
“若只讓你們在靈州安逸之地,談什麼磨礪將才?其他的我雖不能自誇,然則知人善任卻是衆所皆知的。爾等若從軍,自不必擔心揠苗助長,無處可施展抱負,只需擔心才具不足,勇武不足,軍略不夠!”
在李光弼面前,杜士儀收起了謙遜,這一番話氣勢十足。果然,他就只見李光弼猶豫許久,最終深深躬身施禮道:“家父曾得諡號忠烈,我亦不願辜負家名。杜大帥之名我久仰多時,願從軍效力!”
這可算是到手了!先來後到這種事,還是有效果的!
杜士儀一時喜出望外,偏偏面上還得表現得淡然。他只是微微點頭道了一聲可,在名單上落下一筆,這才繼續召見下面的其他人。直到在這三四十名千牛當中挑選了十餘人,最終合上名冊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卻只見崔希逸和張守珪似乎起了些爭執。見崔希逸忿然拂袖而去,他不禁愕然。
張守珪究竟說了些什麼,竟能把崔希逸氣得連正事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