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深夜,高力士突然蒞臨,上上下下無不大爲意外。尤其是當杜士儀突然從天而降的當口,這樣一位宮中內侍頭面人物抵達,誰都不會認爲那是偶然的。儘管玉真公主當年營造這終南山別業的時候,還是睿宗年間,那會兒爲了防止太平公主和兄長的衝突會禍延自己,她曾經在地下修建了藏身之處,可這麼多年不曾使用,即便一直都維護過,那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於是,她幾乎不假思索地硬是把杜士儀和玉奴推進了自己的寢室,隨即解下道冠,只在外頭披上了一件道袍,這纔出現在了隨着霍清進來的高力士面前。儘管她一貫對這個兄長身邊的第一親信客氣有加,可此刻說話卻不知不覺就是硬邦邦的。
“高力士,你這大晚上的想要幹什麼?”
“貴主恕罪,實在是因爲我突然得知,有幾個在關內道專偷富貴人家的大盜來到了京畿。長安城內自是防範森嚴,可城外別業就不免要輕疏許多了。尤其是貴主之前爲了清淨,還特意把衆多護衛都遣回了長安,因而大家關切,我自當爲主分憂。”高力士說得氣定神閒滴水不漏,隨即又拱了拱手道,“我知道貴主素來不喜歡外人攪擾,因此所有萬騎將卒全都留在別業之外,並不敢讓一人擅入。”
玉真公主見不遠處燈籠打起,知道是固安公主和王容往這邊來了。這一晚本來就無人安眠,此時也不過是不得不裝裝樣子。於是,她只能用沒好氣地冷哼道:“早不來晚不來,卻偏偏在我這有客的時候來,高將軍是存心讓我難堪麼?”
“正是因爲太原郡夫人也攜長子在此,方纔要格外仔細看護,否則杜大帥出鎮邊疆,妻兒卻爲宵小所趁,豈不是笑話?”高力士不氣不惱,復又向固安公主和王容揖禮,見兩人回禮,他方纔環顧左右,似笑非笑地問道,“怎不見太真娘子?”
“她連日帶着玄真在終南山上四處散心走動,已經累極睡下了,就在我的房裡。”
聽到玉真公主如此回答,高力士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轉過身復又直視着玉真公主,認真地說道:“如今已經歲末天寒,太真娘子金枝玉葉,偶爾在外散心可舒緩心情,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外頭拋頭露面,萬一感染風寒,那可就至爲不美了。不知道貴主可能讓我看一眼娘子?”
如果換成別人,玉真公主想都不想就會把人拒之於門外,可今夜高力士的突然出現實在是太讓人措手不及了,而且言行舉止都和平日大爲不同。即便她貴爲帝妹,也不得不稍稍放軟身段。於是,她只能沉下臉來轉身去推開了自己的寢室,隨即面帶譏刺地說:“說來說去,高將軍原來只是爲了太真來的。”
“是,但也不是。”到門口處,高力士還是虛手請玉真公主先進門,自己跟着進入後,他看了一眼沒有跟進來的王容和固安公主,以及霍清和張耀那兩個婢女,他方纔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固然是爲了太真娘子來,可也是爲了另外一個得了我的信,便心急火燎趕來此地的人來的。自從送出那封信後,我便在天天掐着手指算日子算時辰,如果我沒有算錯,應該時間差不離。”
玉真公主終於爲之遽然色變。她正要不管不顧呵斥高力士時,就只聽角落中傳來了一個聲音。
“我就知道,高將軍是爲了我來的。”杜士儀現身出來,對上高力士的目光時,他見對方露出了一絲瞭然的笑容,當下開口說道,“貴主,煩請把玉奴帶出去,我想,高將軍應該是有話想要單獨對我說。”
玉真公主眼見玉奴幾乎是在杜士儀現身一剎那着急地從牀上跳了起來,她不禁氣不打一處來。她當即上前去一把拽住自己心愛的徒兒,用凌厲的眼神狠狠剜了高力士一眼,就立刻拖着人出了門去,把自己這一間寢室讓給了杜士儀和高力士。她這一走,高力士便笑吟吟地點了點頭,竟是走到了一旁玉真公主喝茶的小几前,在客位上坐下了。
“雖說今夜沒有貴主烹茶待客,但君禮應該可以算是半個主人吧?”
“高將軍神機妙算,我自愧不如。至於半個主人的話,我就當成戲言了。我和貴主相交多年,也算是半個知己。”話雖如此說,杜士儀還是不慌不忙在高力士對面的主位上坐下,隨即淡淡地說道,“高將軍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我和京兆公相交多年,他曾經在我面前誇過你很多次,那些才華橫溢,秉性公允,能力卓著之類的話就不說了,他曾經評點你有情有義,直言敢諫,據我多年觀察,這卻是半點都不假的。所以,我才特意寫了那樣一封信給你,想着你應該十有八九會來,果然,你還是來了。僅僅是當年教授琵琶的舊情,你爲太真娘子做的事還真是很不少。也正因爲如此,我不明白,你既然對她和壽王的婚事毫不動容,爲何這一次卻如此大動干戈?”
高力士身子微微前傾,眼神中流露出了犀利的光芒:“要知道,我已經說過,大家是絕不會虧待太真娘子的。只消幾年風聲過去,必定會讓她爲後宮之主!而且,大家可不比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壽王,不但精通音律,而且文才武略俱備,和太真娘子可謂是天作之合。你如今雖已兩度爲節帥,但朝中有李林甫和你不睦,各鎮節帥之中,也有人對你不以爲然,如若有太真娘子在宮中,即便她不爲你出一言,可還敢有誰不把你放在眼裡?”
面對高力士這咄咄逼人的語氣,杜士儀表現得仍然很平淡:“高將軍你自己也說了,我這個人有情有義,而且,我這個人很重禮法。”
“禮法?禮法只是冠冕堂皇給別人看的東西,誰會真的將其放在眼中?爲了所謂的禮法,你和貴主她們一塊,爲太真娘子籌劃了什麼,可你難道沒有想到,天子一怒,伏屍千里?就拿你現在從千里之外的朔方靈州,抵達了這玉華觀,便是犯大忌諱的!大家只消一句話,你多年苦心孤詣建立起來的一切,就會轟然崩塌,你認爲這樣值得?還是說,你把一個太真娘子,視爲比家人親朋,功名利祿,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更重要?”
直到這個時刻,高力士仍然在對自己說以利害,杜士儀心裡敞亮,對方根本沒有想到過,他其實一直都有不臣之心。只不過,他那不臣之心掩藏得比所有人都要完美,除非寥寥幾個和他交往極其深切的人之外,大多數親朋好友都完全不知情。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他一直都是個崇尚自由,不喜歡受拘束的人。今生今世不得不置身於官場那個大漩渦,是因爲他知道只有如此才能保護得好自己的家人,而並非是打算永遠臣服在那所謂禮法的桎梏之下。他剛剛還對高力士說,自己很重禮法,可事實上,他尊重的只是禮法之中的某些東西,對於另一些東西卻蔑視已極!
“所以,高將軍其實是希望我來這裡走一趟,徹底讓玉奴接受這樣一件事?”
“不錯,這種事情,要的是情願。但凡心裡帶着一絲不甘,來日都只會害了太真娘子。”
高力士坦然說出了這麼一句話,繼而就推心置腹地說道:“自從貞順皇后得罪之後,後宮中所有妃嬪宮人,大家幾乎都見過相處過,可無一不是味同嚼蠟。甚至各地州縣,也有秀美的少女送進宮來,可大家偶爾也有過目寵幸,但很快就厭倦。大家笑的次數最多的時候,便是之前召見太真娘子的時候。所以,如若不是大家常常會問起太真娘子,我也不會出此下策。而我希望你走這一趟,你就來了,所以,這是天意。”
什麼天意!高力士的那個信使孤身送信之後,卻沒有立刻離開靈州,而是悄悄先住了下來,虎牙精挑細選出來的牙兵,曾看到此人放飛信鴿。
他杜士儀可以當沒有接到那封信,繼續沒事人似的在靈州當他的朔方節度使,可他日後既然不打算回京任官和李林甫掰手腕,這就需要弄清楚,高力士的真正心意,對待自己的真正態度。於是,他需要冒一個險,一個非同小可的大險!
和高力士說這些天一直都在掐着手指頭算時辰一樣,杜士儀也在心中默默計算着時間,沒有開口。就在他看到高力士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耐之際,原本昏暗的屋外突然彷彿瞬間亮起了無數火炬,緊跟着就傳來了玉真公主的聲音。
“高力士,你給我滾出來!我問你,李林甫怎會正在我的別業外頭!”
高力士登時大吃一驚,見杜士儀同樣露出了又驚又怒的表情,而且還怒瞪自己,他立刻撇清干係道:“君禮,這決計和我無關。你就安安心心呆在這裡,李林甫那兒自有我去應付!他雖是宰相,可竟敢在我身邊埋眼線安釘子,他還早了些!”
等到高力士大步如飛地出門,杜士儀方纔冷笑一聲,旋即閉上眼睛輕輕吸了一口氣。不多時,他就聽到有人進了屋子。當他睜開眼睛,見是面色驚惶的王容和玉奴兩人,他想起當年他們三人在成都逛燈市的情景,面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先不要慌,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