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三大首位,心與意合
風急雪緊,好似大片鵝毛灑落。
紀淵武道修行有成,氣血強盛如烘爐,自然不受寒意所擾。
他呼出一口白氣,闊步行到臨濟大師掛單的寺院。
這裡明顯是年久失修,兩扇木門歪倒,半邊泥牆傾頹。
積厚的灰塵,密佈的蛛網。
好似廢棄已久,沒有半點人煙氣。
“除非掛個‘蘭若寺’的銅匾,再有幾個香豔的女鬼,否則誰會來這裡過夜。”
紀淵甫一踏入其中,便感到四面漏風,不禁搖頭想道。
“大過年的,不在家裡跟叔叔嬸嬸團圓,來這作甚?”
枯瘦老邁的殺生僧本坐在佛堂誦經,忽地擡起眼皮。
這位皇覺寺隱脈的宗師人物,仍舊是那襲樸素僧袍。
右手持着銅鉢,裡面盛着的清水,已經凝出一層薄霜。
“大師不沾紅塵俗情,卻也沒說,不食酒肉飽腹?
即便是佛門宗師,也沒法做到真正的餐風飲露。
總要吃些酒肉,填下肚子。
再者,紀某這一路走來。
承蒙大師幾次庇護,還被傳授皇覺寺的橫練神功。
大年夜前,共飲一杯,也算是盡到心意了。”
紀淵嘴角含笑,放下食盒,四下掃視一眼。
恰好尋到一個鏽跡斑斑的銅爐子,以及枯枝樹木。
他也不嫌棄灰塵髒污,擡手抹掉表面一層紅鏽。
又用氣血發勁,將爐子生起來。
再從食盒裡頭,取出幾碟涼掉的滷菜、半包切好的牛肉。
將碗碟、酒盅擺好,架上兩雙乾淨的食箸。
片刻之間,這冷清的佛堂,便就有了幾分煙火氣。
“九郎,你有心了。”
殺生僧乾癟麪皮抖落兩下,古井無波的心境難免起些漣漪。
皇覺寺貴爲佛門聖地,與北方的懸空寺遙遙相對。
前者有顯宗、隱脈之分,後者也有正僧、俗僧之分。
說得淺顯明白一些,便是門派的面子與裡子。
六大真統,禪宗淨土,聽上去很是磅礴大氣。
卻照樣逃不開吃喝拉撒四個字。
尤其當今聖人頒佈各種條例。
對天下佛、道的廟宇、樓觀徵收賦稅。
衣食住行更成了大問題。
懸空寺便是依靠俗僧經營各種產業。
維持寺院的諸般開支。
那些俗家弟子交錢學武。
卻不用出家持戒。
因其泥沙俱下。
良莠不齊。
也導致懸空寺的名聲。
近些年來略有下滑。
皇覺寺稍微好些。
因爲有朝廷賜下的田產。
自給自足不成問題。
可佛門之地亦少有清靜。
十方叢林代代都有英才出沒。
想要爭奪“真統”之名、“佛首”之位。
所以纔會有另闢一支隱脈,纔會有殺生僧親赴懸空寺,與那怒金剛印空比較氣力法道。
“九郎,你在小寒山的文武魁會上,顯露鬥戰法體。
等於認下皇覺寺隱脈傳人的身份,也不知是福是禍。”
殺生僧麪皮乾癟,眼神閃過一絲複雜心緒。
他最開始的確是想把紀淵拉入佛門,作爲自己的衣鉢傳人。
可到後來,漸漸改變主意,再也沒有提及過了。
原因很簡單,老和尚不願意將自家徒弟拖入渾水。
“這天底下最不死不休、不依不饒、難以消弭的。
非名利之爭,亦非權位相奪。
乃是……道統正宗四個字。”
看到紀淵疑惑眼神,殺生僧輕嘆一聲,解釋道:
“聖人當初踏馬江湖,又欽定六大真統。
立下儒首、道首、佛首的三尊之位。
上陰、稷下這一甲子來,因爲王霸義利,理學、事功吵個不休,沒有消停的時候。
真武、老君亦是如此,一個是主張‘受籙治邪、萬物本道’,一個講究‘三教圓融、識心見性’。
兩家人誰也瞧誰不順眼,各派弟子撞到一起,總少不了摩擦爭鬥。
至於佛門……也難免俗。
懸空寺俗家弟子數以萬計,各處開枝散葉,聲勢浩大無匹。
皇覺寺這幾年來,反而有些人才凋敝之意味。
顯宗傳承的三大神功,能夠初窺門徑的,竟然一個都無。”
紀淵微微一怔,不知殺生僧爲何突然提及三教首位。
他熱好菜,燙着酒,就像是對待家中長輩一樣。
“聖人行的是陽謀,各座真統的掌教即便心裡明白,也要往裡面鑽。
倘若不爭這一席首位,過不了半個甲子,自家道統不可避免就要衰落。
到時候,又談何傳承祖師爺的法道精義。
用一個‘虛名’,讓三教都不安寧。
避免真統做大,重蹈此前武林聖地壓過人道皇朝的覆轍!
聖人手段,讓人敬畏。”
殺生僧語氣平靜,倒也沒有什麼怨氣。
他看得很透徹,佛法是求空,是明見自身,以渡冥頑不悟的癡愚衆生。
皇覺也好,懸空也罷。
傳的道是正道,傳的法是正法。
可連出家人自己都參不透,非要捲進旋渦,又豈能怪得了旁人?
“大師,難不成我成了皇覺寺隱脈傳人,就要去跟懸空寺的禿……和尚,爭那勞什子的佛首?”
紀淵眉頭微皺,他對號令十方叢林,南北兩宗共尊這種事,可沒多少興致。
還不如從千戶再進一步,坐上北鎮撫司指揮使的寶座,來得切合實際。
領袖一幫參禪打坐的禿驢,哪有帶着雲鷹緹騎、飛魚百戶,巡狩州府、監察天下舒坦?
“那倒不必,老衲又不輸給懸空寺的印空。
若非功法緣由,難以突破大先天。
佛首之位,也輪不到兩宗爭得頭破血流,老衲直接坐上去便是。”
殺生僧拈起燙好的酒杯,小酌一口。
“用最淡的姿態,說最狂的話……不愧是以殺生爲名的佛門宗師。”
紀淵嘴角抽動,聽見主殿那邊傳來動靜。
眸光輕輕一撇,是幾個衣衫單薄的孤寡和尚。
興許是聞到佛堂的酒肉香氣,這纔出來查看情況。
他看外面天寒地凍,又是年節時候。
於是起身拿了二十兩銀子,讓他們自去買些米麪素菜。
這一幕落在殺生僧眼中,讚許似的點了點頭。
他這徒弟,悟性卓絕,天資橫溢。
有殺伐凌厲之氣,也不乏悲憫同情之心。
“印空那頑固怎麼能跟老衲比?論武功佛法,勝不過老衲,比徒弟傳人,更是不可能贏。”
殺生僧當即開懷一笑,竟是逸興遄飛,朗聲吟道:
“偷了乾坤胸中留,騙得真如袖裡藏。摩訶般若波羅密,哪管世人說短長!”
豪邁爽快的渾厚笑聲,宛若怒蛟騰空,沖天而去。
立在佛堂外的紀淵,望着僧袍鼓盪,飲酒吃肉的殺生僧,怔怔出神。
胸中無來由涌現一股滾燙熱氣,又與奔流如江河的氣血相合。
額頭眉心之內,赤紅焰光熠熠生輝。
彷彿盤踞一頭老猿,又像是一座石胎。
變化無窮,若隱若現。
那方凝練諸多武功真意神髓的周天道場,好似巨大的火爐。
像是融煉駁雜氣機,要將其凝成一體。
就這樣,師徒二人。
一者身在佛堂內,敲動食,箸高唱佛偈;
一者立足佛堂外,熔鍊武學,心與意合!
這破敗的古寺,好似琉璃世界的一方淨土,容納着法與道。
……
……
大年夜過去,紀淵復又穿上那襲大紅蟒衣。
再挎上繡春刀,來到許久都未踏入的北鎮撫司衙門。
以他正五品的千戶之位,早已不用按時點卯。
除非遇到指揮使親自下令,必須在場的重大案子。
“紀千戶,稀客啊。
聽說你這陣子到處奔波,好不容易歇會兒。
怎麼就過衙門來了?”
同樣是正五品的程千里,原本待在後堂喝茶。
忽然看到那襲氣勢熏天的大紅蟒衣,不免露出驚訝之色。
“程千戶,這年節過得可還好?
我正巧有些公事,也有些私事。”
紀淵輕笑一聲,他在北鎮撫司談不上有什麼根基。
除去秦無垢之外,也就跟程千里相熟些了。
“家裡兒子頑劣吵鬧,婆娘又寵溺,弄得我都頭疼。
紀千戶不妨直說,看我有沒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程千里眼光閃爍,很是熟絡地問道。
雖然兩人同爲北鎮撫司千戶,按照品秩乃平起平坐,無需刻意逢迎。
但只要有點腦子的人,大概都瞧得出來。
這位尚未及冠的紀千戶,背後的那座靠山,絕非普通的正五品朝廷命官可比。
說不定,再過個十年八載。
那張指揮使的座椅,都是他的。
這樣的人物,豈能得罪。
“我想進一趟詔獄,取個練氣士的性命。”
紀淵施施然坐下,輕聲靜氣說道。
程千里眼皮輕輕一跳,端起的茶碗停在半空,遲疑着問道:
“私仇?還是私事?”
紀淵也不隱瞞,笑吟吟道:
“程千戶切勿多想,我只是得到一篇秘法,想煉一口寶刀,但缺少一條足夠堅韌的邪道神魂。
伱也知道,練氣士不好找,旁門左道的練氣士,那就更難尋了。
我犯愁了好一陣子,經過秦千戶的提醒,這纔想起來,
詔獄關押這麼多邪魔外道,江湖餘孽。
拿一條性命來用,豈不是正合適。”
程千里聞言放下心來,長鬆一口氣。
只要不是點名道姓要殺誰,就沒大礙。
詔獄底下,押着的那些囚犯。
要麼是窮兇極惡之徒,要麼是達官貴人之身。
隨便尋個練氣士了結性命,倒不算什麼。
就怕紀淵跟哪個將種勳貴存有私仇,想要報復殺之。
這等髒事兒,萬一沒弄乾淨,叫御史臺掀了出來。
不僅北鎮撫司臉面上過不去,自己也要跟着吃掛落。
“旁門左道的練氣士,容我想想。”
程千里沉思片刻,又喚人取來卷宗名冊。
他仔細翻找了一會兒,這才指出一人,解釋道:
“就他了,玄冥派的百損老道。
當年朝廷馬踏江湖,禁武鐵令從六大真統傳至各地。
並非人人都懾於法度,懾於國威。
許多綠林豪強,旁門左道,並沒有放在眼裡。
這些犯上作亂的逆賊,他們平時橫行慣了,哪裡還願意守規矩。
像被剿滅的‘長生府’、‘雲雷山’,以及百損道人所在的玄冥派皆是如此。”
紀淵接過卷宗,大略掃過兩眼:
“玄冥派第十六代掌門,縱橫北地十餘年。
喜怒無常,性情古怪,尤好……孌童。
常以損經傷脈的陰毒手法,毀掉他人的武道根基。
不少宗門的年輕翹楚,都曾毀在他的手裡。
因爲精通醫術,曉得煉製‘損身大丹’。
將藥方獻給太醫局,換來苟活,囚於詔獄第三層……”
程千里點了點頭,笑道:
“紀千戶如果要拿人神魂,祭煉寶刀,百損道人最合適不過。
玄冥派早已被連根拔起,徒子徒孫死傷殆盡。
以他犯下的……那些罪狀,本該處以極刑纔對。
只是……太醫局當初答應饒他一命。
所以,勉強苟活於詔獄。”
說到最後,程千里眼中掠過鄙夷之色。
他很早就成家立業,如今已有一對雙胞胎兒子。
對於這等喜好孌童的無恥惡賊,怎麼可能不產生惡感。
既然紀淵要煉刀,那就用它做人情好了。
“那就是他了,謝過程千戶,有空請你去金風細雨樓喝酒。”
紀淵合攏卷宗,語氣平淡。
他從來都不是聖人心性,更沒有性命貴重之覺悟。
這世道,人尚可活!
但是畜生,那就該死!
況且,操持權柄,本來就該輕淡性命。
否則的話,行事反覆,猶豫不決,反而容易釀成大禍。
“免了,我可不敢踏進金風細雨樓,你那位秦千戶性子可烈得很。
上次吃她一頓打,險些沒把全身骨頭都給敲斷。”
程千里連連擺手拒絕,似乎心有餘悸。
他之前撞破秦無垢和紀淵幕天席地,女上男下。
結果沒忍住傳揚出去,弄得南、北鎮撫司人盡皆知。
然後……
便被狠狠教訓。
秦無垢是敖指揮使的義女,師傅還是敖指揮使的正房夫人。
北鎮撫司誰不知道,敖指揮使懼內到了極點。
所以,程千里也只能吃個啞巴虧,自個兒認栽。
從此見到秦無垢,都是退避三舍。
“這是詔獄前三層的各門鑰匙,還有過禁制陣眼的法器。”
程千里升官之後,時常值守北鎮撫司衙門,算是主內。
加上指揮使敖景不怎麼過問,當甩手掌櫃。
所以,他纔有調用甲字卷宗、派遣百戶和緹騎,提取詔獄重犯。
這些職權加身。
“童關,帶路。”
又跟程千里寒暄幾句,紀淵方纔走出後堂。
詔獄並非常人所想的地牢,而是一方殘破的洞天改建而來。
若無法器,想要劫囚都不得其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