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
紀淵眼簾低垂，輕聲答道。
他隱約猜到，是有人施展通天徹地的莫大手段。
硬生生定住日月交替，陰陽輪轉的法規道則！
仔細一想，令人敬畏，真真是當得起“神通廣大”四個字。
那位閉關二十年的景朝聖人，究竟有沒有突破六重天？
此事愈發顯得撲朔迷離！
“這日頭，怎麼還沒升上來？”
倚靠於鳳榻的洛皇后感到詫異，明亮眸子忽地一閃，又搖頭道：
“紀小郎君，你且退下去吧。”
紀淵微微錯愕，躬身行禮道：
洛皇后緩緩搖頭，好似想過千百次一樣，輕聲道：
“陽壽不足，就要以陰壽彌補。
“我與重八成婚的時候，沒什麼家底。
所謂命數、氣運，終究只是縹緲虛無之物。
白含章擺手道：
它們腳踏幽幽鬼火，碧綠螢光。
哪怕是打破生死屏障的九品鬼仙，都要退避三舍，無法接近。
這些年身子骨不好，吊着半口氣，強撐着沒油盡燈枯。
這樣的大手筆，已經不足以用闊綽形容。
這一趟，總歸不能白來。
他並未走上前去，堪堪跨過門檻。
紀淵倒吸一口涼氣，心念起伏，難以平靜。
因此，想爲洛皇后延壽。
紀淵心頭微震，搖頭說道。
息息相關，不可分割。”
紀淵沉默不語，洛皇后駕薨，就如大嶽墜於平湖。
倘若續個三四五年，下輩子再成何種十類，便不好說了。
紀淵咀嚼着洛皇后適才的言行，片刻後道：
就像一輪煌煌烈日，至剛至大。
可我事先並不曉得，太子會將你喚來。
紀小郎君，若日後他倆鬧了什麼矛盾，還請伱多費心，調和一二。”
但洛皇后並不願意，她更想保留陰壽，等待聖人出關，以期來世再聚。
太子的言下之意，就是拔掉定揚侯府，但不要讓邊關陷入混亂動盪，給化外蠻夷可趁之機。
“你跟本宮耍什麼心眼？東宮還能圖謀你那點家底？
就算你紀九郎找到十座靈玉大礦，本宮也不索要。”
“好。”
若本宮因一己之心，就讓母后多受苦難，亦是大不孝。”
所以，這些年來，本宮將御史臺的奏本一壓再壓，容忍涼國公府胡作非爲……罷了。
白含章聲音如同枯木，有種暗啞的感覺。
……
“既然如此，臣謹以六枚陽魄錢，爲娘娘多續六年份的陰壽。
白含章坐在陰影裡，低垂着頭：
“可此事甚大，未必能成。
似有黑白無常開道，文武判官隨行。
江南剛遭了水災，賦稅只收半數，裂海走廊冒出一頭巨大妖物，傷民衆數萬。
於私而言，他並不想看到朝堂動盪，暗流洶涌。
“妹子，你且放心，咱現在是人間至尊，說話比老天爺管用。
她哪裡又忍心，由着以前那幫老人不得善終。
“你且回去吧。魂魄離體太久，也有折損。”
左相做過本宮的私塾老師，宣國公也跟洛國舅交情好。
紀淵心神凝聚陰風，接過那支十二尾金鳳步搖，拱手離開西宮寢殿。
被深邃墨色吞沒的白含章點頭道：
“第二次見面，身爲長輩本該給備些禮物纔對。
當初，誅殺左相，斬宣國公。
片刻後，白含章將手掌放下，端正身子問道：
“九郎你在遼東巡狩，可曾遇到什麼阻礙？”
紀淵念頭如電弧跳動，莫名感到這位太子殿下，原本的那股人味兒消散。
紀淵走出西宮，被東宮近侍陳規引到偏殿，看到坐於上方的白含章。
僅是踏過宮門，置身其內，都有俱滅之險。
“微臣告退。”
說實話，也乏得很。
執掌監國大權的東宮儲君，龍氣、國運、人道，悉數加諸於身。
“娘娘當真不願一試？
就當體諒太子的一片孝心。
加上身受龍虎氣庇佑，沾染陽剛浩大的無形意蘊。
紀淵眸光閃爍，拱手說道：
“也許，皇后娘娘是想讓殿下放開手腳，不再受掣肘。”
念頭起伏之間，紀淵取出從陰世擺渡人，所得來的六枚陽魄錢，呈給坐起身的洛皇后。
朔風關上摺子過來抱怨，兵部答應給的戰馬軍械數目短缺……
箇中分寸，你要好好把握。”
任哪路的仙神要收你，咱不許，都得乖乖滾回去。
偏殿當中，歸於靜默。
白含章手掌一翻，取出一枚金色令箭。
景朝國運仍舊是烈火烹油，鮮花着錦，鬧不出大亂子。
洛皇后取出一支綴滿珠玉，晶瑩輝耀的金色步搖，眉眼彎彎笑道：
“紀小郎君有心了。
於公而言，洛皇后安然無恙，幾位藩王繼續保持蟄伏，靜待聖人出關。
“本宮與監正談過，壽數上分天、人，下分陰、陽。
對於人道皇朝統攝下的億兆生靈，也是好事。
唯有藉助坐鎮命格的“南鬥星官”，篡寫陰陽壽數，纔可功成。
直到眼下方纔看開。”
若無人身承載，那就是鏡中花、水裡月，一碰就碎。
紀淵轉身離開偏殿，等着監正前來，施展道術，好將自己帶回遼東。
可延續一年半載的陽壽，應當是能做到。”
乃是借道蘊薪火，重煉運勢氣數。
“咱老家那邊，都是婆娘當家，宮外頭的人，都說你跟咱，是你的福分。
那樣會讓東宮焦頭爛額，還會令遼東邊將失去顧忌，變得愈發猖獗。
茫茫陰世，劫氣道霧狂涌瀰漫，遮蔽那座不大不小的城隍廟。
紀淵搖頭道。
……
這十二尾金鳳步搖，用的是凰血精金，內蘊佛門的大須彌神光。
而並未點起一盞燭火的漆黑偏殿，好似磅礴瀚海，無窮無盡，流轉着莫可名狀的森嚴氣機。
後來他登基，坐上人間至尊的寶座，不知從何處尋來稀罕的寶材，讓天工院的匠人，專門打造首飾。
景朝四十九府，各地的城隍廟宇，皆是神像晃動，震落灰塵。
故而，哪怕行走於龍脈國運匯流的紫禁皇城，也沒有任何影響。
供奉於臺上的那尊城隍金身，口鼻之間繚繞濃郁道韻，如蜿蜒細蛇，吞吐不定。
試問等到那天，太子妃求情求到皇后面前，殿下該怎麼取捨？
紀小郎君，你的本事再厲害，也不可能無中生有，對吧？
殿下要知道，涼國公是認過皇后娘娘做乾姐姐的。
所能掀起的浪花，足以席捲天下，改變朝堂。
氣機只會越來越混濁駁雜，催生孕育邪祟妖魔。”
換作尋常的陰魂，莫說四處遊蕩。
屋內並未點起燭火，黑漆漆一片，只能隱約看清楚太子殿下的那襲明黃常服。
“見過太子殿下。”
手邊只有十二尾金鳳步搖，你且收下，以後見到心儀的姑娘，贈與她。”
改易命數這一條路，很難行得通。
多少帝王將相，武道宗師，也未必能夠看破。”
紀淵頷首道：
“殿下賜我開府建牙之權，已是厚賞，不敢奢求更多。
白髮老者站在香案前，東天之上託舉真陽的十頭仙凰虛影，像是拔毛的野雞，再也不復抖擻神意。
尚宮女官聲音艱澀，兀自感到自身極爲渺小，彷如砂礫。
陽壽一空，肉殼衰朽，又如何再行改命之事？
對了，殿下讓微臣自己想辦法籌措錢糧，操練兵士。
猶如淌落人間的一掛天河，承載着一艘寶船也似的龐大棺槨，飄向天京城。
離奇又駭人的虛幻景象中，十殿閻王，五方鬼帝，皆披縞素。
同時，雄武偉岸，撐天抵地的身子，卻也有些許佝僂。
“所以本宮賜你開府建牙，準你先斬後奏，便宜行事。
兩兄弟從小親近，後來一個做太子，一個當藩王，方纔漸漸疏遠些。
兒孫自有兒孫福，操心太多，反而容易把自個兒拖垮。
白含章仍舊言簡意賅，只道了一個字：
也是與聖人拜過把子的手足兄弟。
紀淵輕嘆一聲，明白洛皇后的話中意思。
當年聖人抄其家、滅其族，氣得母后三日不吃不喝。
韓國公、越國公，也與幾位藩王交情匪淺。
九郎你也體諒一二。”
等到第二天的卯正時分。
那位尚書女官彎腰見了一禮，隨後走進屋內。
其人猶如虛空般深邃，無法揣度與窺視。
像是涼國公、定揚侯的所作所爲，其實都瞧在眼裡。
受人之託，終人之事。
也就咱知道，娶你這麼一個會操持打理的婆娘，是咱的運氣。
老二有雄心，好勝又爭強，天資好氣數盛，但一心要建功立業，有些獨斷專行。
咱脾氣是不好，妹子你常常罵咱，是頭犟牛。
只隱去穆如寒槊與鬥界大軍陳兵關外，畢竟無法解釋消息的來源。
含章、行塵，都跟你交情不淺。
紀淵接過那支令箭，感受其中沉重的分量，如同一座萬鈞大鼎。
人壽缺失，就要拿天壽填充。
洛皇后慈和笑道。
成百上千萬，難以計數的億兆星芒接連浮現。
洛皇后陽壽幾近於無，就像一口破爛的泥瓦罐。
好讓娘娘不受前塵迷惑，清明如初！”
僅這一點，每年便不知能夠省下多少軍費餉銀。
“母后，還是不願再續陽壽麼？”
哪怕放進窯爐重燒，也經不起幾次折騰。
“聖人是有重開陰司，再定兩界的想法。
所以，錢糧之物，本宮實在拿不出，你要自個兒想辦法。”
重八一走二十年，我守着西宮像個望夫石，實則累得很。
要知道，一口法器神兵所合用的寶材，也不過如此。
“危急關頭，你可以用它護身。。”
白髮老者喉頭涌動，伏於香案，絮絮叨叨說着話。
平穩一甲子的景朝，終究還是要動盪起來。
紀淵無聲感慨，其心念魂魄聚成一團，宛若栩栩如生的人影形體。
“本宮能給你的，也就這些了。
與此同時，陽間。
自個兒壽數充裕，用不上陽魄錢，正好拿給洛皇后添一份陰壽。
但定揚侯郭鉉把遼東經營的如鐵桶一般，外面滲透不進去，裡面也傳遞不出來。
是孟玄機那老不修，講什麼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愛美人，都是用江山、天下贈之。
“淡泊生死，是爲大勇。
“臣，謝過娘娘的恩典。”
沒過多久，西宮寢殿的尚書女官出現於門外，雙手交疊躬身道：
“稟殿下，娘娘已經穿戴衣冠，想去一趟城隍廟。”
以後，以後……咱不跟你犯渾。
“皇后娘娘，想要保住陰壽之數，以期來世。”
於諸多淮西勳貴而言，母后是值得敬重的長姐。
他用皇天道圖改易命數，並非憑空而成。
行軍佈陣，咱不如天德、人博；
兵馬勢力，咱也不如韓世洞、陳洪基。
白含章揉動眉心，苦笑道：
“本宮這個家當得不易，柴米油鹽，都要精打細算。
爲人兒女，自當聽從父母。
咱就想着，與其把至尊的位子，讓給那些沒本事的，不如咱自個兒來。”
白髮老者雙手撐着香案，兩根紅燭飄蕩，照出幾抹溼痕。
談完正事之後，白含章擡手示意。
臣雖不能妙手回春，爲娘娘祛除沉痾。
女子佩戴，能夠辟易邪祟，養氣駐顏。”
一日光景終過去。
只等你把遼東撕開一道口子，抓住定揚侯的確鑿罪證。
我那兩個兒子，老大有壯志，站得高看得遠，卻時常忽略眼前；
因爲陰壽越足，勘破胎中之迷，覺醒前世宿慧的可能就越大。
白含章坐鎮朝堂，耳目卻極廣。
確實更好。
“昭雲侯被刺殺，東宮的密偵司隱約探到些風聲。
生死既定，那就如此。
縱然皇后深明大義，顧全大局，可心裡頭難免感傷。”
白含章以手覆面，低聲道：
“紀九郎，你說得有理。
母后……她不該如此。”
拿凰血精金打步搖，還煉入懸空寺的大須彌神光。
他好似側耳靜聽，那張暴烈如雷的麪皮上，罕見流露幾分柔和。
只是時機未到，沒有發作。
這道理，我是懂的，只不過始終難割捨。
“何意？”
“臣何德何能，哪能規勸太子和燕王。”
那北鎮撫司在遼東所得，是否要上繳朝廷？”
對於朝廷來說，遼東自給自足就是天大的好事。
妹子，咱娶你之前，從沒想過當皇帝。
“一切由母后自己做主。”
切除頑疾，且不傷筋動骨。
不然，黃泉路斷，輪迴崩塌，長此以往，人鬼雜居。
皇后就曾勸過聖人……
現如今，我還有一世陰壽，仍可轉生。
茫茫之多的陰魂鬼類，好像受到詔令差遣，皆是不再渾渾噩噩，隨風而散，化爲一點碧綠螢火。
他們性情都有些地方，像重八。
幾個埋得深的諜子，都沒了動靜，估計遭遇不測。”
“淮西的勳貴，皆是跟隨聖人打天下的從龍功臣。
妹子，咱接你去。”
白含章眼皮擡起，沉聲問道：
“娘娘……還說，殿下可召藩王回京。”
倘若有一日，殿下肅清百官，以正朝綱，必然要下狠手。
一旦定揚侯不再把朝廷王法放在眼裡，徹底撕破臉皮，北鎮撫司的日子就要難過許多。
四十九府大小事務，鮮少能夠瞞得過他。
他心中一凜，把昭雲侯年長興遇害的疑點、掖庭九姓蟄伏白山黑水等諸多隱秘，如實稟明。
較之苟延殘喘，病體纏綿。
這位太子殿下並未在意，東宮可從未想過，要從白山黑水各府州，收上幾成的賦稅。
日頭東出。
西宮寢殿傳出哭音。
此起彼伏間，皇后殯天的消息也風傳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