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第三次遇到素衣青年的時候,看清了他的臉。
額闊面廣,貴人相。眉成一字,清秀而毫毛稀疏,家中兄弟多且個個發達富貴。
這是賈赦兩輩子見過最好的長相,大觀年間,當朝丞相猶不可及。許是他神情過於專注,那青年停下腳步,他回看過來,眼神疏離冷淡,“你在看我。”
問句的形式,卻是肯定的語氣,賈赦半晌沒接上話。看那青年又要走人,他說:“年輕人不要急嘛,我瞧你這面相,潑天的富貴,幾世修來的福分。”
青年給旁邊的奴才使了個眼色,那廝便上前一步,拱手道:“我們爺邀您吃茶,請務必答應。”
賈赦笑得很是仙風道骨:“當然不會拒絕了,難得有攀附權貴的機會。”
那奴才想着世外高人一般脾氣都大,不好請,特地擺低了姿態。
不曾想竟遇上這樣平(tián)易(bù)近(zhī)人(chǐ)的,竟噎着了。奴才壓低聲音對青年說:“主子,他是跟着咱出來,想勾搭您的騙子吧。”青年還沒說啥,賈赦就咳了咳,“說什麼呢你,本大仙這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本事。我不問話,只給你測字。”
青年在賈赦對面坐下,他透過船艙看出去,半晌纔在紙上寫下:天地。
別的不說,這兩個字清婉挺秀,功力非凡。
待他寫完,賈赦就開口了:“天爲乾,地爲坤,合在一起就是日月陰陽,代表的是天家,是朝廷,是謀略。你若不是皇族中人就必定謀朝篡位。”
“……”青年倒還鎮定,只眸色深沉了不少,他身旁伺候的奴才臉色變了三變,正想斥罵,賈赦挑了挑眉,“我說中了?”
青年瞥了手下奴才一眼,冷清卻堅決的吩咐:“你出去守着。”說完他又寫下兩個字:江河。
賈赦舔了舔嘴脣,他指着江字右邊說:“你此行爲‘工’事。江河都是水,坎爲水,爲險。兩坎相疊,險之又險。”
“我圖謀之事,可成?”青年話音剛落,賈赦又將宣紙轉過去,讓他繼續寫。兩個字的太倒黴,他想了想,寫下自己此行的目的,獨一字:災。
此人正是四阿哥胤禛,他下金陵的目的:
一爲修堤壩攔水。
二爲追查朝廷撥下的震災銀兩。
說白了,就是災後重建工作。
四爺看着賈赦,賈赦看着宣紙上那下筆有力的字,嘆了口氣。“你去南方辦事,南屬火,看這災字,下面也是火。兩重火過猶不及,事情恐怕辦不成。”賈赦句句說到點子上,胤禛雖是皇子,年紀尚輕,心裡多少有了遲疑:“沒有化解之法?”
賈赦盯着“災”字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這災字,上面是寶蓋控制火勢,這代表你此行要遇貴人,雖險,事有轉機。”
事情能成就好,胤禛不敢再寫下去了,只怕他說出來幾句嚇死人的。兩人吃了會兒茶,賈赦就他的面相說了道理。滿朝上下誰不知道四爺信佛,每年都要到廟裡拜上幾回,同大師吃茶論理。他從前沒把大街上算命的看在眼裡,那是招搖撞騙的手段,沒想到,竟然有算命先生能讓他心服口服。
“你養母早死與生母不睦。”
“你兄弟雖多,卻都虛情假意互相欺騙。”
“你父親過了知天命之年,他家大業大,需要從兒子之中挑選一位繼承人,我可以篤定的說,如今笑得歡騰的,贏不到最後。”
……
聽似大空話,與他的情況卻完全吻合,胤禛已經相信了賈赦的話。
如今得意的不就是太子二哥?
他坐不上皇位?
同賈赦吃了一回茶,胤禛三觀都刷新了,看着悠閒坐在對面看着船外江天的八字鬍先生,他鄭重的說:“請先生出山,入我府,爲幕僚。”
“漢末,劉備三顧草廬拜請諸葛亮,這是誠意。我才華不如他,看相、測字、占卜、辨風水、解夢境……卻不輸誰。你一句話,十一個字就想請本神算出山,不成。”
胤禛是個急性子,出手就想見成效,正是因此,康熙爺纔會令他“戒急用忍”。雖然有這毛病,他的優點還是多餘缺點的。忠心,能慧眼識人,禮賢下士。賈赦有一點沒說,他紫氣灌頂,有帝王相。
對只會招搖撞騙的庸人,胤禛不會多看一眼,對得他欣賞的有才之士,包容度簡直不要太高。賈赦這話非但沒讓他生氣,還低聲笑出來。守在門口的貼身太監蘇培盛一抖,他伺候四爺這麼多年,就只在幼時見他笑過,被萬歲爺訓過之後連喜怒哀樂都收斂起來,只剩下一張冷臉。這騙子倒有本事,能哄四爺開心。
“我不會算,卻看慣了人心,世外高人不拘於形式,不被辭令束縛,拒絕只爲不合乎本心……你不願出世。”胤禛說得篤定,賈赦簡直震驚了,從前在汴京爲北宋人民消災解難的時候,人家都覺得他是要錢不要命的騙子,換了個皮囊忽悠起來就這麼成功。
什麼世外高人,什麼不拘於形式,什麼不被辭令束縛。
這公子哥兒說的是他?
“……我其實也沒這麼優秀。”誇這麼狠他都害羞了。
胤禛端起茶碗吹了吹,然後喝了一口,這才平心靜氣的說:“先生無需自謙。”
賈赦只是心裡過意不去而已,兩輩子加一起,他頭一回遇到知音。本來,若他還是那顛沛流離的算命先生,這事妥妥的就成了。奪舍成功之後,他的身份已經有翻天覆地的改變。賈家雖說是漢人,往上數三代就脫了奴籍,尤其是他便宜爹,也就是已逝的老國公賈代善,深得當今聖上信任。
便宜爹在朝堂上是有話語權的,可惜他死得早,膝下二子都是飯桶。
即便是這樣,榮國府也是家大業大,人家隨便一句他就點頭答應賣了自己,這讓便宜娘知道了還不念叨死他?拒絕這明顯是皇家出身的青年人還有個原因,上輩子進玄門的時候,他就樹立了人生目標:造福百姓,成爲名滿天下的神算。
給人做幕僚和他的人生目標衝突了。
雖然這位九成九是個皇子。
雖然他紫氣灌頂,有帝王相。
雖然跟着他前途光明未來輝煌。
……這麼多好處放棄了真真可惜,待我名滿天下,實現人生目標,帥哥你再三顧茅廬可好?
賈赦這樣沒臉沒皮,四爺沒說啥,他那貼身太監蘇培盛簡直出離憤怒了,隱晦的給這騙子上了幾回眼藥,都被駁了回來,素來英明的四阿哥好似被洗了腦,警告他不許胡說。
京城到金陵,大船走了二十幾天,在賈赦孜孜不倦的忽悠之下,胤禛將他當成了人生的指路標。依靠着測字看相卜卦之法以及日漸成熟的忽悠術,賈赦成功摸清了四爺的底……另一邊,有蘇培盛這個致力於揭騙子老底的能人在,胤禛也知道了高人的身份。
已經去世的榮國公賈代善長子,習慣夜宿煙花柳巷就罷,興致來了良家女子也不放過,號稱嫖遍京城無敵手,賈恩候是也。確認了身份之後,蘇培盛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出了大堆詆譭之詞,還都是京城百姓盡人皆知的,並非胡編亂造。
“爺您一門心思都在政務上,恐怕沒聽過賈恩候的大名,他長得的確是道貌岸然,實際就皮相能入眼,不學無術,德行大虧。他原配是張家的,才貌雙全好女子,卻被糟蹋到紅顏薄命。張氏留下個幼子,他不好生管教,轉身就娶了填房,房中妻妾無數還惦記着青樓女子,先前在芙蓉樓向婉姑娘示愛,正好被人家金主撞上,揍了個半死……也就是五六日前的事。”
胤禛靠在船窗上,左手食指瞧着節奏,一下一下的。
“芙蓉樓?”
他聲調和緩,卻讓人覺得壓抑,蘇培盛低着頭站在他身後,道:“兩年前出現的,據說是九爺的場子,沒有實據。”
“婉姑娘?”
“是索額圖之子格爾分包下的,那騙子也太莽撞,格爾分是太子的人……”蘇培盛聽過的小道消息不要太多,主子一問就像倒豆似的往外抖。
他說得太高興,忘了四爺已經被洗腦,就這麼撞到刀口上。
“有些話,爺不想說第二遍,流言蜚語能有多少真實度?若沒三分三,敢在爺面前指手畫腳,還正中心思?慈恩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蘇培盛想說哪有那麼多空穴來風的事,榮國府大老爺就是個色/胚。
看四爺的臉色,他沒敢。
人生一大幸事就是得一知己,胤禛喜歡聽賈赦講玄理,同樣的,赦大爺爲成功忽悠本朝皇子感到由衷的喜悅。品茗論人生,日子過得快意,轉眼就到金陵。
【招募神算計劃】已失敗,他們沒多糾纏,一個自金陵下揚州,一個往應天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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