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張 處方單

像按下了休止符,餐桌上沉鈍了十幾秒,此間沒有任何人發出聲音,江醫生慢吞吞收回手,擱下杯子,重新執箸,吃自己餐盤裡的一小塊魚片。

他從始至終,都是不動聲色的。

桌子中央隔着的彷彿不是佳餚珍饈,而是一塊黑色的巨大磐石,硬生生阻隔掉我們與對面人。

第一個開口的是李醫生的女兒,她的童音清脆鮮亮,像在烏壓壓的石塊表面甩上了一抹奶白的塗料:“哈哈哈爸爸被江叔叔澆水啦!”

到底是小孩,什麼都不懂。我從心底裡感激小精靈的魔法解凍術,一句話溶解僵局。

李醫生徹底醒了,他急促地眨了好幾下雙目,稀釋着那些強勢跑進眼鏡的清水,過了會,才紅這樣看向江醫生:“承淮,剛纔真是對不住了,酒喝多了,你也知道,我每次喝上頭了自己說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李醫生的妻子也跟他致歉:“老江,李延他酒品爛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別在意了,都是無心之言。”

江醫生依舊沒有迴應。

很少能見到他發這麼大的火,產生這樣大的衝突,生出這樣極端的衝突,不知爲什麼,我一點都沒有“天道好輪迴”的報應快感,只希望眼下這些尷尬、難堪、無言快一點、再快一點地過去,我也趕忙勸他:“江醫生,你別生氣,我都忘了剛纔李醫生說過什麼了。”

我是真的忘了剛剛李醫生說了些什麼,被江醫生那一潑刺激了下,我的大腦暫時性地失憶了,失靈了,努力了也回想不起來。

“開開心心出來吃頓飯,別鬧得不愉快,都不是有意的。”我繼續說。

江醫生停下筷子,九十度角把它們扣在盤子中央,像是要依靠於此才能強撐起肩頭的力量,緊接着,他長舒出一口氣,將一旁沒人動過筷子的小碟子遞到我面前,“嗯,吃吧。”

小碟子裡盛着烤鱈魚,黑紋底,白魚肉,有滋滋往外冒得腥鮮氣。

如果是我,我會怎麼樣,如果有人在我面前這樣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地詆譭江醫生,我會怎麼樣呢?

一定是隻會無措地辯解着吧,只會歇斯底里地從思維書架上撤下所有的《漢語詞典》、《成語大全》and so on,翻閱處一切溢美之辭,只爲了向別人解釋他,他是個好人,爲什麼你們要這樣誤會他呢。但我錯了,不願意聽的人永遠都左耳進右耳出,他們只接受自己想聽的,可以方便他們指責,嘲弄,刻薄,讓古怪的眼色聚焦到你臉上。

人都一樣。

回家路上,我心情莫名輕快了許多。像上了一課,整個人神清氣爽通達明瞭,來自於江醫生這樣人畜無害男士的教導。

有的時候,面對根本無道理無緣由的挖苦,你不要企圖去解釋,你只需要做的是,把手邊的水潑到他臉上。

道不同不相爲謀,不必向他人求證什麼,做好自己,就夠了。

這一次約會回去後,原本屈藏於我家地底下的那些暗流涌動忽然之間就止息了,父母不再提反對的話語,一如往常地生活,我出門不用報備,每一次約會皆是睜隻眼閉隻眼。甚至有一次,吃過晚飯,全家人集結在客廳沙發上看家庭劇的途中,老爸莫名問爺爺,什麼時候去江主任那複查下,也不知是有意圖,還是下意識。

五月初,導師在QQ羣裡狂刷三條通知,召喚我們這羣小炮子可以回學校跟他面對面親密接觸修改論文了,媽個嘰啊……光是想想就心力交瘁,我收拾行囊,做好重回326革命基地,與其他三位戰友激情會師的準備。

回學校的前一天,我接到一通電話,來自一個很久未曾聯繫過的熟人。

張思敏是第一個到校的,我第二個,康喬第三,天秤座的黃亦優還在深圳的大地上狂刷攜程,糾結着返校日期,並且想要搶拍下最便宜的返程機票。

寢室勉強算是第二個家,臨近畢業,見到室友的感覺更是開心又難過,因爲彼此心知肚明,我的朋友啊,也許這將是我們最後一次碰面,最後一次擠進小小的打印店,最後一次在停電的深夜朝着同樣黑黢黢的對面樓層失聲尖叫,最後一次對彼此的爛桃花少女心佯作嘲笑和嘔吐,最後一次在水果鋪裡共同買下一個大西瓜切兩半你一半我一半,最後一次扎堆在食堂的四人桌上吃大碗大碗的麻辣燙,沒有人會缺席,面對面都是熱氣氤氳之後青春的臉。

從今往後,各奔東西,再難聚首。

畢業前的傷懷,很難免地,越來越近。

當然,更令人傷懷的還是搞定論文這件事,第二次被導師殘酷打回的時候,我不禁像死亡筆記中的L一樣蹲在椅子上面朝電腦寒冬臘月。

“你在幹嘛?”康喬拎着三份外賣踹開了寢室的門,她總喜歡以這種粗暴的方式登場。

“他媽的我的論文又被導師退回來了啊,他說我舉得例子太舊太俗,沒什麼看頭,他們這些搞文學的是不是都要這麼陽春白雪,他們就不能下里巴人深入人民羣衆一下嗎?我就看過頂多二十年書,而且這二十年中的前五年還在翻閱腦殘幼兒讀本兩隻老虎跑得快,他非得用他看過六十年書的知識量和閱讀量來要求我嗎?他以爲我是蕭紅廬隱張愛玲啊。”我抓起桌上一把硬幣,扭過頭,從椅背上探出一隻手,去換取康喬手中那些冒出鮮香氣息的源頭:“我的番茄牛腩,謝謝。”

“咦,有的人怎麼直接交了初稿就定稿了呢?有的人怎麼馬上就找到辣麼好的實習單位了呢?咦,都是同樣的大腦、肌骨和血液構造,爲什麼人和人之間的差別辣麼大呢?”康喬把我的那份外賣交給我後,就故意“L,N”不分,陰陽怪氣地講着話,其間她還很欠抽地扭回了自己的桌椅。

毫無疑問,康喬是我們宿舍的頂級學霸,她的獎學金兌換成一元銀幣的話連起來能繞宿舍樓三圈。

她悶頭學習的時間並不多,但只要是在學習,她都比別人更專注更刻苦。

她的人緣也很好。

比如南醫大那個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季弘,她就那麼神奇地跟他熟識了。

對了,季弘,說起季弘,前幾天那個忽然打電話給我很久沒聯繫的熟人,就是他。

“哦,對了,吳含,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康喬一邊拆着便利袋,一邊緊盯着電腦屏幕上正在啓動的W7程序,說:“季弘上次在QQ上,給我發了個帖子。”

季弘的八卦程度當真超出了我對於男性的認知範疇,我無力地向前伸了下脖子,又旋即收回:“是南醫論壇上那個八江醫生的那個帖子嗎?他打電話告訴我了。”

“哪有,幹嘛這麼低調,那明明是八你的帖子,”康喬跑去洗手池邊衝湯匙,她依舊欠抽的語氣含混在嘩嘩水響裡:“你現在可是南醫名人,吳含大大,可以在畢業前給我一個簽名加脣印麼?”

她說完還叼着三分之一勺子含情脈脈望過來。

我揉了揉劉海:“可以,一百塊錢一個筆畫。”

“夭壽啊你去搶吧你,”康喬坐回自己桌前,操縱起鼠標:“原來那帖子你看過了啊。”

“沒,我沒看。”我矢口否認。

是的,我沒看,儘管那天季弘一本正經地告訴了我那個帖子的存在,並且反反覆覆,如同不敢相信不願接受一般質詢我,你真的和江老師在一起了啊?不是吧?你真的跟江老師在談戀愛?他的每一句疑問句式下面都飽含着另一層驚詫的“我的天哪”“oh my god”。

季弘是個確切的典例,我和江醫生,這樣的男女關係,真的不能爲大多數人所接受。

所以我不敢點開那個帖子,甚至連搜索的勇氣都鮮有,我能馬上腦補跟帖裡那些尖酸的扒皮和回覆,不能再讓無關緊要的負能量影響自己,讓自己變得三心二意,讓自己再一次動搖和羸弱。

但這會,我突然想看看了。

挖完飯盒裡的牛腩飯,我給康喬發了一條QQ消息:你把那帖子發給我看看吧。

不知道康喬是不是沒注意通知欄,過了兩三分鐘,她纔回復給我網址。

南醫大的論壇,金陵杏園,名爲《你們知道我們學校某知名離異男老師又交往了一個小女友嗎》帖子被陌生的知情人發在可以隨意灌水的那個貼吧版塊裡,施以足夠驚爆眼球的標題賺取點擊率和回覆人數,每一個跟帖者都僞裝在馬甲下,沒人知道你是誰,你可以極端,偏激,蠻不講理,污言穢語,把手伸到別人的私生活裡盡情評價和攪混。

做足心理準備,我點開QQ對話框裡那個網址。

果不其然,前一頁基本都是在八江醫生的前妻,江醫生的婚姻,江醫生的家世,八我的學校,我的年齡,我的長相,各種,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刻薄言辭。

直到我看到第二頁,有個叫做“徐志摩徐自摸”的ID發了這樣一段話:

“男的吧,已經離婚,女的吧,也要畢業待嫁,有什麼不能接受的?你們這羣人爲什麼不能祝福他們,我帶個頭,希望我們江教授和那個南大妹子白頭偕老早生貴子永遠幸福!!!!!!”

句末還不忘用好幾個感嘆號渲染情緒,平添氣勢。

我不停歇地颳着鼠標滾輪,頁面飛速下滑着,在接下來的許多層樓裡,更多的人都開始迴應這位“徐志摩自摸”,一道祝福江醫生。

“對啊,幹嘛不祝福,希望江老師這次遇到的妹子是個好妹子。”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看到這個帖子,江教授在前妻身上受過不少苦,你要替我們好好愛他。”

“看完第一頁我整個人都不好了,還好上面那個徐志摩同學過來扭轉局勢重塑正確三觀,我上過江老師的一次公選課,作爲男人,我認爲他長得是挺帥的,就是講課也沒太大意思,不過,還是祝福,希望老師今後越來越好。而立之年事業有成,左抱豪車,右擁年輕妹子,您是我們苦逼醫學生學習的榜樣。”

……

頁面上的字跡愈發模糊,那些宋體字連成一片,像是生生不息的魚一樣遊動在我盈滿水滴的視野裡,一點疲憊懼怕都沒有了,就是想掉眼淚,泫然欲泣,這些溫熱的感動就從我臉頰的皮膚表面徑自貫穿到我的身體裡,它們太劇烈了,也太珍貴,我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敢動,我怕一動就會打散它們,就是它們,讓一切格格不入都變得合情合理,讓所有自卑怯懦都變得信心滿滿。我曾經以爲我已經想明白,已經抵達江醫生的高度,漠視流言,不聞蜚語,更不需要別人的認同,但我發現,只有這些到來的時候,我纔會發現,其實我比任何一刻,任何一秒,都更需要他人的善意和理解。

真的謝謝。謝謝。

我抽出桌邊的紙巾,擦乾淨兩邊的眼淚,再一次去看康喬,碰巧她也正側着上身,在看我。

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

康喬立馬擡臂,在半空比劃出“阻止”的姿態,才一臉鳴鳴自得,說:“我知道你這會急不可耐地想要感謝我,真的不用了,也不用叫我徐志摩,我的名字是紅領巾。”

作者有話要說:這周忙忙忙!今天才空出時間來更新,本週第二更在明天

謝謝還在等我的妹子,真的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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