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後,海芋與祁照熙一同坐着馬車回驛館,她撩起簾子回望這座皇宮。
夕陽西下,波瀾壯闊的九重宮闕沉默佇立,彷彿已經有了千年萬年。這座象徵着一個國家皇權頂端的地方,人人趨之若鶩,看似輝煌富麗的底下卻鋪滿了白骨。海芋心中突然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祁照熙順着她的視線望去,忽的一笑。
“捨不得?”
“沒有。”
“等你從溪國回來的時候,這座城,就是我的了。”祁照熙緩緩勾起了脣角,眉宇之間是一種吹散蒙塵之後的光芒,語氣中是志在必得。他說道:“到時候,本王帶你看盡最高處的風光,一定美妙無比。”
海芋微微一笑。
祁照熙有些失神。
如今眼前女子不再是玄衣那張普通的面容,也不是上官蘭婷那張較爲美豔的臉,而是她自己的真容。這張臉,清冷絕然,明明近在咫尺,卻有彷彿從來沒有近過,隔着一層若有似無的面紗。
當這張臉是雲錦帝姬的時候,他厭惡得懶得多看一眼,然而此時……他卻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心中彷彿有什麼地方陷了下去。
祁照熙輕輕嘆息了一聲,良久,忽的擡眼凝視着她的眼睛,含笑問道:“玄衣,本王他日若是爲帝,後位便爲你所留,如何?”
海芋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頓時怔在了那裡。
祁照熙經常調侃她,沒個正經,此時他這麼一說,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她動了動脣,還沒有說出什麼,就聽祁照熙又說:“逗你的,愣什麼愣。你這麼兇悍,本王也不敢跳入火坑。”
“……”
海芋鬆了一口氣,拍了拍胸口,這才說道:“嚇我一跳。你這麼想最好了。”她想了想,補充說道:“雖然你不怎麼信,但我確實來自於九天之上。我總有一天會回去的,這裡不屬於我。”
祁照熙側耳聽她說着,一派認真的模樣,默了一會兒,他笑着問道:“若是你遇到了一個讓你心動、讓你牽腸掛肚的人,你還會離開嗎?”
“不會的。”
海芋搖了搖頭。
“世事變幻無常,以後的事情誰能說得清楚呢?”祁照熙不以爲意,淡淡道:“你現在是心中無人,當有一天你遇到那個人,便會明白一切身不由已,難以控制。”
“你說的那個人,”海芋用食指指了指天上,幽幽一嘆道:“在九天之上。若是我回不去,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祁照熙笑了笑。
馬車已經到達了皇家驛館之中,祁照熙下了馬車之後,回過身來朝她伸出了手。海芋挑了挑眉,問他:“喂,你忘記我是誰了?”
“不曾。”祁照熙笑着,壓低了聲音道:“只是驛館之中耳目衆多,你不要忘了,你現在是‘雲錦帝姬’了。這可是一個頤指氣使又懂得享受的女人。”
海芋只好將手遞到了他的手中,由他扶着走了下來,做足了姿態。
“總感覺怪怪的。”
“你不能再跟本王回那邊的院子了,”祁照熙擡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你得去那
邊的院落,裴桓也在那邊。再過兩日,你就得啓程回溪國了。”
“嗯。”
“本王將宣十一等人派至你身邊,後日本王就不去送你了。”
祁照熙一路將她送至了院落門口,終於忍不住擡起手將她重重扣入了懷中,她剛想要掙扎,就聽他在耳邊笑道:“作爲一個愛好男色的帝姬,怎麼可能對本王這等美男子視之不見?你也不怕穿幫?”
“可惜,我是失憶的帝姬。”海芋狠狠揪了他一把,“而且我現在脾氣和口味都不同了!”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
祁照熙舉起手往後退了一步,就那麼笑着看着她。
良久,他收起笑容裡的不正經,溫柔地看着她:“保重。”
“嗯。”
海芋轉身往裡面走去。
她漠然穿過庭院,來到了大廳之中,這裡已經等待了許多人,卻不見裴桓一行人。
“帝姬,帝姬終於回來了!”
“參見帝姬千歲!”
大廳裡一下子跪了一地。
海芋微微擡手,走到主位上坐下:“起來吧。大致的事情你們應該都聽說了,本宮失去了記憶……這一次多虧了宣王。你是?”
“臣,張景中,禮部尚書。”一個蓄着鬍鬚的中年男人道。
張景中旁邊的人見此,連忙行禮道:“臣是帝姬的幕僚,劉佛。”
“臣是……”
海芋點了點頭,又問道:“裴桓呢?”
“在樓上,據說是身體不怎麼舒服。”張景中一聽裴桓的名字就冷笑了一聲,“帝姬這一回來他就不舒服,也不知道是真的身體不舒服呢,還是心裡不舒服——”
話還沒說完,劉佛就重重咳嗽了一聲將張景中的話給打斷了,帝姬迷戀裴桓在溪國那是人盡皆知,但凡與裴桓有關的事情都成爲帝姬的逆鱗,他這麼說這不找抽麼。
“臣真是不吐不快,帝姬你失蹤之後,裴桓根本說是派了人去尋找,其實依臣看啊,那根本就是敷衍了事。到帝都這一路他遊山玩水,半點不見擔心。”
“咳咳咳!”劉佛又咳嗽。
“哼!”張景中終於不再說什麼了,冷冷哼了一聲,這才跪下來請罪:“帝姬恕罪,臣不過是太過擔憂帝姬安危了才這樣……”
海芋擡了擡手,讓他起來。
劉佛和張景中這才遲鈍地反應了過來,對哦,帝姬這不失憶了嗎?兩人偷偷瞄了一眼“帝姬”,見她神色淡淡,心裡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最好將裴桓那等沒有心肝的人給忘乾淨纔好!
劉佛恭敬地說道:“帝姬千歲,裴將軍在樓上歇息,可要臣帶你去看看?”
“那就去看看吧。”海芋站起身來,擺手道:“剩下的人都散了吧。”
“是。”
皇家驛館中的院落以及小樓,皆是請了肯狄國的匠人來設計建造的,每一個院落的風景都不同。這座小樓尤爲獨特,從一樓到二樓的階梯都是螺旋形往上的,上去了之後就是一個幽深的走廊,每隔一些距離的牆壁上點了油燈,另一側則是色彩斑斕的琉璃窗。
劉佛在前面領着路,到了一扇門前,擡起手就推了開。
裡面幾個人齊刷刷朝門邊看了過來,卻是之前見過的安陸以及樓晨等人。劉佛見他們幾個人愣着,頓時怒道:“放肆!見到帝姬竟然敢不行禮!你們這是想要造反不成?”
安陸和樓晨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跪下行禮:“見過帝姬,帝姬千歲。”
劉佛心裡一陣快意,雲錦帝姬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他不知道受了多少窩囊氣,這下子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幾個人跪着,久久沒有聽見“帝姬”叫他們起來,心裡一陣憋悶,其他人不知道實情可是他們都一清二楚啊!眼前這個是什麼雲錦帝姬啊?分明就是柔姬!
他們見海芋無視了他們,繞過屏風往裡面走,也不等那句“平身”了,自己就站了起來。
劉佛還想說什麼,就被那兩個人猛地一瞪,又見“帝姬”沒有發話,只好冷哼了一聲作罷。
海芋走了進去,才見着側身站在窗前的裴桓。
他的身材修長,背脊挺直,像是一張線條優美又蓄勢待發的弓,他隨意地站在那裡,卻下意識侵佔了人們的視線。夕陽的光透過琉璃窗灑進來,他的身影一半在光裡一半沉於陰影之中,隱隱綽綽又不太看得真切,這似乎讓這個平素裡總是強勢而遊刃有餘的人,多了一些若有若無的惆悵。
他聽見了腳步聲,卻沒有回過頭看上一眼。
“裴將軍,本宮看你明明好好的,爲什麼卻非要說身體不適呢?”海芋輕輕一笑:“你這一次救駕有功,今次卻又在本宮面前如此無禮,本宮是應該賞你呢,還是罰你呢?”
海芋走到了他旁邊,望向他看的地方,竟然就是院落的大門……這麼說,祁照熙方纔抱住她的時候,他也看見了?
“是賞是罰,這不是任憑帝姬的意思麼?”
裴桓似笑非笑地轉過頭來,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十足。
“既然你心裡明白,卻還是這樣無禮,那就是在等本宮的懲罰了?”海芋輕輕一笑,“據說本宮以前很喜歡你,那本宮就先放過你這一次。不過你那些下屬嘛……”
劉佛豎着耳朵,聽到這裡不由喜上心頭,帝姬終於要懲治這些人了!沒想到他們也有今天啊!
“外面方纔的那幾個,本宮沒有讓你們起來你們就自發站起身,這是不把本宮放在眼中了?”海芋轉過身,目光一掃樓晨和安陸等人,冷冷嗤笑道:“那你們就繼續給本宮跪着,直到本宮高興了爲止!”
過了一會兒,幾個人也沒見裴桓替他們說話,這纔不甘不願地跪了下來。
“劉佛,你給本宮看好他們!本宮沒發話之前,不準起來!”
“是!”
劉佛這一聲“是”,回答得尤其響亮,將小人得志的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
海芋拂袖而去。
裴桓冷冷地看向劉佛,而後者有些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隨即想起如今有帝姬撐腰了,又挺起了胸膛。
“將軍!”安陸忍不住開口道。
裴桓略一擡手:“我知道你們想說什麼,都消停了。”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