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舞姑娘,多謝你的關心與提點,我真的要走了,你家殿下此番受劫乃是因我而起,於情於理我都不能置之不顧。縱然天命難違,我也必須去送他一程,告辭!”話音甫落,人已在數步開外。拈咒的瞬間心頭掠過一絲疾痛,喉間也隱隱有了腥甜的氣息徘徊上涌。心頭一凜,她知道蓮舞方纔所說並非誇大其詞,她動用的神力與葬月傷她的瘴氣相互牴觸,這幾日起身從未真正停止,而目下,卻也彷彿是愈加的嚴重起來,竟連行雲之訣拈來也是如此吃疼了。咬咬牙,不顧蓮舞的阻止揚身疾上,未料才行出不過數十里地,便爲蓮舞一個撥雲散霧攔在了身前。
“酹月姐姐!”蓮舞一個揉身上前,伸手便扶住她的臂膀,“你何苦如此固執?殿下臨走前親口喻示,不欲你親去送行,你既與殿下相知至此,又因何不能體諒他一番苦心吶……”
酹月一怔。鳳池吟一貫孤高自傲,此番竟然受了落凡歷劫之苦,他不願自己瞧見他狼狽受罰的模樣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話雖如此,自己便當真可以置之不顧,平白受了他如此恩情嗎?
只是猶豫的間隙,便覺得心口驀地一沉,驚詫之下惶然垂眸,卻見蓮舞后心處一道鮮明到刺目的血痕淅淅瀝瀝蔓延開來,其上遍是幽綠瑩瑩的瘴氣瀰漫——是……是她?!
蓮舞劇痛之下人已是微微地暈厥,酹月忙伸手將她身子扶住,擡眸望向身前不遠處那抹熟悉到令她猝然悲慟的身影。
葬月。
沒有人說話。
蓮舞受了劇毒瘴氣的襲擊痛到暈厥,那嬌小的身形只微微一晃便軟軟栽倒在酹月懷中。出於本能,酹月忙伸手托住她的下墜之勢,身子受了她的牽動亦向下微微一折。再望向葬月時,於彼此目光的交會,清晰地看到一觸即發的焰。
扶了蓮舞靠在自己身前,那極強的瘴氣瞬間炙痛了她的手掌,她微微斂眉。“你不該傷她。”
“我等了你四周天。”天水碧的衣袖在風中獵獵飛揚,葬月信手一抖,那封素白的信箋便瞬即化爲了灰燼。“你騙我。”
“拔除她體內的瘴氣,葬月,她是九鳳娘娘的人,你不該招惹。”酹月明眸微睞,葬月那孑孓的姿態映入她眼中,上一刻還在怪責她胡亂傷人的心,莫名地便軟了幾分。原來,她終究也是自私。
可有人卻偏偏是聽不懂好賴話。葬月眯了眯眼,劈手便是一道更形疾厲的瘴氣迎面擊去,暗綠色的流光只是一瞬,便已撲到身前。
酹月完全沒有料到葬月竟會一言不發直接出手,慌亂之下只是擔憂葬月會對蓮舞不利,匆忙擡手結成護體結界便牢牢護住了蓮舞。幽綠的瘴氣與銀光斐然的結界猛地相撞,轟然四散,幾乎撩花了她的雙眼,纔要鬆口氣,卻不曾想葬月見她開啓結界護住蓮舞,一擊未中竟而擡手又是一記襲來。她重傷未愈,加上心神受擾,匆忙聚起的結界又如何能抵得住葬月那全力一擊,只在眨眼便覺右肩一陣劇痛,眼前一黑,差點便要栽倒下去。
“啊,蓮舞姑娘!”喉間的腥甜涌得太快,尚未來得及嚥下那口惶然,便陡覺懷抱一空,跟着眼前一花,再瞧清時,已是兩個嬌豔女子一左一右按住了她的肩膀。而蓮舞,已然隨着破裂的結界中脫身而出,嬌小的身軀如一具斷線的破敗木偶一般懸浮在雲層之中,衣裳獵獵飛舞。
擡眼,便見葬月五指張弛有度地平伸在身前,嘴角勾起邪肆的一笑。“跟我走。”
“放了她!”酹月忍痛掙扎,“葬月,我與你之間何必累及他人?我答應去找你就一定會去,只是現下我尚有要緊事需要去做,你又何苦強人所難!”
“要緊事?”葬月輕哼,五指虛張,蓮舞懸浮在雲中的身軀便驀地一顫,失去了依持的她跌破了雲層,仰面便向下摔去。
“葬月!”酹月圓睜了杏眼,“你若再胡亂傷人,我——”話音未落,心口便是一陣急痛,只覺舌根後一甜,一口殷色便咳了出來。
“姑娘又何必如此固執,惹我們公主生氣呢。”左側那鵝黃衫的女子忽而掌下微微一重,酹月只覺肩膀猝然受力,剛聚起了一絲兒氣力便被生生擊散。那黃衫女子幽幽輕嘆,“何苦呢?”
酹月咬牙,俯身看蓮舞的身影已然幾不可見,她心頭一慌,顧不得其他只得望向沉默不語,卻分明好整以暇地等她妥協的葬月,嗔道:“放了她,我跟你回去!”
五指驀地一收,只在眨眼,蓮舞的身子便再次穩穩地懸浮住了。葬月疾擡手腕,向酹月身側另個一直不曾言語的水藍衫的女子拋去淡淡的一眼,只見藍光頓閃,下一刻,蓮舞已穩穩地落入了那女子懷中。
“公主。”她恭謹立在了葬月身前。
葬月卻不以爲意地擺了擺手,“從哪兒來,丟哪兒去。”
“是。”那藍衫女子輕輕點頭,扭身便踏雲而去。
“我已經如你所願放她走了,現在,你是不是也該兌現你的承諾了。”葬月幽幽地開口,一雙幽綠色的眼瞳直直地望住了酹月。
酹月微微站直了身子,被芷溪察覺到她的動作瞬即加大了掌下的力道。“放手。”她不由蹙眉,側臉望向芷溪冷冷道:“我自己會走。”
芷溪卻是扭臉望向葬月,直到葬月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她才鬆開手,低眉斂目退到了一側。葬月驀地壓低了雲頭,天水碧的袍子一掠,人已站在了酹月身前。“姐姐。”她伸出手去拉住了酹月微涼的手掌,在察覺到她陷入到一場無法描摹的僵硬中時,她的臉色瞬間黯沉。“呵,我知道你說的要緊事是什麼。”她冷冷一笑,“你想去見那個九鳳子。哼,真是可惜啊,他很快就要落凡歷劫了,姐姐,你的心裡一定很痛苦罷?”
見酹月不語,她又道:“你的臉色真是難看,怎麼,當真就這麼擔心他麼?”
酹月抿着脣,右肩上傳來的陣陣刺痛讓她眼前陣陣地發着暈,而葬月突然如此貼身的靠近,她身上那股濃烈的邪氣侵入肺腑,更是讓她無法抑止地難受了起來。“唔……”她悶哼了一聲,只覺眼前葬月的面容愈發模糊,只能隱隱見到她口脣蠕動,卻怎麼也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模糊中感到葬月驀地欺近了身子扣住她的肩膀,一股極其濃烈的血腥味衝入肺腑,她再繃不住喉中一甜,一口殷紅便嘔了出來,跟着眼前一黑,身子只晃了一晃,便軟軟倒了下去。
醒來時已是靜夜深寒。
酹月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便是一架雪色的雲頂牀幃。深濃的夜色透過半開的窗牖煙霧般繚繞,身在這羣妖環肆的極陰之地,她甫一醒來,便不可抑制地感到一絲不適與萎頓。
輕輕動一動身子想要坐起身來,光滑瑩潤的綺絲緞被便順肩滑下,露出一截茭白如玉的身子。而更快地,受了涼氣侵擾,她縮了縮身子,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好冷!牀便是挨在窗下的,於是探過身子便要去關了窗牖,然而斜倚了窗邊,纖長膩白的手臂輕輕拂上窗棱,初初醒來還有些迷離不清的眸光卻在瞧清楚院中一個纖瘦身影時,驀地消散了所有霧氣。
花梨木的淡淡香氣在鼻尖繚繞,酹月靜靜看着窗外,院中明月清光,水銀般流瀉了一地。一池碧水如一面碧澄澄的翡翠自中而破,如鏡的水面溫潤柔則,玉盤清影漣漪,攪亂了咫尺人心。而那身影便是斜斜倚靠在池邊一方晶石之上,一襲天水碧的絲綢長袍滑至腰間,烏黑的長髮長及足踝,海藻般在池中浮動。
水流柔漾,拂動着如雲的青絲,於是,她清楚地看到了那身影雪白的脊背,後心處一點燎人的殷紅。
眼睛有些微的脹痛,跟着疼起來的,是心。酹月靜靜地看着窗外,看似淡薄卻承載了不知多少傷痛的眸光穿透沁涼的空氣和森森的花木倒影,定格在那如焰火般灼人的一點殷紅之上。幾乎是本能地,另一手擡起,輕輕覆上了自己僅着了輕薄裡衣的心口。葬月……她聽到自己內心的顫抖,一個時時被埋在心底卻又時時被她無法抑制地記起的名字就這樣幽幽地突然響起。她的手臂控制不住地輕抖,只是輕輕地碰了碰那堅實的木棱,月色如雪中,一雙幽綠色的眼瞳便靜靜地望進了她的眼波。
一雙,是翡色琉璃一般的幽綠,流盼生輝。
一雙,是墨色曜石一般的漆黑,明眸微睞。
酹月沒有退縮,甚至,她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實是沒有任何變化的,肌膚與骨骼沒有半分的牽動。那張止水般的素顏,一如她過往,抑或現下的任何一個時候,不管是面對她的敵人,還是示好之人,還是與她並無干係的陌路之人,她永遠都是那樣的沉靜,默然,心,如止水。
可是對着面前那個人,多少卻又是有些不同的,然而究竟因何不同,又不同在何處,她卻不願深思了。只覺那幽綠色的眼瞳就是那樣地看着她,無比執拗又無比的堅定,那膩白如玉棱角如削的側臉被池心瀲灩的浮光投上一波一波綿延不定的陰影,在水銀般流淌的月光下望去,顯得格外沉靜,又格外的妖嬈。
心底忽然便是簌簌的一動。葬月……真的長大了呢。是她一廂情願,總是將葬月定格在那十歲的童稚年月罷?縱然是發生瞭如今這樣不堪的對峙與爭持,她驚痛也罷,憤怒也罷,不敢置信也罷,在想起葬月這兩個字的時候,腦中瞬間涌現的,仍是那垂髫稚女,人比花嬌。心頭有些微的低迷,更近似驚蟄般的疼痛,難道,真的是她錯過了什麼,抑或,忽略了什麼,才導致瞭如今的姐妹相峙,傷心……傷身?
可是,那些不曾爲她所知的,卻生生導致了葬月心性大變的變故,到底,是什麼呢?
“既然醒了,難道,你便無話要對我說麼?”一個晃神的空隙,那幽綠色的眼瞳微微眨動,喑啞低迷的嗓音便透過沉沉的夜幕傳度而來。嘩啦一聲輕響,那如鏡光滑的水面驀地破裂,一雙膩白如玉的裸足帶着清溼的水氣踩上了池畔,葬月悠然擡手拉闔了衣襟。
酹月心頭突突而跳,扭身下了牀榻,拿過垂掛在白玉屏風上的自己的素色裙裳簡單披裹便推開房門走入院中。那院中原便多植了幽靡而奢豔的曼珠沙華,血般的一片殷紅在皎白的月色中猶顯濃重。酹月在距離葬月約莫三步處停住,身側便是大片大片火焰般盛開的曼珠沙華,潮汐般一波一波推疊而上,又退跌而去,簌簌揉在她的玉般的一截小腿上。她僅着單薄裙裳的病體在厚重的夜幕裡,池畔氤氳而起的水氣旁便顯得格外孱弱。
葬月仰臉看她,眸光相對的同時,心跳竟似停住了。面前的女子依然和從前一樣,沉靜而淡漠的容色,黑白分明的清瞳,簡單到沒有多餘綴飾的穿着,整個人乾淨如天山之巔盛放的優曇。
“葬月。”酹月一手闔在襟前,望着身前那目色幽深而容色凝重的清豔女子,看她眸中跳躍着星火閃動,她心底微酸。“這三年來……”
她想問她,這三年來她究竟遇到了什麼遭遇了什麼,她想問她,這三年來她究竟過着怎樣的生活,可是話未出口,便被葬月抱以一聲頗具嘲諷的冷笑。“我很好。”她微微眯了雙眼,自喉中發出一聲喑啞的喟嘆,“如你所見。”
仍是刺蝟似的……扎人呢。酹月微微蹙眉,於是走近她身旁掠了裙角坐下,剛剛並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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