酹月聽到九鳳娘娘竟然肯爲葬月辯解自然是心下歡喜,然而此刻她的注意卻盡都集中在了洇棠那句“合該是要去人間歷練一番”之上,心中一驚,登時想起前幾日鳳池吟爲了救她擅闖畫壁之森,強行將她帶出去的行徑。一時惶然心慌,忙出聲問道:“娘娘,您是說……鳳——殿下他將要受罰下凡歷劫?!”
她聽着都已覺得心慌不忍了,未料那洇棠卻是一臉平靜無謂,嗯了一聲便笑道:“本宮爲了他可也算是賣了老臉了,跟天帝求情多給了幾日時間容他善一善後。不曾想那小子整個心都撲在你身上,全然不曾顧及自己馬上就要被貶下凡間,經歷生老病死了。”
酹月聽了這一番話,很是愧疚難安。“娘娘,殿下此番禍事全因酹月而起,娘娘請放心,酹月一定親自求見天帝,闡明因果,代殿下受過!”
“代他受過?”洇棠訝然擡眼,望着面前一臉慎重平和的酹月,她無奈搖頭。“你有何過?你自去畫壁試煉,不曾招他也不曾盼他,他自己個兒巴巴兒跑去帶了你出去,可曾問過你,是否需要他來強出這個頭?”她說着說着便似要動氣,先是支頤長嘆,跟着便曼聲輕喚:“小白……”
白光頓閃,那純白的一團雪色不知從哪裡滾了過來,一骨碌便又跳上了洇棠所坐着的美人靠上,拿一雙墨豆兒似的眼睛滴溜溜地把她盯,更是討好地探出粉粉的小舌頭在她手背上舔了幾舔。洇棠伸手將它抱進懷中撫了幾撫,才嘆道:“還是你好,不讓本宮費心,也不似個愣頭青一般就會用拳頭辦事。小白,你可仔細聽好,倘若有一日教本宮發現你也犯了莽撞的罪,仔細本宮揭了你這三千年的皮毛,做圍脖。”
那三尾靈狐聞言登時委頓了下去,三條尾巴搖得很是歡暢,更是自喉嚨深處擠出幾聲嗚咽,直如嬰兒啼乳,惹人憐愛心疼不已。
酹月望着面前那完全不擔心兒子即將要下凡歷劫的九鳳娘娘,一時也深覺無語,更是爲了沒有打探到更多關於女媧石的用處與罩門而略略生了失望的心思。再兼之鳳池吟的事,她很是引咎自責,一時沉默,竟不知說什麼纔好。
到來還是洇棠打破了沉默。“池兒的事你就勿須擔憂了,那司命天官好賴與他父親也是相識,總會多關照他幾分,不至教他缺了胳膊少了腿腳,過不安生也便是了。呵,”她猝然掩脣輕笑,“沒準還會教他做個萬全的人主,翻覆*,佳麗三千的,只怕到時讓他歸返神界,他都不肯。”
“你知道今日是什麼日子?”見酹月無聲搖頭,洇棠頗爲訝異地瞪一瞪她。“你可當真是從人間來的麼?竟連人間那一年一度的上巳節都不曾知曉?”
“上巳節?”酹月微微擰眉,她倒是知道凡間有這個習俗,又名女兒節,是男男女女出外踏青相會,互成姻緣的節令。只是……這與她有什麼相干麼?女媧雖主人子嫁娶之禮,可不代表連人子嫁娶前的互通衷曲也要費心。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吶。”洇棠曼聲吟道,神態略微悠然,竟似添了幾分小女兒的神往。“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脣。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這本是人子寫就的一幕熱鬧歡喜的場景,與那神界位高尊崇的九鳳娘娘根本就不該扯上絲毫的關係,然而此刻聽得她口中念來,酹月竟彷彿親眼所見那般天氣,那般麗人,那般相遇,那般歡喜。
溱與洧,方渙渙兮。
士與女,方秉蕳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
“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一時也頗爲恍惚,又聽洇棠幽幽啓口:“其實在神界久了,也沒什麼意思,還是人間好呵,一世只一個盼頭,好也罷,壞也罷,橫豎也就百年的念想。待到命歸黃泉,一切推倒重來,成王敗寇,美人白骨,通通都是過眼雲煙。一身死而萬事空,誰也不吃虧,誰也不落埋怨。”
酹月不語,心中卻暗暗想道,你貴爲九鳳娘娘,擁有無盡的壽命,活着久了,難免學人傷春悲秋,覺得生命無有止境,每日重複度日當真無聊透頂。可若果真讓你在凡間挨幾番輪迴之苦,你又必然會盼望能得永生了。否則爲何會有那樣多的人子與低感獸禽拼了全力也想要修道成仙呢?所謂這山看着那山高,如此道理倒當真是不分人子、神子,皆是一般,不能避免。而兼流有神子與人子兩族血液的她……她呢?
選擇守護,註定孤獨,自長成以來便無時無刻不在血腥殺伐之中苟延殘喘,爲護衛人子安危與一切邪惡的勢力纏鬥,日日夜夜,從無更迭。一歲,再長一歲,再長一歲……多少歲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改變,日與夜,醒與睡,日子對她來說成了最最沒有任何意義的一個單位疊加。
是什麼時候開始,她習慣了終日戒備度日,便連即便睡着也要強迫自己繃緊了神經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
是什麼時候開始,她徹底斷絕身爲女子該有抑或可能會有的,與情愛相關的所有念想,而只爲守護而活,沒有選擇?
除了母親,誰也沒有問過她,願不願意。而事實上母親的詢問,更多也只是一種陳述,告訴她她別無選擇,母親用一種看似溫和卻更決絕的方法讓她接受了這樣的宿命。
除了葬月,誰也沒有問過她,你累不累?可昔日那個會在她降妖除魔帶着滿身傷痕回家之後,拉着小臉一邊抱怨她不知保護自己一邊又悄悄揹着她抹淚,幫她擦洗傷口的可心妹妹,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也從來沒有人,曾在她孤身臨敵之時站在她的身邊,與她並肩退敵,爲她撐開防護的屏障。呵,這麼說似乎也不妥當了呢。於萬般冷涼中心頭微動,卻是因着那一張倔強而總是冷沉着的臉突然闖入。那男子有一雙很好看的琥珀色眼瞳,一張同樣很好看的臉,卻從無半分笑意,讓人品鑑。她縱然冷情,卻非草木,豈能無感?而如今仔細想來,到得現在竟當真也只有他,曾在自己臨敵之時與自己並肩而戰,在自己受傷之時,曾不顧一切對自己施加救助。
不管他是爲了什麼,總歸,也只有他這樣做了。而就是這樣一個唯一一個肯與自己並肩戰鬥的人,也爲了受到自己的連累,將要被貶下凡間歷劫。
心頭止不住地辛澀起來,像揉進了一把細沙。如是想來,她倒覺得葬月根本不是什麼禍水,或者自己纔是天帝預言中那真正的禍水,凡是與她交會,對她友好的人,通通都會遭遇不幸。
她身處這與世隔絕的一處桃源之中,與一名穿着高雅談吐有方的尊貴女子品茗賞景,勿須提防,沒有殺戮,沒有叛離。聞海棠清香,看水流潺潺,這般自在而無憂,不正是她內心深處一直在隱隱渴盼着,卻始終沒有膽量去仔細描摹的生活麼?
不是不想,卻是……不敢去想。
她聽到洇棠開口。“池兒的時辰怕是快要到了,相識一場,你若有心,不若便去送一送他罷。”
“這麼快?”她很有些不敢置信地開口。
洇棠輕挑煙眉,呵呵一笑。“你身在本宮陣中,不知流光,你只覺纔剛過去不過小半時辰,可於結界之外,早已是一日一夜。”
事到如今,還能多說什麼?酹月垂下眼瞼,只能自心底一聲幽嘆。
洇棠起身伸手拉過一支海棠花枝,信手撥弄。“女媧石的事,抱歉本宮也不能指引給你更多的線索。不過聽說女媧石是落在了令妹手中,本宮相信,以你與令妹情意之篤,應當不至於需要以武力相迫罷?”
“恕本宮多言,本宮總覺得你與令妹之間很可能有些不足爲外人道的誤會難明,想要取回女媧石,還是先仔細想想,你與令妹分離的這幾年來都發生過什麼事,或能有所裨益,也未爲可知。”
“呵呵,本宮爲何肯如此相幫於你?這話說來可就長了,一來本宮的愛子看上了你,本宮少不得也得愛屋及烏;二來麼……本宮若說沒有所求,你定然也不肯信,那麼本宮也就不必枉作君子了。”
“沒錯,本宮確是對你有所應求。”
“你若能與令妹化解尷尬,冰釋前嫌,本宮要在今年七月初七借你伏羲琴一用,三日之後,如期奉還。不知能否答允?”
“好,一言爲定。”
終究是不曾趕上。
酹月自出了崑崙流殤,便被守在陣外的蓮舞告知鳳池吟已被天帝遣神將帶去天庭,他情急之下竟然動手抵抗,與前來帶人覆命的龍子睚眥大打出手。打傷睚眥後被隨後而來的帝江、英招兩位神子合力擊傷,縛去了天庭。酹月聞言心急如焚,拈咒便要追上,卻又被那蓮舞一個閃身攔了下來。
“蓮舞姑娘,你——”酹月大急,“你家少主此番受劫是因我而起,我必須即刻前往天庭闡明因果,求天帝容情,讓我以身抵過!”
她自是一番情急不甘,更兼歉疚難安,孰料那蓮舞聞言卻是幽幽一笑,纖纖素手只微微一擡,便拉住她柔細的手臂將她引回殿中。
“蓮舞姑娘!”
“稍安勿躁。”那蓮舞盈盈一笑,一個旋身便抱住了酹月的雙臂將她按坐在大廳一側的紫檀木座椅上,酹月纔要掙開,不妨那蓮舞柔若無骨的身子順勢而下,頃刻間已俯倒在她的膝頭。
“……放手!”酹月蹙眉,她不喜歡與陌生人如此的親近,一點也不喜歡!然而面對對方只是一名形容乖覺的垂髫幼女,她卻怎樣也下不了手去將她摒退,只能繃直了身體低呼一聲,微微擡手擋在了身前。
“你的心……跳的好快……”蓮舞將下顎抵在酹月圓潤的膝頭,一手攀着她細弱的腰肢一滑而上,眨眼已覆在她的心口。察覺到酹月身子的微震,她猝然嘆道:“化生池水可活死人,肉白骨,於凡俗人子而言,幾爲重生之水。然而你此番受劇毒瘴氣擊心,化生池水救精勿能救氣……如今殿下已是不在,你又何苦再如此強撐……”
雖是柔柔冉冉的一番輕語,聽入耳中,酹月卻是不自禁一怔。她自然明白蓮舞說得沒有錯,她受了葬月那記擊心重創,幾乎折損了她體內全部的護體元氣。鳳池吟帶了她來扶桑山醫治,化生池水雖治癒了她所有的外傷,然而那受了瘴氣侵入的傷口卻始終是不曾癒合!她不想多令鳳池吟費心故而一直強作無礙,也自認掩飾地毫無紕漏,未料這一切卻爲面前這嬌豔女子輕易洞察。
“不勞姑娘費心,我自有療傷之處。”酹月欲起身離開,然而眸光對上蓮舞那仰頭望她的嬌憨情態,她怔在了當下,腦子陣陣地暈然,竟漸漸想起從前與葬月一起生活時的點滴細碎來。陽光下童稚幼妹孱弱的病體如絲,每日每日只是倚在棠梨精舍中那株海棠花樹下靜靜盼她修習術法歸來。會用那樣清澈無塵的嗓音一聲聲喊她姐姐,會追着她的身影四處張望,不管她多晚回來都會堅持等到她的身影踏入柴扉才肯入睡的葬月,她的妹妹……
葬月,你……在哪裡?
“酹月姐姐……”蓮舞的聲音喚醒了酹月。她倉促睜眼,一驚之下迅速思拊:那蓮舞的眼睛,當真是不能與之對望的。只是這樣平靜的一眼,她深心裡藏埋着的東西便彷彿毫無保留般被她絲絲窺出。
作者有話要說: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