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益的話很管用,也間接證明了那個女人正是月清無疑。
在聽到安銀芝的名字,且得知對方進了市局接受調查後,女人臉色變了變,扔掉手裡的東西,離開院子快步走來。
“水清醫生,你別過來!”
……
“別過來啊,快回去,你放心,我們絕對不會讓他們帶你走的。”
……
老者也回頭:“水清!回去!這裡我處理。”
他很自信,覺得自己真能處理得了,或許陳益剛纔下令後退的行爲給了他底氣,認爲警察不敢和村民動手。
有點天真。
真到了僵持不下的時候,陳益絕對會命令開槍,先警告,若冥頑不靈繼續持械襲警,子彈可就打到身上了。
“這樣會讓村民受傷的。”月清比老者要明白,輕輕搖頭,“我自己的事情我處理。”
看來不用動手了,月清不是一個冷血的人,做不到無視安銀芝,無視村民的安危。
“水……”
老者還想說話,月清很堅定,走到了衆人前面,道:“大爹,我以前就說過,犯了錯早晚會受到懲罰的,這和你們無關,千萬不要衝動,我……感謝擡愛。”
大爹不是父親的意思,是對年齡大的男性尊稱。
老者嘆氣:“該說謝謝的是我們啊。”
月清微微一笑,看向陳益:“請問您是?”
陳益道:“郝震倫四人被殺一案,專案組組長陳益。”
說完,他詢問對方是不是月清。
月清沒有回答,邀請陳益單獨去草屋小坐,後者答應。
“你們在這等一會。”
吩咐一句,陳益跟上了月清的腳步,村民自動分開讓出道路,在兩人走過去的時候,又立即合上,再次隔開。
雙方還在對峙,一邊是村民一邊是警察。
沒有陳益的命令,樑其東他們不會動,而村民們沒有老者的話,也不會輕易離開。
氣氛多少有些古怪。
法不責衆在此刻體現了出來,能妥善處理不發生正面衝突當然是最好的。
院中,月清邀請陳益入座,而後進房間沏茶,當她拿着茶杯茶壺走出來的時候,陳益再次問出剛纔的問題。
你是不是月清。
月清這次微微點頭,承認了。
至此,本案相關人除石鱗、安銀木以及兇手之外,全部出現。
案子要破了,但陳益並沒有多少破案的欣喜感,從剛纔村民抵抗警方只爲月清的行爲看,眼前這個女人至少……在村民心中不是壞人。
非但不是壞人,地位很高。
不難猜,連村子的小孩都稱之爲神醫姐姐,說明月清應該救助了不少病人,且不求回報。
這樣的醫生,在全國乃至全世界範圍內,打着燈籠都找不到。
當然,這裡面不僅僅有無私,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比如石鱗。
唯一的親弟弟要是出了巨大變故,姐姐心灰意冷隱居躲避在此,不難理解。
看着爲自己倒水的月清,陳益開口:“怎麼改名了。”
月清嘴角一直掛着淡笑,聞言回答:“犯了錯,不就得改名嗎?”
陳益追問:“犯了什麼錯?”
月清沒說話,將茶壺放在桌子上,端起茶杯喝了起來。
茶壺造型奇特,陳益忍不住看了一眼,是那種高細把手,之前在村子的時候,他在村民擺攤的攤位上見過。
看來,是村裡人送的。
“陳警官嚐嚐吧,這是新茶,市面上絕對沒有,在雨林生活那麼多年,發現了不少有趣的植物。”
陳益端起茶杯聞了聞,茶香撲鼻,抿了一口後評價:“像普洱。”
月清笑道:“普洱算是雲州最出名的茶葉品種了,但我們現在喝的不是,像普洱,不是普洱,茶味要更加醇厚,沒有澀感。”
陳益吹了吹熱茶又喝了一口,點頭道:“確實沒有澀感,帶有甘甜,回味無窮醇厚無比,熱帶雨林內空氣潮溼陽光遮擋,你是怎麼把它曬乾的?”
月清解釋:“不是曬開,風乾外加吸水,我閒着沒事時間很多。”
“在這住了很多年了?”陳益問。
月清:“大概五年了吧,我也記不清了。”
陳益:“那時候石鱗死了?”
此話讓月清手指顫動,熱燙的茶水撒出來少許,沾在了手指上,她並沒有覺得燙,慢慢放回了茶杯。
“陳警官現在是審問?”
“算是吧。”
“那您應該錄音纔對,要是走出雨林後我不認賬了,可別說我沒提醒啊。”
有道理。
陳益拿出手機,點開錄音放在了桌上。
“我是月清。”月清開口,“錄音經過了我的同意並非偷錄,具備法律效益可作爲證據,我對接下來交談內容的真實性負責。”
很正式,陳益覺得哪裡有點彆扭,可能很少會有嫌疑人如此配合吧,不爲自己着想爲警方着想。
“那時候石鱗死了嗎?”陳益重複剛纔的問題。
月清沒忍住,眼睛裡浮現淚花:“死了。”
陳益:“郝震倫他們乾的?”
月清沉默片刻,問:“您是怎麼查到的?按理說這件事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陳益沒有回答,順着月清的話繼續問:“不會有其他人知道,說明石鱗死亡地點很偏,是嗎?”
月清微微轉頭,視線看向陳益的左後方,蒼白清秀的臉上是追憶痛惜的表情。
陳益立即看了過去,驟然一愣。
進院子的時候他沒注意到,那裡竟然有一個鼓起的小土包,不是特別高,也沒有墓碑靈位,誰也不會往墳墓方面去想。
“石鱗埋在那??”他開口。
月清輕輕點頭。
陳益進一步詢問。
那不是月清埋的,而是郝震倫四個人埋的,也正因爲石鱗埋在這,所以作爲姐姐的月清,纔會在墳墓周圍蓋了草屋,長久陪伴。
這一陪,就是數年。
如果不是警方找到了這裡,她會在這裡終老。
也不會太長時間,尿毒症已經非常嚴重了,沒有換腎沒有透析,月清的身體狀態現在極差。
陳益能看得出來,她非常非常虛弱。
年紀輕輕油盡燈枯,似乎……差不多了。
尿毒症不換腎不透析保守治療的話,還能活三到五年,月清說自己就是醫生,知道吃什麼草藥可以緩解,因此到現在還活着。
聽到這裡,陳益看向院中那些草藥,它們被照顧的很好,長勢喜人,承載着治療病人的“職責”。
除了自己所需草藥,村民有時候會來求診,她從來沒有拒絕過。
第一次是因爲有孩子在附近中毒,她剛好碰到救回了一條命,自此井芒村村民知道了雨林裡住着一位醫生,大病小災都會來求助。
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會得到良好救治,剩下的百分之十月清也會給出建議,開藥緩解病情,然後去大點的醫院好好看看,現代醫療水平比個人要強很多。
真正讓月清得到“神醫”稱呼的,是某位村民在大醫院沒有治好,回來後天天往草屋跑,吃了幾個月草藥,外敷加內用後,奇蹟般痊癒。
自此,大家對草屋女神醫敬若天人。
“那次是巧了。”月清對此事也頗爲無奈,“我只能讓他緩解病情無法根治,卻不知爲什麼突然痊癒,後來我把當時的用藥研究了很長時間,沒研究出結果,內容都記在本子上了。”
“待會陳警官把本子一起帶走吧,上面記了很多東西,也許對醫學能有所幫助,起碼能參考吧,部分草藥的藥性我第一次見,應該還未被記載使用。”
陳益不知道她說的本子在哪,可能在房間裡吧,此刻說不出什麼心情。
當得知石鱗死亡,當月清承認郝震倫四人的存在且石鱗死亡和他們有關,這一刻,月清的作案嫌疑已經無限接近百分之百。
是誰告訴姜名甫四象續命,是誰給姜名甫提供了郝震倫四人的情報,是誰治好了姜妍妍。
正是眼前這個女人。
對井芒村的村民來說,月清是懸壺濟世的神醫,是不求回報的善人,是上天降落的仙女,等月清未來故去,村民說不定還會給她立碑蓋廟。
但對警方來說,她卻是瑞城連環殺人一案的重大嫌疑人。
正如鏡子一般,鏡中和鏡外,完全是兩個人。
若石鱗真的被郝震倫四人殘忍所殺,奪走了罕見翡翠,那作爲姐姐的她爲弟弟報仇,法外之言合情合理,可是牽扯了姜名甫和姜妍妍,行爲就有點變質。
仇恨所過之處,寸草不生啊。
還好,姜妍妍的健康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姜名甫,認識嗎?”陳益開口。
月清拿起茶壺爲陳益添茶,說道:“認識。”
陳益:“姜妍妍呢?”
月清:“也認識。”
陳益:“你給姜妍妍治的病?”
月清:“對。”
陳益:“所以,四象續命是你告訴姜名甫的,你從哪知道的?”
月清放下茶壺,嘴角的淡笑未曾消失:“幾年前有個老道士在擺攤賣東西,我路過看了幾眼,買走了一本古書,上面記載了四象續命,我把它稍微改了改,告訴了姜名甫。”
陳益繼續問。
你是如何聯繫上姜名甫的?爲什麼要選擇姜名甫?又是怎麼知道姜妍妍患病的?
肯定不會是偶然,是刻意。
只問大概過程不問細節,正式的審問工作會在瑞城市局審訊室開始,等待月清的,將是法律的懲罰。
以月清的身體狀況,估計能批准保外就醫吧,前提是不會被判死刑。
她這種情況,不好說啊。
月清有問必答非常痛快,對陳益沒有任何隱瞞。
她承認,確實是以製造偶然的方式主動找上了姜名甫,當時姜妍妍身上的黑斑越來越多,姜名甫非常焦急,從求助各大醫院轉到求助民間醫生,從現代化治療轉到了民間偏方,最後連神婆也不放過。
只要能治好女兒,他可以去相信任何東西。
喬裝改扮的月清告訴姜名甫,姜妍妍的病無藥可救,只能續命,成功後不會有任何後遺症,身上的黑斑也會消失。
否則,活不過半年。
【活不過半年】這句話把姜名甫嚇得不輕,馬上要求月清立即施展續命術,而月清經過複雜的故弄玄虛後,在一個月後報出了郝震倫四人的名字。
固定的儀式,特殊的死亡地點,殺人取血,而後注入手鐲以滋養的方式救治姜妍妍。
爲什麼要用翡翠手鐲?
月清有自己的話術,半真半假。
首先,翡翠被視爲身體健康的象徵,和人體肝臟有很強的共鳴,能平衡人體微量元素,改善五臟六腑功能,加速血液循環和氣血流動。
不僅如此,還能提高免疫力和抵抗力,有助於長壽和養生。
這些信息網上就能搜到,無論真假反正不是編造的。
爲了救女兒,他又信了,只猶豫片刻便同意。
至於爲什麼選擇姜名甫,原因和推斷一致,因爲姜名甫是郝震倫的親生父親,月清一個身患重病的女人無法對四名精壯男人復仇,選擇了借刀殺人。
讓父親殺兒子,這一招夠毒的,還是那句話,仇恨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如果沒有郝震倫,我弟弟就不會死,如果沒有姜名甫,就沒有郝震倫,我不覺得我錯了,陳警官認爲邏輯對不對?”
月清開始反問。
陳益沒有回答,提出關鍵問題:“姜妍妍的毒誰下的?”
月清:“郝震倫,黑斑毒我親自調配的。”
陳益沒問郝震倫爲何要這麼做,當下只問重點:“你怎麼知道郝震倫是姜名甫的兒子。”
月清喝了一口茶,輕聲道:“查到的。”
“查到的?”陳益意識到月清不準備出賣安銀芝,“這不是實話。”
月清:“這就是實話。”
陳益:“難道你不認識安銀芝?”
月清:“認識啊,郝震倫的女朋友,我就是從她口中得知郝震倫的父親是姜名甫。”
問到這裡,陳益準備終止,對方已經開始胡說八道。
“我們回市局聊吧。”
問題還有很多。
月清是怎麼找到石鱗埋葬地點的?她怎麼知道是郝震倫四人乾的?安銀芝和石鱗什麼關係?郝震倫爲什麼給姜妍妍下毒?怎麼得手的?
等等等等。
他剛要起身,月清阻止:“陳警官,我們還是在這裡聊吧,錄音都打開了,可以讓我在這多待會嗎?和弟弟多待會。”
陳益看着她:“我要是說不行呢?”
月清轉頭,那裡是偶爾回頭向這邊看的持械村民。
陳益懂了,輕笑:“月清,你不會要把這些村民當擋箭牌吧?持械意圖襲警,剛纔我已經很剋制了。”
月清沉默片刻,道:“再待半個小時,可以嗎?謝謝。”
陳益考慮了一會,最終還是同意。
“陳警官沒有問題了嗎?”月清見陳益不說話,主動開口。
陳益道:“更多的細節,我們需要回市局,在這裡不合適。”
聞言,月清站起身,拿起工具去打理草藥,聲音傳來:“那就當閒聊吧,陳警官去過我們寨子了吧?福叔他……還好嗎?”
福叔?
福欽嗎?
“你說福欽?”
“對。”
陳益說道:“挺好的,但他和村長不怎麼對付,當天兩人起了衝突。”
此話讓月清無奈:“還是老樣子啊,打打鬧鬧一輩子了,就是不消停,其實兩個人都挺好的,小的時候經常去他們家混飯吃。”
“對了,玉樹怎麼樣了。”
陳益:“刑事拘留。”
月清動作聽頓,回頭看向陳益:“爲什麼?”
陳益:“本來沒事,但他做假口供阻撓警方辦案,涉嫌包庇罪。”
月清眉頭皺起:“他什麼都不知道。”
陳益:“他知道什麼你比我清楚,說到這裡我想問問,爲何要把手鐲偷回來?只是爲了幫玉樹嗎?”
月清蹲下摘掉植物的多餘葉瓣,說道:“不明白陳警官在說什麼。”
關於郝震倫被殺一案,她和盤托出。
但只要牽扯到安銀芝和玉樹,就開始謊話連篇了。
總之,都是她一個人乾的,沒有第二個人存在。
情感令人動容,但陳益是警察,還原真相是職責。
某些時候,警察必須當這個“壞人”。
有受害者無辜死亡,自然也有受害者死有餘辜,警察要分清楚什麼是情感,什麼是理性。
“查無可查嗎?”
陳益理清案件過程後發現一個問題,只要月清堅持不供出安銀芝,只要安銀芝堅持不主動坦白,沒有鐵證能證明安銀芝涉案。
至於安銀木,更是沒地方找,誰知道去哪了。
一個從來沒有被警察抓到過的“神偷”,反偵察能力可見一斑,只要想躲起來,很難尋到蛛絲馬跡。
要是出了國,那可真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