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安靜了下來。
既然月清不打算把安銀木兄妹供出,那就沒必要再聊下去,到了市局自然有的是時間問,有的是時間查。
不過月清似乎不願讓氣氛保持沉默,眼見陳益不說話,她主動開口:“難道陳警官不想知道郝震倫爲什麼要這麼做,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查到郝震倫他們身上的嗎?”
閒着也是閒着,陳益聞言開口:“你說,我聽着呢。”
月清挪動腳步,來到了另一片草藥旁,這些草藥葉子很窄整體發黃,不知是什麼功效。
她摘掉其中一片葉子放進嘴裡,輕輕咀嚼品嚐味道,與此同時說道:“郝震倫在得知自己親生父親身份後,去過明城,可是他不敢和姜名甫相認,因爲郝若菲的話對他影響很大。”
“那段時間,他只能遠遠看着豪車接送的姜名甫,看着如公主般前呼後擁的妹妹姜妍妍,陳警官覺得,一個遠在瑞城的單親家庭孩子,在看到本該屬於他的父愛,看到本該屬於他的奢華生活後,會是什麼心情。”
陳益道:“嫉妒。”
月清笑了:“沒錯,郝震倫這個人本就心理陰暗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嫉妒姜妍妍,氣憤姜名甫拋棄了他們母子,所以……”
她沒有說完,事實就是郝震倫下毒,讓姜妍妍身患“怪病”。
那不是病,是毒,月清親自調配的黑斑毒。
“你慫恿的嗎?”陳益問。
月清很坦然:“對啊,我和郝震倫關係不錯,這個人很好忽悠,他對我很信任,言聽計從。”
陳益:“他是怎麼得手的?想要靠近姜妍妍不容易吧?”
月清搖頭:“不清楚,這件事陳警官可以去問姜妍妍,查查她在那段時間有沒有認識不相干的人,去過什麼餐廳,買過什麼吃的喝的。”
陳益沒說話,而月清此時坐了回來,聲音繼續響起:“石鱗和我說過,爲了給我治病他要去山裡淘翡翠,雨寨曾經是蒲甘翡翠運往國內的中轉站,這麼多年過來,有遺漏在所難免。”
“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運氣那麼好,挖到了極品高冰。”
“知道雨寨所在山區能撿翡翠的當然不止石鱗一個,郝震倫四人也去了,是郝震倫組織的,他在明城受了很大的打擊,立志要做出一番成績證明給郝若菲看,也證明給姜名甫看。”
“呵呵,不腳踏實地偏要走歪路,這種人註定不會有好下場,可憐我的弟弟……遇到了這四個人渣,上天不公啊。”
陳益道:“你的意思是,郝震倫四人在勐紬鎮附近遇到了石鱗,而後跟蹤他到了瑞城。”
月清:“對,石鱗自己將原石開窗的時候,郝震倫他們就在不遠處偷偷看着,發現價值極高,便殺人奪寶,屍體運到了熱帶雨林埋了起來。”
陳益:“這件事可不好查。”
月清:“事在人爲,我的出發點和你們警察不同,那可是我弟弟,拼了這條命我也會查到,其實我想過報警,但那時候還不知道石鱗死了,當查到的時候……我決定自己動手。”
說完,她拿起已經降溫下來的茶壺,繼續給陳益添茶,沒有在乎裡面的茶水是否溫涼。
“不太對。”陳益看了她一眼,說道:“就算你能查到是郝震倫四人乾的,但石鱗的埋葬地點如此隱秘,只要四人不說,幾乎沒可能得到準確位置。”
月清笑道:“要是說了呢?”
陳益挑眉:“誰說的?”
月清:“郝震倫。”
陳益不信:“他怎麼會說出人命關天的秘密,在潛意識的抗拒下,灌醉了都沒可能,除非催眠。”
月清:“陳警官想複雜了,灌醉也好催眠也罷,我當然有我的辦法,事實擺在這裡。”
沒錯,事實擺在這裡。
石鱗的位置她已經找到,郝震倫四人她已經借刀殺人全給宰了,這就是事實,她知道了所有事情。
可……
知道和查清兩碼事,月清知道,不代表是她查的。
陳益無奈搖頭,掏出煙盒,也不詢問月清自顧自點燃。
熱帶雨林不怕火星,周圍潮溼的很。
“你剛纔說的我信。”吐出一口煙霧後,他開口,“但這個人不是你,而是安銀芝,這些細節都是安銀芝查的,無論她在本案中參與了多少,肯定提供了大量情報。”
月清微笑:“不,都是我乾的,陳警官可不要隨便冤枉好人,你有證據嗎?”
陳益:“案件還在調查中,找到你不會結案,我承認郝震倫四人有錯在先,很抱歉我是警察,而且你把姜名甫扯了進來,又造成了一次人間悲劇。”
“那是有錯在先嗎?!”月清笑容收斂,突然激動起來,“那是喪盡天良!我和弟弟結伴離開雨寨,四處求醫舉目無親,在得知我需要換腎手術後,弟弟他想辦法去籌錢,當找到極品原石可以解決一切的時候,人死了。”
“原本我的病可以好,原本我們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現在全毀了,這叫有錯?這是畜生!”
“至於姜名甫,拋妻棄子也不是什麼好人,後來我讓他殺人他就殺,自私無比,我不後悔。”
在報仇這件事情上,月清非常狠,兩面性很極端。
話說姜名甫也夠狠的,真的爲了救女兒連殺四人,父子倆手上都沾了人命,沒有人逼迫,是自己的選擇。
有其父必有其子嗎?也許吧,遺傳在人身心發展中本就佔據不小的比重。
陳益沉默了一會,道:“你說的沒錯,確實不是東西,關於你的病情我會盡全力幫助,在全國範圍內尋找腎源,也許……你還能活下來。”
“尋找腎源?”月清自嘲,“有錢嗎?誰出錢,你,還是我,還是國家?”
陳益:“我出,可以吧?隨時有現金,不用還。”
月清愣住,盯着陳益看了半響,嘆道:“陳警官是個好人,謝謝,不用了,您還有不明白的問題嗎?”
陳益重複關於安銀木兄妹的涉案嫌疑。
個人幫助是個人幫助,查案是查案,這是兩碼事。
月清搖頭,拿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說道:“我最後再說一遍,聽不懂陳警官的意思,請不要冤枉好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
“查到我這裡,所有都結束了,我也……不會給陳警官繼續查下去的機會。”
陳益目光微凝。
這什麼意思?
月清笑了,這次笑的很開懷,有釋然,有解脫,有感謝,有尊重,有傷心……
“陳警官,茶好喝嗎?”
陳益猛地低頭看向茶杯,臉色當即沉了下來:“你在茶裡放東西了??”
“放心,我不會對陳警官下毒的,雖然裡面有東西,但健康養生,延年益壽。”
月清站起身來到石鱗墳前,手裡不知從哪多了幾顆通體翠綠的珠子。
她將珠子埋在了土裡,輕聲道:“弟弟,謝謝你對我做的一切,我們很快就可以見面了。”
陳益一把抓過月清喝過的杯子,放在鼻尖聞了聞,繼而想起對方剛纔吃草藥的行爲。
月清不僅是醫生,還是一個配毒高手。
“樑其東!!”陳益扭頭大喊,“馬上通知直升飛機起飛!帶上內科和血液科的醫生!就說有人中毒!快!!”
“收到!”
樑其東迴應,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猜測是月清服毒了。
“書瑜!帶人過來!”
這番話讓村民們有些騷亂,迅速圍攏而來,警察也沒閒着,將村民堵在了院子外。
“誰中毒了??”
“水清,沒事吧!”
月清回頭,笑道:“大爹,我從來沒對你們有過要求,這次希望能聽我的,別靠近,別和警察起衝突,不然我會很生氣很生氣。”
說完,她看向靠近的陳益,阻止道:“陳警官,你想催吐還是灌水?沒用,醫生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殺自己更簡單,就算醫生來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陳益停住腳步。
現在月清的臉色還很好,再過會可就不一定了。
“月清,不要做傻事,你完全可以保持沉默,這是你的權利!”
能下毒就能解毒,現在必須爭分奪秒!
陳益自責反應太慢,月清爲何會主動提出錄音,爲何會在自己停止問詢的時候,主動開口交代。
剛纔的口供完全可以結案了,警察也不必揪着安銀芝不放,考慮的很全面。
她根本沒想活着被警察帶走。
病痛的折磨,弟弟死亡的生無可戀,還有對安銀木兄妹的庇護,月清有很多動機自殺。
見月清沉默,陳益不再耽擱,命令方書瑜等人立即將月清控制,帶進房屋強制催吐灌水,等待直升飛機到來。
法醫不能治病,但可以救人!
村民們激動起來,對他們來說月清是恩人,是上天賜予的神醫,就這麼中毒了,所有人非常憤怒。
刑警和特警如臨大敵。
“都別吵了!聽水清的!”
老者用力敲着柺杖,阻止了即將到來了警民衝突。
“姓陳那小子。”他看向陳益,“是你逼水清服毒,她要是死了,就是你逼死的,到時候我們全村人上告,哪怕告到帝城也一定要你好看!”
陳益沒有迴應,站在門口看着屋內用力嘔吐表情痛苦的月清。
弟弟死了,姐姐如今也要遭難。
他突然有了一絲自我懷疑,是他逼水清服毒的嗎?
大概有這方面原因吧。
如果專案組沒有查到月清,沒有找到熱帶雨林,對方至少可以正常離世,而非服毒。
警察的到來是導火索,之前提到安銀芝的名字,是最後一棵稻草。
作爲專案組組長,他必須把案子查下去,但是否有更好的方式呢?
若時光倒流,當無人機拍到了月清,怎麼做纔是最優解?
拒絕月清單獨聊聊的要求,強行帶走嗎?
“不該提安銀芝的嗎?”
陳益揉了揉眉心。
事後諸葛亮沒用,他的確沒有做到預判,況且當時如果真的強行去帶走月清,也不一定如願。
她應該已經做好了打算,無論如何都不會活着跟警察走。
因爲,對隨時都會離世的月清來說,接受審問和審判沒有任何意義,還有可能對安銀芝不利。
早死幾天,又有什麼區別呢。
“警察這活,真是不好乾啊。”
這就是一線刑警,地位越高越會看盡世間悲涼,懷疑自己,動搖初心。
“毒發!”
“脈搏越來越弱!心跳要停了!!”
方書瑜的喊聲讓陳益回過神來,臉色突變之下立即走進了房屋。
此時的月清已然進入昏迷狀態,灰白的臉色有了青紅,催吐顯然沒有任何作用。
月清既然決定自殺,以她的能力,必然會使用所能調配出的最烈毒藥,除非當場洗胃,否則生命堪憂。
“跳動越來越慢了!”
方書瑜臉色凝重,雙手交叉用力按壓月清心臟,期望用心肺復甦延緩致命時間。
時間緩緩過去,直升飛機的轟鳴自遠處傳來,越來越近。
這裡無法降落,懸梯自半空垂落,數名醫生在警察的幫助下着地,衝進了草屋。
月清由醫生接手開始搶救,深度昏迷的狀態下無法洗胃,能看到醫生在檢查過後立即準備注射抗毒血清。
其他人退了出來。
十分鐘後醫生走出告知心臟停止,在熱帶雨林內沒有醫療設備需要馬上送到醫院,但結果非常不樂觀,因爲心臟停跳六分鐘後,存活機率很小。
六分鐘,哪怕坐直升機也不夠。
最重要的是,根本不知道患者中了什麼毒。
不到最後就不能放棄,月清被送上了直升飛機。
陳益知道,月清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活不成了,他做好了案後停職接受調查的思想準備。
單獨和嫌疑人見面,然後嫌疑人服毒自殺,躲不了。
……
在直升飛機逐漸遠去之時,距離草屋數百米外的高樹枝杈,全身被綠葉遮蓋的安銀木坐在這裡,手中的望遠鏡慢慢放了下來。
這個角度,透過繁密的樹葉剛好可以看到視線盡頭的草屋。
他隱藏的很好,無人機掠過的時候都沒發現,誰也不知道會有人在遠處時刻關注草屋情況。
安銀木身姿挺拔,全身只露出了一張臉,消瘦但輪廓分明如刀刻,眉宇間顯露英氣,氣質不凡。
“哎。”他深深嘆了口氣,帶有磁性的聲音在周圍迴盪,“月清姐,一路走好。”
雖然聽不到草屋那邊的聲音,但他似乎知曉發生了什麼。
當無人機全部收回,安銀木手腳靈活的從樹幹攀下,朝相反的方向離去。
那裡,是蒲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