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的身體完全癒合之前——”
江雪明爬下車架,大聲呵斥道。
“——我給你時間好好思考,好好回想一下,出現在這片海域裡的肉食性迦南是怎麼一回事,如果這些東西也算你的族人,那麼石川號上七十多條人命,可以當做戰爭藉口,你要和傲狠明德開戰了。”
化石林地之外,不過七百多米就是新車站的地基,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層層疊疊的矮坡丘陵讓地勢一路走高,之字形的鐵軌向着更高處蔓延,這就是迦南聖母在一百多年前花費重金開掘出來的甬道。
“你一定要想清楚。”雪明就近找了個石坳坐下,排水渠的地臺上都是陰溼的露水,他也不嫌髒,緊緊盯着迦南聖母逐漸癒合的肉身。
道路上的藍色血液像是一條條蠕蟲,捲起一些泥土砂石,從水泥的間隙中翻滾着,慢慢往本體流淌。
“用不了幾年的時間,你就能領到一差半職,我和你講個事兒吧。”
雪明掏出煙盒,往嘴上來了一根萬寶路,和鄰居家的大姐聊股價基金似的,態度非常隨和。
“這個站臺在愛丁堡,如果它能順利落成,乘客們要去天穹站就方便太多太多了。倫敦離愛丁堡纔多遠?”
他比着手勢,在畫一個不存在的“圓”,想把地球的結構畫清楚。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以前我們要繞過智慧巨人米米爾的熔融層,要繞開大金礦,在盤根錯節的複雜鐵路網四處輾轉換乘,從九界到天穹的路非常遠,還不如坐飛機去倫敦。”
“這個站點很重要,迦南聖母,這個站點非常非常重要。”
雪明一邊噴吐煙氣,一邊與迦南商量着。
“根據我的親身經歷,我在黑德蘭大酒店裡看見的東西——我不知道科研人員有沒有對那副《星月夜》畫作進行過詳細的調查,但是我覺得他們肯定是調查過了,至於後續要怎麼處理那副畫,我也沒多問。”
“但是這事兒就擺在我們面前,早在梵高去治精神病的那個年代,你其實已經知道了——”
“——你知道,這事兒你清楚,心裡早就明白。”
雪明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彈菸灰也變得用力。
“你有一部分族人,已經變成了怪物。”
迦南夫人終於恢復了人形,受了泥頭車居合術之後,她變成了三塊大小不一的肉片,剛剛恢復一點元氣,就立刻爬了起來,她不由自主的揮動衣服裡的觸鬚,想試試自己的肢體功能是否健全。
她說不出話,江雪明也不知道這婆娘在想什麼,繼續說着。
“那麼科研站的語言學家還有翻譯工作者,他們這幾年到底和你聊了啥?我就很好奇,我真的很好奇。”雪明開始生氣,他只覺得有些荒謬,“那麼重要的事情,就在你的地盤,有個對人類的殺傷率致死率極高的物種,它們是你的族人,生活在這片海洋裡,難道你對此一無所知?”
“你是忘了和科研站的人們說這個事兒?還是根本就不想說?是故意隱瞞嗎?”
“這不是一天兩天了,迦南聖母,在《星月夜》落筆完工的那一刻,直到今天,已經過了一百多年。”
“任何神話歷史傳說或是現代生物大發現,都沒有記載你這羣肉食性的族人,它們隱藏得很好,或許我們頭頂的凡俗世界還有一些離羣索居的怪人,他們懼怕陽光和電力,生活在荒野中,幾乎幾年纔出一次門,他們或許早就被你的這些肉食性族人控制着,已經變成了行屍走肉。”
“你現在開不了口,我就單方面和你講講這個車站的情況,也要你好好想想。”
“等會要是你能開口了,別和我裝可憐談無辜,這事兒論跡不論心。”
“石川號上有七十多個乘員,現在只剩下兩個神智清醒的倖存者。”
“藤真號作爲搜救隊,又搭進去一批搶險精英,至少有一個倒黴鬼在水下丟了一條胳膊——這僅僅是我親眼所見的事。”
“如果石川號上的人們沒辦法脫離迦南生物的控制,他們就是死透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江雪明按滅了菸頭,一腳踩扁:“這麼多條人命,要按癲狂蝶聖教的處理辦法,是跳過審判流程,當場格殺勿論。”
迦南聖母沒什麼表示,她的裙子碎了,露出數十條柔韌的觸鬚,慢悠悠的爬回了洋樓裡,換了一身體面的衣服,從她的工作間搬出來一張磁粉寫字板,要和江雪明談談這個事。
“關於這些不聽話的氏族。”迦南夫人捲起一塊磁鐵,粗大的觸鬚抱住椅子,來到雪明面前坐下,不斷寫下新的漢字,“我並不瞭解它們的生存狀態。”
江雪明沒好氣的嘲弄道:“好!很好,你就住在這兒——每天都在看海,離灘頭一千多米的水下,這羣怪物在吃人,你卻說不知道!它們喊你母親!”
“別急,我知道你很急,但是別急。”迦南聖母拉動軸體,迅速寫下新的詞句,“無名氏的英雄,在你內心的殺戮慾望衝昏頭腦之前,我要和你談談這些氏族。”
寫字板上圖文並茂,畫下金蛋和迦南聖母兩種不同的[個體]。
“早在九年之前,車站對芳風聚落進行大規模探索開發時,我和許多的人類講過這件事——在這片海洋中存在着一些致命的危險生物,它們確實是我的族人,也將我稱爲母親。”
“但是我對它們的生命形態知之甚少,我們離開帆船時,就要想盡辦法去應付地球的地磁和強烈的陽光,只要從[集體]變成[個體],除非再次近距離進行精神交流元質交換,不然我無法感知到它們的存在,更不知道它們的想法。”
“在你們眼裡,芳風聚落是一片風水寶地,我們是外來物種,是入侵者。如果沒有表現出攻擊性,那麼就得爲人類讓路,如果表現出攻擊性,就得亡族滅種——這點我非常清楚,所以我明白你的憤怒來自何處。”
迦南聖母畫出來一個栩栩如生的炸毛雪明,並且還畫出飛馳而過拖出殘影的泥頭車,還有高高飛起的章魚怪物,代指她自己。
“包括你開着車把我撞飛出去十八米,摔在地上碎成三塊這件事,或許在人類的世界裡,又多了一段史詩——正義的勇士駕駛着鋼鐵巨獸,碾碎了邪惡的海怪。”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對於這些攻擊性極強的氏族來說,智人的世界已經足夠恐怖,這迫使它們朝着‘惡魔’的方向演化。”
在寫下這些詞彙時,迦南聖母的肢體明顯在顫抖,她能感覺到江雪明身上的冰冷殺氣。
“我不再爲這些氏族講話,單單爲我自己作狡辯——假設有一百個,一千個,一百萬個地球人,來到了完全陌生的外星球,這裡的環境對地球人來說不適合生存,他們要入鄉隨俗改變自己,要具備本土生物的習性。”
“這些地球人會變得脆弱易怒,生存壓力與恐懼讓他們充滿了攻擊性,有那麼一羣人變成了惡魔。你得知此事,要來追問我這個先行者的罪責,這是否有失公允。”
江雪明不假思索立刻說:“別急着喊冤,我知道你的意思。現在我們之間的處境變得很微妙很危險——迦南聖母,回到之前的話題來,你既然講,你把這些事情都原原本本告訴科研站的人了,爲什麼他們還會接着去深水區勘探作業?”
“因爲人類就是這樣傲慢的生物。”迦南聖母一筆一劃慢慢寫下:“在凡俗世界,也有許許多多屢見不鮮的例子,明明知道有生命危險,依然要去攀巖登山,要搞飛機實驗,要造液體炸彈。”
“無論你們的科研學者問多少次,我把一個答案重複多少回。”
“我這麼說,那麼說,我講海洋裡很危險,應該能感覺到那種強烈的靈壓吧?就像是一座會呼吸的山,一頭會吃人的龍——再怎麼威脅恐嚇,也攔不住勘探隊的核潛艇。”
“你們相信潛水設備,相信工業製品,相信人定勝天。”
“關於芳風聚落的探索計劃,有多少人在參與?又有多少人在期待着?它幾乎是數以百萬計的人類衣食所繫,無論是地下還是地上,新的生活區域,新的交通站點,新的工作崗位,財富與榮譽,在科研和工程領域拔得頭籌的頂級首功——這些東西對你們來說太重要了。”
“至於我一個外來者嘴上幾句輕飄飄的[生命危險]就顯得可笑,你們自始至終都堅信着,自己能夠突破困難完成任務,還有冒着死亡風險寫下遺書,義無反顧的進行勘探工作的水員,這些人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
“我有罪,有這個過失。”迦南聖母突然愣了一下,在組織語言,她已經向許多人類學習過漢語,依然有些生疏,“因爲我沒有這個能力擊敗你們的傲慢——我做不到。”
“你和我說論跡不論心,那麼你們要是能把石川號撈上來,或許我還能把這些已經轉化爲迦南寄生體的智人變回原樣——他們會變得很虛弱,要大病好幾年,萬靈藥都治不好的那種,是體質虛弱神智錯亂,神經痛會伴隨一生。”
江雪明聽出了言外之意:“以前你做過這種手術?”
寫字板上多了一幅畫——
——是鮮豔的向日葵。
迦南夫人如此寫下。
“不然《星月夜》是怎麼來的?文森特·梵高在患上精神疾病之前,只是一個鬱郁不得志的畫匠,要用生命給畫布抹上鮮豔又扭曲的色彩,才能得到智人社會的賞識——這本身像極了一場獻祭儀式,我作爲他的好友,實在不能理解這種藝術,爲什麼要等到美好的事物死去之後,人們纔會開始惋惜呢?”
“我和丈夫一起,將他身體中的迦南生命分離,他卻覺得不過癮,要把這些元質變成畫,後來的事情大家都明白都清楚——他離開了人世。”
“嘖”江雪明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也確實符合新的大站落成之前的瘋狂氛圍。
九年之前,那是一個拼存量的時代,是癲狂蝶肆虐的時代,是人吃人的世界,車站的工作難找,人才更難找。從光輝道路出去,各個學派爭先恐後搶着要人,但是真正能掙到錢的行業,大多與癲狂蝶的人肉生意有關。
一個新的,通向凡俗世界的大站——光是一套PPT,一個概念,一場熱情洋溢的路演,它們就能讓人充滿希望,充滿勇氣,不惜獻出生命來到未知地塊夯土建城。
人的偉大在於勇敢,人的愚蠢也在於勇敢。
“這是一個複雜的謎題。”迦南聖母見雪明不再講話,窸窸窣窣的寫字聲依然在繼續:“也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無名氏——你是傲狠明德的武器,如果解不開這個謎題,不如將它丟給你的領袖。”
“你最好說的是實話。”江雪明佝身擡頭,拄着膝蓋,一手指着迦南的臉——指向沒有五官的厚皮,“我會通知工程站和BOSS,把這個情況如實告訴他們。還有一個事”
“是[來生]嗎?”迦南聖母不等江雪明說完,就提前畫下了奇奇怪怪的章魚祭壇:“如果你要談這個[來生]教會,我要和他們撇清關係,拉開距離——正如你所說的。”
觸鬚揮打,指向新的車站設施。
“這裡會越來越繁榮,我不會自取滅亡,步癲狂蝶聖教的後塵。”
“人們需要偶像,需要宗教,需要神——但是把肉身推上神龕這種事,在我看來毫無意義。在智人的世界觀裡,神靈一般都是死的,我不想死。”
“倒不是這件事,雖然你的想法和我推斷得差不多。”江雪明搖了搖頭,又點頭:“但是你自己表態就不一樣了。”
迦南聖母:“你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託我來辦嗎?”
江雪明拿出兩個手提箱——
“——BOSS要和你談生意,講人情。送你一段緣分。”
他撕下箱體邊邊角角的黃符羊皮,露出銀色的箱子卡扣,還沒來得及打開,迦南聖母和見了鬼似的,渾身的觸鬚抖動着,一會凝聚化爲人形,一會又變成了炸毛海星。連寫字板都拿不穩了。
江雪明接着解釋道。
“這裡面有BOSS的兩條骨頭,短時間內秘文書庫的人們沒辦法將它們無害化,也沒辦法把這種強大的靈能觸媒利用起來,如果貿然使用它——”
說到此處,雪明吐了吐舌頭,扮鬼臉。
“——我可能會變成倀鬼,到時候老婆孩子都得吃席。”
“至於是哪種倀鬼就不好說了,最糟的情況就是變成復讀機。”
“照我這個脾氣,要麼是尋找癲狂蝶聖教的餘孽提升KDA,變成殺怪物的機器。”
“要麼就蹲在小魚塘邊上,一直釣魚釣魚釣魚,釣到池塘乾涸,再過幾百年也挪不開腿。”
“說不定還會在工坊裡看見我天天抱着臺鉗流口水,把泥頭車反覆拆了裝,裝了拆。”
“誰知道呢?比較糟糕的情況就是傲狠明德樂開花,我還能保留一些意識,不過也和智人的生命說再見了,永遠都得伴隨BOSS左右。”
“BOSS說,你能搞定這兩根骨頭——於是我就想,傲狠明德請你辦事,一定準備了報酬。”
江雪明向着新車站瞅了瞅,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過了兩分鐘,迦南聖母在傲狠明德的靈壓刺激下終於變回了人形。觸鬚捲走了兩個手提箱,這位天外來客也沒有寫其他多餘的話,只是默默把這份活接下來了。
她一邊往洋樓走,把箱子帶回她的天文臺去,一邊在灘頭留下一行字。
“一百天之後再來吧。”
雪明沒有立刻離開,因爲迦南聖母放好東西又回來了。
她向江雪明招手,急急忙忙的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講。像是出門忘了鑰匙那樣惶恐不安。
雪明不理解:“還有事兒?”
迦南聖母在水渠地臺旁寫道:“你一開始來,還想求我辦事是吧?”
雪明:“啊。”
迦南聖母:“那好說,我們先敘敘舊,來來來,過來過來過來,站這邊來。”
雪明站到馬路上。
迦南聖母正想往泥頭車上爬——
——雪明立刻喊停。
“不不不不,不了不了,不了不好意思,年輕人衝動了。不是不讓你居這麼一下,我心疼我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