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盡蒼生盡王臣。
——張獻忠
[Part①·請戰]
很久之前,江雪明在老師面前談起步流星這個師兄,說阿星腦子不太好使。
大衛·維克托與雪明說過這麼一句話——
——聰明不是什麼好事,因爲它算不上智慧。
當時雪明和流星只有二十三四歲,這兄弟倆加一起湊不出幾個心眼兒,也想不通“聰明”和“智慧”的內在含義。
它們有什麼區別嗎?爲什麼要分開說呢?
好像明明是一樣東西,卻要強行分作兩類來講。
直到後來,阿明遇見的人越來越多,要處理的事也越來越複雜。
他終於知道,流星確實有一種智慧——
——這個比自己要小很多的師兄,面對複雜多變的人際結構時,面對善於僞裝的魔鬼時,總能一眼就看清敵我關係。
靈活多變的腦子會誕生出許許多多無用的憂慮,它就像一種自我認可的加班機制。
沒有老闆來催促,沒有績效指標來告訴我們,該如何想如何做。可是大腦總是停不下來,無法做到完全平靜的狀態,別人講一句話,就要反覆想三回。也正是維克托老師說的——聰明不是什麼好事。
沉迷於這種腦力遊戲的人們,他們爲人處世圓滑有禮,方方面面都讓人感到舒服且油膩,如果是浸淫此道多年,還能用爐火純青的功夫收收汁水,把油膩也去掉——免得一眼就讓人分辨出來。
爲此雪明給自己準備了很多張人格面具,爲了把工作和生活區分開。把槍匠和江雪明這兩個名字剝離,再到後來的“張從風”也一樣。
可是維克托老師依然對雪明講——
——你的演技太差了。
看見大衛老師那身紅裙子女裝扮相,雪明才恍然大悟。
原來演藝事業並不是老天爺給飯吃,不是拙劣模仿,而是一種消耗精力投入身心全部能量的“體驗”行爲。
他無時不刻都在複習着“張從風”的前半生,就好比借來的馬甲總是不合身,那麼試着減重增肌,忍受斷骨增高的痛苦改變自己,讓自己徹底成爲這個人。
這一番磨礪演練下來,終於見到了成果。
珠珠娘娘對這位御醫的話深信不疑,百目魔君摘了丹晨子的腦袋,收下本命法寶——這兩件禮物使它們愈發“飢餓”,就像是開席之前的暖胃湯點可口前菜。
既然張從風有這個能耐,他能辦好靈光佛祖吩咐下來的安胎大事。那麼仙胎之功勞,煉丹之偉業,爲什麼要和佛雕師分一杯羹呢?
受苦受難的是珠珠,勤懇打工的是百目。
沒了這個中間商掙差價,夫妻二人再也不用當奴隸,做肉狗。加上百目拿到法寶之後靈力激增的慾念。
這一切都成了接下來連環爆破的導火索,點心吃完了,哪兒能沒有正菜?
百目魔君拿回法寶之後也會生疑,可是都在一句句利益勾兌裡,一聲聲嬌滴滴的“夫君”中迷失了自我。
它要殺佛雕師,就和丹晨子必殺百目一樣。這座封建時代壘砌起來的權力金字塔,只有抽走其中一兩塊磚頭,扳倒其中一兩個權貴,它纔有機會爬上去。
這就和軍閥四起的夏邦大地一樣,不去燒殺搶掠,土地永遠都是別人的,埋頭種地世世代代都要受苦受難任人盤剝。
丹爐房裡三人的對話簡短而單調,只不過幾句話就把事情說完了。
百目三天之內,領黑風寨衆妖下山,找佛雕師興師問罪——
——這個問罪的說法,便是江雪明提出來的計策。
“百目大王,你此次襲殺佛雕師,要攻其不備。”
百目驚奇問道:“大夫還懂兵法?”
“武修文小友對我知根知底,我在九界做御醫,不光給皇上看病,還要去將軍府給衆多將士治傷。”江雪明實話實說:“也有些紙上談兵的學識,不多,但夠用。”
百目:“如何殺他?”
“起兵要找個由頭,你狠心斷了珠珠娘娘一條手臂當做證據,受黑風嶺裡的毒瘴吹拂,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它就變成一塊發紅爛肉。”
“到了佛雕師面前,你罵他不仁不義,請來庸醫給娘娘安胎,結果壞了大事。”
“佛雕師一定驚惶,他心神失守,就是絕好時機。”
百目越聽越有道理,可是捨不得老婆的一條手臂,沒有立刻答應。
珠珠娘娘倒是毫不在意,不過是一條步肢,有仙胎在肚子裡,它的自愈能力極強。根本就不怕這些“皮肉傷”——
“——有些道理,你接着說。”
江雪明;“如果佛雕師不信,你帶他上山,要他親自覲見珠珠娘娘。在半路設下伏兵,黑風嶺這險山惡水地形複雜,就是你的地利。”
百目越聽越精神,口中唸唸有詞。
“對呀在鎮子裡見了陽光,我也不敢和佛雕師拼命,他離開鎮子,就沒有觀音菩薩的法寶傍身,到了山裡,他絕不是我的對手。”
江雪明接着說:“如果一條手臂還不夠,你拿我人頭去.”
珠珠娘娘立刻尖叫:“使不得!貴人!你說什麼糊塗話!”
“剝皮寶樹在金戌手裡。”江雪明隨口講出一條毒計:“此寶可以幻化人皮,隨便找一顆頭顱來,哪怕是死人的腦袋,也能做成我的模樣,一起帶去問罪——要佛雕師心魔叢生,愧疚起來他就失了戰鬥力。”
百目:“要是佛雕師細看,看出蹊蹺了”
“你當着佛雕師的面,將我這個庸醫的腦袋剝皮拆骨,生啖其肉,咬碎頭顱啃光腦子,他如何細看?”江雪明解釋道。
百目還是不放心:“要是他把這個事情告訴靈光佛祖.”
江雪明:“那是天大的好事。”
爲了一個黑風鎮,猶大能親自跑基層來檢查丹爐生產的事情,那是再好不過了。也不用江雪明辛辛苦苦到處找。
可是他嘴上不能這麼講——
“——大夫是佛雕師找來的,他辦不好這個事,靈光佛祖也怪不到你頭上去,到時候捱罵的還是佛雕師,諒他也不敢稟告靈光佛祖。”
如此分析下來,百目越聽越覺得有道理。
珠珠娘娘卻多留了一個心眼,這老妖婆比它夫君聰明得多,漸漸對這位御醫起了疑心。
“張貴人,如此大恩大德.”
“珠珠仙子,事成之後,我另有一事相求。”江雪明對這蜘蛛怪使了個眼色——
——百目還沉浸在幻夢之中,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可是這個小眼色,在珠珠娘娘看來,就像是之前悄悄話裡的承諾即將兌現了,它就做起白日夢來,或許這黑風嶺不需要百目魔頭,也不需要佛雕師傅,只要觀音菩薩和張貴人就夠了。
上文裡說到,聰明不代表智慧。
武修文就是其中代表,這小子披着金戌的皮囊,受了珠珠和百目的靈壓折磨。守在觀音洞外等了許久。
對他來說,等待是一種酷刑。
他的腦子裡萬念齊飛,隊伍裡沒了主心骨,他就開始瞎想。
懷裡有婆娑剝皮樹,不如找個藉口溜下山,丟下趙家兄弟和關香香,自此以後天高任鳥飛,成了自由身——有法寶傍身再也不怕妖魔追殺,得了張貴人的真傳,慢慢去參悟《騎士戰技》的奧妙。
可是想到黑風嶺周邊險惡的環境,他心裡打鼓,又不敢一個人下山。於是看向劍英劍雄——聰明崽就說起歪點子。
“古靈精怪。”
當着看門小妖的面,武修文擺起官腔,做起主人。
“兩位上仙,隨我來。”
趙家兄弟愣了那麼一下——
——他們搞不懂武修文在想什麼,或許是張貴人的安排呢?
於是趙家兄弟傻乎乎的跟了上去,一人挑起行李,一人抓着關香香,順着來時路走去。
走出觀音洞,走到百目洞府範圍,再一路走出月合關,武修文心裡驚慌,沿途哨卡小妖小怪來問話都是恭恭敬敬,這些巡山的嘍囉心裡也好奇——怎麼關香香這塊肉也要帶下山去。
武修文強作鎮定,隨口應道:“大人的事,也輪得到你們來問?”
小妖們立刻作鳥獸散了,不再講起這個事。
直到完全走出土地廟範圍,眼看黑風鎮越來越近。
[Part②·聰明反被聰明誤]
四下無人,趙家兄弟終於反應過來——
“——武修文!你要幹甚麼?”
趙劍雄厲聲大喝。
“帶我們去哪裡?”
武修文馬上脫了人皮,只見金戌的侏儒身體中鑽出來一個精神萎靡的乾瘦男子,現出原形了。
“師弟,師父要幹大事,我們留在黑風寨是十死無生呀。”
趙劍雄馬上辯駁:“你也不講一句?師父不知道我們下山,不告而別了?!這不是害他麼?!”“我們隨張貴人上山來,替他挑擔,幫他誆人,這份恩情已經報答。”武修文隨口解釋道:“趙家兩位爺爺,好好想想吧,神仙妖怪要鬥法,他們一呼吸,我們這些普通人就會疼,他們一揮手,我們這些普通人就會死——我帶着你們躲起來,就是在幫師父呀!”
“萬一兄弟幾個成了人質,人皮也保不住了。這纔是害了師父!”
武修文苦口婆心的勸道。
“不如就此分了行李,繞過黑風鎮,回官道往泰野走,我就回我的珠州城。要是趙家兩位爺爺想做地保,我跪在乾爹面前去求去鬧——也不是難事嘛.”
關香香聽得還有如此好事,馬上掛在劍英脖子邊上,一個勁的親臉。
“英雄!英雄帶我回去吧?英雄?!”
妓女分得出輕重緩急,要說服趙劍雄,就得把握趙劍英的命根子。
長幼尊卑的規矩裡,弟弟必須聽哥哥的。
趙劍英想去推搡美女,手卻老實得很,他嗅見這婆娘身上的脂粉氣,立刻失了心智。
“老二”
劍雄目呲欲裂,怒火沖天大聲罵道:“你聽我的話?要問我了?你在問誰?是你老二還是我?”
眼看兄弟二人要掐架撕鬥,趙劍雄想把關香香從大哥身上拽開,大哥卻護着這柔弱女子不肯退讓。
武修文也不死心,就要撕下古靈精怪的皮肉,再用剝皮樹來逼迫兩人聽話。
可是世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
——最難辦到的,就是讓人乖乖聽話。
等到三人全都恢復正常體型,變成原來的樣子,趙家兄弟變回村夫野人,關香香的袖子扯得稀爛了,大家紅了眼,依然說不到一塊去。
“你們想要安全下山,回到黑風鎮,只能靠我手裡的法寶過佛雕師這關。”武修文威脅道:“趙劍雄!我喊你一聲爺爺,要你保我平安。叫你一聲師弟,是顧及師父的情面。你不要不識好歹。”
劍雄與大哥撕打鬥毆,臉上又掛了彩。他氣不打一處來,突然就開始哭——心裡難過。
他想起師父給他治傷,又想起年幼時出門去撒歡,在田地奔跑,捉兔子打狐狸的時候,要是傷了自己,爹孃也是這麼給他敷藥。
現在他沒有父親母親了,再也沒有了。
殺他父母的是誰呢?是這狗老天嗎?是妖魔鬼怪嗎?
大哥以前寵他愛他,不能讓他受半點委屈。
此時此刻大哥是爲了一個女人和他置氣做對嗎?
不,不是的,大哥只是想活,他不敢說,只能借關香香的嘴說心裡話——
“——師父!”
劍雄大聲嚎叫起來,朝着黑風寨的方向喊。
武修文心裡慌張,連忙罵道:“畜牲!你喊什麼!要把妖魔喊來麼?!”
劍雄流着淚,朝四方土地廟那頭跪下。
“師父!師父!!!”
他連連磕頭,磕夠了九個。
“我不想害你!我不想害你!師父!”
武修文也動容了,他才聽明白劍雄的言外之意。
這一走,就是把張從風往火坑裡推。如果百目大王問起金戌的去處,張貴人答不上來,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佛雕師再往穆家莊裡搜查一番,兩個魔頭一碰面,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明白了。
劍雄的腦門磕出血來,滿臉通紅的。
武修文終於放心——這小子出了一口怨氣怒氣,不會再和自己做對。
於是他拿出婆娑剝皮樹,要給幾人改頭換面,造一副尋常百姓人家的皮囊,好躲過黑風鎮裡司祭長老的審問。
可是這琉璃寶樹一拿出來,敲在趙劍英身上,它立刻變得粉碎,再也沒有當初那種柔軟藤條抽打皮肉的韌勁了。
“怎麼回事!”武修文驚訝萬分,看着手裡的玻璃把柄:“怎麼可能!”
衆人直勾勾的盯着這寶樹,哪裡是什麼法寶,分明是沙子燒出來的分層玻璃罷了。
“張從風!你騙我?!”
武修文眼裡滿是血絲,一時間進退兩難,要下山去,肯定躲不過佛雕師。
可是要往山上走,沒有人皮面具,要怎麼過月合關呢?
“樹裡有東西!”趙劍英眼尖,立刻提醒道。
武修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從玻璃棍裡扯來一條布帛,也是關香香的手帕。
香香姑娘花容失色,怎樣也想不到自己的貼身之物居然能被張貴人偷走。
手帕上寫道——
“——逆徒!就知道你不老實!”
只有這一句話。
武修文又驚又喜,又怒又怕。
趙劍英連忙問道:“張貴人說什麼?”
儘管江雪明沒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武修文心裡卻十分歡喜。雖說五行山無處不在,可是師父依然喊他一句“逆徒”,沒有講什麼“賊子”,也沒有不管他。
下山肯定是不行,上山更不行了,那就遵照張貴人的意思,風餐露宿荒野求生,在野地裡找活路吧。
“還望兩位爺爺,保我一條小命。”
武修文老實了,開始盤算起行李的糧食和仙蜜,大概還能撐兩天。
“繼續在黑風嶺周邊風餐露宿,等師父的好消息。”
劍雄想不明白,於是搶來手帕一看:“哈哈哈哈!罵得好!”
武修文嘟囔着:“師弟,前途生死未卜,你怎麼還高興起來了?”
“不爲什麼!”劍雄的腦子很簡單:“看見你吃癟!我就開心!”
過了一會,幾人找到一處背風坡,毒瘴也沒有那麼猛烈。
劍雄這纔想起來,要問清楚張貴人的安排。
“武修文,既然師父都有本事把法寶偷走。爲什麼還要給你留一個假的?”
講起此事,修文嗚呼哀哉的。
“他老人家頑皮,如果沒有這法寶,我也不敢帶你們逃跑——”
“——心裡起了邪念,就會有報應,師父卻捨不得我們死,知道山上兇險,要我們好好躲起來哩。等到災難過去,再來尋找我們。”
劍雄聽明白這說法,又朝着山頭,找了一處空曠的巖臺跪下磕頭。
武修文笑道:“你就磕吧!他老人家又不在你面前!你磕個什麼頭?腦袋磕裂了他也不知道!”
劍雄罵道:“欺師滅祖王八蛋!我磕我的!關你什麼事!”
武修文受了辱罵,卻沒有還嘴。
他心裡又羞又怒,山野之中不時傳來幾聲怪鴉的厲嘯。
遠方還能看見趙劍英走下矮坡,想看清地勢地形,從溪水裡捉幾條魚來,可是這魚兒也受了毒瘴的詛咒,變得兇猛異常,吞進肚子裡恐怕會染上瘟疫怪病。
武修文來到黑風鎮以後,也沒有去細看尋常百姓家的生活。
這一路走來,他跟着張貴人跋山涉水拜會神仙妖怪,走遍整個黑風鎮,鎮上百姓看似風調雨順性命安康,可是隻要敢出這鎮子一步,就得受邪毒詛咒萬劫不復。
逃?能逃到哪裡去?
逃出黑風嶺,還有大東南,逃出大東南,還有銅河諸國。
到了別人的地盤,也要受詛咒,拜菩薩。
潮漲潮落,人命就和海水一樣,浪花起了一波又一波。拍在岸邊就是粉身碎骨,變成丹爐裡的藥材了。
我這一走,何嘗不是在吃恩師的肉,喝恩師的血?
你想一想,最早你要把玉真帶去珠州,求一份仙緣,修一份功德。
要是沒有張貴人,珠州城也會變成人間煉獄,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妖城,不過造了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
武修文啊,武修文
如果師父沒有偷換這寶樹的能耐。
你還算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