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停靠在一處臨時站點。
這裡按照凡俗世界的地理位置來算,離琉球羣島邊界還有六十多公里,順着鐵路往遠處犬牙交錯的亂石巖窟看去,已經走到頭了。
火車開不進去,需要步行探索。
此時此刻,流星終於意識到自己正在幹一件大事,鐵道系統中的高級資深乘客們(VIP)纔會涉足這種荒無人煙的絕地。
這座臨時站點是攻堅隊伍爲此次任務修建的據點,前往未知地塊探索的勇者們需要後勤補給,需要補充體力的食品,需要溫暖的住處。列車會根據VIP探索任務的週期往返臨時站點,給流星和平安帶物資。
一旦兩位乘客遭遇險情,這趟列車就成了流星的生命線,負責第一時間將侍者和後續的增援調來[前線]——攻堅隊的兵員把這種地方稱爲[前線]。
就在這個時候,平安先生越過流星,和前線據點裡的攻堅隊負責人打了個招呼。
流星則是東摸摸西看看,往返於這座木質建築上下二層。
二層的大露臺有勘探隊伍的儀器,最高點有水平測繪儀和望遠鏡。十來臺大燈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它們已經完成了初期任務,被隊伍裡的兵哥哥隨手丟在一邊。
一樓靠近鐵軌的地方有幾個大頭兵蹲在一塊抽菸,見到流星來了,立刻敬禮打招呼,似乎都聽說過無名氏裡[哭將軍]的傳說。
流星不好上前去搭訕,因爲這些兵哥哥似乎都挺害怕的——
——他身上有阿黑的味道,那頭大狼是青金狼母的孩子,普通人嗅見這強烈的信息素會不由自主的戰慄。
“步流星!”平安大哥喊:“你進來,來認識一下攻堅隊的通信士,兄弟有話要說!”
從小月臺往餐廚的方向去,不到餐廳的位置前方有一扇向右開的大鐵門,揭開防水帆布的簾子,就是攻堅隊的指揮室了。
阿星一進門,就看見牆上掛着一幅軍團徽記,那旌旗上是兩顆蒼綠色的月亮標誌,像極了BOSS的兩顆眼睛。
通信士喊道:“是無名氏的戰士嗎!步流星先生?!”
阿星立刻應:“是我!”
三人在會議桌前聚首,通信士看上去很年輕,也是二十五六歲的模樣,有一頭栗色短髮,與阿星遞交士官證,互換身份卡,名字叫馬爾科·來福——祖籍美國,在俄克拉荷馬長大。父母都是鐵道人,長大以後才知道爹媽的真實工作,這小子沒有在凡俗世界躺平的想法,毅然決然的加入了廣陵止息。
馬爾科:“兩位貴客,我要和你們說明前線據點的情況。”
一副戰術地形圖,一副地質圖都列在大桌上。
“貯倉裡的食物很多,能讓先遣單位在據點保持作戰狀態一個月以上,我們不缺水,只要你們能回到據點,就不需要擔心生存的問題。”
“兩位請看這裡——”
馬爾科左手指向地質地形圖,右手指向戰術地形圖,都是同一個位置。
“這些坍塌的巖窟,斷裂的懸崖已經不能走了,原本向琉球羣島,以神道城爲首的空腔地塊有七條道路,在五十年前我們可以轉車轉站,買票都能有十多種組合,可以訂製自己的旅遊路線,去參觀地下奈良,去這座超級科研中心散心度假,但現在只有這一條路了。”
馬爾科所指的地方,就是這次探索任務的第一站。
“我把它叫做嚎風嶺。”馬爾科改用中文與流星和平安交流,“和其他道路不一樣,它不是隧道,沒有多少橋樑,在環太平洋版塊運動產生地震火山等等天災時,這條線路受到的影響最少。但是也有幾點要注意。”
這麼說着,通信士從拿來兩個對講機,一臺FOB多功能終端。
“往這處空腔去,有十六公里的安全道路,這是勘探隊已經探明的地方,整條鐵路都被憤怒的大地撕碎了,一起毀滅的還有沿途的通信機房。我們修復了一些,可是更深處是沒有任何信號的——兩位貴客,你們要做好打不通電話的心理準備。”
平安先生點點頭。
流星內心起了漣漪,久違的危機感出現了——
——呆在秘文書庫和加拉哈德的校舍太久太久,重新回到野外的感覺非常棒。
通信士從桌下提來兩個大箱子,和貴客們繼續說明。
“我們有應付極端環境的火烷服,有抗輻射衣,第一次探索還請你們不要走太遠,如果前線據點聽不見你們的應答,在三小時內我們就會出動醫療搜救組去尋找你們。”
“然後是約定,如果兩位貴客在未知地塊找到了高價值目標,需要深入探索時,要先回到鐵道沿線用無線電和我們聯繫,同時我們會準備全地形越野車輛,派出勘探組來接應你們——這個時候你們可以自由行動十六個小時,保持高度專注來應對未知地塊中的各種危險,我們的電臺會一直靜默偵聽,除非VIP解除約定。”
“最後是路途引導。”
通信士從服裝箱中取出兩個瓶子,裡邊裝着瑩石,他取出一顆,與流星和平安說明。
“每過三百米至少要丟下一顆信標,這種瑩石有微弱的靈能反應,可以讓攻堅隊的兄弟們找到正確的道路——我要說的就這些了。”
馬爾科張開雙臂,要和兩位VIP擁抱,這年輕的小夥子非常興奮。
“重新回到這片交界地的感覺很棒,同志們。特別是你,步流星先生。”
小哥哥把軍團戰徽拍在MOLLE的魔術貼上,將兩套禦寒的生存服交給流星。
“你已經沉寂了兩年零八個月,上一次我看見你的新聞,還是在報紙的豆腐塊裡,流星先生,你不知道我們這些跟你一起長大,一起作戰的小人物有多麼喜歡你!”
步流星撓着後腦勺,滿臉不好意思。
馬爾科滿面春風,笑着說道:“廣陵止息攻堅隊,霜月騎士團通信士——馬爾科·來福向你致敬!無名氏的戰士,你現在看上去瘦了不少,也沒有作戰記錄裡那樣精神,我依然會在據點等候你們的好消息,去重新譜寫你的傳奇吧!”
等到流星和平安走回月臺,流星還有些不太適應,這前線的好兄弟也太熱情了。
從餐廳的對開門裡擠出來一頭大狼,黑哥緊縮兩腿,勉強鑽了出來,它身上鞍具揹包齊全,再把剛纔領來的裝備都掛上去,換上衣服鞋褲,是出發的時候了。
兩人一狼就這樣,遠離據點的炊煙,順着鐵路往未知的地區而去。
這一路上流星和平安都沒有說話——
——因爲在車上的七小時車程裡已經聊得夠多了。
他們戴着防護頭盔,求生燈微弱的光源時不時閃一下,除此之外就是富有規律的,舒緩的呼吸聲。
每隔一兩百米,可以看見道路一側勘探隊伍留下的活動痕跡,或是菸頭,或是臨時搭建的窩棚,如今這些窩棚已經棄用,只留下了一盞引路的路燈。
他們走了整整六個小時,終於越過這六十多公里的路途,來到最後一個廢棄的信號基站。
更早的時候,平安先生和駐守在據點的負責人說完約定,要往未知地帶探索,緊接着帶上流星繼續往前走。
大狼跟着阿星來到一處開闊地,放眼望去都是滿目瘡痍。
黑漆漆的廣闊空腔吹來洶涌的山風,極遠方能看見一些天然發光的,帶有微弱輻射的重金屬礦物,零零散散的紅褐色光源顯示出地勢落差。
他們來時的路途位於盤山鐵道中下部分,現在要從最後一個基站出發,從嚎風嶺的西南側,進入一條長達數百米的隧道洞窟,不然無法越過嚎風嶺,得轉進爬山,登懸崖峭壁,那樣風險太大了——而且黑哥能不能爬上去還是個問題。
原本規整的鐵路如今變得七零八落,受到地質運動影響,斷裂的鐵軌經過數十年的風化,已經找不到原本的線路特徵了,只能依靠鐵道自然沉降的路基痕跡來尋路。
平安走在前面,流星就跟在後面,在一片漆黑無光的環境中,他一手攥住黑哥的下巴毛,看越來越近的隧道入口。
平安先生:“就這兒了。”
這條隧道挖穿了嚎風嶺的巖壁山體,根據地質地形圖的描述,往前方走六百米,就正式來到神道城的管轄範圍,此後三十七點八萬平方公里的土地,都屬於神道城——周邊的大城小鎮有十六個,鄉村和聚居地更是數不勝數。
無線電已經收不到信號了,兩人把多餘的通訊用品都塞回黑哥身上的包袱裡。
這條隧道的出入口有開裂的痕跡,像混凝土巖臺與山體最深的裂痕幾乎蔓延到了洞壁邊緣,進入洞窟的瞬間,流星便感覺到前方吹來洶涌的風。
流星:“平安大哥!有風!隧道是通的!”
平安:“不一定,空氣裡的灰塵太多了,小兄弟,你一定要跟在我背後,不要隨便亂跑亂摸。”
這麼說着,這位VIP從攜行包裹裡掏出一瓶油墨,均勻的塗抹在靴子上。
“你腳板比我大,踩住我腳印往前走。”
流星疑惑:“爲什麼呀?”
沿着隧道兩側的地臺往前,當年盾構機內部澆築的鋼筋混凝土結實牢靠,沒有多少裂痕,環境比外部道路要好得多。
此時此刻,平安慎而又慎的解釋道。
“如果甬道里的強風帶着泥塵,代表這裡有新的碎石,有劇烈的結構變化,要是這股風吹了四十多年,應該早就把山體兩側的揚塵吹乾淨了。”
流星這才點了點頭,按照平安先生的說法跟上這些腳印,後邊的大狼也是如此,它雖然不能口吐人言,但是能聽懂人話,刻意循着黑漆漆的腳印走,避開那些看起來危險又可疑的細小裂紋。
幾分鐘過去——
——在隧道中部,平安道長停在路邊,打着手電照向巖壁。
這是一處裸露的窟窿,原本隧道的混凝土結構已經讓自然的怪力給擠碎了,圓弧形的牆壁上就多出來一塊空洞,裡邊黑漆漆的,看不見任何東西,手電照進去,只有許多細小的飛蟲和塵土,跟着狂風衝向來時路。
平安:“等一下。”
流星:“怎麼了?”
平安仰起頭,仔細去觀察這個巖窟,是眉頭緊鎖如臨大敵。
流星跟着看過去,那幽深黑暗的洞穴裡,似乎能聽見莫名奇妙的怪聲,好像是強風吹過這深穴,像笛子或是長簫那樣,鼓弄出[嗚嗚——]的嘯叫。
可是這不規則的洞穴太大,它幾乎有五米多高,傳出來的聲音也很低沉,好像許許多多人在哭泣低語。
手電光跟着這個洞窟,照向另一側。
流星和平安原本是靠着隧道右側往前走,中部道路是四條鐵軌,如今鐵軌朽爛,道基破碎,另一邊則是相對規整走道,但是也有許多開裂的地方。
正對這個窟窿的部分道路,在手電光的照射下,已經變得千瘡百孔,流星一眼看去頭皮發麻——他幾乎呆滯僵立着,難以形容那混凝土牆壁上的景觀。
在這寬高不過六米的牆面上,有數千個坑口,它們大小不一,受了時光的侵蝕,地下水帶來的潮氣,隧道中的強風將這些小小的坑口腐蝕,修改成相對規整的半圓形。
混凝土之外的玄武岩石壁裸露出來,整體看上去,就像是一處受了千萬顆隕石撞擊的牆面。
“這是什麼情況呀?靈災嗎?”流星難以想象,完全搞不清楚這面牆遭受了什麼災害,道路右側的洞穴又是怎麼來的?這一切都需要一個解釋。
“有什麼怪物從這洞窟裡挖進隧道了?”
“平安大哥,它還在活動嗎?”
“空氣裡的泥塵是它帶進來的?”
“別擔心。”羅平安沒有回頭,耐心的解釋着:“不是活物,如果是活生生的玩意,狼哥早就聞到那玩意的味道了——它會提醒我們的。”
想要繼續往前走,必定要越過這六米多寬的洞穴。
平安先生佝身蹲下,跟着強光手電探頭,往窟窿旁側的裂痕裡張望。
阿星也好奇,跟着平安道長一起看過去——
——戒尺成了手杖,不一會敲敲打打,從裂縫中扣下來幾片岩塊。
緊接着阿星就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腥味!
“有血的味道!平安大哥!爲什麼有血的味道!”
羅平安往旁邊讓,摟着阿星的肩,來到裂痕前方,指着裡面的地肌脈絡。
“不是血,是鐵礦的味道。”
從裂縫往這巖窟深處看去,有一片片赤紅的氧化鐵砂礦石,手電強光的照射下,很快就看清了這片鐵砂坑口的全貌,不像阿星想的——這洞窟沒有通往外界,只有二十來米深。
流星低聲嘀咕着——
“——這窟窿怎麼來的呀?是地震震出來這麼個礦坑嗎?”
話音未落,阿星只覺得頭疼欲裂。
那種聲音又來了!還伴隨着強烈的靈感壓力!
富鐵砂礦石一般都帶有強烈的地磁,秘文書庫的研究院曾經這麼講過——靈能就是地球母親的鐵鎳核心迸發出來的生物電。
下一秒,平安先生猛的將阿星拉開,帶離了這詭異的坑口。
只聽一聲巨響,大狼黑哥嚇得連連倒退,從巖窟中迸發出一股洶涌的岩石射流!
細沙與石塊像是炮彈一樣,敲打在道路另一側的牆壁上,留下新一層千瘡百孔的傷痕,炸響開來的回聲幾乎要將流星的耳朵震聾了!
整條隧道顫了那麼一下,緊接着歸復平靜。
流星滿頭冷汗,抓住平安大哥的衣服,緩了老半天都沒好。
“我聽見有人在說話!平安大哥!你聽見了嗎?剛纔那一下子巖爆!還有人在說話!”
巖爆是一種自然現象。
在礦穴中作業,或挖掘隧道時,都有可能遇見這種天災。
它是巨大的山體內部產生了特殊的內應力,不同硬度的岩石和金屬礦物在數千萬噸的壓力下形變,積攢着巨大的動能,最終從洞窟的岩石壁裡迸發出來。
羅平安這一路走得那麼小心,正是在提防巖爆。
此地年久失修,沒有人類活動,也沒有動植物生長的跡象。
空氣中的揚塵極有可能是巖爆現象留下的痕跡,像這個小型赤鐵礦坑,應該是嚎風嶺主脈的地質活動產生的,巨大的內應力讓這座山每過一段時間就往外噴吐鐵流石沙。
隧道另一側的瘡疤,是這些恐怖的飛石敲打出來的痕跡。
這是一種自然現象,不奇怪。可是流星說的這個[在說話],羅平安也確實聽見了。
跟隨古老山脈的怒吼,還伴有無數深沉的呼喚。
那聲音此起彼伏,在震天動地的巖爆巨響中迴盪着,彷彿冤魂野鬼都聚在一起,往人間訴說着哀苦和怨恨,表達憤怒與悲傷。
平安:“我也聽見了。”
流星:“你也聽見了對吧!?”
黑哥:“嗚嚕!”
流星:“黑哥你也聽見了?!”
羅平安拿出兩支筆,要流星默默把那一聲呼喚寫下來,不要提前讓對方看見——很多時候,莫名其妙的靈感壓力帶給人們的幻覺也並不相同。
如果他們聽見的是同一句,同一個意思,用語言都一樣,那確實不是什麼幻覺。
[帰る·Kaeru]
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