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年

“這是你班主任,叫陳老師。”

“陳老師好。”

陳老師轉頭問時建德:“是上四年級對嗎?”

“嗯,原來在那邊是和她姐一個年級的,但是我想着這孩子年紀小,可能跟不上五年級的課。”

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時建德給她們交了書本費以後就回家了,時藍沒有看到時虹,她被陳老師領到四年級的班上。

教室裡吵吵鬧鬧的,似乎還有其它年級的男生一起在班上跑來跑去。

陳老師一進去,大家都自覺的坐回原位,其他班的人悻悻的從後門溜出去。

恰逢上課鈴響起來,陳老師把手裡的語文課本放在講臺上。

“上課了啊,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新轉過來的同學叫時藍,大家鼓掌歡迎。”

教室裡響起掌聲,時藍的年紀還太小,暫時還沒有被許多人注視時的不安與尷尬。她只是靜靜的站在陳老師身邊,用安靜的目光打量着班上的二十幾名同學。

突然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那不是剛剛躲在角落嚇唬自己的男生嗎?好像叫……紀……風年?

對方似乎也認出了她,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同學,低聲說些什麼。說着說着,他將頭擡起來,衝時藍咧開嘴笑了笑。

教室裡沒什麼空位了,陳老師就讓時藍先坐在最後一排。她從講臺走到最後一排的時候,全班人的視線都跟着她一起移動。

都是十一二歲的孩子,來了新人,眼中都是擋也擋不住的好奇與探究,她現在倒是有一絲緊張了。

路過那男生課桌的時候,她聽見男生低低地問同桌:“誒,你看她長得像不像xx?”

“上學期轉走那個?”同桌仔細看了看,隨後搖了搖頭:“有一點吧,但總體也不怎麼像。”

男生的興致立馬下去了,支着下巴嘟嘟囔囔:

“明明就很像啊……”

陳老師在講臺上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吸引回大家的注意。

“今天是第一天開學,大家寒假過的怎麼樣?壓歲錢收了挺多吧?”

不知是誰答了一句:“多有啥用,都被我媽搜刮走了……”

教室發出一陣笑聲,陳老師推了推眼鏡,笑道:“那就沒辦法了。好了,我們開始上課,大家先把書合上。”

正打算翻書的幾個人乖乖的閉上課本。

“假期玩也玩了,不知道上學期學的東西你們還記得多少?現在我抽個人起來背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廣陵》,誰來?有沒有自願的?舉手給老師看看。”

不管是幾年級,和所有被老師提問的學生一樣,四年一班集體低頭,有的開始撿地下掉落的筆,有的似乎忘了從書包裡拿出量角器,正動作自然的拿,還有的死盯着語文書封面的人物,似乎要盯出花來。

這時,一隻手輕輕的舉了起來。

陳峰稍微愣了一下,居然會有人真的舉手?他看過去,發現是剛剛新來的時藍。

“好,時藍同學舉手了,那你來吧。”

同學們的目光一瞬間又集中到了一處,時藍有些緊張,她怕自己忘了最後一句。雖然平時比較遲鈍,但是最基本的尷尬與臉紅,她還是會有的。

“《送孟浩然之廣陵》——唐 李白,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教室裡響起掌聲,時藍在陳老師的示意下坐下,面上安靜,但是心卻在砰砰直跳。

她有些忘了自己剛剛爲什麼要舉手,按她的性格,本來不會這麼故意吸引別人的視線。很多年以後邱佳琳還調侃過她,說她當時在大家眼裡,基本就是那種渾身冒金光的存在。

時藍很清楚她舉手不是爲了炫耀,非要找一個理由的話,她垂了垂眼睛……或許是爲了證明自己應該還是有點用的吧。

“你這麼想的?”邱佳琳聽完以後挑了挑眉毛,有些難以置信:“怎麼可能~你小學初中不是一直都是班上第一嗎?你這叫沒用,那我們這些叫什麼?”

她擺了擺手,笑的滿臉不相信。

時藍盯着她,然後自己也笑了。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

雖然她一直記得,但這畢竟也只是一次簡單的課前抽查,大家很快就忘了這件事。陳老師翻來新學期的課本,開始讓大家看課後的生僻字,然後再找人讀課文。

時藍坐在最後一排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書還要過幾天才能發下來。總有調皮的男生把書翻的嘩嘩響,時藍看着滿教室的人,心裡突然一陣恐慌。

這種沒由來的恐慌是她一直就有的,大概是從兩年前開始。小時候父母總是吵架,吵着吵着就會有一方摔門而出,沒過一會兒,另一方也會離開。

這時候就只剩時虹時藍兩個人,時虹往往把燈一關,命令她:“睡覺。”

但好在無論吵得怎麼兇,第二天一睜開眼睛,也總是會有一方在的,他們會帶回來薄皮的小籠包給姐妹倆當早飯。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零八年,不知道爲何,嚴梅也就是她們的母親突然離開家,自己租了一個房子。雖然在同一個城市裡,但離她們卻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

而時輝經常外出工作,又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她們。於是,他將姐妹兩個託付給自己的妹妹時瓊花。

在時藍的記憶裡,姑姑是個有些吝嗇而且脾氣很大的人,姑父的性格要溫和一些,但也敵不過姑姑的潑辣。她們有個5歲的兒子,叫楊時,長得很可愛。

姑姑一家暫住在自己家裡,負責保障時藍時虹的一日三餐。雖然說的是一日三餐,但是卻不包括早飯,因爲上學太早他們不想起來做。

這時候姑父往往會給姐妹兩個一人一塊錢,說是去買早餐。除了這一塊錢,再沒有別的零花錢了。

以至於有一次班上讓交20塊的飲水費,時藍不敢向他們要,只能從牀墊下摸出自己偷偷藏的5毛錢,去不遠處的小賣部裡給時輝打電話。

時輝的聲音一響,時藍的聲音卻突然哽咽了,但還好她及時壓住。

“爸……學校……學校讓交20塊,去……去交飲水費。”

“嗯,我知道了。”對面似乎在忙,很快就掛了。

時藍悄悄抹了抹眼淚,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了,怎麼突然就哭了。

回去以後,時輝似乎給姑姑打過電話,她給了時藍一張二十的錢,上下看了她兩眼,然後什麼都沒說就吃飯去了。

時藍站在門口,門裡的光照不到她。她就立在黑暗裡,眼淚靜悄悄的往下掉,又不敢哭出聲讓大家發現。

她低頭看着手裡模糊的二十塊錢,心想:爲什麼明明是自己家,而她卻有一種寄人籬下的感覺呢?

從此以後,她便得上了這種動不動就心裡恐慌的毛病。在周圍沒有熟悉的人,自己孤立無援的時候,心總會突突地跳的很快。

等她長到足夠成熟,已經能夠正視自己,用絕對的理智回憶那段時光的時候。她才明白原來這種恐慌——叫做害怕被拋棄。

“老師,新來的同學沒有書!”

一個聲音突然迴盪在安靜的教室,打斷了時藍的回憶。大家都擡起頭,看着舉手的紀風年。

似乎感覺到時藍的視線,他轉過頭,似乎是高興又得意地朝她笑。

那恐慌突然就平靜下來了,男孩的笑像是時藍來的路上遇到的油菜花田,以男孩爲中心,初春的光芒在南方的寒冬上蔓延,上面開出金黃色的花來。

雖然有些刺眼,但……還挺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