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時辰之後,附近駐紮的鐵雲騎一部就來到了發生激戰的小樹林。葉韜一行稍事整理就重新踏上了返回剛鐸的行程,但陳曉來作爲聯絡官卻留了下來。到了這個時候,陳曉來已經被明確告知,自己將來是不是有機會回到主戰營,恐怕得看葉韜和劉勇的意思了。他剛纔的表現太好了,之後他會被任命爲葉韜的副官,但現在,他得先作爲葉韜的聯絡官,和威寧丁家的這波人呆在一起,幫助他們在雲州安頓好。
丁未有恍若隔世的感覺。在幾個時辰之前,他們這一行被越來越近的飛虎營的人逼進了小樹林的時候幾乎已經絕望了,但現在,他們卻被很好地照顧了起來。他們先是被帶到了鐵雲騎的邊上,在軍營外的一處平時供來訪客人和家屬住宿的地方住了下來。陳曉來告訴他們,需要他們協助調查那些飛虎營是如何進入雲州的,在協助調查期間,他們的一切生活費用將由北疆經略府負責。他們將在鐵雲騎的營地這裡逗留一天多,而後,他們將在一小隊軍士的護送下,直接去剛鐸。丁家雖然是虎落平陽,但身邊攜帶的值錢的東西,銀票甚至於九州商會、七海商社和雲州銀行的定額支票着實不少,畢竟,他們是將全部能帶走的身家都帶在了身邊。這些住宿的費用他們不在乎,但這種簡單的照顧和溫暖,和那種並非施恩的淡然態度,卻讓他們着實鬆了口氣。
對外傷處理有着豐富經驗的軍醫再次檢查處理了那些傷者的傷口,而第二天預定出發的時候,數量足夠的馬車已經準備停當。丁家的所有傷員都可以上車修養,甚至於他們全體都進入馬車也絕無問題。轉瞬之間,整個隊伍以舒適的方式行進的速度,甚至於比他們之前逃命的時候更快了。他們居住的是雲州主幹道兩側的如家連鎖客棧。他們這一行,由於首尾兩輛車都懸掛着經略府的旗幟,還有陳曉來這個侍衛營的人伴隨,受到的接待自然是極爲熱情。而那些上來攀談的雲州本地人士和往來商旅在得知他們是從北遼一路逃來雲州,並沒有看不起他們,反而爲他們出謀劃策,提出各種幫着他們在當地安頓下來的建議。丁家由於以前一直操持海上貿易,認識的七海商社的人着實不少,而在雲州,他們居然還碰上了不少七海商社的各級執事。
“丁先生,到了剛鐸,安排略有變化。原本預定讓你們先住在中央大道邊上的賓館,我也剛知道剛鐸正在組織個什麼比賽,各地賓客雲集,那些地方都佔滿了。現在只能安排你們住在城南的港區邊上的客棧裡了,可能稍微有些吵,請多多地見諒。”在進入剛鐸之後,陳曉來折騰了一陣才發現,原先所預想的方案不成,如果不是幾個同僚幫忙,恐怕他就只能想辦法把丁家這些人塞進某個還空着的軍營,讓他們在軍營的食堂裡搭夥了。要知道,這次他們在雲州呆的時間可不會短,至少得等他們找好合適的地方買好房子住定了才行。
“多勞小哥費心了。”丁未作揖道,“能安頓下來就好,吵一點算什麼。丁家可是商賈世家,最喜歡熱鬧的地方了。”他所說的一點都不客氣。剛來到剛鐸,丁家那些年輕子弟就被剛鐸的美麗和繁華所震懾。剛鐸看起來雖然簇新簇新,但從人口、從活躍的市集和城中的數量衆多的商號來看,一點都不像是一座只有很短的歷史的城市。
“經略府將盡快派人來和你們接洽,不過,有任何事情,你們也可以來找我,直接去葉府,報我的名字就行。我得先回去向葉大人覆命了。”接待的事情告一段落,陳曉來就回到了葉府。而這個時候的葉府,可謂戒備森嚴,將星雲集,葉韜正在舉行商討軍事方向的重要會議。雲州軍方向來激進,當飛虎營進入雲州追襲的消息先於葉韜傳開,統帥部在戴雲的指揮下已經做出了迅捷的反應,到目前爲止已經有十個營進入了戰備狀態,有十個營隨時可以開拔。進入戰備狀態的十個營以緩慢的動作向和北遼交界的地方推進,在雙方實際控制線的東平一側做出了明確的戰鬥態勢,一副隨時可以進軍北遼的樣子。而後來的部隊,一個個地將第一批部隊的空隙填補了起來,進行不間斷的巡邏搜索。而北遼西路軍也毫不示弱地擺開了六萬大軍,當着東平大軍的面每天操演。一時之間,雲州和北遼之間戰雲密佈,一觸即發。
北遼方面有苦難言。飛虎營一部被基本全殲的消息這時候還沒傳到北遼,他們只能約略判斷雲州的軍事動向,卻不知道會什麼時候忽然爆發出來。以高森旗爲首的一批將軍認爲東平不敢輕舉妄動,因爲雲州還沒有準備好,西路軍同樣沒有準備好。只是,他們覺得以葉韜的性格來說,至少暫時還不會爆發戰爭。
其實,北遼方面部分是正確的,葉韜的確無意在此刻興兵作戰,但對於採取必要的軍事威懾,還是十分認同的。戴雲太瞭解葉韜這一點,這才肆無忌憚地佈置出了如此規模宏大的佯動。
陳曉來本來想等着會議結束再找時間將丁家的情況彙報,沒想到的是,他剛剛站在門口,就被劉勇招手進了會議室。“這是葉韜的新任副官,陳曉來。”劉勇向在場的各位解說道。雲州的諸多將軍們嘖嘖讚歎。葉韜的副官,雖然只是一個小兵,但他的權勢,絲毫不亞於雲州軍中的營正級別的人,而在行政方面的影響力,說不定更深。一切,就得看這個看起來很有些老實的副官怎麼對待這事情了。而在場的大家都明白,雲州的一個有實力人物。說不定就從這一刻開始。
“葉經略,諸位將軍……丁家剛纔已經安頓在了碼頭區的一處旅社……”陳曉來暗自嘆了口氣。他的身份被這樣確定下來,他是無從辯駁的,而這個重要的位置,也的確會讓他有那麼些沾沾自喜。他沉着聲音,向大家說明了他所知道的丁家的情況。
“你是說,丁家還有很多人還在進行逃亡?”成遲問道。
“是的,將軍。”陳曉來解釋道,“但根據丁家的說法,他們互相之間聯繫不大上了,也很有可能是落到了北遼官府手裡。”
“我會去安排人去了解此事。”在坐的還有情報局雲州分部的主管謝敬亭,他點了點頭說。
“這丁家要是成爲我們兩國開戰的導火索,那倒也算得上是能名留青史了。”戴雲揶揄道。但這卻差點成爲事實。兩國之間的對峙從來沒停止過,而像這次玩得那麼過火、規模那麼大的,似乎還沒有。
“嘿嘿,高森旗纔不是這樣的人,他比我們更需要時間,也遠比我們艱難。”葉韜忽然問道,“不管剩下的丁家的人在哪裡,我都可以開口向他們開口要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想,他們一定會交出來的。北遼的人,也該知道,我們是怎麼對待自己人的了吧?既然有第一個人投奔我們,那也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但是,我要提醒大家,除了安全方面要有保證,任何人嚴禁用任何方式給丁家在經營上提供幫助。這裡是雲州,大家的機會都是平等的,我們的力量來自於雲州、鎮州、奔狼原、草原的百姓,對別人優待就是對他們不公平,他們能不能在雲州重振聲威,是他們自己的能力問題。陳曉來,你回頭把我這句話傳到。”
陳曉來嚴肅地說:“是……但是,大人,我請求將去和北遼西路軍交涉的事情也交給我。”
“哦?”在場的大家都興致盎然地看着陳曉來。這毫無疑問是個超級危險的任務,這一類的交涉,現在一般都是讓無關緊要,對方覺得不值得殺的人去送個消息,然後雙方約定在中立場合會面商議,但是,現在兩軍對峙那麼厲害,又是東平方面首先挑起的對立,這時候派人去,危險實在是太大了。這種事情,多數都是攤上了自認倒黴。雖然雲州軍人十分勇敢,卻也沒有送死的愛好。
“爲什麼?”葉韜笑着問,“當我的副官不好嗎?”在劉勇公佈了陳曉來任自己的副官的時候,這傢伙並沒有什麼欣喜的神色,反而是有點落寞,這葉韜還是看得出來的。
“不敢!”陳曉來挺直了背,直視着葉韜,誠懇地說:“能夠以任何方式爲大人效力,都是我們這些雲州子弟的最好的歸宿,生如是,死如是。只是,我個人原本更希望能夠進入主戰營殺敵。能夠在大人身邊效力,能夠做的事情更多,能影響的人也更多,不過,未免不夠刺激。……我還是挺喜歡那種在生死邊緣的感覺的,還請大人成全。”
葉韜呵呵笑了笑,說:“好吧,我給你這次機會。我想你誤會了,我可沒有把你當文書或者跑腿的人來用的意思。等你安全歸來,我會讓你知道,當副官的日子一樣可以很精彩的。”
【代表】
一個使臣能夠說什麼做什麼,那可是有嚴格限定的。在出使之前,統帥部交給陳曉來厚厚的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面已經裝着全部需要的資料了,但更重要的卻是葉韜給他交代的底線:必要的時候,他可以以葉韜的全權代表的身份,做出決定,當然要用到這樣的底線,他得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雲州隨時都在準備作戰,雙方的對峙和摩擦隨時可能升級。其實,雲州並不介意此刻就進入戰爭狀態,擔心的只是現在軍隊沒有整訓完備,可能會遭遇不必要的損失。但戴雲的枕邊風可能是對的,那就是雲州準備好的時候,西路軍也該準備好了。至少就現在看起來,西路軍在戰鬥力上和雲州諸軍差一個檔次,如果等下去,自然可能進一步拉大這樣的差距,卻也不是沒可能被西路軍趕上來。畢竟,雲州現在的一舉一動都被盯住了,而云州的軍隊複雜精密,想要再有跳躍式的進步,已經不可能。戴雲不是沒看到葉氏工坊的槍械作品,但哪怕是那樣,她還是堅持認爲,不應該等下去。
葉韜有點被說動了。不說雲州的軍事體制已經隨着他那麼多年的打造,全方位地形成了快速集結、快速行軍、快速投入作戰的超高效率的軍事體制,最初的五十個營全部都具有快速反應部隊的效率。而之後的陸續擴軍,對這種能力的減損也不多,加上輜重部隊,雲州實際上隨時可以投入作戰,有着長年訓練的部隊總數在十五萬上下。還不包括守備營這樣的,實際戰鬥力並不弱的二線部隊。另外,雲州還有潛力隨時動員十萬人以上,有相當戰鬥力的部隊,包括奔狼原上的,北方草原上的騎兵部隊。如果能夠善用雲州諸軍動員迅速的特點,輔之以強大的偵查能力,已經是立於不敗之地了。葉韜所憂慮的,只是沒有鐵路,後勤供給壓力太大而已。
陳曉來得到的來自葉韜和統帥部的指示,甚至並不完全相同。葉韜的說法是,不用逼北遼進入作戰;而戴雲讓人私下裡囑咐他,對方不交人,那我們得打,對方交了人,那他們忍辱負重,所謀者大,更要打……反正,陳曉來很鬱悶地想,我是去找刺激的,可你們也別把事情安排得那麼刺激啊,現在基本上他還真的成了個去挑事的人。他的任務無非是兩點:讓北遼方面知道,那些對於抵抗不抱希望的人,只要逃入東平境內,就會得到保護,不僅承認他們隨身攜帶的財產,對於他們能用其他方式證明的財產也承認。這可是極有威力的一招,那些擔心地產被徵收的傢伙們,這下可以安心了。
另外,他就是去沿途看看西路軍的作戰準備和士氣……說起來他並不像是個使節,更像是個斥候。
但這的確也是陳曉來自己所要求的。他在讀完了統帥部給他準備的那些文檔,瞭解了西路軍旗下的那些將領的資料,知道了應付各色人等的各種口徑,他就將文檔全部燒燬了,這些內容已經牢牢刻在他的心裡了。作爲一個弓手,他不能每次射箭之前再去瞄刻度,而當一個使臣,他也不能看着小抄和人去交涉。
雲州方面的領先和富裕,不用通過軍備就能體現。既然是去交涉,自然要走雙方都能看到,都覺得自己有一定控制力的道路。進入北遼軍盤踞多年,現在已經成爲面對雲州的第一道防線的大侖山堡壘,陳曉來的感覺就很明顯。
北遼方面壓根沒有掌握框架式建築的奧秘,就連大侖山最重要的主堡,採用的也是學得不到底的半截子的框架建築技術。雖然是框架、石樑,但上面仍然只能用斗拱來構造一個頂,再以各種方式加強。要說抗擊石彈等等的攻擊,看那副複雜的樣子應該是沒多大問題,但是,主堡可是在大侖山頂上,誰吃飽了撐的用石彈來打?要說防空,北遼方面也是有了點意識的,但那些重新制造的神臂弓的炮架,雖然的確能夠指向天空,卻欠缺靈活性。從西路軍那些操作這些高射強弩的士兵們沾沾自喜的臉上,陳曉來就知道,他們對飛艇的瞭解還停留在幾年以前,或者是北遼的奸細平時探查來的那樣子。新型的雪梟飛艇,速度比以前快了不少,也更安靜,載彈更多,能夠在更高的高度來投彈。而這些一指向天空那準頭和射程就都很難說的高射強弩,最多也就是隔靴搔癢罷了。而大侖山的主堡周圍,那些附屬的建築物就更拙劣了。北遼似乎將他們能想到的所有的建築方式都在大侖山嘗試了一遍。牌坊式的山門,傳統木構建築的半山腰的指揮所,平房、土坯房和樓房兼而有之的兵營,夯土結構、木石結構、磚木結構、石構等等不一而足的各色堡壘。習慣了看雲州一片片規劃完善齊整的建築羣,到了這裡還真覺得不放在心上。
陳曉來原本以爲在大侖山短暫停留,就會轉而東進,前往西路軍的總部所在,沒想到的是,他很快被告知,所謂的“談判”就將在大侖山進行。少將軍高森旗將在兩天後接見他。
這個消息讓陳曉來心頭一沉,西路軍的主將現在在北遼首都述職呢,實際上是作爲人質,讓西路軍不敢異動。而高森旗,纔是現在整個西路軍的核心。高森旗在大侖山?如果不是視察現在的情況,那恐怕就是西路軍隨時準備出擊了。
當真正面對高森旗的時候,陳曉來一點憂慮也看不見了。對他來說,操心這種戰役層面上的事情也沒什麼用,那自然會有人去管。他要做的,還是提出己方的要求而已。
高森旗是葉韜的朋友,這個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實卻讓陳曉來能夠大大方方地見過高森旗。“見過高將軍,我家主公讓我帶聲好,沒想到那麼快就能和少將軍面晤。”
“少來這套。上次剛鐸落成典禮,已經是我最後一次以個人身份去雲州了。從那一日起,葉韜是我的對手,遠多過是朋友。將來再要踏足雲州,恐怕,不是征服者,那就是戰俘了。”高森旗笑着說,顯然對陳曉來並非捏造的問好並不太在意,“你且將來意說個明白,有得談就談,沒得談,你早點回去準備吧。看你這樣子,也不是什麼文官吧。”
“將軍好見識,我本來是侍衛營的箭手,當我家主公的副官,不到一個月。”陳曉來坦然道,“事情是這樣的,前一陣飛虎營潛入雲州,追襲威寧丁家的事情,想必少將軍應該早就知道了。威寧丁家既然向雲州尋求庇護,我雲州自然是收納下來。威寧丁家其餘的成員,據說可能落在了北遼方面的手裡,我家大人想問,如確有此事,能不能把人交給我們?”
“哦?交給你們?憑什麼?我北遼殺不得幾個叛臣嗎?”一個削瘦的將官越衆而出,忑怒道,“你們雲州也太不將人放在眼裡了。”
“他們可不是什麼叛臣,莫要搞錯了。他們只是商賈世家而已,他們繳納賦稅,就是爲了求得安全,獲得國家保障,國家收了他們的稅,就是同意擔負起這樣的責任。從北遼妄圖謀奪丁家的家產開始,丁家就再也不是什麼臣子了。這丁家和北遼的契約,就算是土崩瓦解。你們一邊要人家完糧納稅,一邊要人家將歷年經營所得交出來,有這樣的國家麼?這和土匪有什麼區別?”陳曉來不以爲意地說。在雲州,他們這些年輕人這些年來受的都是這種明顯領先於時代的思想的灌輸,這種契約論的論調,早就已經深深刻畫在了他們的骨子裡,就和他們每個人血管裡的勇武一樣。
“雲州的歪理邪說啊……”高森旗唏噓道,“你們想要人,我就得交人,這是什麼道理?人,我的確是抓了的。要殺,我覺得也沒什麼必要,要放卻是不可能的。要我把人交給你們,那我北遼的面子可就掃光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這一條就作罷吧,你還有什麼,且說來。”
“哦,少將軍果然是抓了人的。既然少將軍不肯把人給我們,那也隨便吧。反正……呵呵。”陳曉來的輕笑隱含的意思顯然是:我們自己打過來放人好了,不用你們了。這呵呵的輕笑聲,一下子打在了大家心頭,不管西路軍如何厲兵秣馬,如何勵精圖治,和雲州諸軍之間的差距,在場的中高級將領們都心知肚明。雲州大軍給他們的壓力,固然讓他們轉化成了奮進的動力,可也同時讓他們有着沉重的心理壓力。
“威脅我麼?”高森旗笑着說,“有本事,就讓葉韜來吧。……遲早的事情,不是麼?”
“你也不必問爲什麼飛虎營越境追獵了。現在,一切的一切,無非是理由而已。葉韜找了個好理由,好時機啊。”高森旗搖了搖頭,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