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你有家有親人,煙花在你眼裡開得越美,現實在你身上就會變得越溫柔;如果你沒有家沒有親人,煙花在你眼裡開得越美,現實在你身上就會變得越殘酷。我想有一個能讓我安居一生的家,我想有一羣能伴我一生的親人,我想過一個有親人陪伴的春節,我想看一場有親人陪伴的煙花。”這些都是五年前樑秀對尹忍說過的話。
燈火通明的深夜,離家不遠的街道,白色明亮的路燈,張燈結綵的草木,冰冷空蕩的路椅,落葉密佈的路面;沒有了行人和車輛的足跡,一切安靜得如同一幅千年古畫!尹澄坐在樹下一張新亮的木椅上,手裡捧着一大杯極冷的冰粒可樂。雖然抓着可樂的雙手已經冷得差點抓不住可樂,但尹澄還是不願放過自己,固執地往嘴裡不停地猛灌可樂。冰粒和可樂入吼,瞬間麻痹神經的寒冷,瞬間撕裂咽喉的快感,尹澄感覺心裡似乎沒那麼痛苦了,因爲他已經冷得幾乎忘記了痛苦,整個人縮成了一團並且全身發抖。呼嘯的冷風從他身邊經過,頻繁地劃過冷凝的空氣。落葉紛飛隨風舞動,尹澄身上的寒冷未減,又被冷風添寒,全身瞬間發紫,牙齒和所有的骨頭都發出抖動的響聲。
“ ……
媽媽的失憶症,一天比一天嚴重,忘記的事情也一天比一天多。過去很多事,媽媽都想不起來了,就連你爸爸是怎麼傷到的手,媽媽也不記得了。媽媽沒辦法,又翻看了日記,看了日記才知道你爸爸的手是怎麼受的傷。上個月,媽媽和你爸爸爲了幫一個孕婦拿回被偷走的錢包,奮不顧身地去追那可惡的小偷。在抓小偷的時候,你爸爸不幸被小偷持刀刺傷了手臂。幸虧警察及時趕到抓住了小偷,你爸爸纔沒有生命危險。
雖然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天,但是看日記回想那天抓小偷的情形,媽媽依然心有餘悸。而且每天看見你爸爸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媽媽總是心疼得難受。媽媽繼續把日記往最新的日期翻看,看到媽媽統計的好事數量,直至今天媽媽和你爸爸在三年時間裡做了近兩百件好事。現在媽媽幾乎每一件事都要寫進日記裡等到忘記時翻看,光是寫你的事情,媽媽就寫了厚厚的一本書。
今晚又是一個美麗的煙花夜,媽媽上個月就把30萬塊錢匯入你的銀行卡。無論你在哪裡,和誰一起過,媽媽都希望這點錢能讓你開心地過個好年。媽媽還記得過去每到過年你比誰都興奮,你最愛那瞬間照亮夜空到處都是的燦爛煙花,你更愛在這個隆重而熱鬧的節日和我們一起快樂地度過一年之中最美好最難忘的日子。我們也一樣,和你在一起,每一個平常的日子都過得像春節一樣快樂。可是這些年你不在了,我們每天都活在無盡的痛苦和悔恨之中,家裡即使多了可愛的志昆和善宏,也無法撫平我們失去你的傷痛。再過一個多鍾,你弟弟就要上樓頂放煙花了,可是煙花再美,外面再熱鬧,沒有你,我們的春節一年過得比一年淒涼悲苦。但我們知道,這個時候你也不好過,只要你一天不能原諒我們,你就沒有一天不是活在無盡的痛苦和憎恨中。
媽媽好恨自己做錯了那件事,讓你帶着對我們的恨離開,至今都不能原諒我們,媽媽因此感到很痛苦。但是想到有一天會徹底地忘記你,媽媽感到更痛苦。媽媽不想忘記你,於是每天坐在你的房間裡翻看你的相冊想要永遠記住你。可是每當看到你的照片,媽媽都好想你。想到你不再愛我們,不再回來看我們,在這個漫長的冷冬,媽媽摸着你的每一張照片都變得如同你一樣冰冷。都怨媽媽,是媽媽當初親手毀了你的幸福殘忍地傷害了你,才把你變得比那千年不化的冰山還要寒冷。如今,你不願再給我們一絲溫暖,也不願再接受我們給予的溫暖。都是媽媽的錯,是媽媽傷你在前,讓你痛了這麼多年,才讓你如此恨我們,傷了我們這麼多年,讓我們痛了這麼多年。
我們雖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是我們的痛苦不及你的萬分之一。然而這一切都是媽媽一手造成,所以媽媽自己釀造的苦果請讓媽媽自食其果,不要把對媽媽的恨放在你爸爸和你弟弟身上了。那件事情他們都是無辜的受害者,請不要再讓他們受到傷害了。“
晚飯過後不久,鳳晨飛就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對着電腦給失蹤多年的兒子碼了幾萬字的郵件。但多年的心酸和苦楚豈是幾萬字就能一夜道盡,鳳晨飛越寫越激動,眼淚越流越粗長,她開始失控地抽泣起來,好在哭聲微弱沒有傳到門外驚擾其他人。鳳晨飛不得已停下忙碌的雙手,抽出一張又一張紙巾傷心地擦拭皺紋裡的眼淚。不知不覺中,她已丟滿了一籮筐和一地的紙,但還是止不住眼淚停不下哭泣。像這樣讓人難過得落淚的話語,五年裡,鳳晨飛用手機、電腦、書信給兒子發送了無數次。但發出去的每一條信息都石沉大海,兒子始終都沒有一次回覆。可是鳳晨飛並不相信兒子會絕情到和她斷絕一切聯繫,因爲以他的性格,想要結束一切就一定會結束得一乾二淨,可是爲何每年過年匯給他的鉅款都沒有被他退回。除非……他出了什麼事情,否則爲何五年都沒有一點音訊。一次偶然看到新聞上報道,某地出現某具身份不名且面部全部腐爛的年輕男屍,鳳晨飛立刻緊張得坐立不安,甚至從玉林跑去隔着十萬八千里遠的城市確認屍體。
鳳晨飛不敢再繼續往下想,雙手回到鍵盤上,手指跳動的速度比之前快速。她相信她的兒子仍安然無恙地活在這世上,只要她不放棄努力,總有一天會感動兒子,讓他回心轉意。鳳晨飛繼續對兒子哭訴:
“還有,過了這麼多年,媽媽終於知道對你造成的傷害永遠都無法估量;對你欠下的鉅債,此生傾其所有都無法償還。因爲媽媽受盡痛苦,終於知道痛苦對一個人造成的身心傷害是多麼可怕;所以如果可以,媽媽願替你承受一切痛苦。媽媽願痛苦加深,痛苦致死,也不願再讓你深受痛苦。哪怕徹底忘掉我們,媽媽也希望你能忘記一切仇恨忘記一切痛苦,再像從前繼續快樂地活下去,過好每一天每一個重要的春節。
可是如果你真的會忘記媽媽,而媽媽也會忘記你,媽媽希望在那之前可以再見你一面,哪怕是最後一面。孩子,媽媽已經等了你五年,爲了再見你一面得到你的原諒,媽媽和你爸爸幫助無數困難的人走出了困境。看在我們幫助了這麼多的人的份上,就相信媽媽一次,媽媽真的不會再犯那樣的錯誤了。請你給媽媽一次補償你的機會吧,過完這個春節就回家吧。即使你不能原諒媽媽,回家痛罵媽媽一次,媽媽也知足了,別無所求了。孩子,求求你,就讓媽媽再見你最後一面吧,只要你願意回來,媽媽什麼都依你什麼都給你。哪怕是把整個家都給你,媽媽也願意。……”
跑步是尹澄和哥哥從小都熱愛的運動,兩人經常賽跑以此分勝負領取對方的獎賞。雖然尹澄從小體弱多病跑起步來氣喘吁吁,但是每次賽跑都輕鬆贏地了哥哥。可是有一次賽跑尹澄卻中途棄賽,哥哥驚訝甚至擔心地問尹澄爲什麼要棄賽。尹澄直言他沒有棄賽,而是比賽還沒有開始他就已經輸了,其實他從來就沒有贏過哥哥,而是哥哥一直讓着他。
哥哥知道再也瞞不住尹澄,於是便把實情全部告訴尹澄:“對不起,小澄,哥哥欺騙了你這麼久。但是請你相信,哥哥這麼做都是爲你好。哥哥知道你生病身體不舒服,扛不了重的東西,也上不了體育課。所以他們都嘲笑你,說你不是真正的男子汗。你因爲這個一直感到極度的難過和極大的自卑,無論做什麼,都覺得自己樣樣不如別人,從此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哥哥看到你因此遠離了所有的朋友和其他的人,不再喜歡和大家一起玩耍,一起說話一起開心地笑。哥哥因此感到很難過,不想讓你這麼輕易放棄自己,哥哥想了許多辦法最後纔想到用賽跑來激勵你鼓舞你增加你的信心,讓你相信自己是最棒的,從而振作起來。”
因爲哥哥那些話,後來的尹澄不再去在乎別人看待他的眼光。他開始積極地參加集體活動,勤奮地運動鍛鍊身體,勇敢地嘗試別人都不敢做的事。就這樣,尹澄自信而快樂地成長成現在健康高大的優秀熟男。如果現在再來一次賽跑,尹澄一定會贏了哥哥,可是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深知永遠沒有那樣的機會,尹澄還是上了起跑線,而且跑速快如閃電。與其說是以此懷念哥哥,到不如說是以此瘋狂地甩掉內心的傷痛。可是內心的傷口就像會長到身上一樣,當尹澄跑得越快,傷口就會被撕開得越深,疼痛就會變得越深。
痛苦,將那段淚溼了眼眶的記憶回放在尹澄的腦海。即使事過五年,尹澄仍清晰地記得且永生都不能忘記!“尹澄,謝謝你,你的心意,我和秀心領了。但是這筆錢,我們已經不需要了,所以你還是拿回去吧。”哥哥冰冷地拒絕了尹澄,但是之後對尹澄說的話更是冰冷得絕情,“回去幫我帶話給鳳晨飛和尹搏凱,告訴他們,從今天起我和他們的關係一刀兩斷!我不再姓“尹”也不再叫“忍”,玉林,我也不會再回去,此生都不會再見他們!”
哥哥說完絕情的話轉身欲走,但卻被尹澄從後面抓住胳膊攔住。尹澄激動地對哥哥說:“哥,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說你不要爸和媽了嗎?那我呢,我可是你從小愛護陪伴到大的弟弟,你連我也不要了嗎?”哥哥轉身看向尹澄,厭惡而費勁地把尹澄的手從他身上拆掉:“尹澄,原來你還知道我是你哥哥,是從小愛護你陪伴你到大的哥哥。可是在哥哥最困難最需要你幫助的時候,你在哪裡在做什麼,你自己心裡最清楚!……”尹澄再也不願回想那個傷心的場景,痛苦地仰天咆哮:“啊——”那一聲咆哮似一隻可怕的魔爪,在尹澄的心上殘忍地抓出一道又一道深深的傷口,尹澄停下腳步淚溼了雙眼。
“說好的,沒有青春也要一起老去。說好的,沒有……”身上的手機響了。電話是愛妻蘇蕊打來的,尹澄拿出手機拭去模糊視線的淚水接通了電話。“喂,小蕊。”
“喂,爸爸,我是志昆。你在哪裡,馬上就要放煙花了,你回來了沒有。”
聽到5歲大兒子志昆清亮的聲音,尹澄勿覺想家了,他對兒子說:“志昆啊,爸爸在外面呢,現在就趕回去,你和弟弟再玩一下,爸爸幾分鐘後就到家。”
“好的,爸爸!那你開車小心一點。”
“好的,志昆,你放心爸爸開車會小心的!”
“那爸爸再見!”
“嗯,志昆,再見。”
掛了電話,尹澄注意到時間已晚至22:45。不知現在家裡的父母怎樣了,每逢這個時候他們的心情都同自己一樣糟糕,想到這裡尹澄不放心地回了家。
尹澄開門進家,先去了客廳,進了客廳看見電視還在精神地播放着“春晚”,可是父親卻睡着了。尹澄過去關了吵鬧的電視,默默地看向熟睡中的父親。雖然手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可是父親還是犯了禁忌,面前桌上放着堆滿菸頭的菸灰缸和空得不剩一滴酒的酒瓶酒杯。過去每次不經意地和父親碰面,尹澄都極少和父親四目相對,每次都是在背後默默地關注父親,不過這次尹澄可以毫無顧忌正面仔細地觀察父親了。
父親歪斜地坐在舒服的按摩椅上,臉色微紅,頭垂得很低,黑白凌亂的劉海,傾斜地覆蓋着他緊皺的大濃眉和他高挺鼻樑上架着的銀框眼鏡。他露出劉海和鏡框的眼皮緊緊地閉着,沉重得似乎永遠打不開。他黑白密集的短鬚包圍着他緊閉的雙脣,這些年他即使在醒着也很少開口說話,更少開口微笑,即便微笑,微笑過後也是滿臉的苦澀。他健全的右手無力地擱在扶手上,即使熟睡中手裡仍夾着半截菸頭。
看見父親這般糟蹋自己的身體,拿自己的健康開這種極其危險的玩笑。尹澄既是非常生氣又是非常心疼,但是拿睡着的父親一點辦法也沒有。尹澄無奈地俯身小心地收拾桌面上的一片狼藉,但是在離開時不小心踢到桌下一個立着的空酒瓶。尹澄驚慌,急忙放了手裡的東西,蹲下去撿起被他踢倒的空酒瓶,但是他發現桌下不止藏着一個空酒瓶,而是兩個。
“忍,是你嗎?孩子?”一雙大手輕輕地落在尹澄的頭上,父親的聲音激動而充滿力量。
“爸,是我,尹澄……”尹澄擡頭看向父親,心裡是一千萬個抱歉。
“……哦,是小澄啊……”父親放亮而溼潤的目光,在看見尹澄的那一刻瞬間暗淡無光,語氣也變得輕弱無力。”
“爸,你的手還沒好,怎麼能現在就碰菸酒呢!”尹澄當然知道父親心裡有苦,但是比起父親的健康,再多的苦都是微不足道。
“我去看你媽媽好了沒有。”父親急忙撇開話題,起身離去。
“爸……”尹澄沒能叫住父親,直好隨了他的意。但看父親扶着牆壁上樓腳步有些遲緩身體似有些顫抖晃動,也許是父親酒精未過,也也許是父親老了體力不支沒了往日充足的精力。尹澄不禁心疼地默送父親上樓,直至父親消失在樓梯拐角。但聽到拐角裡傳來父親一連串嚴重的咳嗽聲,尹澄忍不住眼淚奪框而出。
收拾好客廳的桌面,尹澄回到自己的房間,才進門就迎來三歲小兒子善宏粘人的擁抱。
尹澄受寵若驚地抱起小兒子。
“爸爸,你剛纔去哪裡了?哥哥說你在跟我們捉迷藏,可是善宏怎麼找都不到你,善宏好想你啊。
”
“既然想爸爸了,那就親爸爸一口吧。”
小兒子鼓起粉嘟嘟的小嘴,在尹澄幸福的臉上親了一口又一口,把尹澄親得心裡一陣美滋滋臉上一陣樂開花。在旁觀看的妻子和大兒子也開心地笑着,尹澄看到他們不知愁滋味的笑容,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開心。這些年,沒有哥哥,他們是這個家裡唯一的溫暖,是尹澄和父母僅剩的快樂。尹澄不敢想象如果再失去他們,他和父母要怎麼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