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祖先王從徽城山中入世,領千騎縱橫東州打下西夜江山,這扶蘇關就是他攻下的第一座關隘。將近四百年來經歷過無數風雨,受到過萬般摧殘,但從未被人攻破。殞身關外的屍體足夠壘起一座大山,被稱爲天下第一雄關。
然而誰也沒想到,這座古老關隘今日卻易於人手,而且還是被扶蘇將軍攻下。
厚重的關門終是抵擋不住連發摧殘,“轟隆”到底,皇甫方士,忽烈,林鉤,趙勝駐馬立於破開的關口。從關牆上弓箭手停止射擊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慕北陵得手了,這場戰爭的勝負天平也由此開始向自己一方傾斜。
“兒郎們,給我衝進去,殺啊。”靜了好久,忽烈突然舉起大刀,雙腿猛夾馬肚,率先衝殺入關,被癟紅眼的漠北將士緊跟其後,叫喊着想要屠關。
這口氣憋了多少年,他們自己都已經記不清,扶蘇關對於西夜來說就是永遠的痛,阻礙他們發展朝力,阻礙他們東進富沃平原,關外那連片的險峰下灑下歷代漠北無數血水,今日終於到了一雪前恥的時候。
慕北陵冷眼看着忽烈衝進關中,就在忽烈手起刀落斬下第一顆人頭時,明顯感覺到周圍的關軍蠢蠢欲動。
“蠻子,攔住他們,誰敢妄動,格殺勿論。”
武蠻道聲“是”,大手揮起,帶人幾個縱躍落在忽烈以及漠北士兵前方,一直排開,擋在他們和關軍之間。
忽烈眼神微凝,提着那口還在滴血的大刀,沉聲吼道:“武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
武蠻身高足超兩米,直立起來幾乎與戰馬同高,鐵塔般的身體上玄武力呼嘯旋繞,他道:“主上有令,任何人不得輕舉妄動,否則格殺勿論。”
忽烈厲目再沉,擡頭瞥嚮慕北陵,發現後者也正朝這邊看來,視線相交,他能察覺出那道眼神中的冰冷厲韌,如芒在背。
三兩顆冷汗從額頭上冒出,此刻的忽烈突然覺得不敢再看那雙眼睛,那種眼神甚至比赫連闊還要危險幾分。
僵持幾息,忽烈頗有不甘的收起大刀,喝令手下退出關外。
慕北陵眼神轉暖,掃過關中將士,朗聲宣道:“扶蘇的兄弟們,從前我和你們一樣,也是扶蘇關一員,這裡是你們的家,也是我的家,請大家相信,只要我慕北陵在一天,就沒人能破壞我們的家,也沒人可以爛殺我的家人。”
關軍聞言,默不作聲,其中蠢蠢欲動的將士卻安靜下來,靜待下文。
嶽威,元陽,卓四海和秦郭旗立在關牆上,無奈接受現實。以慕北陵在復甦關中的威望,加上這番話,將士們已經沒有反抗之心。
皇甫方士驅馬過來,關軍都認識他,知道他是慕北陵的第一謀士,戰馬過處,人羣自從閃開。
皇甫方士湊近慕北陵耳旁低語幾句,慕北陵連連點頭,遂宣道:“現在,請兄弟們各自回營,各營編制不變,希望各位將軍統領勒令好你們的人,如果出了差池,唯你們是問。”
衆人緩緩退回營地,慕北陵喚來趙勝,雷天瀑,任君,尹磊,讓他們分別進駐四營。隨後命令忽烈率人就地紮營。再然後親自去請嶽威,元陽四位大將軍下關牆,引至關樓議事廳。
戰事於此落幕,勉強算是兵不血刃拿下扶蘇關。對於關軍來說,吃糧當兵,只要不觸及到他們的底線,誰做主將,替誰賣命倒是其次,更何況慕北陵本來就是扶蘇的將軍,又是雲浪大將的女婿,他們打心底裡還是覺得是爲西夜當兵。
當然幾家歡喜幾家愁,身爲大將軍的嶽威幾人自然比普通士兵看的更明白,扶蘇關只是慕北陵踏出的第一步,接下來他麾下的鐵蹄恐怕就要踏向整個西夜。
“各位大將軍,今日多有得罪,還望各位將軍海涵。”慕北陵站在堂下,依次朝嶽威幾人躬身抱拳。他把四人讓到最高的四個位置上,自己站在堂下,聊表尊敬之意。
嶽威閉目不言,卓四海秦郭旗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元陽幾次想要開口,最終還是以嘆氣收場。
慕北陵深知四人心高氣傲,被自己一個毛頭小子打敗,心裡肯定憋着股火,不過他也知道,如果一味遷就忍讓,無形中就會助長他們的氣焰,一山不容二虎,軍中只能有一個主將。
皇甫方士自然看出慕北陵的想法,有的話他不好說,便由自己代勞吧,於是抱拳說道:“四位大將軍,眼下局勢如何想必不用在下多言,幾位如果還念及雲浪烽火兩位大將軍的舊情,可以留在關中,我們定當夾道歡迎,如若不然,我們也不難爲各位,任由你們離開。”
嶽威猛然斜眼看來,眼中盡是怨毒,道:“皇甫方士,老夫早知你靈牙利口,只是沒想到你助紂爲虐,視昔日國主於無物,兩姓家奴,有何臉面立於堂上。”
慕北陵眼皮微挑。
皇甫方士卻也不惱,笑道:“嶽威將軍此言差矣,方士本爲山野術士,不爲人驅,不爲國困,只尋明主適逢,我家主上順應天道,攜天令以伐昏君,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西夜武王昏庸無道,任用佞臣殘害忠良,極爲將軍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嶽威不言,如皇甫方士所言,自從孫玉英死後,武天秀一直滅有恢復他們的將職。
元陽籲道:“北陵啊,即便如此,也不能成爲你做叛將的藉口啊,大王對你確實有過,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這樣做,就不怕落人口實?被天下人恥笑嗎?”
慕北陵冷道:“大將軍,大王對我僅僅是有過麼?他是想要北陵這顆項上人頭,僅是如此便也作罷,何又把雲浪大將軍和烽火大將軍囚於朝城?都仲景的所作所爲已經天怒人怨,我若視而不見,豈非被人戳着脊樑骨的罵?”
元陽長嘆,搖頭不語。
嶽威“騰”的起身,面色難看之極,道:“慕北陵,你休想勸降老夫,老夫一生忠於西夜,忠於大王,豈是你三言兩語就能離間的。”頓了頓,又道:“今夜你若殺了老夫,老夫便在九泉之下看你如何被世人唾罵,你若不殺老夫,來日沙場,老夫還會與你兵戎相見。”
“老嶽。”元陽輕喚一聲,不忍見二人如此對持。
卓四海撐在椅子扶手上,緩緩起身,看了眼慕北陵,不發片言,走向議事廳大門,走到門口時突然停下,頭也不回,說道:“老夫要去朝城領罪。”言罷擡腳邁出。
秦郭旗隨後起身,跟着卓四海離開。
嶽威側臉轉向元陽,扯着嘶啞的嗓音問道:“老夫誓死不做兩姓家奴,你走是不走。”丟下這句話挺身步出議事堂。
元陽連連嘆息,看了慕北陵好幾眼,才顫巍巍起身,邊搖頭邊朝外走去。
慕北陵沒去看四人背影,道不同不相爲謀,子既不願比心於某,某何苦將心於子。
皇甫方士早就料到四人不甘曲於慕北陵之下,這或許就是所謂的倚老賣老吧。
“主上,扶蘇關已經拿下,現在最重要的是一舉拿下扶蘇城,武天秀恐怕早就得到消息,現在正在派兵增援,我們要早作打算纔好。”
慕北陵道:“全憑先生做主吧。”
忽聞一士兵來報,說是嶽威,元陽,卓四海,秦郭旗引快馬欲出關,被守衛攔下。
慕北陵揮揮手,道:“讓他們走吧。”
士兵得令退下。
皇甫方士又道:“風火山林四營剛剛歸降,軍心不穩,主上需多施恩澤,收攏軍心,依屬下看,佔領扶蘇城的事,就交給趙勝吧,虎豹騎速度最快,實力也強,火營將士本就傾心主上,無需多慮。”
慕北陵點頭道:“先生所言極是,就命趙勝帶虎豹騎連夜進駐扶蘇關。”想了想,又道:“另外,讓鉤子明天一早領雷天瀑和山營去城外佈防。”
皇甫方士抱拳躬身,剛欲退下,又被慕北陵叫住,他道:“先生幫我把凌燕叫過來。”
皇甫方士道聲“好”,緩步退下。
夜已入深,外面蟲豸吟叫不絕於耳,透過議事廳的大門,明月懸於高空,淡淡薄霧繚繞在月亮周圍,似輕紗遮面,別有番朦朧之美。
慕北陵背手立在議事廳內,看着廳中熟悉又陌生的擺設,百感交集。
首座旁的案几上放着一把紫砂做的茶壺。
他記得祝烽火曾經就拿着這把茶壺,笑着說過,這東西可是個好寶貝,那年打漠北的時候,要不是風連城營救及時,碧水關早就是老夫的囊中之物,這把茶壺就是從碧水關得來的,據說是漠北王在落雪山中偶得稀土紫砂,命工匠耗費半年纔打造出來,後來賞給風家。
慕北陵拿起紫砂壺輕輕摩挲,祝烽火的面容就像是浮在眼前,也不知道大將軍現在怎麼樣了。
他想起銅爺以前最愛說的一句話:“成王敗寇,江山風水輪流做,遙看東隅,幾家君王可定天。”此時再咂摸這話的味道,似乎能感覺到銅爺蒼目看世時,那種寥薄淒涼之感。
“銅爺!銅婆!”他輕喚兩聲,抱着紫砂壺坐在首位上,單手撐頭,竟淺淺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門外輕微的腳步聲把他驚醒,虛着眼皮看向廳門,外面夜空還深,一道俏生生的倩影立在門前,掬着手,不再進來,燭光映照在她臉上,可見柳葉般的眸子裡閃動着水汽。
慕北陵小心翼翼的放下紫砂壺,道:“是凌燕來了吧,快進來。”招手示意她坐到身邊。
凌燕一步三停,走到堂下三丈處便不再動,貝齒緊咬薄脣,清淚順眶流下。
慕北陵起身,吞獸鎧傳出“哐啷”的碰撞聲,走到凌燕面前,他想伸手替她拭去眼淚,伸到一半卻忽然停下,不知爲何不敢碰她的臉頰。
對視靜立,過了好久,慕北陵才嘆口氣,說道:“嶽威將軍已經走了,估計營裡不少將軍也會走吧?”
凌燕倔強的點了點頭,擡袖拭去眼淚。
“你呢?也要走麼?”
凌燕不動,下脣已經被她咬出殷紅。
慕北陵自嘲一笑,搖頭道:“我現在在你們心中,應該坐實叛將之名了吧,可憐十幾天前我們還是相濡以沫的戰友,現在卻要分道揚鑣。”
凌燕抽了抽鼻尖,忽然問道:“我把你們攻扶蘇的消息告訴大將軍,你不怪我?”
慕北陵反問道:“我爲什麼要怪你?這本來就是你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