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我的父親母親

父親母親的故事太多了。

父親於清光緒三十三年,即公曆1907年,生於北方一個礦區城市。這裡地處京畿,當初只是零零散散的幾個小村莊。19世紀中後期,李鴻章辦洋務,在這裡開礦修路,逐漸形成了城鎮。到了20世紀初,就是我父親出生的那個年代,這裡已經是一個工廠林立,街道縱橫,參差數萬人家的城市了。

父親自幼家境貧寒,祖父在中國最早的一家鐵路機車車輛廠當工人,收入微薄,一家人難得溫飽,所以父親只讀了一年私塾,到七八歲的年紀就開始幫助家庭維持生計了。父親生性好強,從來沒有向貧窮和命運低過頭。他給我講過這樣一件事:他五六歲的時候,有一次,家裡沒有下鍋的米了,祖母就帶着孩子們到一個親戚家去討口飯吃。親戚一看來了這麼一大家子人,臉馬上就沉下來了,閒言碎語地說了一大堆,然後只給了每人一碗稀得像水一樣的高粱面稀飯。父親說,看到這種情形,他當時就立志:將來一定要憑自己的努力把日子過好,決不能看別人的眼色,過低三下四的生活。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如此志向高遠,實屬難能可貴。正是他的這種志向,再加上他過人的聰明,讓他後來終於成了一個能在別人面前挺起腰桿的人。

關於父親的聰明,我講兩個小故事。這兩件事只不過是能證明父親聰明的諸多事件中的點滴事例而已。

父親七歲的時候,祖母讓父親帶着一塊大洋去集市買一斗玉米。當時一斗玉米二十多斤,集市離家還有二里多路,父親年幼力虧,這一斗玉米他拿不回家去,於是對賣糧人說:“我沒帶錢,你把玉米給我送到家去,我拿錢給你。”賣糧人不願意失去這次賺錢的機會,就自己扛着糧食,跟在我父親的後面,一直送到家。到了家門口,父親馬上從口袋裡掏出那塊大洋,遞給了賣糧人。賣糧人不但沒有生氣,反而讚不絕口:“這麼小的孩子,就這麼有心計,將來一定有出息。”

從礦井提到地面上的原煤裡摻雜着一部分煤矸石。工人們把煤矸石揀出來,就堆放在礦井附近。煤矸石越堆越多,逐漸形成一座小山,用我們的家鄉話說,這叫“矸子山”。煤矸石裡經常混有一些可以燃燒的硬煤塊,當地的小孩子們就常常跑到“矸子山”上去撿那些硬煤塊拿回家去當燃料。煤矸石對煤礦來講是廢棄物,可對水泥廠來講,卻是燒製水泥的好原料。煤礦把這些煤矸石賣給水泥廠,可以獲得一筆不小的收入,所以礦方設專人看管這些“矸子山”,不允許人們上去撿拾。當時看管“矸子山”的都是印度人。礦是中英合辦的,印度人是英國人的奴僕。雖然是奴僕,做起事來卻盡職盡責,所以看管“矸子山”、看管鐵路道口這些事,英國人都讓他們來幹。當時家鄉有這麼一種說法:“印度人看鐵道,忠心保國。”當然,他們保的不是自己的國家,而是大英帝國。有一次,我父親與十幾個小夥伴,都是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到“矸子山”上去撿拾硬煤。當每個人的小筐快裝滿的時候,被印度人發現了。小夥伴們在前面跑,印度人在後面追。跑進一個小衚衕以後,我父親說:“別跑了,等着他!”於是大家停了下來。印度人跑過來了,我父親一聲令下,十幾個小夥伴一齊向前,把那個印度人按翻在地。印度人雖然人高馬大,卻招架不住小夥伴人多勢衆,把那個紅頭阿三打了個鼻青眼腫。小夥伴們哈哈笑着跑掉了。

我記事的時候,父親已經快40歲了,在礦上當設備維修工,負責機械、罐籠、鋼纜等設備的日常維護和修理。這個工種當時在礦上稱作“水手”。這個稱謂的來源尚待考察。這已經是

個相當不錯的工作了,技術含量較高,勞動強度不大,收入也比普通的煤礦工人高得多了。但父親並不滿足,他利用業餘時間給礦上的外國管理人員和高級技術人員去幫工,主要目的是學外語。大約半年時間,他就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也能與講法語的比利時人交流了。此後,他就潛心自學數學、採礦學,並進修英語語法,苦練漢字書法,爲升職做準備。我小時候,他白天上班,晚上學習,經常學到半夜12點。100瓦的檯燈把寫字檯上的一面鏡子上的水銀烤得都變了色。練書法用的毛筆桿穿在一條鐵絲上,有5米長,拴在牆上當搭衣繩。這樣,他很快就通過了考試,當上了礦上的“中級員司”(大約相當於現在的外企中層管理人員吧),每月收入漲到了80塊大洋,幾乎相當於十個煤礦工人的月收入,幼年時立下的志向這時基本上實現了。這大約是1946年或1947年的事。

我的家鄉是在1948年底解放的,當時距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還有半年多的時間。父親雖然接受了那麼多年的反共宣傳,且在國統時期就已經進入了當地的主流社會,但他的思想並不僵化,一解放,他就表示擁護共產黨,願意用自己所掌握的技術和管理經驗爲新中國服務,並很快付諸實踐。1949年初,他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以後相繼擔任礦長、基本建設局局長等職務,直到離休。現在,這個在全國來講也屬特大國有企業的礦業集團所屬新礦區的礦井,大多數是我父親擔任基本建設局局長時指揮開鑿的。應該說他爲這個礦業集團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母親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是諸事皆有主心骨:任你風吹浪打,我自巋然不動。有一件事讓我終生難忘。家鄉解放那天,是市民們心情最複雜的一天。解放大軍進城了,由於接受了多年的反共宣傳,老百姓都心懷恐懼,看見解放軍戰士就躲得遠遠的,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甚至性命是否能保都難以預料,因爲“‘共匪’殺人不眨眼”的印象在老百姓的頭腦裡已經根深蒂固。那天,我父親作爲管理人員正帶班下礦井(當時礦上的管理人員和技術人員是經常帶班下井的,不比現在那些當官做老爺的書記、礦長們)。當時,父親腸胃不好,不能吃外邊的飯,每當帶班下井,不能回家吃飯的時候,都要派一個勤務人員到家裡來取飯。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母親做的是燙麪蒸餃。大約十一點半的時候,那位勤務人員來了。一進門,就驚惶失色地對我母親說:“嫂子啊,今天這飯還取嗎?”母親詫異地問:“怎麼啦?爲什麼不取?”勤務人員說:“放棄了!‘共匪’來啦!”當時我聽不懂“放棄”是什麼意思,理解成了“放氣”,但卻不知道什麼地方放了氣。後來才知道,“放棄”的意思是:“國民政府”和“國軍”不管我們了,把我們放棄了。“共匪”這兩個字我倒是聽懂了,因爲這個詞在當時已經聽得太多了。聽了勤務員的話,母親一點都沒有着急,反倒笑了笑:“放棄怎麼啦?‘共匪’來了又怎麼啦?‘共匪’不就是殺人嗎?現在還沒有殺我們,我們總不能先餓死吧?”那位勤務人員只說了句“嫂子你可真心寬”,就帶着飯走了。後來,人們逐漸看清了,共產黨、解放軍並不像當初宣傳的那麼可怕,而且在很多方面還確有可愛之處,所以父親、母親很快就投入到擁護共產黨,參加新中國建設的洪流中去了。

爲人父母,愛子女是天性使然。想到這個問題,很多經常掛在人們嘴邊的口頭禪一股腦涌入了我的腦海。諸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從小不知老孃親,育兒才知報娘恩”,等等。但這些說法遠遠說不盡天下父母對子女那種最

真摯、最無私的愛。父親、母親對我的愛讓我刻骨銘心。

我20歲上大學,當時父親正主管着偌大一個礦務局的整個基本建設工作,可謂千頭萬緒,東擋西殺。儘管這樣,他還是決定親自把我送到千里之外的學校去。做這個決定以及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在單位做各項準備工作之艱難是可想而知的。那正是所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全國人民都忍受着飢餓的煎熬。父親作爲中高級領導幹部,享受着“吃小竈”的待遇。他把“小竈”供應給他的一些食品,諸如餅乾、罐頭之類節省下來,給我帶上,還特意給我買了一塊瑞士的羅馬錶。到校後的當天晚上,他不去住校方給他安排的客房,而是與我擠在一個雙層牀的頂鋪上。一米多寬的一張小牀,父子偎依,默默無語,卻心心相通。我聽得見他的心跳,感受得到他那舐犢的深情。至今回憶起來,仍然覺得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夜。

第二天,我把他送到火車站。他平時少言寡語,可那一路上他卻說了很多。大意是:“首次遠離家門,隻身在外,雖難免不便,卻也未必是壞事,因爲這樣可以學會面對社會。無論發生什麼事,也不必急,不必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即使天塌下來,也不一定砸得到你。那麼多比你高的建築物,總會給你留出一道空隙,讓你呼吸,讓你生存。”父親辭世已經十多年了,但這些叮囑至今言猶在耳,鼓勵我奮鬥,讓我永遠保持樂觀主義精神。在那以後幾十年的生活道路上,我總是把逆境也當成順風船。

父親進站以後,還不斷回頭張望。他已年過半百,早已鬢生華髮,他那目光中的不捨,眼神中的期待,讓我淚眼模糊。此情此景,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深處。

如果說父愛在於大節,母愛則往往體現在一些細微之處。無論子女到了什麼年齡,這種細膩的母愛永遠像陽光雨露一樣,照耀着他們、滋潤着他們、哺育着他們。一些最簡單的事例就可以說明這一點。比如,有一次,我母親與我的孩子們一起吃西瓜,當時我不在家。回到家以後,女兒指着桌上的兩塊西瓜對我說:“快吃吧,給你留了兩塊大的。我們吃瓜的時候,奶奶不停地囑咐,‘給你爸爸留兩塊大的,給你爸爸留兩塊大的。’看來, 50歲的兒子在80歲的母親眼裡仍然是個小孩。”女兒的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再比如,每次我出差回來,母親總要坐到我身旁,把自己的零食,諸如瓜子、冰糖之類擺到我跟前:“吃吧,吃吧!”那表情、那眼神,跟我五六歲時所見到的完全一樣,雖然當時我已經五六十歲了。

父親、母親是在同一年辭世的,一個在春初,一個在秋末,相隔不過半年多一點。那是20世紀的最後一年,當時父親已經九十有餘,母親也已年屆九旬。兩個人共同生活了71年,歷經了無數的風霜雨露、悲喜情愁,又在短短的半年時間裡相繼離去。71年的漫長歲月,當然免不了磕磕碰碰,但相互扶持,相互呵護,不離不棄,相濡以沫,卻是他們這71年的真實寫照。“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當今的年輕人如果都能做到這一點,那是多麼難能可貴呀!父親比母親晚去了一步,他辭世前的那幾天,我和弟弟、妹妹一直守護在他的身旁。當時他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偶爾清醒一會兒,他就會說:“我夢見你媽了,她說想我了……”聽了這話,我們都禁不住淚流滿面。

一對可親可敬的老人已經離我們而去了。逝者逝矣!一篇短文當然難以盡數表達子女對父母的思念和景仰之情,但我相信,我的子女們總能從中汲取一些營養,在以後的生活道路上排除一切障礙,永不迷路,而且會走得更順暢,更有力,更自信。

(本章完)

童趣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橋下讀不完的俄羅斯教書爲官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爲官瘋狂與恬靜瘋狂與恬靜恐共與崇洋俄語之路俄語之路變革文學之門俄語之路讀不完的俄羅斯童趣讀不完的俄羅斯我的父親母親瘋狂與恬靜爲官俄語之路瘋狂與恬靜讀不完的俄羅斯橋下俄語之路橋下俄語之路變革我的父親母親橋下地震我的父親母親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變革爲官我的父親母親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教書童趣我的父親母親地震瘋狂與恬靜地震地震變革變革童趣文學之門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變革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教書教書恐共與崇洋瘋狂與恬靜爲官文學之門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我的父親母親地震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地震我的父親母親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童趣我的父親母親文學之門恐共與崇洋讀不完的俄羅斯俄語之路童趣俄語之路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我的父親母親教書讀不完的俄羅斯恐共與崇洋爲官地震橋下地震恐共與崇洋爲官爲官俄語之路瘋狂與恬靜俄語之路變革地震俄語之路
童趣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橋下讀不完的俄羅斯教書爲官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爲官瘋狂與恬靜瘋狂與恬靜恐共與崇洋俄語之路俄語之路變革文學之門俄語之路讀不完的俄羅斯童趣讀不完的俄羅斯我的父親母親瘋狂與恬靜爲官俄語之路瘋狂與恬靜讀不完的俄羅斯橋下俄語之路橋下俄語之路變革我的父親母親橋下地震我的父親母親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變革爲官我的父親母親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教書童趣我的父親母親地震瘋狂與恬靜地震地震變革變革童趣文學之門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變革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教書教書恐共與崇洋瘋狂與恬靜爲官文學之門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我的父親母親地震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地震我的父親母親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童趣我的父親母親文學之門恐共與崇洋讀不完的俄羅斯俄語之路童趣俄語之路品詩文 解昆亂 賞風月 享孤獨我的父親母親教書讀不完的俄羅斯恐共與崇洋爲官地震橋下地震恐共與崇洋爲官爲官俄語之路瘋狂與恬靜俄語之路變革地震俄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