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園

在我的手機背面,有一張大頭照。褪色的貼紙上,我和四個死黨全擠在狹窄的框框內,齜牙咧嘴、肆無忌憚地笑着,真是有點活寶,但那時的我們是多麼快樂啊。究竟是什麼事這麼好笑?我已經記不得了。頭像之外,還有一圈很有意思的圖案,綠色叢林中一羣搶奪香蕉的潑猴們在叢林裡盪來盪去,或許,猴子的世界和我們的一樣,所有的樂趣都在於那盪來盪去的樂趣和爭搶的過程吧。

也有人問我,這張大頭貼究竟要貼到何時?我總是默然地笑笑,其實我知道,這是我最美好的回憶,我怎麼會捨得把它扔掉呢?

我的名字叫真島誠。去年剛從池袋高工畢業。能從我們那個池袋高工畢業,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因爲我們學校那可是“響噹噹”的臭名昭著,每年都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會被勸退學,所以很多人對我能從那裡畢業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池袋警備署少年課的吉岡曾有一句經典的論斷,他說我們學校“是黑社會的預備軍,任何毒邪之物,沒有不沾的,搶劫、鬥毆,什麼都來”。確實如此,素質好的,馬上就會被黑道大哥挖角,其中的一些狠辣角色甚至連黑幫都不敢收,比如山井。

說到這個山井,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我和山井從小學就認識了。這傢伙塊頭很大,脾氣暴烈異常,奇怪的是,他連頭髮都硬得不得了,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個頭上插着一萬根金色鋼絲的怪物。更要命的是,在他的耳環與鼻環間還繫着惡犬專用的鏈子。這小子酷愛打架,並且手段殘忍。據我所知,他前後大概打了五百多架,只敗過一次。

山井有個奇怪的外號,叫做“杜賓犬殺手”。這個名字源於中學二年級的夏天,他和某個無聊的同學打賭,說要和經常出現在東口區立綜合體育館的杜賓犬一較高下,並且山井認爲自己會贏,而班上的同學則說不可能。這可是一個充滿懸念的大賭盤,於是我們這幫無所事事的傢伙便把自己壓箱底的錢都拿出來下注。說老實話,那隻狗可不是好惹的,絕對屬於猛獸之列,山井顯然也知道這次所對付的不是“等閒之輩”,因此也是細心準備,我在寫作課時還看見山井用砂輪機磨尖他的武器,那是一截五寸釘,磨的時候尖端還不時噴出火花。

星期六,山井和一大幫同學浩浩蕩蕩地走出校門,朝體育館前進。那隻杜賓犬果然在,正無聊地嗅着長椅下的異味,一邊四處亂晃。山井左手拿着一塊生牛肉,作勢向狗扔過去。杜賓犬興奮地搖着尾巴跑了過來。山井右手握着插着那根五寸釘的木棒,杜賓犬哪裡知道自己面臨的威脅,一心以爲美味就要到口,於是便流着口水快活地奔向山井。等那杜賓犬的脣吻即將觸到山井的手時,山井迅速地收回牛肉,並將右手中的武器向前猛力擊出。五寸釘深深插進了杜賓犬窄小的額頭。同時山井的右手歹毒地轉了一圈,五寸釘完整旋入,而後便猛地拔了出來。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在遠處觀望的我們連聲音都沒聽到,狗就已經倒臥在山井腳邊。額頭幾乎沒有流一滴血,口裡卻吐着白沫,四肢抽搐,顯然是沒命了。這個過程簡直是太過殘忍、太過瘋狂了,我的耳邊頓時傳來個別膽小者乾嘔的聲音。我們迅速逃離現場。

等到星期一上學的時候,山井的綽號就變成了“杜賓犬殺手山井”。

好了,回憶到此打住,我們言歸正傳。話說我高工畢業後,由於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又一時之間沒有找工作的熱乎勁,便乾脆在家裡吃閒飯,如果老媽罵得狠了,便裝模作樣地在水果行裡幫忙,賺點零用錢。當然,我把老媽那店說成是水果行絕對是擡舉她,這小店和銀座那種光鮮亮麗的水果專賣店相比就差遠了。我家的店面在池袋西一番街。當地人光聽地名大概就能想像得出來我家那水果店的寒酸樣,旁邊開的都是按摩理髮院、黃色錄像廳和燒烤店。在我的印象裡,老媽從來就是這麼守着水果店的,當然,比起死去的老爸生前留下的水果攤,這個店已經是相當不錯的產業了。

這種水果行在每一個車站旁都會有一家,一般都會營業到最後一班電車發車爲止。我那老媽很懂得經營之道,她在店門口亮堂的地方淨擺着哈密瓜、西瓜、剛成熟的枇杷、桃子、櫻桃這類高價水果,專門等那些喝醉了酒窮裝大方的上班族來買。而那些小市民階層愛買的低價水果則放在不顯眼的地方,別人問起來才往外拿。

從我家的水果行走到池袋西口公園只要五分鐘,其中有半分鐘是在等紅綠燈。不知爲什麼,我對西口公園有着一種莫名的好感,沒事就泡在公園的長椅上,就這麼坐着發呆。反正無所事事,一天二十四小時一晃就過去了!但即使是這樣的每一天,還是可以交到好朋友。

那時,阿正是我的死黨。阿正的本名叫森正弘,和我讀同一所高工。他和我一樣整日無所事事,最後竟也能奇蹟般以最後一名的成績擠進四流大學。天才!真是有狗屎運。但是,阿正是出了名的壞學生,他幾乎從來不去學校報到,整天和我在西口公園閒逛,似乎我纔是他的老師似的。他說之所以願意和我在一起是因爲比較容易泡妞。而事實上,阿正確實對女人比較感興趣,他老愛大大咧咧地暴露他那曬得黑亮黑亮的胸膛,還在左耳邊穿了三個耳洞。

去年六月的一天,天下着大雨,我們在西口公園的丸井百貨避雨。對於我們這些沒錢人來說,下雨是件很傷腦筋的事,外面不能待,室內又沒地方去。當時我們兩人口袋裡一毛錢都沒有,只好漫無目的地在店裡瞎晃盪,晃到位於地下室的書店時,無意間被我們撞到一樁有趣的事。在寫真集和美術書籍的高價區,居然有一個戴着眼鏡、身材瘦弱的小鬼正偷偷地把一本很厚的書塞進單肩挎包,之後,他竟然若無其事地越過收銀臺,搭手扶電梯到一樓,前後偵察了一番之後,再從丸井百貨的正門走了出去。我和阿正相視詭笑,好了,現在不愁沒事幹了。我們倆便跟着他,通過十字路口,到達東京藝術劇場的廣場後,我們從後面叫住他。那小傢伙聞聲嚇得跳起老高。嘿嘿!是個膽小的傢伙,應該有不少油水可撈。在我和阿正的威懾和要求下,我們三人一起走進附近的咖啡店。

從結局說的話,我們半毛錢也沒撈着,除了免費的冰咖啡。小鬼的名字叫水野俊司,他讓我們叫他小俊。這個瘦小的小俊剛開始很沉默,但想不到居然也是半個話癆,話匣子一旦打開,就說個沒完沒了。他告訴我們他偷的是法國漫畫家的書冊。他三個月前剛從鄉下考上設計專業學校,但在學校幾乎不和任何人講話,這樣一來,他當然就很少有朋友。他不但沒有朋友,而且在他眼中,學校的同學都是笨蛋,認真上課的人都是傻瓜。

這個話癆般的水野俊司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他說話又快又急,似乎有人在跟他搶似的,而那兩隻眼睛卻呆滯無神。他一進入這種狀態,我和阿正交換了一個眼神:“這小子沒搞頭!”真是倒黴透了!恐嚇這傢伙看來也沒什麼好處可撈。小俊可不管我的心理感受,他從袋子裡拿出素描本,洋洋得意地給我們看他的作品。說實話畫得還是不錯的,但又怎樣?不過是張畫而已,又不能讓我們吃喝玩樂。

沒辦法,只能放過他了,我們離開咖啡館後就各奔東西。

第二天,我和阿正在西口公園長椅上無聊地坐着時,小俊竟然也摸到我們身邊,坐下後一句話不說就在素描本上畫了起來。隔天他又來了。就這樣,小俊成了我們的同伴。

要了解池袋西口公園的真實面貌,我建議大家週末深夜來(我們耍帥時都叫它West Gate Park)。噴泉周圍的圓形廣場幾乎變成“泡妞競技場”,美眉們坐在長椅上,而帥哥們則繞着圈地上前搭訕,看對眼的就一起離開公園:不管是要喝酒,唱卡拉OK,還是去賓館,這些剛剛在公園結識的男女都能在五分鐘內各得其所。在最後一班公車離去後的終點站,來自琦玉的車隊將車輛排成一列慢慢移動,這些百無聊賴卻又自命瀟灑的車手透過車窗向路過的每一個女孩搭訕:“喂,要不要和我們去玩啊?”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到這裡來找女人的,也有人來公園練習舞蹈或者搞搞音樂,噴泉前面擺着數臺大型手提音響,舞蹈愛好者們隨着震天價響的貝斯聲練舞。噴泉的另一端則是玩音樂的地盤,洋洋得意的音樂愛好者肆無忌憚地坐在地上,抱着吉他一個勁地嘶吼高歌。

公園旁的東京藝術劇場雖然晚上不營業,但前面的廣場就成了另一個遊樂場。這裡聚集得最多的是滑板族和越野車愛好者,這兩夥人整天都跟打擂臺賽似的互相較勁。西口公園內,幫派之間表面看來風平浪靜,但卻有一條肉眼看不見的界線把他們區隔開來,武鬥派的不良少年就像嗜血鯊魚般在界線附近徘徊。

公園角落的公共廁所則是衆所周知的交易中心,各色人等在這裡各取所需。買家進入廁所五分鐘後,穿着泡泡襪的辣妹也會和買家一樣轉眼間在男廁消失,這些穿着怪異的美少女對於廁所門口的標牌根本就不屑一顧,當然,對於她們和買家如何交易、交易的內容,外人是無從得知的。

跟小俊認識之後的日子裡,大多數的星期六夜晚我們都是窩在西口公園打發掉的。有時也向美眉搭訕,有時則有美眉主動上門。有時去找別人挑釁,有時則是別人找上門來鬥毆。但是,大多數夜晚什麼都不會發生。就這樣無所事事地等待夏夜結束,然後看到早晨的太陽從東方升起,第一班電車出發。即使如此,我們也樂此不疲,繼續窩在West Gate Park裡。

因爲也沒有其他事可做啊。

這種無聊的狀況從第一次見到小光和理香那天開始有所改變。那是在一個同樣無聊的週末夜晚,我們不知怎麼搞的手上竟然拿着點錢,於是阿正就顯得特別有雄心地去找小妞玩,可惜他的泡妞技術太差了,最後四處碰壁。整個夜晚都沒泡到妞,阿正變得有些着急,似乎只要對方是個女的他都會去搭訕。我呆呆地看着噴泉內不斷升起落下的水柱。小俊則坐在街燈下,和平常一樣心無旁騖地在素描本上畫畫。忽然,我們面前出現四條腿,都穿着當時最流行的白色皮製涼鞋,鞋跟很誇張地大概超過十五公分。看得出其中一雙更白皙修長一些,而另一雙則相對較短,但曬得很健康,看起來肉感十足。

“嗨!你在幹什麼?”

在兩個美女之中,膚色較黑的那個看來比較調皮,她伸頭望向小俊的素描本,霸道地問道。一身珍珠色的細肩帶洋裝,短髮、大眼,加上小小的臉蛋。個子不高,但長得蠻可愛的。應該也就十六歲左右吧!?

“譁,好厲害!畫得太好了。”

有沒有搞錯,現在這些年輕女生說話怎麼聽起來都這副德性?那笑聲怎麼聽都像警鈴在叫喚。

“喂,你們兩個!瞎嚷嚷什麼啊?”

我忍不住開口,結果白皮膚的女生竟絲毫也不害怕,昂着頭回了一句:

“幹什麼那麼兇,又不搶你的,不過是看看而已嘛。”

嗬!居然敢頂嘴。我實在想不到還有這麼大膽的女孩,居然敢在我這樣的不良少年面前頂嘴。那白皮膚的女孩身材較高,一身露臍黑色緊身T恤和迷你裙。胸部豐滿而高聳,好像少兒不宜的成人漫畫裡的性感女郎。當她的眼神與我交會時,我發現她的瞳孔竟然是淡棕色的。難道是混血兒?

“哎呀,兩位尊貴的小姐~,放輕鬆點,別緊張。小俊,你就幫這兩位小姐畫張畫,當做咱們的見面禮唄。反正你的畫也只有這種時候能派上用場嘛!”

這個阿正,真是要命,他在別的地方泡妞失敗,回頭發現我在和女生說話,竟然馬上跑回來湊熱鬧了。聽他話裡的意思,肯定是看上她們兩個了,尤其是對白皮膚的那一個,竟不顧臉面地不斷拍她馬屁,那些話連我聽了都覺得害臊。真是個不要臉的傢伙。

不一會兒,小俊已經畫好了。畫紙下方有一個黑皮膚的女生站在西口公園的石磚上,居然還給她配了一對貓耳和一條小尾巴,玉腿則性感撩人地打橫伸展,還擺着招財貓的姿勢,甜甜地笑着。而畫紙上方的女生則完全是另一副模樣,她背上長着天使的翅膀,在空中飛翔,卻用一種悲傷的神情望向遠方。看了小俊的素描,我才意識到,原來白皮膚高個的女孩居然長得那麼漂亮。女孩們看了小俊的畫顯得欣喜若狂,顯然,小俊的這幅畫拉近了我們和美女之間的距離。

只是很短暫的時間,一種宜人的默契就在我們五人之間達成,拿着小俊的畫,我們又在西口公園的長椅上坐着聊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免不了西口公園的泡妞俗套,在阿正的張羅之下,我們接着就去附近的卡拉OK唱歌,因爲天快亮了,肚子也餓了。卡拉OK既可以讓我們填飽肚子,又可以讓我們增進感情(這可是阿正的泡妞秘籍!)。

我們在卡拉OK裡狂歡,接連唱了不少濫俗歌曲,似乎今天的卡拉OK格外好玩似的。自我介紹之後,我才知道白皮膚高個子的那個叫涉澤光子,黑皮膚矮個子那個叫中村理香。涉澤光子要求我們叫她“小光”而絕對不可以叫她光子,雖然覺得有點奇怪,但因爲曾經有個琦玉的醜丫頭也要我叫她珍妮弗,所以當時我沒再追問。等我明白小光爲何厭惡自己的名字時,已經是後來的事了。

那時一切都來不及挽回了。

從那晚之後,小光和理香每天都會來West Gate Park。她們讀的女子學校正在放暑假。我們五個人總是一起玩,非常開心。剛開始,小光每次都會送我們其中一個人禮物。首先是送小俊一套德國製造水彩鉛筆,說是上次素描的謝禮。精美的木箱內整齊排列着六十四色鉛筆,令人看得目不暇接。這恐怕是我見過最高級的水彩鉛筆了。緊接着小光又把一枚鑲了藍寶石的22K金耳環送給了阿正,還說是從家裡開金飾店的女同學手中買的瑕疵品。最後,連我也得了一件堪稱稀有而珍貴的“Nike Air Jordan 95年第十一代紀念款”。

小光一邊眯眯笑着看我穿好,一邊樂呵呵地說:

“哇,這件簡直就是給誠誠量身定做的,太配了。咱們的誠誠果然還是打扮得帥一點有氣質。不用擔心啦,我剛好有親戚在代理進口運動商品,所以一點也不貴哦。”

心情愉快的小光笑得像個天使。我沒辦法,只好收下禮物。但不知怎麼搞的,我的內心對此竟有些不安。畢竟,大家都收受小光的禮物是不太好的,如果在我們五個人之間,整天都要想着如何送別人禮物,那豈不是一件很傷腦筋的事?之後,我私下問理香:

“小光她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對呀,她一直都是這樣。當然,前提是對方得是她喜歡的朋友。”

“小光家很有錢嗎?”

“對呀,聽說她家世世代代都很有錢哦。”

“那她爸爸是幹什麼的?”

“聽說好像是大藏省(譯註:財政部)的官員。”

理香的話多少排除了我的疑慮,但我心裡依然有些不安,第二天,我打手機給小光,約她在東口的P PARCO百貨見面。打完電話,我就坐在百貨公司門口旁邊的花叢邊等她。從池袋水泥叢林看上去,只能見到一片狹窄的天空,此時已經是烏雲密佈了。

小光很守時,就在約定的時間出現在我面前。無袖連身洋裝配上一雙白色的長靴,就像是安室奈美惠拉高一點、漂白一點、再性感一點的感覺。我明顯感覺到四周所有男人的眼光都沿着她的身體曲線上下游移,他們顯然被小光那漂亮的臉蛋和豐滿的胸部迷住了雙眼,有幾個膽子大的男孩甚至都已經邁開了向小光走來的步伐。但等小光在我旁邊坐下後,男人們的視線和腳步又一齊轉了開去。

“哇,好開心啊!這好像是第一次這樣和誠誠單獨約會吧?”

“好像是哦。”

“誠誠,你是有話要對我說是嗎?這個地方太熱了,我們在附近找家有空調的快餐店再說嘛,我來請客。”

“不用你請,是我叫你出來的,由我來請就好了。”

我們就近來到一家麥當勞,一人點了一杯冰咖啡,找了個二樓靠窗的位子坐下。從這個位置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池袋車站前面跟熱浪一般洶涌的人潮。外面雖有陰雲,但卻熱浪襲人,還是麥當勞裡比較涼快,原本有些浮躁的心立刻安靜了下來。喝了兩口咖啡,小光擡起頭來,天真地看着我問道:

“說吧,你要跟我說什麼?”

“嗯,就是禮物的事。”

“禮物的事?”

小光一臉的不可思議,但她只是看了看我,然後沉默不語地低下了頭,顯然,她在等着我的回答。

“你才認識我們很短的時間,可是我們每個人都收了你的禮物了,這是事實對吧?我請你出來,是想告訴你,以後就不要再送什麼禮了。懂了嗎?”

“啊~?你不要誤會嘛,我給大家送禮,沒別的意思呀!”

小光看起來根本沒有想到我會說到這個話題,她忽然嘟起嘴,眼睛朝上,居然是閃着淚光要哭的樣子。在這個時候我可不能心軟,所以我沒有理會她的表情,而是繼續把我要說的話說了出來:

“小光,我不管你怎麼想,但我得把話跟你說清楚,每個人收了別人的禮物,義務上都是要回報的,所以送過來送過去,那是沒有盡頭的麻煩事。”

“沒關係啊,我又不要大家回報,大家喜歡,大不了小光下次再送就是嘛。”

真沒想到會引起小光如此大的反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小光的眼眶滑下。坐在旁邊的男生以爲我怎麼着她了,居然拿眼來瞅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小子就趕緊轉開視線。我回過頭來對小光說道:

“小光。我們又不是夜店的‘牛郎’。我們不能要女生的東西。只要看對眼,我們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以後就不要再送禮物了。知道了嗎?”

小光想不到我會說出“牛郎”之類的話來,表情豁然開朗,破涕爲笑。這小妞真是說變就變。

“喂,把你剛纔說的最後那句話再說一次好不好?”

“送禮……”

“不是,是前面那句。”

我看她又哭又笑的,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再說一遍。

“只要看對眼,我們就可以一起玩的。所以你別再哭了。”

聽完我說的這句話,小光的臉上又恢復了天使般的笑容。

該說的都說完了,該喝的也喝了,我們走出麥當勞。在車站前的斑馬線等紅綠燈時,小光在我的旁邊像個害羞的小女孩似的低頭問道:

“誠誠,我問你,如果有人過生日,或者碰到了什麼特別的好事的話,也不能送禮物嗎?”

“嗯……你這個人有完沒完呀,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當然可以送一點囉。”

就在這時,馬路對面綠燈亮了,小光突然向前跑去。兩手居然像機翼般張開,在人潮裡左右旋轉。我看着她那發瘋的樣子有些發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跑到對面街道上了。

小光遠遠地回過頭來,兩手圈成擴音器的樣子對我喊道:

“誠誠果然是好樣的!明天再一起玩唷!”

唱卡拉OK、逛夜店、上電玩中心、打架、偷CD或衣服,用偷來的手機亂打國際電話,從電話交友中心約猥瑣阿叔出來加以取笑。我們的玩樂方法實在夠無聊的。真想不明白那時我們怎麼會玩得那麼開心,其實到現在我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過,快樂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

池袋的天空變得不再安寧。這年八月的第一週連續爆發了絞殺高中女生未遂的惡性恐怖事件,大家都叫那個恐怖分子爲“池袋絞殺魔”,在雜誌和電視上引起了一陣相當熱門的討論。

第一個受害者是東京都立高中二年級的女學生,她被人在池袋二丁目的“ESPACE賓館”發現,當時她呈昏迷狀態。顯然,那女生是被灌了某種迷藥後,又被繩子勒住頸部後被強姦的。此事剛過兩週,在池袋車站的另一邊、東口附近的“2200飯店”裡,一個剛從高中休學、還沒找到工作的女生也在昏迷狀態下被人發現。這兩個人都在被發現後立即送往醫院救治,經搶救都已恢復了意識,但是奇怪的是,她們居然都對施暴罪犯的情況三緘其口,看那樣子是受了絞殺魔非常恐怖的威嚇。

在這種情況下,警方顯然受到了相當大的壓力。爲了查出恐怖的絞殺魔,警方加派了衆多穿制服的巡邏警察和便衣刑警在街上晃盪,一時間,整個池袋的天空都顯得有些緊張起來。這對我們實在是不太爽,原來那種快樂不再有了。因爲到處都是恐怖的氣氛。

很快,一家週刊雜誌揭露了被害女高中生不爲人知的內幕,這篇獨家報道的標題是“女學生賣春的陷阱”,內容包括同學間流傳她倆從事援助交際、朋友大爆兩人的出臺行情、附近的家庭主婦則幸災樂禍地講述她們破碎的家庭環境。文中甚至把她們倆人利用援交所得采購的物品名牌也列了一份清單,這些內容構成了該期雜誌的頭條,這家週刊因搶到這個頭條而非常得意,繼而不惜工本地編髮更多劇本式誇張的內容。接着,幾乎整個日本的傳媒界都來寫有關此事的傳聞了,而且越說越過分。有人說她們是收取特別費用才讓客人勒頸的,並說這就是玩姦屍遊戲的下場。甚至還有SM評論家開始在電視上解說家庭內的安全SM遊戲。

這起惡性事件不僅讓我們快樂的浪跡生活蒙上了一層陰影,更要命的是它似乎與我們這個小團體扯上了關係。就在媒體開始大幅報道絞殺魔事件的時候,理香和小光居然也沒了原來的那種親密勁,甚至有時兩人還好像爲了什麼發生爭執,但我們一接近,她們又假裝若無其事地顧左右而言它。原本總是她倆要堅持玩下去的午夜卡拉OK,現在她們也往往半場就離席,之後不再回來。我當時認爲女孩子的私事不好多管,就沒怎麼理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某個星期天下午,除了小光以外,我們四人又和平常一樣聚集在西口公園的長椅上。小光數月前就和她老爸約好去藝術劇場聽古典音樂會,她說演出結束後立即就來和我們會合。

“泡妞衰人”阿正一如既往地仔細檢查着他的髮型,小俊則默默地畫着他畫不完的素描。這是一個和平常完全沒有兩樣的星期天。補好妝的理香吞吞吐吐地走到我面前。

“喂,誠誠。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說吧。”

“嗯!在這不大方便說……”

“什麼嘛,理香居然還有隻能跟阿誠說的私房話!?”

一直無所事事的阿正聽到我們的對話,立即就來了勁。理香回頭對着阿正笑道:

“對啊,是個天大的大秘密,就不告訴你,氣死你。”

“哼,誰稀罕聽你們的破事。大家開口閉口都是誠誠誠誠,煩都煩死啦!”

原本一直低頭作畫的小俊似乎發現了什麼,朝着遠處揮手站了起來。

“嗨~這邊,這邊。”

小光的身影出現在東京藝術劇院的長手扶梯上。這時的她穿着露肩的深藍色禮服,簡直就像是去參加婚宴,那禮服跟阿正的藍寶石耳環一樣閃閃動人。但遠遠看去,那小光雖然一如既往的美麗,樣子卻有些怪怪的,走起路來像電子洋娃娃一樣生硬。小光顯然也發現了我們,她立即穿過擠滿盛裝賓客的廣場,搖搖晃晃地直接朝我們走過來。她臉色發白,失去血色的裸肩泛着青灰色的暗光。還沒走到我們身邊,小光竟蹲下來乾嘔了一陣,透明的唾液在石磚上牽出一條線。

“怎麼了,小光?”

驚惶失措的我們奔過去,扶着小光在長椅上坐下,理香輕輕地撫摸着小光的背部。我回頭朝着剛丟下畫板、有些驚慌失措的小俊喊道:

“小俊。快去,你趕緊幫小光買杯熱咖啡來。”

“小光,你沒事吧?”

理香明顯有些慌張。

只見小光喘了好一陣子,隔了許久纔開口道:

“嗯,沒事了。因爲剛纔的音樂會演奏了我最討厭的曲子,所以有點不舒服。”

“是嗎?什麼曲子竟讓你有這麼大的反應?”

小俊剛好端着紙杯回來,他邊問邊將咖啡遞向小光。

“謝謝。是柴可夫斯基的《絃樂小夜曲》。”

我當時就想,大小姐跟我們就是不一樣,就她說的那些名字,聽起來怎麼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大家看,那是小光的爸爸!”

我們都順着理香的視線望去。只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在那裡,他穿着深色西裝,內配銀色領帶,臉上戴着一副無邊眼鏡,頭髮半白,那一絲不苟的穿着打扮像個新聞主播。眼睛和小光長得很像。

小光的老爸也發現了我們在看他,便用下巴向我們點了點頭,接着便朝劇場通道的方向離去。

不知爲什麼,我居然感到當小光看到她父親離開的時候,情緒居然稍稍平穩了下來,隱隱然似乎鬆了口氣。

見小光沒什麼事了,我又突然想起理香要跟我說什麼。

“理香,你剛纔不是說要跟我商量什麼嗎?”

“噢,小光現在不大舒服,那個就下次再說吧!”

“沒關係嗎?”

“嗯,沒太大關係。”

理香看起來沒多大事似的笑嘻嘻答道。但是,根本就是有關係。我清楚記得理香那時的笑臉。如果那時強迫她說出來就好了。

可惜,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藥吃的。

隔週的某個晚上,我替老媽在家看店,手機忽然響起來。

“喂!阿誠?我阿正啊。不得了啦……”

阿正的聲音竟就此停了下來,但手機沒關,而是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不一會兒,另一個聲音傳了過來:

“喂?我是吉岡。我們今天傍晚發現了中村理香小姐的遺體。你現在馬上來池袋警察署,我有事要問你。”

理香?遺體?

我的腦海裡“嗡”地炸了一聲,短時間內陷入一片空白之中。稍稍片刻,我才機械地答道:

“知道了。我馬上就到。”

“對了,阿誠,你今天都在做什麼?”

“今天整天都在看店呢,你是在懷疑我嗎?”

“沒有的事。你快來吧。”

理香不會這麼倒黴吧?世事真是難料。我正在心裡爲理香難過的時候,耳畔又響起吉岡的話聲: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件事暫時先別跟任何人說。”

“我明白,五分鐘就到。”

“我們等你。”

失魂落魄的我掛斷手機,跑到二樓,告訴正看電視的老媽說要出去一下。轉身就往一樓跑,就在這時,老媽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喂,你今晚也不回來了嗎?”

誰知道呢?跑下樓之前,我注意到在她正前方的電視新聞裡,女性播報員正滿臉驚恐地走在池袋西門的賓館街,那地方就在我家後面不遠的地方。

我來不及回答老媽的問話,便飛一般地向着警察署奔去。

池袋警察署對我來說可是一點都不陌生。它就在小光和她爸爸曾聽過音樂會的藝術劇場的後面、大都會飯店的隔壁。我在滿是醉漢和情侶的池袋街道的夜色裡疾速奔跑,闖紅燈穿越六車道的大馬路。此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說老實話,除了高工體育課,我還從來沒這樣沒命地跑過。但奇怪的是,腿部肌肉居然依舊輕盈地鼓動着,夜風在我耳畔呼嘯而過。雙腳似乎不需要我的意識指揮一般如飛地向前邁進。

在無意識之中,我已經到達池袋警察署,直接奔上門口旁的階梯,向警衛報上吉岡的大名,就被放了進去。這天晚上整個樓層似乎亂成一片,反正我覺得不是一般的亂,也許這是我的一個錯覺吧。

吉岡在靠窗的桌子旁站起來向我招手。沒了命似的阿正坐在他身旁的摺疊椅上,和我的眼神一接觸,就哭了出來。顯然,他已瀕臨崩潰的邊緣。我用眼神安慰了一下阿正,他在我身邊安寧了下來,確實,這事非比尋常,換作我,恐怕也會崩潰的。

看着有些老態的吉岡慢慢地走過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我。

“噯~突然把你叫來,有些抱歉啊!阿誠。”

“說那些幹嗎,快告訴我,理香到底怎麼了?”

吉岡朝我點了點頭,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沉聲說道:

“跟我來吧。”

吉岡不等我反應,率先朝前走去。這傢伙個子矮小,頭髮稀疏而且油亮,膚色黝黑,廉價西裝的肩頭上掉滿了頭皮屑。我此時的頭腦已被痛苦衝得七葷八素,完全被動地默默跟在他後頭。很快我們來到同一層樓的角落,這是被不良少年稱爲“大房間”的偵訊室,專門用來審問重大刑事案件時纔會用到的房間。吉岡不跟我說什麼,隔着桌子在我對面坐下。

“從現在起,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爲呈堂證供。仔細回想,老實交代。知道了嗎,阿誠?”

這時的吉岡,聲音和平常判若兩人。我知道,他之所以擺出這副樣子,完全是因爲鏡子後面有人在監聽,他並不是和我說話,只是用那種冷酷而嚴肅的臉色做給長官看的。雖然我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這種變化,但一想到這是找出殺害理香兇手的需要,也就靜下心來等待着吉岡的提問。

嚴肅得有點過分的吉岡問了我一整天的行蹤。比如說早上幾點起牀?中午吃了些什麼?午餐時看電視了嗎?電視裡都放了什麼節目?從幾點開始看店?有沒有熟人來買東西?諸如此類的問題問了一大堆,我絞盡腦汁地回答,儘量保證準確無誤地回答。

說老實話,我跟吉岡已經很熟了,從我十三歲時把同學的頰骨打凹開始,至今五年來,我都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吉岡的偵訊,但今晚的吉岡和平常大不一樣,吉岡當然也知道這一點,但鏡子後端坐的那些傢伙並不知道。所以吉岡必須細細地重新履行全套的問訊程序。

“和中村理香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上週日。”

“她有什麼不正常嗎?”

“嗯……沒有。”

也不知道爲什麼,我竟沒有向吉岡說出理香想找我商量這個可疑情節。但是沒想到這個情況已在吉岡的掌握之下,只見他臉色微微一變,緊跟着問道:

“你爲什麼不老實,理香小姐不是說要跟你商量一件特別的事情嗎?”

“啊,我都已經忘了,聽你這樣一說,好像的確有這麼回事。”

肯定是阿正說的!沒辦法,在這種地方要他有多聰明那是不可能的。

於是我便把那天如何小光身體不舒服,所以最後沒機會聽理香說事情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跟吉岡說了一遍。吉岡一副不相信我的樣子,他反覆地細細詢問,試圖從這方面找到突破,前前後後用了一個多小時,一直圍繞在理香找我“商量”這件事上,相同的話說了不下數十次。最後吉岡看我的證言實在是找不出什麼線索,便無奈地起身離開房間,看來是跑到那個玻璃後面找領導彙報去了。偵訊到現在已經超過兩個小時。

過了一會兒,吉岡又回到了房間裡。

“阿誠,你不要有心理負擔,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沒關係的。”

“停停,吉岡警官,我已經把我知道的全部都跟你講了。可是,你卻沒把理香的情況告訴我,怎麼着也得透露點內幕給我吧!”

吉岡顯得很不爽,猛地揪住我的領口,把我拉到跟前咆哮道:

“你這混賬,居然敢跟我說這些渾話,給我放尊重點!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我可沒有什麼情報要告訴你這種小混混。”

吉岡的口水和煙臭味都噴到我臉上了,我趕緊扭過臉去,這時,吉岡竟然改用一種很低的聲音對我說:

“你這臭小子,怎麼不會演戲呢?再撐一下,待會再跟你解釋。”

“實在抱歉,警官先生。”

我隨即大聲道歉。

“你這臭小子,算了算了,你出去吧,先到我辦公桌那兒等一下。”

看來對我的審訊基本就可以結束了。我正準備往外走時,吉岡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比平常更大,但我仍用高分貝的音量再一次跟他說對不起。吉岡苦笑着搖了搖頭。

我遵命回到吉岡的辦公座位,阿正不知何時已經走了。時間已是午夜十二點,警署原本熙熙攘攘的人流變得稀少。過了足有十五分鐘,吉岡才從大房間後的監控室走了過來。

“阿誠,你真是無可救藥,以前沒看出來你這麼笨啊?你怎麼能在本署搜查一課課長的面前問我事件的內幕呢?就算是天下早就知道的舊聞,那些傢伙也會裝模作樣地把它列爲最高機密的。”

“警官先生,對不起!”

我又大聲回答。

吉岡苦笑道:

“真是受不了,好了,現在不用那麼辛苦了。如果你一直這麼有禮貌就好啦。肚子餓了吧?走,我請你吃拉麪去。”

雖然並不想吃東西,但我還是跟吉岡離開了警察署,來到附近的博多拉麪店,因爲我必須得從吉岡那瞭解到更多的情況。

奇怪的是,雖然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但這家拉麪店居然還是高朋滿座。油膩的桌椅和空氣在這時顯得格外地惹人喜愛。我們點了拉麪、煎餃和啤酒。沒多久,服務員端上來兩個杯子。

“你來一點?”吉岡問道。

我下意識就搖了搖頭,說老實話,這個時候別說是啤酒,即便是瓊漿玉液,我也不想喝。吉岡也不多言,他靜靜地把自己的杯子倒滿,隨即一飲而盡。

“吉岡先生,先告訴我理香的事吧。”

“好啦好啦,你這個混蛋,等一下,讓我來告訴你。”

吉岡從他隨身的包裡拿出黑色辦案手冊,將封面對着我,以防我看見裡面的內容,小心地翻到那一頁,開始念道:

“你聽着,這是機密的辦案筆記。今天下午六點二十分,於池袋二丁目的‘Knocking On A Heaven's Door賓館’——嗯,這些色情旅館取的名字好花哨——六〇二號房,意外發現家住埼玉縣川口市、年齡十六歲的中村理香小姐的遺體。發現人爲賓館計時清潔女工。死因不詳,據推測應是絞殺致死。脖子處明顯有繩子勒過的痕跡。下午四點零三分和中村理香小姐一同進入賓館的,還有一名年輕男性,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緝。”

拉麪端上來了,吉岡停止了誦讀。

吉岡看來是被高強度的勞動弄得又累又餓了,只見他津津有味地吸着混濁的白色麪湯。我一點食慾也沒有,只是象徵性地掰開竹筷,但一口也吃不下。

“真的是絞殺魔殺了理香小姐嗎?”

吉岡一邊吃着拉麪一邊回答我的問題。

“這個還不能最後確定,不過可能性極高。”

“難道賓館的監視錄影帶沒有拍到嗎?”

“你這個傻瓜,如果那麼簡單就可以抓到犯人,我們這些警察全部都要失業了。比如說這件案子吧,那個犯人似乎很熟練似的從監視器死角穿過服務檯。我想那傢伙事前肯定研究過賓館四周的環境,而且腦筋應該也很好。”

我一邊聽着,一邊看着吉岡將餃子和拉麪塞進肚子,胃裡卻有種翻騰作嘔的感覺,這時腦中反覆浮現的是理香的笑臉——招財貓的姿勢。正當我恍惚的時候,吉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好啦!別再瞎想了,事情都已經這樣,再怎麼苦惱也沒用了。不過你要是想起任何線索,一定記得要立即告訴我,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吧?”

我點了點頭。

吉岡端起杯子,喝完杯底最後一口啤酒,站了起來:

“我還得回去熬夜寫報告。真受不了……”

我沒理他,而是一直盯着眼前擺着的空杯。吉岡看出我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吃什麼東西,便拍拍手站了起來,搖搖晃晃朝店門走去,忽然,他又回過頭來朝我叮嚀道:

“阿誠,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你可千萬不要插手這件事,那變態傢伙可不是善類。”

傷心歸傷心,但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我們也只能去面對。第二天就是理香的喪禮,按照事先約好的,我們四人在平時聚會的長椅處集合,然後從池袋搭地鐵到川口,再從川口車站搭出租車。我們雖然是第一次到理香家,卻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因爲出租車接近理香家時,有很多穿黑色衣服的人從那裡進進出出。

這附近是一片幽靜的住宅區。我們在巷口下了出租車。往裡走的時候,我看見兩側並列着很多像白色火柴盒般的房子,每間房子前都種着相同的紅花盆栽。看來,這裡往日安靜的生活被理香事件給打亂了,那些火柴盒般的房子裡不時有一兩個人探頭探腦,觀望着外面的動向。

趕到理香家時,只見門前擠着許多警察、媒體攝影師和記者。而那些前來弔喪、穿着喪服的人則扭臉背對攝影機,自覺地排成一列等待進入房間,我們也排在隊伍最後等待。這是我第一次正式參加喪禮。老爸去世那次因爲我還小,所以現在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們在玄關旁簽名後,便把香奠交給站在一旁的家屬,然後就隨着隊伍前面的人進去跟理香告別。理香的老爸、老媽和妹妹三人十分僵硬地站在那裡,接受別人的安慰,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們經此打擊,才一個晚上眼睛下方就出現了黑眼圈,臉上的肉也垮了下來。或許還因爲驚嚇過度,他們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白牆上一大堆白花圍繞着那張遺像,應該是高中入學時的照片吧。那時的理香還沒有曬黑,白淨的臉龐掛着純真的笑容。

一轉眼,我們又來到了外面,夏日午後的驕陽十分刺眼。我們在一片哭泣聲中離開了理香家。小光邊走邊無聲飲泣。我們也是無言以對,畢竟,理香的離去對我們這個小團體的任何一個人都是一種沉重的打擊。我伸手攔了出租車回川口車站搭地鐵。上高架橋時,從冷氣強勁的出租車窗戶可以看見濃厚的雲朵,那雲朵擋住了太陽光,但太陽光卻把雲朵的上半部照射得耀眼發白。唉!可憐的理香,她已經看不到雲朵了!

在車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只是在各自傷心,各自想着心事,我想,那心事一定都和理香有關吧。但我的腦海中反覆想着的,卻只有一句話:

“我能爲理香做點什麼?我能爲理香做點什麼?我能爲理香做點什麼?……”

我們在川口車站的檢票口解散,大家幾乎沒有交談。阿正和小俊穿過檢票口走下月臺。小光卻拖拖拉拉地跟在我身邊不肯走。而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所以便有些不耐煩地對小光說:

“你怎麼還不走呀!”

“誠誠,我有點話想跟你說。”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聽。”

“是有關理香的。”

理香的事?那當然沒理由不聽。小光和我來到車站前的小吃快餐廳。在硬邦邦的塑膠椅上坐下後,小光開口說:

“我想也許過不了多久各個媒體都會登出來的,所以還是先跟你說一下吧。那個……理香她好像有時會去打工賺點錢。就這件事。麻煩你去跟阿正和小俊說一下吧。”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小光的意思,但多少還是覺得有些吃驚:

“你是說理香參與援交嗎?”

“是的,但理香說她從來沒真正上牀過。她都只是跟客人一起去唱唱卡拉OK,或是去情侶茶座,她說最多隻是摸摸而已。”

“那這次……”

“嗯,也許她缺錢的時候,也會真的跟別人做那種事吧。”

我看着冰咖啡杯身上流下的許多冰水珠,內心卻被小光的這句話打進了六月的冰窟,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原本活潑可愛的理香小姐,居然會跟援交扯上關係。但現在已經不是責備她的時候了,畢竟,她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之一,面對她的慘死,我是沒有理由置之不理的。

“小光,你知道理香最煩惱的是什麼事嗎?上星期天她還說有事想和我商量,可惜她最後還是沒說出來。”

“我也不能確定,也許是那件事吧?”

小光皺了皺眉,似乎有些猶疑不定。我沒想到小光會知道這些事,着急地追問:

“什麼都行,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嗯,是這樣的,理香最近碰到了一個有點古怪但出手很大方的客人,理香叫他醫生。因爲理香很害怕,所以我曾陪她一起去會面的地方等那個客人。”

“你能說出那個男人的樣子嗎?”

“嗯,能。”

聽完她這句話,我便拿出手機打電話把小俊叫回來。幸虧他人目前還在池袋,電話裡我讓他什麼也別問,只要立刻帶着素描本和鉛筆回到川口就可以了。

謝天謝地,可以爲理香做的事,似乎有點眉目了。

小俊說他以前也沒做過這樣的事,這還是他第一次只聽別人的口述來畫人像。

我們分工協作。我詢問小光有關醫生的特徵,等小俊畫了一些,再請小光確認。一點一滴,非常細緻,非常小心。轉眼間,餐廳窗外已經變成了黑夜。等到完成小光滿意的肖像,整整三個小時已經過去了。我拿過來一看,只見畫裡的男人留着中分發型,是個下巴尖尖的瘦削公子哥兒。我就想這傢伙在學校肯定是個優等生。

“不好意思,小俊,麻煩你到那家便利商店把這張畫印一百張來。”

小俊二話不說跑出餐廳,向便利店奔去。

我接着撥電話給GK。

GK可不是簡單人物。大家千萬不要把這兩個字母理解爲“守門員”的縮寫,GK是不良少年的King。他的本名叫安藤崇,熟悉的人都叫他崇仔。崇仔是池袋幫派少年的首領,所有集團的國王。各大幫派都像尊重國王一般聽從他的命令。

他是如何當上國王的?據我所知,他靠的就是拳頭加腦袋!我讀的高工有兩大名人,一個是“杜賓犬殺手山井”,另一個則是“卡爾安藤”。山井壯碩有力、頑強不屈,崇仔則是優美、迅速、精準而強悍的化身。

卡爾是卡爾·劉易斯(Carlton Lewis)的卡爾,崇仔得到“卡爾安藤”的綽號,可不是浪得虛名。他身高約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比山井還矮了十公分,身形也很單薄。但是,崇仔這傢伙的手臂和雙腳卻有如擰到極限的繩索,結實而緊繃。有一次,我在池袋的俱樂部看到崇仔的夾克袖子不小心勾到杯子,結果杯子從桌上掉落。正在跟朋友說話的崇仔,竟跟沒事人似的從桌子底下把杯子撈住,等他把杯子端上來時,杯裡的飲料一滴也沒灑出來。簡直就像魔法般迅捷。

我之後和崇仔談起這件事,他嘴角輕輕一笑,說他從出生到現在就從來沒讓東西摔到地面過。“東西摔到地上以前,不是可以先接住的嗎?”他那語氣似乎他所做的那些動作都是習以爲常,根本不值得誇耀的。這種淡定更讓我崇拜不已。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山井和崇仔終於面臨着一場決戰,這場人們期待已久的決定發生在高三夏天。其實這場架能打起來也是拜周遭朋友所賜,他們都想知道兩人到底誰纔是真正第一,所以就惟恐天下不亂地煽風點火。說也奇怪,當事人原本並無敵意,也沒有交手的意思,後來卻經不住那些人的煽風點火,局勢對於他們兩人變得很是微妙,兩人都感到騎虎難下、不鬥不行,這讓他們都深感困擾。

終於有一天,性格暴烈的山井居然來拜託我當見證人,他說他沒什麼可以拜託的朋友。雖然我並不覺得自己是他的朋友,但對於這個請求,我還是答應了。

第二個禮拜的星期天,號稱“世紀對決”的較量在閉館中的體育館展開。現場觀衆爆滿,甚至那些早已經退學的傢伙都聞風而至。有些人甚至開起了賭局,賭盤賠率六比四,山井佔優勢。

打鬥的場地就定在籃球場中心圓內,崇仔繞着山井逆時針兜圈子,同時快速而輕巧地出拳。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似乎紋絲不動,而進攻的手臂則像裝了彈簧一樣。只見他出拳後又立刻收拳,看來是訓練有素的高手。山井雖然想要捉住崇仔,但崇仔的腳就像長了翅膀一樣。偶爾,山井亂揮亂舞的拳頭會猛烈地擦過崇仔,但崇仔依然不動聲色,也不會因爲對方的進攻而亂了陣腳,依然繼續他精準而快速的出拳風格。雖然現場的人都說山井佔據了上風,但我一看這個情況,就知道崇仔贏定了。

崇仔並不求速勝,他的拳頭一拳一擊,打得有板有眼,目的卻是爲了削弱山井的力量和鬥志。如果崇仔這時所面對的是一個普通對手,恐怕不過幾招,對手就會倒地。不過,這次崇仔所面對的是號稱“杜賓犬殺手”的山井,就像怪物一般頑強,即使在雨點般的拳頭攻勢下,仍不斷向前挺進。

這真是一場棋逢對手的角鬥。雖然十五分鐘後仍保持站立的是崇仔,不過他的最後一句臺詞是:“你是我永遠不想遇到的對手。”

現在和我通話的,就是那個獲勝的不良少年頭目——崇仔。

“喂?”

手機那頭傳來崇仔不疾不徐的聲音。

“我是阿誠。今晚能幫我召集各集團的首領嗎?”

“是爲了你那夥的女生嗎?”

一如往常,和崇仔溝通總是很痛快,因爲你不用說過多的話,他就能與你形成默契。我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接對他說:

“對!我想爲她做一件事,而且我有內幕消息。”

“是關於絞殺魔的啊……”

一陣緘默。我聽着手機那頭傳來的街道雜音。良久,話筒裡傳來崇仔的聲音:

“行吧!那就今晚九點,在大都會飯店的大廳見面。我會叫大家來的。”

崇仔掛了電話。我朝憂心如焚地望着我的小光點了點頭。

夜晚的大都會飯店大廳空蕩無人,飯店服務員的視線全集中在大廳沙發一隅,顯然,她們都被坐在沙發上的這些人給吸引住了。聚在這裡的是滑板族、越野車族、歌手、舞者等部門的頭領各一人,G少年總部的四位“頭目”,以及崇仔和我。人員到齊後,集體搭電梯前往崇仔事先預訂好的會議室。

十個各依喜好打扮誇張的少年,挺着胸脯坐在像是長官專用的黑皮椅上,這真是難得一見的奇景。大家都不開口,靜了一會兒,崇仔站了起來:

“很抱歉剛開過例會又把大家叫來。今天叫大家來,是爲了一件有關絞殺魔的事,召集人是坐在那兒的真島誠。大家可能都聽說了,他那夥的一個女孩昨天被殺了。那麼,阿誠,你來說吧。”

看着那些投向我的目光,我靜了靜心,細細地描述了理香的事,包括吉岡的情報和援交的事,以及小光曾看到過“醫生”的細節。

說完這些之後,我從身旁拿出一整捆肖像畫的複印件,遞給大家。

“我希望藉由這次會議,請各位共同來建立一個警衛系統,二十四小時巡邏監視各飯店和電話交友中心。同時,也希望大家把這張肖像畫分發到池袋所有少年和少女。這個人是我們的公敵,截至目前,他已經讓我們池袋的兩個女孩受到重傷,一個慘遭殺害。爲了這個地區,也爲了我們自己的安全,我想現在應該是挺身而出的時候了。”

“你確定絞殺魔還會繼續犯案嗎?”

一個光頭的G少年頭目發問了。

“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他在一個月裡引起了三起事件。我相信他一定還會犯案的。”

“你有什麼證據說那醫生就是絞殺魔?說不定只是色狼一個而已!”

發問的是一個把長髮編成印第安式樣的歌手頭目。我笑了笑,對他說道: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但是,我們目前只有這條線索。況且我們不是警察,不用守那麼多的清規戒律,所以我們只要把這個人抓住了,那麼我相信他會在我們的手段之下說實話的。就算是絞殺魔降世,我們也有信心讓他無所遁形!”

一個一個發問,每人都提出了值得一問的問題,然後由崇仔作總結:

“好!我知道各位的想法了。從現在起一個月內,池袋街頭進入一級警戒狀態。我們的人分成四班,二十四小時值守街頭。賓館街、電話交友中心、情侶茶座都是我們盯防的重點區域,另外,所有池袋的G少年每人發三張肖像畫。把這個醫生當做頭號目標,特別留意老少配的情侶。OK?這次換我們來獵捕絞殺魔。”

與會的所有人員齊應一聲,那聲勢頗爲壯觀。我暗暗鬆了一口氣,一切似乎都有些眉目了。曙光就在前方。

理香喪禮的第二天開始,池袋街頭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戰鬥區。警察和不良少年都殺氣騰騰。報紙和電視則因爲池袋絞殺魔一案終於出現第一個被害者而大肆渲染報道,他們似乎樂在其中,好個提升收視率的最佳題材!一時間,街頭的報紙、家裡的電話、公車上的視頻,所有的媒體全都在關注着這次事件的進展和內幕。

我則成爲獵捕絞殺魔的最高指揮,分派巡邏人員,接收各集團的信息。同時,每隔三天和阿正、小俊在池袋的水泥叢林巡邏六小時,小光有空時也會加入我們。崇仔給我發了五支冒名申辦的手機,整天鈴聲響個不停。從出生到現在,這還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規模地運用腦力進行勞動,並且體驗到因爲用腦過度累得半死的感覺。

之後的一週時間過得飛快。有用的情報很少,一直撲空,只捉到幾對正在進行援交的嫖客和不良少女而已。令人心生敬意的是,所有負責巡邏的池袋G少年沒人發出一句怨言。印着理香黑白大頭照的T恤開始在街頭青少年中流行開來。T恤上的理香頂着一頭爆炸捲髮,堅毅的眼神穿過髮絲,直視前方,而在頭像的下方則以鮮血般的紅字印着“REMEMBER”。那T恤上的理香看着是多麼熟悉啊!她那呼之欲出的眼神似乎在和我說話。我的內心一陣疼痛,心裡暗暗地問着自己:那就是曾經和我們一起玩一起鬧的中村理香嗎?

我也在陽光通的路邊攤向哥倫比亞人買了一件T恤來穿。

這一天,我和阿正、小俊趁着巡邏空檔在西口公園的長椅休息,有兩個男人走了過來,一看就是狗仔隊。其中一人拿着筆記本和品味極差的黑色揹包,另一人則揹着那種有着誇張閃光燈的超大型照相機。肥胖的筆記本一邊擦拭脖子上的汗珠,一邊問我:

“嗨,你們好,請問你們認識中村理香小姐嗎?”

我們互相交換一個眼神。阿正眯起了眼睛。

“不認識,你說的是誰啊?”我不想惹事,所以還是敷衍了他們一下。

“不會吧,那個被絞殺魔殺害的女孩子你們都不知道嗎?聽說她業餘時間從事過援交呢。不過她的運氣夠背的。唉,就爲了買點名牌衣服、名牌包包而出賣身體,結果還被殺,真是不值得啊!”

“好像有這麼回事,你們還聽到什麼傳聞嗎?”我努力保持平靜地探問。

“沒有什麼傳聞,我們正在到處找線索,她的朋友居然什麼都不說,不過我告訴你們噢,聽說她好像還涉嫌集體賣淫呢。”

我們的理香和集體賣淫有關?我正想再從筆記本身上套出一點情況時,旁邊憤怒至極的阿正已經出拳。連平時瘦弱怕事的小俊也對着相機吐了口唾沫,又用催淚噴霧器朝攝影記者噴去。只聽阿正一邊痛毆,一邊怒吼道:

“操,開什麼玩笑!你們這些混球,要是敢亂寫理香什麼,小心我殺了你們!!”

狂扁完這兩個可惡的人,還沒等路人圍過來看熱鬧,我們就拔腿逃出了西口公園。

日子在這種緊張的氣氛裡又過了兩週,依然沒有發現絞殺魔的蹤影。G少年裡的激進派分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開始以年齡差距較大的援交情侶爲目標,展開攻擊嫖客的遊戲。話說回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自作自受嘛,誰讓那些可恥的嫖客要去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呢。

少年課的吉岡打我的手機,問我們是否在追查什麼,怎麼把街頭搞得這麼雞飛狗跳。我當然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更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吉岡哼了哼沒有說話,他最後說要是逮到犯人的話,一定要交由警方處理,看來這小子還是懷疑我。

真是沒辦法,池袋的警察中,吉岡還算是個不錯的人。

我們照例進行深夜巡邏。三個人沿着賓館街蹓躂前進。走到便利商店前,有幾個G少年正坐在護欄上打手機遊戲。一看就知道那也是我們的巡邏人員。我們雙方用眼神打了個招呼。

既然這邊有人巡邏,我們就有必要換個地方看看。於是我們就轉進了兩側都是賓館的窄巷。這一帶燈光昏暗,每間賓館前都亮着藍燈,意思是說“本賓館尚有空房”。在街燈和藍燈的映照下,有兩個女生無所事事地站在那兒。她們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看那樣子只差沒把屁股露出來,遠遠看去我們還以爲是年輕女學生,走近後才發現她們臉上的濃妝都跟富士山上的積雪一般厚了,看起來至少也有三十五歲以上。兩人看到我穿着理香的T恤,便朝着我們喊道:

“你們要加油噢。一定要爲那個小女生報仇!”

說着,這兩個老女生還作了一個加油的手勢。

我們把小俊畫的肖像畫發給她們,請她們也留意。她們很樂意地收下了,並說有情況一定報告給我。

經過理香這一事件,池袋街頭髮生了奇妙的變化。原本四分五裂、甚至經常生事的各股勢力,似乎又開始凝聚在一起了。

說老實話,我還是喜歡這種團結一致的感覺。

第四周的週末就這麼毫無進展地度過了,一個月的巡邏活動也即將進入尾聲。巡邏和跟監仍如流水線般持續進行着,誰也沒有因爲一月限期將至而稍稍鬆懈。G少年一旦決定的事,就必定貫徹到底。這一晚,因爲輪到我們組值班到早上,所以我們四人晚上八點多到西口的麥當勞吃飯。爲了晚上有精神一些,我們便點了一大堆麥香堡、薯條和可樂,坐在店內悶頭吃了起來。店內坐滿了人,透過香菸的煙霧,可以矇矓地看到店的另一頭。週六的晚上,窗外的池袋人潮似乎不再跟平時那般緊張,看起來要比平日更愉悅。這時,我的帆布揹包裡有手機響了起來。小光跑到揹包處拿出手機,試到第二隻,接通之後她遞給我。我沉聲說道:

“喂。”

“是誠哥嗎?我是Killers的義和。我現在丸井百貨後面的情侶茶座‘濃情小吧’前面,剛纔我看見一個跟醫生一模一樣的男人剛領着個年輕女生進去了。”

“好,我知道了!你待在那別動,我五分鐘就到。”

我掛上電話,果斷地對大家說道:

“情侶茶座‘濃情小吧’,出發吧。”

從我們所在的麥當勞,快步跑到丸井百貨只用了三分鐘。穿過丸井,轉進第二條小巷子後,就可以看到一片雲集衆多酒館的角落。情侶茶座“濃情小吧”就在那條路的左手邊。

茶座位於一棟像鉛筆一樣瘦長的綜合大樓內,沒有任何指示牌,顯然,這家店是專做熟客生意的,不像那些別的門店一樣張揚。如果不是熟客指引介紹,尋常人是無法發現這家店的。這或許是這類曖昧色情的夜店的共同特點吧。

我們來到那棟綜合大樓前,在正門口的大廳裡,有一座面向大門、髒兮兮的電梯。而在電梯前面,一個身材矮小、看來像是十四五歲的中學生模樣的G少年有些振奮地站在那裡,顯然,他的這一發現,必然爲他在G少年中贏來很高的聲譽。

我知道他就是剛纔打電話的義和。只見他打扮隨意,一條鬆垮的牛仔褲垂在髖骨之上,外罩一件大得幾乎可以在裡面游泳的猶他爵士隊球衣。我豎起大拇指,用表揚的語氣跟他打招呼道:

“嘿~辛苦了。那傢伙進去多久了?”

“到現在還不超過十分鐘。”

“這上面這麼多情侶茶座,爲什麼你就確定他去了‘濃情小吧’呢?”

“因爲電梯停在六樓,然後就一路下來了。”

“除了電梯外,這個大樓還有其他出入口嗎?”

“有逃生樓梯,但無論是走樓梯或搭電梯,出來時都得到咱們現在站着的正門。”

義和回答得很篤定,這麼聰明的小夥子以後肯定有出息。

“幹得好!我會跟Killers的首領和崇仔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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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該怎麼辦呢?

我看着小光,用一種徵詢的目光看向她,小光默契地點點頭。我回過頭來,堅定地說道:

“現在,我先跟小光進到那個茶吧裡去確認犯人。你們打電話給崇仔,跟他報告我們已經進去監視了。你們再依崇仔的命令行事,懂了嗎?”

我的身後站着阿正和小俊,他倆的眼睛都直視着我。聽完我的吩咐,小俊立即點了點頭,阿正似乎有點不滿,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時間已經不允許我考慮太多,我牽着小光的手向電梯走去。

轉眼間,電梯門在六樓開啓。狹窄的走廊對面可以看見一扇灰色鋼板門,上面掛着的塑膠板上寫着“Mezzo Piano”,就像一般公寓的大門。說老實話,這裡一點也不像是店家,倒像是一戶貧困人家的住宅。

我拉開門,引着小光走了進去。

和走廊明亮的日光燈比起來,店裡顯得有些昏暗。用布簾隔出三個榻榻米大的狹小空間,右手邊是櫃檯,櫃檯裡面是一箇中年男子,黑色領結配上兩撇小鬍子。我們目光交會。

“歡迎您的光臨。”

非常溫柔的聲音。小光與我踏入店內。

“請這邊走。”

那長相和言談都有些怪異的小鬍子殷勤地爲我們帶路。撥開黑布簾就是店內,八個榻榻米大的長方形空間裡放着六組紅色天鵝絨高靠背沙發,沙發和沙發之間分別夾着一個小桌子。我因爲還不適應裡頭幽暗的光線,只能大概看見裡面人物的模糊輪廓。顯然我們的加入影響了裡面客人的情緒,我們剛進去,他們就同時停止了動作。

等到我們的眼睛適應了這裡的光線,發現六組沙發只剩下最靠近門口角落的沙發還空着,我們便在那兒坐下。小鬍子用筆型手電筒照着菜單,讓我們點飲料。

我讓小光先點。小光看也不看地說道:

“清茶。”

“我也是。”我說。

“好的,馬上送到。”

等看出我們也是風流客後,隔壁二十七八歲的上班族情侶就急不可耐地開動起來。令我驚詫的是,那女人竟跪在男人的雙腿間,而且更要命的是,她還讓嘴巴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那高高翹着的屁股似乎是有意給別人看似的。男人配合地把手伸入她的緊身裙內,捲起裙襬。這樣那女人的裙子裡就一絲不掛了,女人還柔情似水般地輕輕擺動着腰肢。

看着看着,小光竟也雙手環住我的肩膀,將舌頭伸進我耳朵裡呢喃輕語。根本不適應的我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誠誠,我們也得跟他們那樣,不然會讓人起疑的。我無所謂的,你不用介意。”

小光說完,拿起我的右手壓住她那無袖露背裝的胸口。裡頭沒穿胸罩!就像是充滿黏稠高溫液體的柔軟氣球,握緊後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指縫間流瀉而出。我忍不住勃起。

我一邊用手搓揉着小光的胸部,一邊小心地環視着店內的情況。我們正對面是一位快禿頭的歐吉桑和像是他老婆的普通情侶,兩人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別人。這對情侶應該沒問題。隔壁的上班族情侶,以及他們對面的中年情侶也應該沒問題。那就只剩下最裡面的兩組沙發了。情侶茶座的偷窺通病爲我創造了便利,在這裡,你只要不和他人眼神相對,再怎樣無禮地窺視都是沒事的,甚至進來的每個人都會去偷窺別人。

我開始偵察這最後的兩組可疑對象。只見最裡頭斜對角的沙發上,是兩個穿牛仔褲的學生,他們初嘗禁果一般身子緊緊相貼。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脫下牛仔褲,然後竟學着別人連內褲也脫了個精光,但仍穿着白色的襪子,真是不可思議。

這樣就只剩下最後一對了,就在我們這一排最靠裡的沙發上。那個男人竟讓女生擺成小便的姿勢,然後他從後面揉搓着陰蒂。女生看起來很年輕,感覺只有十八九歲,此刻正“啊——啊——啊——”地哀叫着。

那男人則像貓頭鷹般轉頭四顧。這使我有機會看到了他的臉,中分的頭髮,比小俊的肖像畫瘦了些,臉型更顯尖削。雖然與畫像稍有不同,但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就是我們要找的醫生,絕對沒錯。我把嘴脣貼着小光的耳朵小聲告訴她我發現的東西。小光似乎依然沉浸在這種淫穢的氣氛裡不能自拔,當她聽到我的話語聲時,她的嘴裡竟不自主地逸出一絲嘆息。但我顧不得那麼多,只在她的耳邊重複道:

“你仔細看清楚,是不是我們這排最裡面的情侶。”

小光臉上滿是紅潮,點了點頭。然後裝作要把臉枕在我的大腿上似的直接向前彎下身子,朝最裡頭的沙發看去。就在小光偵看的同時,她的小手還繼續愛撫着我高高鼓起的褲襠拉鍊。過了一小會兒,小光就坐起身來,抱住我的頭頸,在我耳畔說道:

“沒錯,那個男人就是醫生。”

任務已經完成,該是撤兵的時候了,爲了不引起其他情侶的懷疑,我們繼續調情了一會兒,之後我和小光走出門外到櫃檯結賬。櫃檯前的椅子上已經坐着三對等待空位的情侶了。看來這地方的生意還真不錯。

在電梯裡的時候,小光說這種店好像會讓人上癮,說着說着,她竟約我下次再一起來。現在的女生究竟在想什麼。

走出電梯,綜合大樓前空無一人,就連巡邏員的人影也看不到,義和與阿正他們都不在。我立即撥電話給崇仔。

“崇仔嗎? 剛剛我進去確認過了,應該就是那個醫生。你說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先讓女人回家。我已經用汽車和摩托車包圍大樓附近了。我說阿誠,不是問我接下來要怎麼辦,應該是你想怎麼辦纔對吧?”

崇仔之所以被稱爲G少年的國王,確實並非徒有頭銜。這傢伙善解人心,能讓與他相處的人如沐春風,並且能因材施用。這或許就是他能當國王,而山井不能的原因吧。

“崇仔,我想直接確認那傢伙是不是絞殺魔。我想這事可能比較難辦,所以麻煩你們在背後支援,別讓他跑了。”

“好!去吧,阿誠。把絞殺魔抓起來。”

掛完電話,我就回頭向小光站着的地方走去,確實,這是一場不適合女人蔘與的戰鬥,有必要讓小光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於是我跟小光說等會兒再打電話給她,要她先回去。小光擔心地叫我別做傻事,然後聽話地朝東京藝術劇場的方向離開。

我從容地穿過小巷,在對面的護欄坐下,靜等醫生下樓。

這時的等待,一點兒也不痛苦。

REMEMBER。

之後又過了三十分鐘,大約到了晚上十點左右。電梯門不知打開幾次,一對又一對彼此得到性滿足的男女相擁着走了出來,然而那醫生卻始終沒有露面。義和曾說這個門是惟一的出口,因此我並不着急。我靜靜地在護欄前坐着,就像是一個等待獵物的獵人。

終於,摟着年輕女生肩膀的醫生出現在綜合大樓的門口。白色西裝,沒有打領帶,肩上則揹着一個COACH的單肩手提包。女生的步伐搖晃,在男人攙扶下好容易才走得動步伐,顯然,剛纔在那昏暗的茶座裡,這個色魔沒少折騰那可憐的女生。

這醫生是個膽小謹慎的人,他一再回頭確認後方沒人,才攙挾着那女生朝門外走出來。

看到那個該死的醫生,我知道戰鬥已經拉開序幕了,於是堅決地開始行動,我穿越丸井百貨的十字路口,朝藝術劇場走去。這個星期六夜晚在別人看來沒什麼兩樣,滑板族和越野車愛好者依然那麼快樂地表演着。然而這個夜晚,

對我來說,意義卻非常重大。

醫生快步穿越人潮,朝西口公園後方的賓館前進。他們兩人相挽着走出公園,鑽進了藝術劇場旁的小巷子。這條巷子裡看不到任何人影。暗巷盡頭有兩家賓館,休息四千日元起。

我快步越過兩人,在賓館前的巷子頭上站定。醫生意外地看着我。原來這傢伙有着年輕演員般漂亮端正的臉龐,看來最多不超過三十五歲,如果不認定他是絞殺魔,我會以爲他是某上流女子大學的教授,惟一的缺點就是身材矮小了點,大概不到一百七十公分。

虛僞的醫生顯然看到了我眼中的敵意,有些惶亂地問道:

“你是誰?到底想幹什麼?”

“不想怎樣,只是想確認你是不是絞殺魔。”

我的話才說完,那傢伙就驚慌起來,眼神遊移不定。

“你說的什麼鬼話,我怎麼聽不懂?我在和女朋友約會呢。如果你要搶劫,我就要叫人了!”

奇怪的是,女生並沒有因爲我們的對話而注意我們,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視線飄向遠方的夜空。

“想叫的話,悉聽尊便!但如果你決定不叫的話,就讓我看看那個包。”

那傢伙猛然把女生推開。那女生就像麪糰一般倒在柏油路上,短時間內,她是不可能再站起來了。

那傢伙見事已敗露,居然從手提包的口袋裡拿出一個亮亮的東西指向我。細細的刀刃,像是手術刀。醫生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樣子,聲嘶力竭地叫道:

“你,趕緊滾!越遠越好!不然的話我可就不客氣了!”

“小子,想動刀的話請便。但是你絕對不要想逃走,你看看這四周,都是我們的人。”

“胡說!”

“不信你自己看看後面。”

那傢伙的手術刀仍指向我,但不由自主地微微轉頭向後看。這個笨蛋。

我立即將帆布揹包從肩膀上滑下,握住揹帶朝那傢伙的右手猛然叩去,動作小而迅速。揹包裡有五臺聯絡用的手機和我的手機,這些硬物集中在一起,那可是相當具有攻擊力的。

我聽說有黑社會的就曾用布包冰塊把人打死過,現場還不留痕跡。我的“特製武器”跟那道理是一樣的。第一擊打飛他的手術刀,第二擊瞄準他的頭。二下、三下、四下!我不停地揮舞着揹包。那傢伙猝不及防,護着自己的頭坐倒在地。

“厲害!”

我的背後傳來一聲喝彩。拉起揹包轉頭一看,只見崇仔雙手叉胸站立,輕笑着。

“啊……”

聽到醫生嘔吐般的悲鳴,我又回過頭來,崇仔的手下已經把醫生踢倒。醫生臉朝下趴倒在地,G少年們用一條塑膠製的環狀軟線套住他的雙手雙腳。“啪嚓”一聲拉緊軟繩,這個可恥的傢伙就再也無法動彈了。

“美國製品,效果還不錯吧?”崇仔說道。

這傢伙,從來都是這麼考慮周到,或許這也是他能當不良少年的king的原因之一吧。

我徑直去拾起那傢伙丟棄在路邊的手提包,打開袋口。裡面有麻繩、手術用手套、裝滿透明的不明黏稠液體的小瓶子、兩支按摩棒、另一把手術刀、數碼相機、測量器,崇仔看着我點點頭。

“你們住手,誰讓你們看我的私人物品的?我可以去告你們。你們到底是誰?不是警察吧!你們別以爲我好欺負,我可不會善罷甘休的。”

男人已經變成了一隻翻滾的毛毛蟲,居然還敢如此咆哮。真是不要命的笨賊。

崇仔輕笑着拾起掉落在地面的手術刀,朝男人走去。G少年們快速地讓出空間。

“喂,你看過《唐人街》這部電影嗎?尼克爾森和費伊·達納韋主演的那個片子。”

崇仔在醫生的旁邊蹲下後,似乎很有興趣般地和他閒扯,同時還扯着醫生的頭髮把他的頭擡起來,直勾勾地盯住醫生的眼睛。

“知道啊。噢!痛死我了,那導演是羅曼·波……波蘭斯基。你們究竟想要幹什麼?”

想不到這破醫生在這個時候還有種跟崇仔侃大山,可惜他這種自以爲聰明的做法實在是愚蠢極了,因爲他根本不敵崇仔的眼神,被迫移開了視線。

“你從實招供的話,我們也許什麼都不會做。你就是池袋的絞殺魔?對嗎?”

崇仔把手術刀尖端插入醫生左邊的鼻孔。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有權保持沉默吧!”

崇仔輕輕把手術刀朝自己的方向倒劃出來。“噗”!像是割開厚塑料布的聲音。轉眼間,醫生的鼻翼已被割開了,鮮血不停從傷口冒出來,巨痛之下,發出一陣殺豬般的哀號,瞬間,他的牙齒和牙齦即染成了一大片紅。唾液之中夾帶着紅色泡泡,非常恐怖地滴在柏油路上。

“不錯,這手術刀不錯。你這傢伙沒有資格跟我談什麼有權保持沉默。我再問一次,你就是池袋的絞殺魔吧?”

不動聲色的崇仔又把刀子放進那醫生右邊的鼻孔裡,醫生眼眶充滿了淚水和恐懼。他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了,求你不要再割了。我說我說,事情是我乾的。”

“殺理香的人也是你嗎?”

崇仔手裡的手術刀又深入鼻孔約兩釐米。那醫生的眼裡充滿了恐懼:

“殺人的事不是我乾的,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我是不會做的。我只是做了不太好的遊戲而已,那只是一場遊戲。每次藥量都是仔細計算的,勒脖子也是一邊看碼錶一邊進行的。”

崇仔和我對看一眼。

“真的嗎?真的只是這樣嗎?”

“我說的都是事實,不管你們怎麼對待我,沒做的就是沒做!求你了,不要再這耗下去,快點帶我去看醫生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着什麼急啊?待會警察就會到這裡的。你找他們送你去醫院吧,反正你是已經逃不掉了。”

我一邊聽着崇仔的聲音,一邊想着理香的事。是這傢伙真的沒做,還是這傢伙在耍花腔?我的腦子跟炸了一般疼。

“大家饒了我吧,我可以給你們一千萬,嫌少的話兩千萬也行,我可以付你們見都沒見過的錢給你們,但我真的跟那個死掉的女生沒關係。”

這不是越說越離譜了嗎?

“你難道不認識理香嗎?”

“嗯,嗯,我……我和她援交過幾次。”

“玩過勒頸嗎?”

“玩過一次。但我是付了錢的,而且玩法也經過她的同意的。”

我無話可說,心頭有些鬱悶。沒想到我的神態被那可惡的醫生看在眼裡,他的眼睛裡居然露出奇妙的光彩,他以爲我怕了,於是竟不顧嘴裡冒着的血泡,齜牙咧嘴地對着我們嚷道:

“我告訴你們,這事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如果警察逮捕了我,那你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我會把你們做的這些事情通通抖出來。到時你們也得進監獄!這是傷害罪!”

這個男人開始胡言亂語,連自己身陷重圍都忘了。

崇仔哈哈大笑,似乎打從心裡感到有趣。

“你是不是在學校受老師嬌慣壞了?你真以爲自己很聰明嗎?當你被變態的慾望衝昏頭腦的時候,你的好運就用完了。懂嗎?”

崇仔的臉只有嘴脣在動,甚至連看都不看男人一眼。

“哼!你們等着瞧,我只要請最好的律師,很快就會被釋放。我一出來就會回來找你們報仇的。我會花錢請流氓痛扁你們一頓……”

崇仔揮手勾起手術刀,劃開了另一邊的鼻翼。他還用左手揪住醫生的頭髮,再把醫生的臉像悶葫蘆一樣往柏油路上敲。啪—咕—咻。鼻樑斷裂的聲音。男人嘶吼哭泣。頭骨撞地聲。

“走吧,警察也該快到了。”

崇仔說完舉起右手,用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小圈圈。小巷兩旁阻擋行人進入的G少年紛紛散去。一切妥當之後,崇仔回過頭來對在一旁發呆的我說道:

“喂,阿誠。我們也該走了。”

“去哪?”

我低頭看着哭泣的男人,心裡一個疑團卻越來越強。

“夜店。”

“現在還去喝酒嗎?”

“你今天怎麼這麼遲鈍呀,我們今天從傍晚開始一直都在那家店喝酒的,不是嗎?”

崇仔對我笑道。

“說得也是,我們壓根就沒在這出現過。”

夜店的名稱叫“Rasta Love”,或許它的後臺老闆就是G少年,所以G少年在這裡簡直就是如魚得水。這夜店獨具特色,因爲從遠處看去,它就像是一個到處都噴漆塗鴉的水泥黑箱子。

那天晚上,整家店都被瘋狂的G少年包下了,曾經出席會議的十大頭目全員集合,持續近一個月的警戒狀態總算宣告結束,對於G少年來說,只剩下瘋狂喧鬧。隨着緩慢的雷鬼旋律,大夥喝着蘭姆酒跳舞。阿正和小俊當然也在場。在這家店裡,此刻到處都是乾杯的聲音。但奇怪的是,那麼多酒灌下去,我的頭腦卻反常的清醒。逮到絞殺魔是可喜可賀(留在現場監視的人,後來向崇仔報告那傢伙已遭到逮捕)。然而在我的心頭,卻始終有一個疑團無法釋懷。我感覺絞殺魔醫生並沒有說謊,殺死理香的兇手或許真的另有其人。這樣的話就意味着在池袋另有一個變態此時正在街頭閒蕩?但如果真是如此,此刻也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了。難道我能在如此快活的音樂中突然站起來跟這些歡欣的少年說殺人兇手另有其人,大家需要再警戒一個月嗎?

有些傷神的我只是在這家夜店的一角安靜地喝着酒。對我來說,純屬爲了打發時間。但對於這些不良少年來說,這是一個勝利的夜晚。在店內氣氛高潮迭起的深夜兩點多,我撐起沉重的身軀正想要離去。一個G少年跟過來,說崇仔有事找我。我回到店後方,崇仔正被大夥包圍着。和我視線相交時,崇仔點了點頭,招手叫我。高分貝的Sly & Robbie音樂聲中,崇仔在我耳邊說道:

“阿誠,今天辛苦了。我隨時歡迎你來擔任我們組織的頭目。另外……”

罕見地,崇仔似有難言之隱:

“以後,你要小心那個叫小光的女人。就這句話。”

我一路踉蹌着走回家,蓋上被子就沉沉入睡。在回家的路上,崇仔那句“小心小光”不停在腦中迴盪。那天晚上好像做了很多噩夢,但我卻一個也記不起來。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大約在中午起牀。鋪天蓋地的報紙社會版頭條都是“落網!未遂絞殺犯”。裡在棉被裡看着報紙,自從理香事件發生後,我也養成了看報紙的習慣。現在如果再去參加語文考試,說不定可以考個不錯的成績呢。

絞殺魔原來是某大學醫院的麻醉醫師。三十七歲,未婚。屬於工作態度認真,前途光明的精英分子。沒想到那樣的人竟然會……

真是千篇一律的內容,爲什麼報社都要按照這個套路寫罪犯呢?

不過,他果然仍舊否認殺害理香,即便面對警方的審訊亦是如此。報紙還說相關偵訊仍將持續進行。

看來,我的疑惑是有道理的。

在牀上躺得百無聊賴,便掙扎着起了牀,徑直到了西口公園,像平常一樣在長椅上坐下。阿正和小俊走了過來,傍晚的時候小光也來了。我告訴他們昨晚的經過——除了崇仔割破絞殺魔鼻子那段的全部經過。雖然關於理香的事大家仍未釋懷,但畢竟靠自己的力量爲池袋除了一害,感覺還是有些滿足。接着,我們就嘮嘮叨叨地說些沒什麼營養的話題。感覺以往很平常的日子,現在又回到我們的身邊。好一個悠閒的星期天下午,一個月來第一個不用擔心巡邏的週末。

不覺間,夕陽已西沉,大樓的影子漸漸拉長。夏天已近尾聲了,白日在漸漸變短。我呆呆地望着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在我們長椅的對面,出現了“杜賓犬殺手”那熟悉的臉孔。我看見山井拿出手機,很明顯地按下通話鍵。

小光正在和阿正聊天,說來也巧,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小光從黑色PRADA單肩手提包裡取出手機。

“喂?我是小光呀……什麼?叫你不要隨便打來,怎麼又打……有事我會找你的,就這樣。”

小光快速掛斷電話。聽得出來,她剛接電話時的聲音是很可愛的,但中途語氣猝然變得不好起來。我一邊用耳朵聽着小光的聲音,一邊卻直直地望着山井。小光掛電話的同時,他也掛上了電話。我開始的時候以爲這只是巧合,直到我腦海裡又翻出崇仔昨天晚上說的“小心小光”時,心裡不由得一涼。

當晚,因爲小俊和阿正昨晚在狂歡的“Rasta Love”喝到早上,要早點回去休息,於是我們便提早解散。小光嚷着好無聊,也回去了。分手的時候,小光用食指戳着我的胸口,說下次再一起去那家情侶茶座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丸井百貨地下室的Virgin Megastore,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古典音樂賣場,以前甚至從沒聽過古典音樂。我向穿着Polo牌襯衫制服、扎着一條馬尾的年輕男店員問道:

“你這有柴可夫斯基的《絃樂小夜曲》嗎?”

那個有些時尚、卻又看起來很本分的店員帶我來到國外經典名曲的展示架前,有一大堆的柴可夫斯基。

“卡拉揚、柯林·戴維斯、巴倫波因、穆拉汶斯基,都是柴可夫斯基的《絃樂小夜曲》,您想要哪個版本的?”

我說都可以,店員就遞給我柯林·戴維斯的CD,說這個比較便宜。我在櫃檯付了賬,回到家後,把那張碟放到CD機裡。就這樣一遍又一遍,這個晚上我把這首曲子聽了六遍。

《絃樂小夜曲》就像古典貴族舞會中出現的音樂一樣,既甜蜜又悲傷,讓我聯想起在華爾茲的音樂裡,優雅的社交名媛穿着蓬蓬裙,圍成圓圈不停地跳着舞的場景。

第二天、第三天,從早到晚我都在放着那首曲子,腦海裡卻一刻也沒有停止思考。

絞殺魔、理香、小光、集體賣淫、山井……不同的名詞在我的腦海裡周而復始地盤旋,前後恐怕不下千百次。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理出個頭緒來。因爲理香已經無法再思考了,所以我得連她的那部分一起努力。

第三天傍晚,我打手機給崇仔。

“我想知道山井的手機號碼,你可以查得到嗎?”

“今天的天空也是藍色的嗎?別問我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崇仔隨即回電告訴我山井的號碼。我立刻撥過去。

“喂?”

與山井那慢吞吞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街道吵鬧的人聲。

“唷,我是阿誠。你現在有空嗎?我有點事想跟你說。”

“啊——”

這實在不像“杜賓犬殺手”的風範,我明顯聽得出他心不在焉,並且有點失魂落魄的感覺。

我沒空去管他的心情:

“那麼,三十分鐘後西口公園見。可以嗎?”

“啊——”

電話掛斷。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婆婆媽媽了?

我坐在長椅上等山井。周圍開始變暗。趕着回家的上班族快速地穿越公園,因爲不是假日,所以公園裡G少年也不多。比約定的時間稍晚一點,我看到山井的金色腦袋出現在公園的東武百貨出口。他似乎也發現了我,徑直向我走來。穿着打扮還是一如既往的狂放:粗獷的黑色短靴、迷彩褲配上特意把袖子剪掉的灰色T恤。令人可怖的是手臂上滿是刀疤,連接鼻環和耳環的鏈條則換成了金的。

“唷!”

山井打完招呼,在我的旁邊坐下。

“嗨。”

“什麼事?”

山井的聲音很低沉,像是用扁平的石頭在喉嚨深處摩擦出來的。

“想問你有關小光的事。”

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緊盯着山井的眼睛。山井的表情似乎沒有任何變化。他沉默了一小會兒,便迴轉頭來直視着我的眼睛說道:

“你總算有所察覺了啊。”

“發現什麼啊?”

“這女人是屬於我山井的。”

“你們在交往嗎?”

我原本想知道的並不是這個,所以根本想不到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因此不由得嚇了一跳。山井很坦然:

“嗯,不算是交往吧,但是我告訴你,這個女人就是我的。”

“爲什麼?”

“從小到大,小光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和我同類的人。雖然我跟她不是你們所說的那樣‘交往’,但我認準了這女人就是我的。誰要是動她,就算是你,我也照殺不誤。”

說這話的時候,山井眼中冒着兇光。杜賓犬殺手和千金大小姐是同類的人?有沒有搞錯?這傢伙看來是腦筋短路了。

“恐怕沒有人會覺得你和小光是同類吧?”

“這種感受你們是不會懂的,恐怕小光她也不知道。她自以爲迷上了你,其實她並不明白狀況。”

“嗯?!……”

我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你雖然對這方面感覺遲鈍,但還是個不錯的人,不然我也不會請你當我決戰的裁判。但話先說在前頭,我不怕你,也不怕崇仔或這世界上的任何東西。我是要定那個女人了。”

說完,山井起身離去。此時他的背影顯得有些孤獨,又有幾分偉傲。

我朝那傢伙像門一樣厚實的背部喊道:

“喂,那你告訴我,那一天你在我面前打手機給小光是不是故意的?”

“廢話。”

山井走了。那些走到他身邊的上班族一靠近山井,就很自然地讓開一條路。這讓我想起海底那些自由自在的魚兒遇到鯊魚時會自然地讓開一條道一樣。或許,山井就是池袋這個水池子裡的鯊魚吧。

第二週的星期六午後時分,我約小光單獨見面,地點還是在西口公園的長椅。天氣很好,雖然已經是九月天了,但陽光依然猛烈。小光穿着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黑色緊身T恤和超短迷你裙,一個縱身,心情愉快地在我旁邊坐下。

“不知怎麼搞的,我感到非常開心,可以和誠誠兩人單獨見面。雖然有點早,但我還是想和你去那家情侶茶座,我們直接去好吧?”

真是要命,她到底是在想些什麼呢?但看得出來,小光和平時一樣開朗,天使般的笑臉。或許,山井就是被這張笑臉所迷惑的吧。

“我大概弄清楚了。”

小光很會察言觀色,她看了我一眼,表情驟變。

“你搞清楚什麼事了?”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是理香的事啦。”

“可是,那是絞殺魔乾的。難道不是嗎?”

“我覺得不是。”

“不是他乾的?那是誰呢?”

“是你!”

這句話在我說之前,我都還沒決定好怎麼說,但這個時候卻衝口而出,並且一切都似乎是那麼自然而決絕。因爲我已經確定了。

小光表情一時凍結,立即又恢復了正常。

“你說什麼傻話啊!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你要知道我和理香可是最要好的朋友啊!”

“我也覺得你不是這種人啊。但是,事實就是你乾的,我說得沒錯吧?”

我直視着小光的眼睛。

“我沒有呀!”

我依然逼視着她。

“你沒有?你是沒有,你只是叫山井去做了。”

小光似乎承受不住了。淚水浮現,從大大的眼睛裡一滴滴往下掉。即使如此,我還是盯着她的眼睛。

“可是,我並不想讓理香死,我只是請山井去嚇理香一下而已嘛!”

我想起小光在理香喪禮那天滿臉的淚水。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人呢?看着像天使,卻又像是魔鬼。

我相信答案遠不止這些。

“真的嗎?小光,果真是那樣的嗎?”

我的眼神更加嚴厲,我知道這個時候絕對不能放鬆。也許山井說得對,反正我就是反應遲鈍的男人。

“不要逼我,我怕把真相說出來,我會失去一切。到那時,誠誠你也會討厭我的!”

“如果你不說,我不但會討厭你,而且會恨你。說吧!”

小光長嘆了一口氣。此時她的聲音都變了:

“好吧,我就說吧。理香她運氣很差。暑假開始的時候,早已進行援交的理香不幸遇上了絞殺魔。你還記得前段時間有一個星期她一直圍着圍巾嗎?其實那不是打扮,而是爲了遮掩脖子上被勒後的淤青。後來,絞殺魔捅出了大婁子,弄得整個池袋都天翻地覆的,理香這纔開始害怕起來。她問我是不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可是你阻止了她。”

“對,因爲理香要跟你說了,那我的事也會曝光。”

“是指你把女生介紹給嫖客的事嗎?”

“對。我負責調度所有的女生。這件事就算被學校、父母、警察知道,我都無所謂。但是,我就是不想被誠誠知道。”

說完這句話,小光的腦袋已經徹底低了下來。

“爲什麼?”

“那是……因爲,因爲誠誠……”

小光臉部表情竟變得羞澀起來,剛纔還是一個演員,現在又變成了一個小女孩,咬着精心彩繪過的大拇指甲。眼睛裡泛着淚光。

“怎麼了,小光?”

“那是因爲誠誠是我這一輩子第一個喜歡上的好人。至少在比爸爸年輕的人當中是這樣的。以前我只喜歡比爸爸年紀大的人。”

“那你說柴可夫斯基是怎麼回事?”

“柴可夫斯基是爸爸最喜歡的曲子。他經常和人家兩個人一起鎖在書房裡聽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呢。《絃樂小夜曲——舒緩版》,這是爸爸經常在我們在一起時放的曲子呢,爸爸好愛、好愛光子的!雖然有時也會痛得不行,也覺得不喜歡,但是爸爸說相親相愛的人都會這樣做的。”

這就是山井所說的同類的人嗎?

我知道,山井的老爸是附近出了名的酒精中毒者,不論有沒有理由,都會毆打山井和他媽媽。我記起山井曾經在下雨的冬夜可憐地睡在我家店門口躲雨。我也記得有一次在去國小上學途中,看見他們母子倆蜷曲着身子睡在池袋的鐵橋下。他老爸在山井讀中學時因爲肝病死了。山井說他一點都不悲傷,只感到無比的高興。而山井的屠狗事件就是發生在他老爸死後不久。

“小光,你們那樣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

“大概是幼稚園大班的時候吧。那一次流了好多血,還因此而被媽媽痛打了一頓,罵我把沙發弄髒了。所以,光子討厭媽媽,喜歡爸爸。”

“我明白了。好了。”

“不好。”

小光有些誇張地尖叫起來,聲音又變成那種充滿張力的女演員一般。此刻她不再咬指甲,眼神亦變得熠熠發亮。

“一點都不好。確實是我拜託山井把理香殺掉的。我也不知道爲何山井似乎很懂我似的,而且他還說愛上了我,願意爲我做任何事情。正是因爲他說了這些話,我才拜託他去做這件事的。”

“給他錢嗎?”

“他說爲我辦事不要錢。”

“小光,你是不是答應山井什麼了?”

“對!我答應把自己的身體給他三次,但是不接吻。人家只和喜歡的人接吻的!”

“你這麼跟他談條件時,山井是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我根本很少去關心他的臉色。或許會有點悲傷吧?”

我無言以對,此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星期六下午,西口公園又照例開始出現衆多的少年和少女。噴泉的雜聲加上吉他的合奏聲。這個有些悶熱的午後顯得沉默。

“噯,誠誠。你原諒我吧!這事只要誠誠不說,誰都不會知道的。我們兩人一起逃走,離開這個骯髒的地方。我會努力工作,讓誠誠一直穿帥氣的西裝,開保時捷的跑車。只要是爲了誠誠,就算要我去援交也可以的。兩個人一起快樂生活嘛。我的身體也可以隨便讓誠誠玩的。誠誠其實也很想要我的吧?是不是。誠誠,只要應一聲就好了。”

“嗯……”

見我似在沉吟,小光趕緊接口說道:

“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過着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你真是這樣想的嗎?你認爲這樣欺騙了所有人而活下去有意思嗎?”

“對啊!我以前就一直這麼活過來的啊。以後也只能繼續這樣活下去而已。”

小光站了起來,開始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她的步伐就和上次陪她爸爸聽完音樂會,聽完柴可夫斯基後的那種洋娃娃般的走法。

她有些步履不定地橫穿過藝術劇場前的廣場。我只是默默看着小光的背影,看着她在劇場前攔了一輛出租車離開。我沒有去攔她,也沒有追過去。出租車消失在車陣裡。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小光。

我頹然地坐在長椅上直到天色變暗,什麼也沒做。兩個小時後拿出手機,按下吉岡的手機號碼。

“喂?”

吉岡立即聽出是我的聲音,他快活地喊道:

“阿誠呀。你幹得真夠絕的嘛,那傢伙的鼻子看來是永遠都無法恢復原狀了。好好一個帥哥就這麼毀在你手裡了。”

“是嗎?那種人誰有心思去管他。我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是關於理香小姐的嗎?”

看來吉岡真是個有點能耐的人,這或許也是他能在這一帶的少年課混得開的原因吧。

“對呀,關於理香和山井的事,我有點情況想跟你說。”

“我告訴你,你可別小看警察。其實我只是沒告訴過你,這件案子和頭兩件案子的現場情況完全不同,頭兩個案子的現場就像是無菌實驗室,而理香那個案子就像是垃圾場。你說能一樣嗎?所以我們必然會仔細搜查的。不過你又是怎麼知道山井的事的呢?”

“當然是深思熟慮琢磨出來的囉。”

“那傢伙你就別管了,你就等着看報紙怎麼說吧,先跟你透露一點,那傢伙因涉嫌另一起傷害事件,現在已經被我們抓起來了。理香小姐遇害的當天下午,有目擊證人看見他。所以,這件事就算是有個了結了。”

“原來如此,看來我不用再說什麼了。”

“是嗎?那就好了。對了,阿誠,你既然每天這樣晃來晃去,不如來當警察吧?我想你一定很適合的。如果你有意,我可以幫你跟警察學校說說。怎麼樣?”

“謝謝你爲我着想,不過我覺得自己並不適合這一行。如果每天都要處理這樣的事情,我或許會瘋掉的。就這樣了。”

我掛斷手機,回到家就睡了。晚上阿正來約我出去玩,我也以身體不適爲由推掉。蓋上被子悶頭思考着。

我可以爲小光做些什麼?

過完週末,到星期一傍晚的時候,我就揹着帆布包出門了。從池袋坐丸之內線,二十分鐘就到了目的地——霞關3-1-1。

這裡都是灰色磚造的雄偉建築,三個並排的白色拱門前有十個保安人員,要進入建築物必須出示通行證。我坐在距大門約一百米的護欄上等待。

這是我第一次有計劃地襲擊歐吉桑。我只是一味地等待。等待是漫長的,但我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就這麼足足等了五小時,大約到了晚上十點左右,一個熟悉的高個子男人和保安人員打過招呼後,走出了大門。我小心地跟在他身後。

此時的霞關行人很少。那個男人或許是想抄近路到地鐵車站,於是走進了一座小公園。真是自取死路,我加緊了跟蹤的步伐。

等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我猛趕幾步超過他,一個回身面向他,沉聲說道:

“涉澤先生?”

“你這是在做什麼?”

那男人下意識地應了一聲,等他擡起他那戴着無邊眼鏡的大波浪半白頭顱時,才發現我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擋路者。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男人,或許理香說得對,他就是大藏省的官員。雖然他突然碰到身份不明之人,但他竟然還能沉着地應對。我頓了頓,看着他的眼睛說道:

“我是小光的朋友。要還樣東西給你。”

男人不可置信地緊緊皺起眉來。

我一隻腳向前踏出一步,縮起右拳,做了一個假動作,趁着這老男人閃身的機會,左勾拳一出,狠狠地給了他的腹部一記猛拳。等那傢伙因疼痛而身體彎曲時,我又兩手交握,狠狠擊向他的肩頭。他那麼一個老男人當然不是我的對手,一下子就倒地不起了。我再朝男人的肩頭和大腿踢去,一腳一腳地踢着——七下、八下、九下、十下!然後對着在地上抱着頭哀號的男人唾聲罵道:

“你不是愛聽柴可夫斯基嗎?你又對小光做了些什麼。如果你想不明白的話,那就去問小光吧。你讓小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你吧。想要怎樣隨你們便!”

我脫下這男人亮晶晶的黑皮鞋,遠遠地丟到花叢裡。然後從揹包裡拿出小光送給我的珍藏版耐克,套在小光老爸的腳上。這是小光送給我的最初、也是最後的禮物,一切還是奉還給他們吧。

“看到這個,她就會明白了。幫我帶個話,事情既然已經做了,就要自己了斷。”

我沒等這個噁心的臭男人再站起來,就直接快步走向霞關車站。雖然我知道小光的老爸不會叫警察,但我還是跑得很快,或許我只是不想和他呼吸相同的空氣吧!

數日後,報紙刊出了一小篇報道:“大藏省銀行局副局長遇刺。”刺殺者是女兒A子小姐,還說A子小姐平日精神狀態就不安定等等。幸好傷口很淺,沒有生命危險。

小光以她自己的方式做了了斷。這究竟是對是錯?我不知道。這個關於絞殺魔的故事,到這裡也就告一段落了。

爲了了結各位朋友的心結,現在我再把絞殺魔事件的一些後續情況報告給大家吧。

那次事件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光,聽說目前好像在長野縣或別的什麼療養院長期住院,我曾收到過她寄來的一張明信片。

小光的老爸可能自覺羞愧,已向大藏省提請辭職,也獲得了批准,據說現在在某租賃公司二度就業。

阿正呢,他最近加入了大學社團,就是那種夏天衝浪、冬天玩滑雪板,像泡妞社一樣的社團。對他來說,那真的是再合適不過的歸宿地。雖然現在來西口公園少了,但我們仍是好朋友。

小俊在動漫遊戲軟件公司打工,工作內容是設計電玩人物。因爲比上專門學校有趣,所以他說可能會在哪一天就辦理休學,直接就業。

至於山井,也許他是真的深愛小光吧,他竟沒有把小光抖出來,隻身一人進了監獄。聽說好像是小光騙他說等他出來後就嫁給他,他才答應這樣做的。我至今還在想,數年之後,小光該如何擺脫山井呢?

崇仔現在仍努力扮演G少年的頭目。我後來還在一些事情上幫過他忙,也算是對他這次全力幫助的回報。不過那個精彩故事說來話長,下次專門找機會詳細告訴你們吧。

而我自己呢,因爲一時找不到好工作,所以就開始認真看店的生涯,每天一大早去市場批貨,然後全天候守着那些水果。惟一讓我高興一些的就是最近和古典音樂賣場的店員交情變得很好。那傢伙不知爲何好像認定我很喜歡俄羅斯音樂似的,動不動就向我推薦很多音樂家的音樂。除了柴可夫斯基,我個人還比較喜歡斯特拉文斯基。如果你到池袋來玩,發現一家播放古怪音樂的水果行,記得打聲招呼吧。如果是我看店,哪怕是價值五千元日幣的哈密瓜,我也會很樂意地以八折的價格賣給你的。

反正就算打了折,我家的水果店還是可以狠賺一筆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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