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的親密愛人

早上一覺醒來,整個街頭都變了。

現在的池袋,似乎潛伏着某種巨大的危險。當然,這種危險一般人是難以發覺的,也只有像我這種池袋街頭的混混,才能體會到這種神經末梢的變化。

每個人都是額頭青筋暴起,冷冰冰的眼底只有瞳孔熠熠射出懾人的殺氣。每條街都充滿了撞完鍾後那種金屬緊張感。連窄巷的角落都飄散着焦灼的氣氛。街頭晃盪的G少年和黑道分子個個都硬邦邦地如臨大敵。視線飛亂交錯,或是倚在幽暗大門裡耳語。

當然,普通上班族和警察是不會發現這種變化的。

如果說池袋的街頭就像一個人,那麼現在已經處於發瘋的邊緣了。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因爲一年之內,這種狀態要重複好幾次。

那天早上的池袋街頭就像打了興奮劑,能讓絕食一週的男人一邊手舞足蹈,一邊跑完馬拉松全程。一種能夠讓任何人變身爲三小時全能超人的夢幻靜脈注射。

冷冽的二月北風裡,街頭在那天早上飛舞了起來。下次着地時,應該就是逮到獵物的時候吧?不過,我對於街頭的異動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守水果行的日子雖說平靜得連店裡頭蘋果皮乾枯的聲音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但我不想多管閒事。反正,倒黴的可憐蟲不是我就好了。

然而世事難料,人生無常。上天雖沒讓我當可憐蟲,卻把那個倒黴的可憐蟲安排進我家來。

那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在十一點多開店。我家的那個水果行位於池袋車站前的西一番街,周邊盡是一些小酒館、色情業場所、電玩中心。而我家小小的水果行就像是一匹土狼,緊緊貼着池袋街頭的下腹部。當然,土狼往往也不能吃到最好、最肥美的獵物,但只要有獵物吃,土狼就會很滿意了。我們會批貨給一些夜店,而這些如獅子般大張其口的夜店就會把切好的哈密瓜裝盤後,標上綠寶石般的價格。相對於獅子,土狼算是最心慈手軟的了。

現在這世道,再不跟以前那樣講憑本事吃飯,到處盛行“敲竹槓”。黑道出身的夜店老闆,非常“大方”地把灌了五成水的賬單丟給客人。也不能說他們不對。敲人竹槓、被敲竹槓,這就是所謂的街頭人生嘛!

我開了店,做完準備工作之後,急匆匆地跟老媽招呼了一聲就出了門。她好像咕噥了幾句,不過無所謂,反正每次她都是這樣。滑進停在店門口的DATSUN廂型小貨車,在池袋車站西口圓環兜了一圈,就轉進西口公園——West Gate Park——一旁蜿蜒的小巷。精心打扮的女人們在石板路上大搖大擺地勾引男人,而推銷員依然是滿大街跑。即使隔着貨車厚厚的玻璃窗,還是可以知道他們在推銷什麼。

“你不覺得會說英文是一件很棒的事嗎?”

“你的皮膚真好啊!不過可惜,原本可以更好的……”

各種各樣的信息朝耳朵灌迷湯,這或許就是那些業務員成功的秘籍吧。

我一邊瞎想,一邊坐在車子裡等小俊。大家應該還有印象吧,小野俊司是我的好友,圖畫得相當棒!只要在池袋提起捕獵絞殺魔時所用的肖像畫,可以說整個池袋的少男少女,沒有人不知道,也沒有人不服氣的。後來我常想,如果沒有他的那張畫,我還真能指揮G少年擒獲絞殺魔嗎?

我呆傻地品嚐着冬天的西口公園時,後車門突然打開,一個黑影滑進後座。一把槍一樣的東西頂住我的脖子,尖尖的聲音從耳後傳來:

“你死了。”

是小俊。猴崽子!戴着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套頭帽,黑色膠框眼鏡。手裡握着一把像大炮一樣、被稱爲“沙漠之鷹”的銀色空氣槍。

“哈哈,阿誠,嚇到了嗎?”

“你再敢這樣就要你好看!你朋友呢?”

小俊跟個土匪似的用4.5口徑的槍指指窗口。我扭頭一看,小卡車旁邊站着一個眉開眼笑的年輕男生。捲髮、白淨的皮膚、臉頰紅撲撲的,活像時代劇裡的小主公。駱駝牌的連帽粗呢大衣,配一條牛仔褲,圍着橘色圍巾,很時髦的樣式。小俊搖下窗戶:

“我來給大家介紹。誠哥,他是砂岡賢治,和我一起打工的好朋友,也是我的電腦師傅。來,賢治,這位就是真島誠。”

我笑着點了點頭。賢治用陽光般燦爛的笑臉說道:

“我聽過很多你的傳言呢。”

“是嗎?”

“小俊說你是他認識的人裡頭最聰明的。”

小俊插口道:

“對,在我認識的高中畢業生裡面。”

我大笑。北風掠過櫸樹枝,那聲響就跟笛子一般。看來,被人誇本身也是一件蠻爽的事情。

“賢治,上車吧。”

我發動小卡車。開始了電腦購物之旅。

不是週末的下午,大卡車行駛在不忍通上,一路暢行無阻。我從後視鏡裡看着賢治說道:

“我對秋葉原和電腦都不熟。所以就由你來指路吧。”

賢治笑着點點頭。感覺很好的一個人,但笑容裡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坐在我旁邊的小俊聳聳肩。

“你之前在電話裡說那地方連外送服務都沒有,到底是什麼樣的店,不會有問題吧?”

連我家這種水果行都有外送服務哩!

“不會啦。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俊嗤嗤笑着。也罷,我集中精神開車吧。在賢治指引下,我從湯島左轉到藏前立交橋,在末廣町紅綠燈前把車子轉進小巷,停在轉角羅多倫咖啡館的對面。電線杆的牌子上寫着外神田三區。

“到了!”

賢治一聲吆喝,我們都下了車。

秋葉原的小巷最適合無所事事的少年頭瞎逛,這種感覺,簡直難以言表。就連地下街也擠滿購物人潮,而且奇怪的是這裡的人基本上都揹着大大的揹包。街巷的兩側都是電腦專賣店,店面大概跟我家的一樣窄。柏油路上散亂地堆着硬殼紙箱,載着新紙箱的手推車一臺接着一臺撥開人羣進入各家店面。不知從哪個店的擴音器裡傳來動畫片的主題曲樂聲,被人扔掉的傳單和喇叭聲在北風裡響成一團。這裡和池袋西口公園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看着看着,才慢慢發現其間的奧妙,價格居然是在不斷下跌的,同樣的電腦,居然會在轉眼之間,刷一下就降了三萬日幣。而通往兒童遊戲軟件專賣店的狹窄樓梯則不斷涌入大批小鬼。

“太誇張了吧。”

我喃喃自語,賢治開心地大聲說:

“歡迎光臨世界第一的電腦世界。只有外行人才會去中央大道的大賣場買電腦。又不是買電視機或冰箱。經濟實惠,還是該到這個地方來。來,走這邊。”

我像是剛進城的土包子,一邊四處亂瞧,一邊追在賢治身後。走了五十多米,來到巷子的十字路口,在轉角處看見一塊藍色塑膠布,上面像小山丘一樣堆了一大堆裸機。這簡直就像週日公園的跳蚤市場,裡三層外三層,簡直可以說是萬頭攢動。

“這就是我們今天的目的地,專收二手電腦的舊電腦回收部。你可別小看這些二手的傢伙,不但確認過開機正常,還附六個月保修期呢,所以跟新品也沒啥兩樣。”

小俊跟賢治起勁地和店裡的長髮小鬼不知在說些什麼。我就靠在一根電線杆那看着他們。

東京很大,看來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神秘地帶啊。

小俊跟賢治交涉了二十分鐘左右,還沒有談妥。我覺得很無聊,也走過去瞧瞧那些舊貨。大型的看着就佔空間,所以就挑小的看。我看中一個大約兩個快餐盒大小的深灰色本本,蓋子上是一個六色虹彩的蘋果標誌。這時賢治幫我把蓋子打了開來。

“這位客人,您眼光還真好啊。不過誠哥,你會使電腦嗎?”

“完全不懂。”我回答道。

“那就買這臺吧。這臺蘋果機在筆記本里速度最快,擴充性好,一般的用途完全夠用。”

“這樣子啊。”

“是啊。現在大家都把焦點放在最新機種的效能評比測試,惟恐自己的電腦跟不上最新的潮流,其實完全沒必要的。如果只是使用它來做一些文書處理、計算、上網,或是設計賀年卡之類,隨便一臺電腦就綽綽有餘了。如果這些起碼的工作都要用現在最高性能機子來做,那豈不是就像在土路上也開保時捷一樣。只有白癡纔會爲了這點小事砸下五六十萬日幣。”

賢治說的話,我大概有一多半聽不懂。但是,有一點我是懂得的,那就是這臺水果牌電腦的蓋緣上貼了一張像是超市特價的黃色貼紙,上面用鉛筆寫着兩萬八千日元——果然很便宜。

看我真想要買這臺電腦,夠意思的賢治就過來幫我殺價。所以我現在用的蘋果筆記本只花了兩萬五千日元。對我這種蝸牛般打字速度的電腦生手來說,的確是恰如其分的價格。

附帶一提,小俊花了五萬八千元買了一個十七寸顯示器、直立式IBM轉接器加鍵盤。他從打工的公司要到淘汰的掃描器和手寫板,所以買這些就足以應付一般的設計工作,或編個程序(嘿!本人也學了不少吧?雖然大部分都是賢治的功勞)。

其實我覺得,“全球速度最快”也好、“超輕超薄”也好,這些數字到底有何意義?不過就是工具罷了。只不過,在沒用過的時候,電腦在我的感覺裡就像是個魔法箱。

現在,我也將要進入全新的電腦年代了,哈哈!

把電腦送到小俊的住處後,我在傍晚回到了池袋。隆冬的天空暗得很快,東武百貨屋頂冷颼颼的藍色已經變成了橘色。水果行後頭的液晶電視優哉遊哉地轉播着長野冬季奧運會。突然從人行道上傳來女聲:

“誠誠。”

一擡頭,居然是千秋站在那裡。藏青色的羽絨長外套,白色羊毛連身洋裝,亮晶晶的黑皮靴。打扮得很瀟灑的按摩女郎。

“嘿,是千秋啊,歡迎光臨。”

我走到店前頭,向她熱情地打着招呼,畢竟,她是我上學時期比較看得上眼的女生。透過齊眉的粗濃褐發,千秋心事重重地看着我,用僵硬的語調快速低語道:

“拜託,救救我!人命關天的事。請你明天下午務必抽個時間到我們店裡來。我們店叫‘綠洲’,你知道吧?記住,一定要指名叫我噢!”

我愣住了。她又像是要掩飾什麼似的大聲點了兩盒草莓。我配合地把裝了草莓的白色塑膠袋遞給她。千秋把錢塞在我手裡,輕聲說道:

“這是你明天來店裡的費用。”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故意看着其他地方,話剛說完便邁步離去。只留下愣愣發呆的我,和我手裡留下的三張沒有摺痕的新鈔。

“金額剛好,多謝惠顧。”

費了好大的勁兒纔對千秋的背影說完這句例行套話。謎一樣的美女同學。

第二天,兩點多出門。穿過西一番街的拱門,從惠比壽通走到池袋二區。在博彩店的角落拐彎,是一條排滿色情業、小酒館和自行車的小路。每家店前面都有人拉客,身穿印有店名的短外套。陰天,氣溫2℃。

“這位帥哥,我們的小姐很會伺候人的喔!”

“不好意思,我已經約人了。”

女人穿着絲襪超短裙,拽我的手卻戴着手套。看來天氣真是太冷了。

在一種無意識般的感覺裡,我直走到底,三岔路正面可以看到一棟貼灰色瓷磚的全新六層樓公寓。窗與窗之間的牆壁有六個大看板,紅藍綠三色霓虹燈一天到晚都開着。就算是在整塊地皮都被色情行業佔滿的池袋地區,這棟樓也是響噹噹的色情按摩大樓。六個看板,那意思就是這六層樓中有六家色情店。

在電梯旁邊的標牌確認千秋的店名,“綠洲”位於五樓。標語上寫着:“肉體與心靈的休憩地——綠洲。”沙丘上凸起兩根椰子樹的拙劣黑色剪影標誌,斜上方還飛着一顆粉紅色的心,中間用紅字寫着“本店美眉皆可AF”。

兩個家庭主婦推着嬰兒車從後面的巷子走過。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然後按下電梯的向上鍵。

陰暗的大廳裡,只有電梯箭頭在綻放光芒。這破電梯簡直就跟一隻半死的駱駝一樣慢吞吞。

綠洲?休憩?

我半點“休憩”的心情都沒有。

電梯門開啓。前面是一條約三米長的直廊,盡頭擺了一大盆巴西鐵樹。灰色的地毯,昏暗的燈光。我硬着頭皮往前走,右手邊有一扇黑色鋼板門,標牌上畫着沙石和椰子樹。門框斜上方有一臺監視器,深灰色的玻璃瞳孔盯着我。

“歡迎光臨。請問您預約了嗎?”

像是把舌尖轉了一圈的怪異男聲,但卻又讓人覺得柔潤圓滑。雖是從擴音器裡傳來,仍給人一種色情的感覺。

“我第一次來。”

“哦,是這樣……”

停了一下。我從監視器那移開目光,等待着。

“請進。”

門鎖鬆開,像自動手槍槍管回彈時的尖銳金屬聲。

綠洲的空氣有熱帶的味道。

小小的窗戶裡頭,我只能看到給我指明店內消費方式和服務內容的指尖。那指尖一彈一彈,每彈一次就會有一句話順着那窗口傳出來,他說本店最有人氣的消費方案是七十分鐘、兩萬五千元日幣的AF套餐。這不正好是我昨天買電腦的價錢嗎?資本主義還真是個奇妙的玩意兒。

我跟他說我就點那個套餐。

“那你想選哪位小姐呢?”

男人在我眼前展開一個大型資料夾,每面有四張女生穿着內衣的數碼照片。我找尋千秋的身影,啪啦啪啦地翻動資料夾。最後終於看到千秋身穿淡紫色蕾絲內衣,側臉盈盈笑着。照片下面寫着“靜夏”。

“這小姐看來真不錯。”

“靜夏小姐是嗎?”

男人確認了手邊的記錄後,說道:

“她還需要再等半小時,您願意等嗎?”

“沒關係!”

我回答說。同時把千秋給我的新鈔放到櫃檯上。

“加收兩千元指名費。”

三張紙幣收走,又還來三張短一點的紙幣。金錢果然不可思議!

在櫃檯隔壁的房間裡坐等了四十五分鐘。等候室裡播的是美國猥瑣影片,沒完沒了的肛交,或是以雙性戀男人爲中心的三P,讓我想起崎京線的載貨列車:氣恰、氣恰。碰個沒完。等候室裡有兩個比我早的客人,看來是熟客。大家誰也沒看誰,更不會交談什麼。當然我不能跟諸位描述那兩位大叔,因爲我覺得那樣對他們是不公平的。畢竟在那一刻,我們的角色和性質沒什麼區別。

那四十五分鐘,是我人生裡最難熬的時段之一。

正等得不耐煩,心裡盤算着是不是乾脆回去算了,櫃檯對面的門打開了。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

一身白色浴衣的千秋探頭說道。她彎身時,意想不到的深邃乳溝。千秋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請在這脫鞋。”

千秋幫我把好不容易脫下的Timberland登山鞋放進鞋櫃。黑色和咖啡色的皮鞋把整個鞋櫃擠得滿滿當當的。

“請隨我來。”

千秋機械地在前面帶頭走,兩側的門多得像蜂窩一樣,這條長廊兩邊,有多少人在AF呢?我跟個傻子似的跟在千秋的身後,恍若置身後宮。雖然橡皮圈綁起來的馬尾在搖晃,但是千秋的小屁股卻幾乎沒有搖動。似乎每一扇門裡都傳出毫無顧忌的淫聲浪語和斷斷續續的對話。千秋把手搭在倒數第二扇門上,回頭。這是我們第一次視線相交。幽暗的走廊上,我感覺好像看到了很多色彩與光線。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點,千秋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只是一小陣子沒看到她,她的臉頰和脖子的線條已變得像刀削一樣尖銳。

“歡迎光臨。請進吧。”

房間大約是兩具棺木並排那麼狹小,其中一個棺木的空間鋪着到膝蓋高度的厚墊。我坐下來,壓低嗓音問道:

“到底什麼事啊,要到這裡來見面?”

“彆着急,誠誠。不脫衣服嗎?”

“爲什麼?”

“和其他客人不一樣的話,會被懷疑嘛。”

千秋含笑轉過身。我一古腦兒脫下格子襯衫、毛衣跟T恤,甚至牛仔褲也脫了。

“喂,不會內褲也要脫吧?”

“當然要脫,然後穿上這件浴衣。”

她把浴衣從背後遞給我。我依言光着身子套上浴衣。不知看起來怎麼樣?反正我感覺卻是怪怪的,像藝人似的!

“那麼,尊貴的客人,我們走吧。”

千秋體貼地把門打開,領着我走了出去。我走出門的時候,走廊遠處傳來千秋的聲音:

“請往這邊走——”

我們走進四間並排淋浴室的其中一間。千秋試了一下熱水溫度,隔壁傳來女人的笑聲。

“那你去衝一下。要我幫你洗嗎?”

我搖了搖頭。蓮蓬頭旁擺着消毒用的漱口水。對於這種用了李施德霖漱口水的特別服務,我看還是免了吧。

洗完之後,千秋又把我引回剛纔脫衣的那個小房間。

回到小房間以後,千秋的話就沒停過,在我耳朵旁邊以磁性的嗓音低語。硬邦邦的墊子,而乾爽的牀單下則是厚塑膠布的觸感。這個空間裡每一處東西都讓我感到不舒服。

“去年十二月初的時候,那是一個週日。那天晚上,最後一位客人來了。一個長得像百貨公司廣告氣球一樣肥的大胖子。我跟平常一樣,給他先是口交、手交,然後再爲他AF。可是,到一半的時候卻忽然變得莫名地舒服起來,最後三十分鐘簡直是高潮不斷。哎呀,我心想該不是被這死胖子下了什麼怪藥吧?但真的是舒服得不得了,那個時候感覺隨便怎麼樣都好了。那個男人還跟我說什麼‘我們倆很合哦’,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嘛,因爲後來我才知道,他在我肛門裡頭塗了安毒嘛。”

千秋笑了,很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

那個男的聽說叫“肥E”,是個毒販。到店裡光顧幾次後,千秋開始向肥E買毒品。無疑,這是販毒者慣用的卑劣伎倆。

“我突然變瘦,什麼也不吃,結果被我的男朋友——一個叫卡西夫的阿拉伯人——發現了。然後,就發生了昨天的事件。”

“昨天的事件?”

“你沒聽說嗎?你不是對池袋很熟悉,號稱專門幫人解決問題的‘麻煩終結者’嗎?”

“我不是什麼專家,也不是什麼大內密探。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件?”

我昨天早上的確發現池袋街頭不大對勁,充滿了肅殺之氣,只是沒想到要去調查原因。我不過是個賣水果的。

“昨天中午,我向肥E買完安毒,卡西夫就跟着肥E進了咖啡館。然後,說多衰就有多衰。肥E好像正在跟黑道進行毒品交易。”

“然後又怎樣了呢?”

“卡西夫放火把肥E的毒品燒掉就逃走了。”

千秋的阿拉伯男朋友把整瓶Zippo打火機燃油連罐子一起倒進黑色尼龍單肩手提包,然後劃了根火柴丟了進去。在這個沒有客人光顧的下午,店家倒是因禍得福,聽說黑道付了一筆遮口費給店家,要他們不要報警。

“現在,黑道跟肥E的同夥都在追殺卡西夫,而且他的長相也被他們看到了。求求你想個辦法救救卡西夫吧!”

千秋一個勁地向我懇求。可是,我也不是神仙啊。

“跟警方報案,尋求他們的保護呢?”

“不行啦!這辦法我們早想過了。他是非法居留,如果報案的話就會被強制遣返的。”

“那也總比丟掉性命強吧?”

“是倒也是,可是我們很害怕以後見不到了嘛。”

千秋說完很沮喪地低下了頭。我低頭看着她把手放在缺乏彈性的大腿上。和我一樣的十九歲。聽着從其他房間裡傳來的男人喘息聲,四周顯得格外寂靜。

千秋斷續說:

“我第一次見到卡西夫,是在常通的道路工地上。我每天上班都得經過那兒,他都會跟我打招呼,每隔三天還會送我禮物。”

她指了指枕頭那邊。掛着小泰迪熊的手機、面紙盒、化妝水散亂地擺着。

“不是那些,是牆壁那裡。”

牆上釘了一張伊斯蘭寺廟的明信片,像是將天空熬幹做出來的,這張畫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原來卡西夫的愛情禮物都是些塑膠花、阿拉伯風景明信片、柚子糖之類的便宜貨。

“他雖然是阿拉伯人,卻穿着寬大的襯衫和及膝短褲,甚至還穿着有紫色金線的襪子,很有趣的人。然後,我們就開始約會了。當我跟他說我在做這一行時,他雖然很震驚,不過也並沒有因此而拋棄我,他說他會努力試着瞭解。”

“他還真是個不錯的傢伙。”

“嗯。我所交往過的男人中,他恐怕是第一個沒想着要從我這裡撈錢的人。”

說完,千秋居然用針刺一樣的眼光看向我,那是一種比監視攝影機還冰冷的視線。搞什麼搞,難道要我爲全體男性的罪孽向她道歉嗎?

真搞不懂這個千秋除了想着她的卡西夫外,腦袋裡還裝了些什麼。

“卡西夫說要怎麼辦呢?”

“誠誠,你願意幫助我嗎?”

“不能確定。不過這事我會查查看的。”

“謝謝。誠誠果然是好人。”

千秋說完就一把抱住我,啵地一下親起我的臉頰來,然後又舔了一下我的耳洞。我身體右半部的雞皮疙瘩全都立了起來。

經過一番細問,才知道卡西夫現正躲在一個男親戚的公寓裡。

“那不是很安全嗎?”我問道。

千秋搖搖頭,因爲黑道提供了一筆不小的賞金,所以聽說連阿拉伯的人口販子也出馬了。阿拉伯人之間消息傳得很快,應該立刻就會被盯上。

“那難道不可以把他藏到千秋那裡嗎?”

千秋擺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怎麼行呢?肥E曉得我跟這個阿拉伯人在交往。誠誠你不會連這個都不明白吧?可能是我多疑,可是今天來這裡上班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有人死盯着我看呢。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我纔要你假裝客人來這兒,這樣比較安全嘛。”

“是嗎?用電話講不就行了嗎?”

“你真的是還沒進入狀況耶。誠誠,時間到了。”

千秋把掛在房間小衣架上的黑色鱷魚皮手提包拿過來,從包裡取出一件東西。居然是印有銀行標誌的長方形信封,厚度大概跟磚頭差不多。她遞給我,裡頭共有三捆鈔票。

“這是什麼?”

“要辦這件事,房間、車子,食宿,都是要花錢的,不是嗎?卡西夫的薪水大部分都要寄回阿拉伯,所以身上沒有什麼錢的。這些你就拿着,如果有剩下的話,就當做給誠誠的謝禮了。”

太多了,那是我出生以來看過最大的一筆數目。

“別擔心。只要我的屁股還在,這點小錢兩個月就能賺回來。”

她拍着腰骨,天真地笑着。我想着千秋奇特的生產設備和銷售渠道,萬惡的資本主義果然不可思議。

或許不可思議的是那些來買千秋“小菊花”的臭男人吧!

“鐘點”結束前五分鐘,我離開“綠洲”。千秋打開等候室的門,把我送了出來,她笑眯眯歡迎我下次再來,然後又把等候在外的客人迎進去。真是賺錢的小紅牌。

回到池袋二區的街道,乾爽的北風吹撫臉頰,舒服極了。慢慢晃到丸井百貨,腦袋卻一點主意都沒有。連帽風衣的口袋裡放着磚頭一樣厚的鈔票。靠在入口旁的黑柱上,撥了手機。首先,打給G少年的國王安藤崇。有人接聽後,立刻轉給崇仔。

“你知道昨天的事件嗎?”

“很多傳言。”

和平常一樣冷酷的聲音。從手機裡可以聽見那頭的汽車喇叭聲。

“這起地下事件發生在文化通的‘玻璃之城’咖啡館,是一對老夫婦經營的小店。肥豬毒販正在和黑道交易,阿拉伯人闖了進來。有人說他是競爭業者集團的人,也有人說他是爲了替被肥豬搞成廢人的女友報仇。被燒掉的毒品有人說是五百克,也有人說有一公斤。不過我覺得頂多也就三百克吧。最搞笑的是,據說那位已過花甲的店老闆居然因爲不小心吸了空氣中的安毒,竟一邊大嚷大叫,一邊在文化通上裸奔呢。”

“那個胖藥販呢?”

“聽說是去年底才從涉谷過來的。手段高明,業務開展得相當順利。”

“原來是這樣。”

“阿誠,你是不是又接了一單啦?”

這小子,感覺真是敏銳。我跟他說還不確定,道了謝後掛斷手機。

下一個電話撥給猴子。猴子是羽澤組的小弟,名字叫齊藤富士男。自從秋天的Odyssey事件之後,我們成了偶爾會一起泡個吧的好朋友。話說回來,猴子跟千秋都是我的中學同學。

“喂?我是齊藤。”

“我是阿誠。我說猴子呀,你能跟我說一下昨天的事件嗎?”

“你這小子,怎麼一天也靜不下來呀?”

“羽澤組也插了一腳嗎?”

“沒有,我們現在是坐山觀虎鬥。總堂交代過不可以碰毒品,不過這是表面上的啦。這次事件,聽說天道會是上游盤商。東京毒品的最大交易中心分別是在涉谷、新宿和上野。而他們的主要勢力在涉谷,因爲想要擴張地盤,所以才把他們線下的毒販送到池袋來。”

“毒販集團跟天道會有關係嗎?”

“怎麼說呢,基本上是獨立作業。除非是大宗交易,組織基本上不會插手這類危險買賣的。如果組員身兼小毒販,萬一被條子逮到,很快就會牽連到上頭大哥,所以天道會對下面控制得非常嚴。你難道不知道嗎?販毒可是會被判得很重呢。”

聽完猴子的話,我心裡鬆了一口氣,這樣的話,問題就好辦多了。只要解決了肥E的毒販集團,或許事情就可以搞定了。

“猴子,你還記得橋本千秋嗎?中學時候的同學。”

“啊,當然知道,長得很性感的那個嘛?而且五千日元。”

對!中學的時候,有傳聞說千秋以五千日元的代價在援交。當然我是不知道這種事的。換個話題:

“你最近聽過千秋的什麼傳聞嗎?”

“聽說她進了色情業,詳細情況我就不知道了。難道她也和這次事件有關係嗎?”

“不確定,但我正在調查。”

“哦,是這樣。那誠哥你可要小心天道會喔!這次他們面子掃地可是氣得很呢。因爲天道會在池袋還算新人,所以一時不敢有什麼大動作。但是他們標出賞金五百萬。聽起來很誘人。”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我開着小卡車出門,目的地是南池袋日出小學後面的一棟公寓。

爬上公寓旁的鐵樓梯時,腳步碰到鐵樓梯上顯得格外清脆響亮。這個笨蛋伊斯蘭人,怎麼找了個這麼糟糕的藏身之處。

我敲敲二〇四號房的門,然後把明信片對着大門的貓眼。那張藍色的伊斯蘭寺廟明信片就是千秋給我的信物。果然,門立即打開,一個年輕男子走了出來。他穿了一件藍色緞面棒球外套,雙肩上繡着彎彎曲曲的龍。下身穿着一條大腿寬鬆、腳踝緊窄的水洗牛仔褲。這個伊拉克男子和貼在老媽房間裡的年輕貓王很像,小麥膚色的美男子,乖戾的表情,惟一不同的只是他多了一撮小鬍子。行李只有一個黑色尼龍行李袋。那傢伙對我開口一笑,伸出格外纖細的右手。

“你好,我是卡西夫。很高興見到你。”

流利的日語,直挺挺的腰桿,而且說話很鎮定,哪有半點正被人追殺的頹喪。

“閒話少說,跟我來。”

回到車子裡,我把深色毛線帽和墨鏡遞給他。

“好像不太適合我吧。”

卡西夫一邊對着後視鏡精心打理他的捲髮,一邊把毛線帽往下扯了扯。最後戴上鹹蛋超人一樣的眼鏡,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操,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有這份閒心。

“上路吧!”

他向我嘻嘻一笑。反光太陽眼鏡上映出我詫異的臉孔。真是個奇怪的阿拉伯人。

還沒等我開口,卡西夫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真不懂日本人到底是怎麼想的,爲什麼放任非法販毒的人不管呢?要是在我的國家,那些傢伙全都得是死刑。”

“是嗎?”

我不置可否地應着,一邊認真地確認後面沒有車輛跟蹤——每輛車子看起來都形跡可疑。

“如果以賺錢爲目的而持有毒品,那就肯定在休假的星期五斬首。”

“你的日語說得真好。”

“還行。看來人還是要到外面來,空氣強多了,你能不能帶我多繞兩圈?”

我搖搖頭。這個時候還兜風,除非是不要命。

到了我家店門口。我提着行李袋打開側門,上到二樓。我家很狹窄。老媽的房間約六個榻榻米大,我的有四個半,廚房四個半,儲藏室三個。基本上沒有一點面積是浪費的,非常緊湊。

我帶卡西夫走進玄關,對探出頭的老媽打招呼說他是我的朋友,臨時有點事要借住幾天。卡西夫見了我媽就笑眯眯地自我介紹:

“我是卡西夫·哈里阿德·沙雷·賓·阿布杜拉·阿吉士·阿魯·摩巴拉克。打擾您了,請多指教。”

他微笑着深深一鞠躬,老媽顯然第一眼就對卡西夫起了好感。

“阿誠難得有這麼正經的‘同儕’啊!”

我還是頭一次從老媽的口裡聽到“同儕”這種字眼。真沒想到,老媽還挺博學的。

我讓卡西夫暫住在沒有窗戶、三個榻榻米大的儲藏室。隨便鋪了牀被褥。

“不好意思,房子很小。你就先在這裡忍一下吧。”

卡西夫兩眼一翻,雙手一攤,表示都無所謂。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我就被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了。聲音當然是從儲藏室傳來的。我心裡一緊,趕緊跳起來,跑去拉開儲物間的拉門。卡西夫正坐在一張滿是小花紋的藍色毛毯上,朝着牆壁不斷地磕頭。嘰裡呱啦嘰裡呱啦!

我什麼也沒說,拉上門轉身,鑽回被子裡,好一陣子都沒有睡着。這可是第一次在我身邊出現有宗教信仰的人類。

Assalam Alaikum,願主賜予你平安。

那天早上我沒去市場進貨,改成卡西夫的阿拉伯知識普及講座。

每天清晨起牀,對着不知在哪裡的沙漠城市禱告,這種生活我實在無法理解。而且,還每天禱告五次!

“你爲什麼要到日本來呢?”

“到日本來可以賺很多錢啊。在阿拉伯,大家都在想怎麼樣才能到日本來。而且,這裡好像沒什麼等級差別。”

不知道這種感覺他是怎麼得來的,但我卻知道日本不可能沒有差別待遇。就算是租房子也會因爲租金的多少而分成三六九等。對他說的這句話,我表示毫不認同。但卡西夫卻堅持要我相信他的觀點。

“誠哥,如果你去過沙特阿拉伯,就會同意我的觀點了。我在那裡的咖啡館打過工。”

他的聲音變大,高鼻子的鼻孔大張。

“在日本的話,每個人口渴都會自覺地到店裡買飲料,自覺地交錢。然而在沙特,那羣人只會待在店外的轎車裡大按喇叭。我們出去幫他們點好飲料,還要再端出去給他們。沙漠的氣溫超過四十度。那羣人在車子裡舒服地吹着冷氣,我們滿頭大汗,他們卻一臉無所謂。果汁遞過去後,那羣沒禮貌的人從開得小小的窗戶裡把錢丟到地上。嘴裡叫着‘窮鬼’、‘外國佬’,再開着汽車揚長而去。我撿錢時有好幾次差點被地面燙傷。”

富人與窮人。我想告訴卡西夫,這一點在任何國家都是一樣的。

“不把信奉相同宗教的兄弟之邦的人當人看。不論是從阿拉伯、土耳其,還是從巴基斯坦來掙錢的人,都很生氣。”

他揮舞着手臂,像是要把儲藏室的空氣攪拌在一起似的。卡西夫人雖然不錯,但挺容易衝動。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這樣的個性,也不可能會冒那麼大的險,放火去燒掉別人的生財工具吧。

上午看店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是千秋剛睡醒的聲音。我告訴她已經把卡西夫平安接到我家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千秋雖然做的是皮肉生意,但多少還是有些腦子的。

不知道!我說。我很明白有一條道理,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現成的計劃,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才能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當我把這樣的意思透給千秋的時候,她雖然嘴上應着,但心裡多少還是有些擔心,最後還是無奈地掛了電話。

其實連我自己都有點擔心,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回到房間,又開始在CD架上搜尋。想問題的時候,我是一定要用古典音樂來尋找靈感的。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雪赫拉莎德》是以《天方夜譚》爲主題的組曲。我拿着光盤走下一樓,將之放進店前頭的手提音響裡,音樂頓時在池袋西一番街頭瀰漫開來。這內容豐富、熱鬧非凡的曲子,看來很適合池袋西一番街的市井氣氛。

看了CD內頁的解說,才知道原來《天方夜譚》是講述山裡亞努和雪赫拉莎德之間的故事。一個是認爲世間女子都不貞,所以在初夜後就把她們通通處死的國王,另一個是利用每晚說故事賣關子來保命的宰相女兒。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故事最後,國王因爲雪赫拉莎德的聰穎而對所有女性的看法發生了變化,這和千秋不也一樣的嗎?她不就因爲卡西夫毫無覬覦之心的誠實態度,而改變了對全體男性的觀感嗎?

國王和妓女,在人性方面,又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呢?

我不禁擡頭望向天花板,想着天花板之上,那間狹小的儲藏室裡留着小鬍子的“雪赫拉莎德”。

真希望能做點什麼,好讓這兩人可以自由地在池袋街頭散步啊。天道會和肥E那種毒販在外頭大搖大擺,而純潔的千秋和卡西夫卻要到處躲躲藏藏。如果這就是街頭法則,那本人絕對要第一個站出來推翻這條爛規矩。

在這個水果行裡,我的心裡頭,竟有股莫名的情緒開始沸騰起來。

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但是……

我的心頭有着熱情。

我用水果刀刨下受損哈密瓜的柔軟外皮,把不能吃的部分切掉,削好皮,分成八等分。用免洗筷插成一串後,擺在店頭,一串兩百元日幣。這種甜蜜蜜、售價低廉的東西,銷路很好。對於我們來說,至少比直接丟掉強太多了。我完全不用動腦,只是憑着下意識進行着這項工作,配合刀尖剖開果肉的輕快節奏,我心裡對卡西夫的事有了一個初步的構想。

可行嗎?

我可以聽到心裡頭有一個千秋懷疑的聲音在問。

暫時還不知道。我在心裡回答。

但是,卡西夫能做到的事,我沒理由做不到啊。

我給小俊打電話。

“阿誠?筆記本好用嗎?”

“哪有時間去摸。小俊,你有沒有懂竊聽和偷拍的朋友?”

“怎麼突然問這個?”

“因爲出了一點問題,所以得陷害一下某個傢伙。”

“不會吧,你也會幹這種事?不過聽起來好像挺有趣的。我的朋友圈裡沒有,但是賢治肯定認識很多這樣的人。要不要幫你問問看?”

“謝謝啊。”

“那什麼時候要用呢?”

“可能的話,今晚。”

無言。我能想像電話那頭小俊的表情。我趕緊說道:

“就算什麼也沒做,我也會付錢的。現在可不是以前,我口袋裡飽飽的喔。”

小俊跟我說待會給我回電。看來有戲,還不錯的開始。

晚上八點想要出門時,老媽又是一臉不悅。

我知道她對卡西夫印象好,便直接跟她說是爲了卡西夫的事,這回她立刻換了一種口氣,大聲地要我好好加油。然後給了我一份伊斯蘭式特殊切割處理食用肉的肉店地圖,對我說:

“順便到卡西夫說的那家店裡買點羊肉或雞肉回來。”

我把臉探到儲藏室時,卡西夫那小子一臉開心。

這個老媽,怎麼會對一個剛進家門的卡西夫這麼好呢?我可是當了她快二十年的兒子呢,真是的。

“誠哥。那個筆記本,是誠哥的吧?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不會動裡頭的資料的。我在這待着挺無聊的呢!”

“可以啊。你隨便玩吧!”

我說。本來就是心血來潮買的,正好給他解個悶,那也不錯啊。

從停車場把小卡車開出來。我想先去把卡西夫要吃的東西買上,於是開車穿過陸橋朝南池袋前進。在明治通旁的飲食店裡,發現了中東料理專門店。那店裡的玻璃櫃中全都是血紅的肉塊,而看板上的阿拉伯文就像是跳有氧舞蹈的蚯蚓。我遠遠地停下車子,然後偷偷打探附近環境。雖然店前面一個人都沒有,但爲安全起見,我決定還是先觀望幾分鐘。

這裡果然風起雲涌,附近少說也有數百個人在活動。細一分析,就會發現這裡的危險分子,比如說四線道的對面護欄上,小麥膚色的男人,不時對店裡看一眼,而路這頭的電話亭陰暗處,更有不少外國人,形跡可疑。我決定放棄買肉,駕車滑進夜晚的街道。

來到小俊所在的千川公寓。我進屋一看,大家都到了。小俊、賢治,再加上第一次見面、前發蓋到眼睛的蘑菇頭少年。如果用披頭士的四個人來舉例,他就像是喬治·哈里遜。賢治趕緊說道:

“誠哥,這小子是‘香腸族’的波多野秀樹,綽號叫無線電。”

“請多指教。”我說。

無線電只點了點頭。他的打扮有些古怪,條紋工作褲上掛了個不太像手機袋的陳舊的米黃色皮製品。我找了個空位坐下,問道:

“那是什麼?手機?”

無線電一言不發地打開蓋子,取出裡頭的東西。像是手機大小,但厚了好幾倍,上面連着一個附有橡膠蓋子的長天線和把手,數字鍵和液晶屏幕則和手機一樣。

“這是手提式無線對講機,從0.1到2000兆赫都可以接收。現在警察的無線電因爲數碼化,所以沒辦法接收。但是,可以聽到消防隊、救護車、防災中心、出租車、類比式無線電話和電波的聲音。對於防止竊聽的變頻,也有解讀機能,還可以記憶一千兩百個頻道。”

無線電興奮地竟一口氣講完,感覺聽起來倒跟卡西夫的祈禱一樣,嘰裡呱啦嘰裡呱啦。

我點點頭,跟大家說了千秋和卡西夫的事情,還有把天道會和肥E趕出這個街頭的計劃。

我說得越多,這些人就越是把身子往前傾。真是不可救藥的少年仔。

我將情況講完,小俊一邊喝咖啡,一邊插嘴:

“但是,對方可是和黑道有牽連的,不危險嗎?”

我看着他回答道:

“是很危險。”

“但是……”

賢治已笑嘻嘻地接口。難不成他平常只有這一副表情?

“販毒頂多判個三四年,但是涉嫌殺人可就嚴重了。爲了賺錢去當毒販的人,恐怕不會幹這種殺人勾當吧?”

一直不愛說話的無線電開口了:

“我覺得挺有趣的。如果做得高明的話,他可能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我以前曾經在非法徵信社打工,竊聽跟偷拍的裝設工程都可以一手包辦。而且,現在國會正在討論‘組織犯罪防治法’,聽說要認可對犯罪組織的竊聽行爲。所以,再過幾個月,所有電波都會躲起來,讓你想找也找不到。”

最後,我採取多數決定幹還是不幹——以民主爲基礎,便於以後工作開展嘛。

四隻手臂舉起。全會一致通過。

果然是無可救藥的少年。

第二天,四人坐我的小卡車去秋葉原。無線電列出的購物單如下:

手提式無線對講機三臺

針孔攝影機三臺

二手V8攝影機二臺

攝影機專用發射機一臺

竊聽器專用發射機三臺

自行車二臺

二手廂型車一臺

其他所需設備就直接用無線電自己的器材湊合。有錢辦事就是快,採購一天就全部搞定。到上次去過的秋葉原電器市場去買,這地方緊貼在秋葉原車站大樓旁,所有店面只比火災後的救災棚好一點,但最新電器的價格卻貴得嚇死人。直徑二釐米的針孔CCD攝影機要價兩萬多,就是在硅谷這價格也要讓人大吃一驚。

車子最貴,花了十二萬元日幣。車身上漆着“齊木工務店”,是一輛白色三菱得利卡,很適於隱蔽作戰。這臺車的避震器快報廢了,坐起來非常不舒服。賢治和小俊則爲新買了越野自行車而痛快不已。購物果然是一件愉快的事。資本主義的無上歡愉。

少年偵探團的購物之旅勝利結束。但是,千秋給的鈔票連一捆都還沒花完。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練習跟蹤、竊聽和偷拍。對象也許只是一個池袋街頭的路人,大家也一本正經地輪流跟蹤。再配合無線對講機,使用音頻靜音功能的話,四個人還可以同時交談。我們只要能捕捉到任何路人的一點秘密就興奮不已。這是充滿緊張感的奇妙經歷。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流着都市獵人的血液呢。

賢治和小俊的自行車把手上加裝了置物袋,裡頭裝有針孔攝影機和V8攝影機。我的腰上繫着個小腰包,腰包裡放着針孔攝影機、電波發射機和電池,這些東西都很袖珍,而在得利卡里坐着的無線電則負責把各路拍過來的影像錄起來。我們每個人還在衣領口裝了一個小小的無線麥克風,可以把聲音錄下來。

我覺得自己就好像渾身纏着電線的“釣餌”,連翅膀末端都閃閃發亮、看似美味可口的假蠅。於是,我給自己取了個代號叫“蒼蠅”。小俊會畫圖,所以叫“畫家”;賢治長得像小主公,所以叫“王子”,而無線電則直接叫“無線電”。

少年偵探團,萬事俱備!

爲了讓卡西夫呼吸室外空氣,我們常半夜三更開車出去兜風。二月底是東京最冷的季節,路上只有兩三隻小貓,連五六個十字路口遠的綠色信號燈都看得清清楚楚,規律地閃着光。

有次,卡西夫問我:

“阿誠,你知道嗎?我的名字卡西夫可是有來歷的,它在阿拉伯文裡是發現的意思。那阿誠你的名字呢?”

“誠嘛,就是真實、真心,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向神宣誓的意思。”

他忽然用像演舞臺劇一樣大的音量喊道:

“阿誠,阿誠!真是一個好名字。”

我失笑。我可從來沒向神宣誓過。而這個阿拉伯男子,居然對任何信神的話語都如此高興。我對着卡西夫的側臉問道:

“你不是來自阿拉伯沙漠地帶嗎?那你見過真的綠洲嗎?”

“見過一次。”

“什麼感覺?”

“在阿拉伯,大家很少去旅行。我去過的綠洲,是在阿拉伯聯合酋長國,一個叫哈達的地方。離高樓大廈雲集的迪拜大約一個小時的車程。在陡峭的岩石山之間,有一個全年都有水的泉源。藍得有透明的感覺。”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綠洲只是個有水的地方囉。”

“對。有水就很棒了。你要知道,水可就是生命呀。”

卡西夫開始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也許只有他們的族人才知道的無名小曲。旋律朗朗上口。東京的街燈在冰冷的玻璃窗戶外飛逝。

此刻我想到的,卻是藍色的泉水和紅色的血液。

或許,還有白色的粉末和乾涸的生命吧。

我聽說染上毒癮的人,皮膚很快就會變得粗糙不堪,而吸毒者的尿液就跟喝了歐樂納蜜C一樣變成深黃色。

綠洲裡源源不絕的藍色泉水,以及沿着下水道流去的黃色污水。

假期結束後的星期一,我按下千秋告訴我的電話號碼,打電話給肥E。冬季晴天的下午一點,停在西口圓環的廂型車裡頭,小俊、賢治和無線電戴着耳機屏息以待。MD收錄音機的紅燈顯示錄音正在進行中。電話響了三聲後,有人把電話接了起來,是低沉響亮的聲音:

“喂?”

如果光聽聲音,肥E也算是個美男子。

“我是聽朋友介紹才知道這個電話的,她跟我說你這可以買到外面買不到的東西。”

“那你的朋友是誰啊?”

“‘綠洲’的靜夏。”

那傢伙稍稍頓了一下:

“好吧,你報上名來,外號也行。”

“蒼蠅。”

“好,等三分鐘打過來。”電話就此掛斷。

三分鐘後我再重撥,肥E立刻就接了起來。

“行吧。那你想要多少?我這點八的價格是一五。”

“點八”是0.8克,而“一五”則指一萬五千元日幣。

“第一次打交道,來點八就行。”

“你的位置在哪?”

“池袋車站西邊路口。”我回答。

“那你到北口來,右手邊有個電話亭,你在那等我,十分鐘就到。”

電話掛斷,真不愧是毒販,雷厲風行。

時間到。我背靠着塞滿色情交友宣傳單的電話亭,靜靜地等待獵物出現。馬路對面,越野自行車斜擱,小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無線電駕駛的得利卡則不知藏在哪裡。果然是專家。

剛剛好十分鐘,從三C電器的方向走來一個男人。是肥E。就算笨得離譜的笨蛋,估計也不會認錯。他個頭比我矮,但看他那體重,至少是我的兩倍以上。身上穿着三件套的黑色直條紋西裝,嚇死人的黑人卷卷頭上則架了一副Chanel太陽眼鏡。簡直就像是某個Punk樂隊巡迴演出中出場的歌手。

看到我驚愕的表情,那傢伙見怪不怪地咧嘴一笑。

“蒼蠅先生?”

“是。”

“那麼,給我吧?”

太陽眼鏡下他露出牙齒,輕描淡寫地說道。我裝作很老到地把用橡皮筋捲成一圈的鈔票遞了過去。

“過三分鐘,你再給我電話。”

他用手在臉側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手指粗得好像棒球手套。看來我的表演還不錯,輕鬆通過第一關。

三分鐘後再撥電話過去,手機被肥E的聲音震得嘎嘎晃動。

“剛纔多謝了。聽好了,從你那穿過WEROAD,從東口出去。左手邊有一個自行車棚,穿過去,就看到水天宮了。在水天宮旁邊的木頭長椅右側坐下,然後再摸摸椅子下方。”

說得特別順口,看來經常用這個地方作交貨點。

“貨在那裡嗎?”

“你別管了,就走過去,周圍應該不會有人。但記得動作放自然一點。”

“知道了。”

我對着內部對講耳麥,通知大家收貨地點。“戰友們”的三聲OK同時回覆過來。

陳舊長椅的黃色油漆被雨淋得斑駁不堪。我依言坐到椅子上,探手往下一摸,果然,紙張的觸感傳來。我裝作很自然地撕下膠布,用手兜了起來,一個正方形的黑色信封,正面蓋了一個豬屁股印章。還挺幽默。

我在東口麥當勞前面坐上出租車,搭到隔壁的目白車站後,再坐地鐵返回池袋。回到家時,小俊、賢治和無線電已經全都在我家集合了。

OK,第一場較量勝利結束。

“首映會”開始。

黑白錄像裡,電話亭前一臉白癡相的我先出現。接着是肥E登場,交談兩三句,付款。小俊的攝影機追着從畫面中消失的肥E,一邊晃動,一邊移動。肥E緩緩地朝池袋大橋走去,在附近晃了一圈,再回到北口。走上車站前那個博彩店二樓的咖啡館,就再沒出來。整個錄影帶持續了十五分鐘。

接着是賢治的“作品”。圖像中,一個身穿ADIDAS套裝、個頭高瘦的年輕男子走近水天宮長椅,然後他把頭扭向一邊,手朝椅子下面伸出,只是轉眼間的工夫,隨即起身離開。到水天宮斜對面的小商店停住,站在那假裝看雜誌,實際則一刻不停地監視長椅。我走到那裡,回收毒品,離開。之後那傢伙也走出便利商店,回到西口。穿過三C電器賣場前面的大型停車場,走進旁邊一棟快要拆除的破爛公寓。賢治這一部分有二十分鐘。

最後播放的是我的影片。圓滾滾的肥E走過來,畫面只照到那傢伙的“北半球”。我之前沒注意到,他雙手戴滿了很粗的銀戒。只見那傢伙一派輕鬆地出場表演,臉上始終掛着笑容。如果是平時看見他,一定會覺得他是個挺討人喜歡的傢伙。身材肥嘟嘟的,感覺還蠻年輕的。

第一次跟拍行動。

成功!

我們四人擊掌相慶。

我特意戴上薄手套,打開正方形的黑色信封。信封小到可以藏在手掌心。小俊、賢治、無線電和卡西夫都一起探過頭來。五包很小的玻璃紙袋,袋中的白粉就像變質的味精一樣黏在一起。我用早就準備好的小型電子磅稱了一下,一包是0.2克。怪哉。

我請大家先靜一靜,然後撥電話給肥E。電話裡傳來碰杯聲和喧鬧聲。

“我是買東西的蒼蠅。”

“多謝惠顧。”

“你給我的

東西不是點八,而是整整一克呢。沒關係嗎?”

“多謝您的光顧。那多出的一包是我們特別贈送的,現在連到銀行開戶都送香皂,我們當然也得搞點活動囉,還希望你以後多多惠顧。”

“原來是這樣,多謝多謝。”

我掛斷手機。那傢伙能在池袋做出口碑也不是沒有理由的,好個商業頭腦。

四天後,我們舉行第二次跟拍行動。和肥E的會面地點還是上次的電話亭。但是,拿毒品的地方則改成西口賓館街的小巷。改正通的第一條小路,擺着十臺自動販賣機的地方。賓館街的巷道在大白天也是幽暗不明的,只有自動販賣機附近有光線。我按照他說的,找到從左邊數過來第二臺自動售貨機,然後在那買一聽可樂,順手一摸出口右邊,果然又有一個小信封。

看了賢治拍的錄影帶,送貨的是個戴太陽眼鏡的光頭男子。這回負責送貨和監視的是一個身材結實的矮個子。那矮子確認我把毒品放入口袋後,就回到了那間破舊的公寓。

團伙的雛形已經慢慢顯露出來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繼續第三次和第四次的跟拍行動。順利得簡直令人無法相信。我們從中歸納出他們的毒品交易流程:

第一步,從客人那裡接訂單、收取貨款是肥E的工作。北口博彩店二樓的咖啡館是他的臨時辦公室,每次接到訂單後就下樓到附近晃一圈,再到約定的電話亭。

第二步,肥E收到貨款後,隨即打電話給ADIDAS男或光頭男子,由他們把毒品送到交貨地點。交貨地點一般都是固定在如下三個地方:水天宮的長椅、賓館街的自動售貨機、無人停車場的收費計時器。

這兩個小弟不和客戶見面,只負責躲在暗處監視客戶收貨,一來防止貨物丟失,二來防止到時扯皮。而停車場旁的破舊公寓即是他們的毒品藏匿處。而經過我們的偵察,那間屋子一到晚上就沒人了。

這幫毒販子居然對於跟蹤毫無防範意識。我問無線電,他想了想,說道:

“也許是因爲一直以來,警察都沒有用跟蹤或偷拍這類手段來對付毒販吧。而且我們裝扮得很像,哪點都不像警察或黑道,所以他們不會太有戒心。再說,他們的流程是經過專門設計的,你看肥E沒有隨身帶安毒,就算被警察攔下來盤問也不會有事。而送貨的那兩個傢伙也只有把安毒帶到交貨地點的那幾分鐘比較危險,其餘時間都很安全。這是一個分工明確的銷售體系呢。”

無論任何工作,只要付出努力,就能獲得成功。可惜的是,這句至理名言被肥E這個垃圾學到了,他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就是拜他的努力所賜,池袋下水道的水纔會愈變愈黃的吧。

作戰行動進入下一個階段。

肥E的家距千秋上班的地方約數百米,是一棟面向西口改正通的細長大樓。無線電跟我確認肥E已經認真地在咖啡館裡開始工作後,就進了大樓電梯。我們身穿NTT電信公司的工作制服,手上提着個鋁製工具箱。

一切都準備得天衣無縫,因爲事前我們都已經勘查過了,無線電說那棟細長大樓裡每兩層就有一個電話線的拉線口。

我們走出電梯,肥E的房間在六樓。這是一梯兩戶的房子,兩戶相隔三四米,那傢伙的六〇一號房靠內。無線電迅捷地穿過空無一人的走廊,走近門旁後蹲了下來,然後按下電錶箱外蓋的按鈕。立即就聽到鐵製小門那發出一聲尖銳的金屬聲響,打開一看,裡面全是落滿塵埃的各色儀表,自來水、電氣和瓦斯的全在。

四條深灰色的塑膠皮電線沿着水泥牆壁穿出來,無線電熟練地用剝線鉗把裡頭數來第二條電線的塑膠皮剝掉,紅色的銅線露了出來,然後用一個鱷魚嘴夾夾住銅線的上下兩端。夾子的中間有一個大拇指大小的黑色盒子。連接好後,無線電用絕緣膠布把盒子、夾子和銅線纏在了一起,這樣電話線就有了一個小小的凸起,但不特別注意的話是不會被發現的。站起身,關上門。前後一共只花了三四分鐘。我欣喜地說道:

“這麼快啊?”

無線電聳聳肩。

“又不是什麼高深的間諜戰。這種小事,當然易如反掌囉。這種事都要費那麼多時間的話,我還怎麼混飯吃啊。”

無線電拿起手邊的工具箱,誇張地伸了個懶腰。

“已經可以實現有線電話監聽了,不過既然來了,不如咱們再順便裝一個好東西吧。”

無線電從連身工作服的口袋裡取出一個銀行卡大小的黑色塑膠盒。從背面剝掉透明塑膠膜。在肥E的門前蹲下,把手伸到信箱裡頭,一張黑色卡片就貼到門內側了。

無線電站了起來。拍拍手說道:

“這樣一來,信號好的話,連房間裡的對話都能聽得到。這個雖然不是半永久的,不過我想至少也可以撐個兩三週。這種東西只有在有人說話時才傳送信號,所以還是比較經用的。走吧。”

不會吧,室內監控設備安裝僅用了十秒不到。無線電該不是神燈精靈再世吧!

那天晚上,我們還去了那棟銅皮屋頂、鏽粉滿天飄揚的破爛公寓三樓,在毒窟房間裡裝上了電波發射機。整個工作順利得讓人飄飄然。一切結束,只等“魚兒”上鉤。

突然不跟肥E買毒品的話,怕他會起疑心,所以我偶爾還是會跟他拿貨。只是既不實施跟蹤,也不進行偷拍,現在我是一隻全身沒有電線的乾淨蒼蠅。我和肥E也漸漸混熟了,開始有些短暫的交談。

老實說,肥E人也不壞。如果是在其他情況下結識,說不定我們還能成好朋友呢,當然,在日本東京的池袋,這種友誼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了。

因爲,我們之間是獵人和獵物的關係。

跟安裝監聽器比較起來,我們發現實時的監聽簡直是太折磨人了。無線電拿着對講機在電波發射機附近左走右走,他解釋說雖然有效接收距離是半徑一百米,但信號差的時候,連二十米都收不到信號,所以還是要放在一個信號比較強的地方。無線電把接收機和MD放到小型硬紙箱裡,再用東京專用的垃圾袋裹起來,然後把它放在附近的盆栽或樓梯間一隅。那玩意大小跟一個女生午餐盒差不多,而每隔一天就要去把那個盒子回收過來,這項工作則由小俊和賢治負責。

MD回收後,無線電就開始快速監聽。肥E每天向涉谷的天道會報告當天的營業額。不知他們是缺心眼還是怎麼着,這幫傻瓜居然全部使用有線電話聯絡。他們也許是覺得固定電話比較安全吧。但根據無線電的經驗,手機纔是比較難竊聽的通信手段。

這些天聽到的比較有價值的電話內容大概如下:

“全天一九點二,三六。”

這意思就是說今天賣出去19.2克的毒品,而營業總額是三十六萬日元。這麼說來,今天的生意還是比較清淡的。

“知道了,辛苦。”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肥E幾乎都沒有露出狐狸尾巴。

趁着無線電繼續在監聽的空檔,我拜託賢治剪輯之前拍攝到的影像,把肥E的交易流程剪成十五分鐘左右的片子。賢治笑嘻嘻地點點頭。

三天後,我們擠在小俊的房間裡,用那臺二十一寸的彩電看剪好的帶子。在黑白的粗糙影像中,我和肥E出現,好像是第一次交易的畫面。肥E還是一樣,但是我變成了透明人,只有衣服浮在空中。

“簡直跟特效電影一樣!”

小俊佩服地說道。

“先別誇,好戲還在後頭呢。”

賢治把食指放在嘴脣上,示意大家安靜。靜悄悄的房間裡,肥E低沉的聲音傳了開來。

(是蒼蠅先生嗎?)

(人家就是咩。)

我的聲音竟變成了《福星娃娃》女主角“愛姆”那種高亢刺耳的腔調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我詫異地問賢治。而那小子則一臉燦爛:

“這還不明白嗎?我用《福星娃娃》漫畫作樣本,給你重新配音了唄。你的圖像則用街頭背景植入了,所以別人既看不見你的臉,也聽不出你的聲音。”

我聽得一頭霧水,又問道:

“豈不是很麻煩?”

“那是。”

真要命,賢治在任何時候都是笑容滿面,難道天下真有那麼多好笑的事嗎?

無線電代他對我說:

“影像部分他那樣做是有點過了,但聲音處理得比較好。如果普通變聲,別人用等化器或變音器一查,還是可以變成原來的聲紋的。所以現在這樣做就比較安全了。”

真是一幫瘋狂得無可救藥的少年。多虧了賢治,浩大的剪輯工程完成了。

不太去跟肥E接頭買貨,我的工作就又沒了,只剩下接接電話而已。無線電的報告總是跟他研究的無線電一樣,沒有半個廢字。

“今天呢?”

“NO。”

沒辦法,既然前線用不着我,那就又回店裡賣水果囉。不過沒多久,老媽就走過來,對我說:

“卡西夫看來很無聊,你去陪他玩吧。”

從來都愛歌舞表演或聽人說書的老媽居然主動跑來對我說這個,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倒也樂得把店交給她。跑到二樓,跟着卡西夫學起電腦來。他好像讀過中東的技術職業大學,筆記本操作起來得心應手,不但幫我安裝好小俊給我的文檔和影像軟件,還教我如何重整硬盤跟打字,以及一些可以用來冒充電腦高手的快速鍵。

我曾問他,既然懂電腦操作,爲什麼還要去工地做苦力呢。

“那是因爲工地幹活賺得比較多呀。而且在阿拉伯,電腦相關的工作機會也比較少。我認識的很多律師和醫生也在工地上班呢。日本的工地工人裡,有很多來自世界各地的高端知識分子。”

資本主義就是不可思議,它的體制能讓人自覺去幹又累又髒的活,而幹着這種體力活的卡西夫還是每天笑眯眯,我真是有些不明白現在的社會情況了。我又想起卡西夫曾說過他們那星期五的斬首,百姓居然會自發準備伙食去觀看公開行刑。

二十一世紀了,電腦不再是美國人的專利品。現在不論是纏頭巾的,還是梳武士髻的,大家都在打鍵盤,這不是很棒嗎?

人種、血統、國籍,又有什麼關係呢?

監聽不到一個星期,大魚就上鉤了。

第二個禮拜的週一深夜,我忽然接到無線電打來的電話。他說監聽到肥E和天道會下次交易的情報。我開着小卡車來到無線電在江古田的公寓。他房間有一個佔據半邊牆的灰色鋼架。擴音機、無線電和計量器等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用螺絲固定在架子上,疊得高高的,看起來就像是某某研究室一樣。地板上彎彎曲曲的電線更是顯得格外色彩繽紛。

我立即叫無線電播放竊聽錄音給我聽。聲音很有現場感,連吸氣聲都聽得一清二楚。肥E熟悉的男中音。

“差不多要訂下一批貨了。”

“知道了。多少?”

“四百的話,多少錢?”

“三百。”

“那也太貴了吧。我又不是要一兩百,便宜點嘛。兩百五十行嗎?”

“兩百八十。”

“兩百六十。”

“行啦,兩百七十成交。”

“好,照你說的。”

通過這段錄音,基本上確定,肥E進貨四百克,對方要價是兩百七十萬日元。我給肥E算了一筆賬,這批貨如果順利轉手的話,就能輕鬆賺上五百萬。真是暴利。用另一個角度來看,肥E和千秋同樣都中了安公子的毒。我和無線電繼續戴着耳機監聽。忙活了這麼長時間,這傢伙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然而有些意外的是,此刻我竟沒有興奮的感覺,腦袋很冷靜。

我摘下耳機,也許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原因,一時間居然無法適應深夜的靜謐。

那天晚上,我離開無線電的房間便直接來到賢治家,要他當場把帶子弄好。賢治的房間跟無線電不同,擺了很多顯示器跟電腦,另外還有一堆裝軟件的紙箱和漫畫。賢治工作的時候,我在他牀上小睡了片刻。躺下就看到天花板上《福星娃娃》的海報。

穿着虎皮比基尼的愛姆。

一大早,我在返回池袋的途中,走進電話亭,按下報警電話。確認對方接了電話,便把錄音機的揚聲器對着話筒,按下播放鍵。愛姆的聲音從錄音機的揚聲器傳出:

“有個爆炸大新聞喲。一個叫肥E的毒販將和天道會進行毒品交易。地點是池袋大都會飯店一樓咖啡廳,時間是本週五下午三點。相關資料我會寄給你的,等着喲。親愛的~加油!”

等到下午的時候,我又步行到東口的電話亭,再打到警署一次。

雖然警察應該已經留了記錄,但萬事還是小心點好。

往回走的路上,我順便把賢治製作的錄影帶和裝了五克迷幻藥的黑色信封放進丸井百貨的紙袋,再放到池袋郵局十字路口的寄物櫃裡。那紅色的鋼板門被太陽曬成了暗紅色。儲物櫃右邊第二排中間,鑰匙號碼006。我把那把鑰匙放進特快專遞信封,同時貼上一千元日幣的郵票,徑直投進郵筒。

收件人是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部毒品防治課。

郵局前的十字路口,有一棟超大型的音樂大樓。大樓外牆上的巨型霓虹燈自豪地寫着“全日本之冠,總曲數超過三萬五千首”。第二天清早,我們透過包廂窗戶,“監視”到兩個便衣打開儲物櫃,他們往櫃中的紙袋瞧了一眼,露出一種詫異的表情。我想或許是因爲看到那蓋了豬屁股印記的信封吧。

警察的工作也不是那麼好乾的。

向他們致敬。

週四早,我把千秋和卡西夫送到東京車站。我跟千秋建議說,因爲卡西夫一直悶在狹窄的房間裡,所以應該讓他去好好伸展翅膀。神戶京都十日遊,千秋好像按照導遊書擬定了一個緊湊的旅遊計劃,可憐的卡西夫,該不會又陷入一個苦力的境地吧。

卡西夫在新幹線站臺上緊緊抱着我,用鬍子親暱地磨蹭我的臉頰。

“阿誠,真心感謝你這麼多天來的照顧。真主會保佑你的。”

“也祝你平安!”我答道。

“謝謝。我想等到我們回來的時候,池袋應該也平靜了。”

隔着緊閉的窗戶,“雪赫拉莎德”和“山裡亞努國王”排排坐好,一邊揮手,一邊滑出月臺。

第二天是星期五,一個暖洋洋的五月天。溫暖的風吹撫着頭髮,春天已經來了,時間快得不可思議。仔細想來,這可是我二十歲以前的最後一春了。雖說,這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

長野冬季奧運會在不知不覺間就結束了,現在換成殘疾人奧運會登場。我換上一件藍紋襯衫,戴上卡西夫留下的墨鏡,坐在西口公園的長椅上。樺樹枝頭冒出了嫩綠的新芽。過了兩點,小俊、賢治和無線電一個接一個地抵達。到齊之後,我點了點頭。

大家一路晃到西口公園後頭的小徑。在微熱的太陽下,翹課的學生跟翹班的上班族都在悠閒地散步。我瞥了一眼去年夏天和崇仔一起逮到絞殺魔的賓館街,來到東京藝術劇場後頭。卸貨專用通道停着一輛大型白色拖車,車子里正不斷地往下搬低音大提琴、豎琴和定音鼓的箱子,看來一場管絃樂隊公演又要開始了。

我們背對着翠綠花圃席地而坐。在遠遠的對面,就是大都會飯店的咖啡廳。

這是真正的坐山觀虎鬥。

我們跟大都會飯店咖啡廳之間,除了一條馬路之外,就是一面高三米、寬十米的巨大玻璃。我們手拿罐裝果汁和礦泉水,坐在被太陽烤得熱烘烘的路邊,玻璃窗裡頭就像是電視屏幕般一目瞭然。這可是難得的貴賓席呢!

咖啡廳柱子旁邊的沙發上,出現了肥E和ADIDAS男的身影。後者今天也隆重地換上了夾克和寬鬆長褲。另外還有一個光頭遠遠地坐在入口,看來是個望風的。我看了看手錶,差五分鐘就到三點。我提議道:

“都悶着幹嗎,看電視不得閒扯幾句嗎?誰先來開個頭,說兩句話?”

三人面面相覷。無線電撥了撥標誌性的蘑菇頭,說道:

“大家不說就我來說好了。”

小俊問:“又要說什麼秘密?”

“我就說說我跟電波是怎麼成爲好朋友的吧。”

我和賢治做了個鼓掌的手勢。這漫長的午後時光,又要面臨枯燥等待的時候,任何東西都能讓我們感興趣。

無線電的聲音又高又嘶啞,像是蹩腳搖滾樂團的主唱。

“我們家條件一般,父母也沒有離婚,是個平凡的家庭。五年前在我上中學二年級的春天,他們買了理化課的實驗套件給我,是個用一隻螺絲起子和焊槍就可以組裝好的FM發射機。我週日下午就迫不及待地把它裝好。急急地扒了兩口晚飯,就下定決心當晚一定要進行試播。我半夜起牀後,先把發射機的開關打開,然後偷偷跑到外頭。”

大玻璃窗裡頭有了動靜。一個身穿深色西裝、拿着鋁製公事包的年輕男子走進咖啡廳,小心地環顧四周。看見肥E後,輕輕頷首,走向他那一組沙發。肥E和男子不知邊談什麼還邊笑着。那穿西裝的傢伙看起來怎麼不像天道會的?安靜的對話。沒有任何動作。

看來這種對話還得繼續一段時間。無線電便又繼續剛纔的故事。我們的眼睛都在直直地盯着那扇玻璃窗。所以他的聲音聽來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

“雖然也有人批評U2落伍,但我很喜歡他們那時的新專輯,於是先把Stay這首歌錄到迴轉式錄音帶,再接到電波發射機,然後就出門了。我在自行車上載了一臺小小的FM收音機。就在那個暖洋洋的春夜。一邊聽着雜音,一邊聽着我最喜歡的曲子從我的廣播電臺裡傳來,那種感覺真是爽斃了。轉進某一條街時,盛開的白色櫻花和U2像晚霞一樣舒暢的歌聲驀地重疊。那首歌的歌詞裡說‘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接近’。我在筆直的街道上歡快地騎車奔馳,一直到收不到信號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條在夏夜海里游泳的海豚,那種跟家距離很遠,卻仍緊緊相系的感覺,真的令我迷醉。或許也是因爲我沒什麼朋友吧,所以從此以後我就迷上了電波。三個月後,我就被別人取了個‘無線電’的綽號。”

我覺得無線電是個幸福的人,因爲他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碰到那種快樂瞬間的機會。

所以安毒纔會變成一種生意吧。

正當我們想要再給無線電的故事拍拍手的時候,玻璃窗裡的無聲舞臺又開始緊張起來。

分散在寬敞咖啡廳裡頭,看起來像是上班族的男人們一齊開始動作,把肥E的沙發包圍起來。其中一個四十出頭的矮小男人從上衣內袋掏出一份文件,拿給肥E看。嘴巴一張一合說個不停。

肥E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上,臉上表情毫無變化。看來他已經被嚇傻了。負責把風的光頭穿過自動門想一個人偷溜,結果被守在外頭的刑警攔住了。

這幾個販毒的傢伙各被兩位警官架着胳膊走出了飯店咖啡廳,向入口處的兩臺白色廂型車走去。肥E等人被押上了車。車陣從我們眼前通過,在西口改正通右轉後消失。十字路口到池袋警察署只有短短五十米,不知道肥E會怎麼想?

或許他根本來不及想這些問題,人就已經進入警局了吧。

短短几分鐘的精彩默劇結束了,咖啡廳裡那些嚇得快要停止呼吸的人們再度活動起來。他們的表情比被逮捕的當事人顯得更誇張,嘴巴里應該正反覆敘述着方纔看到的世紀瞬間影像吧?

目擊!池袋警察擒賊記!全記錄!!!

我們起身,拍拍屁股,晃悠悠地離開了現場。

“結束了,就這麼結束了嗎?”

無線電的聲音居然變得有些落寞。在春天黃昏太陽的照射下,西口鬧區又變成了一片蜂蜜色。

如此遙遠,卻又如此接近。

我忽然也很想聽聽無線電所說的那首歌。

池袋街頭又陷入了兩三天的神經質中,不過一個星期後就完全恢復了平靜。打手機給猴子,才聽說天道會原料批發部門的人員通通被警方抓起來了。猴子幸災樂禍地嘻笑着:

“對了,阿誠,你這次是不是也插了一腳呀?”

“根本沒有。”我回答。呵呵,腳倒沒插,不過在旁邊看了場好戲就是了。

掛斷手機。這次的事件沒有流一滴血,回想起來真是萬幸。只有大量的黃色污水流到下水道去,當然,那都是過去式了。但願那些污水能夠早一日再變回藍色,然後從某處泉涌而出吧?

水和生命,因此而循環不息。池袋也是這樣的,我很有信心。

打手機給旅行回來的千秋,約好在上班路上的丸井百貨前見面。我穿一件短袖T恤,靠在丸井百貨入口旁的黑色四方柱上,千秋拿着手提包過了馬路。深藍色緞子連身洋裝,一派淑女形象。

“誠誠,等很長時間了吧?”

我搖了搖頭。

“找我有什麼事嗎?”

“雖然被我們用了一些,但這些剩下的,就還給你吧。”

說完,我從褲子的側邊口袋拿出一個銀行信封。

“我們不說好的嗎?這個不用還了。”

“不行。我不是專家,所以我也不能跟那些專家一樣收錢。一開始不就說好了嗎?”

我默默注視着千秋,千秋也那樣看着我。隔了一會,千秋點點頭。

“好吧。那我們就來一場交換吧。”

千秋打開手提包,從裡頭拿出一個掛着泰迪熊吊飾的手機。雖然搞不清楚狀況,我還是用只剩一半錢的信封和她交換了手機。千秋聲音沙啞,迴避我的眼神:

“這個手機裡存了十七個毒販的電話號。不過因爲肥E被抓,所以現在應該是十六個。我雖然說是戒了毒,但一直都沒捨得把這些電話號碼丟掉。我曾經整晚握着這隻手機發抖,心裡想着反正只要有安毒買就行了,到早上再打一通電話去好了。但是,既然你這樣爲我們付出,我真的要說,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誠誠,這部手機就請你幫我丟掉吧。謝謝你,再見。”

一說完,千秋又恢復了原來的生氣,她直視着我的眼睛。飛紅的臉頰,含淚的雙眼。我默默地點點頭,接過她手裡的手機。

千秋很開心地一笑,然後背轉身子,走向通往綠洲的閃亮白色道路。

一直到看不見千秋的背影了,我才接着走進丸井百貨,搭着手扶梯一層層往上,來到六樓的男性服飾區。在這個不是週末的下午,店內空空蕩蕩,店員比買東西的客人還多。我進了男廁,走到貼着化妝鏡的洗手檯前,用力擰開水龍頭,把水槽放滿。水很快溢滿了橢圓形水池。我平靜地把千秋的手機浸泡在搖晃的水面中。但願所有的罪惡與污點都隨流水而逝。

默默地呆了三分鐘,看着水在慢慢地流逝,直到沒有再浮起任何小氣泡的時候,我拿起手機,按下快速撥號鍵。液晶屏幕一動也不動。看來已經毫無反應了。

轉頭從丸井百貨出來,該回家了。半路上,我走到西口地下街,把千秋的手機丟到不可燃垃圾桶裡。手機掉下的時候發出“咚”的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跳,幸好沒人轉頭看我。

如果故事在此結束的話,就很完美了。

但是,千秋和卡西夫還是分離了。造成他們分離的兇手,不是安毒,也不是黑道,而是更可怕的對手——經濟不景氣讓衆多的公共建設紛紛停馬。卡西夫所在的小型土木承包商被競爭者舉發,被控“僱用非法勞工,用超低價格來承包工事”。正在晨禱的卡西夫被出入境管制局的人逮捕。春天結束時,卡西夫被強制遣返阿拉伯。

大約兩週後,我家水果行收到了從阿巴斯港寄來的DHL國際特別專遞包裹。打開一看,是一把用絲巾包着發出銀白色光芒的彎刀,做工相當精緻,刀柄上還嵌着天藍色的土耳其石。讀完卡西夫的信,我才明白這種叫Jambiya的月形彎刀是有特殊含義的,它是成年男子的標誌,卡西夫將它送給我,是因爲“阿誠是了不起的男人,未來再會吧”。

千秋沒有放棄。她在我家店前面連吃了兩串哈密瓜串後,一本正經地說,“既然你把錢還我了,不如我就用它去阿拉伯玩一趟好了。”從那以後,每次看到千秋,她的脖子上總是繫着一條黑色紗巾。我問她那是什麼,她豐滿的雙頰洋溢着笑容:

“這是阿拉伯女性專用的面紗。到了那裡,女人按規定都是要把臉遮起來的。所以我一直帶着這個,也算是爲即將到來的旅行預演吧。”

經過這一件事,千秋變得成熟了。離開的時候,千秋肩上隨風飄揚的絲巾鼓滿了春風,無比輕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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