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之庭

你相信世上存在妖精嗎?

結束了一天的打工生活,終於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小窩,雖說夜已至凌晨。只要按下某個機器的按鈕,就可以使數碼妖精,乘着連接夜空的電話線,進入到你的屋內。

性感、修長又緊實的大腿;嫩滑、柔美的手臂;潮溼的秀髮在吹風機的“掃視”下輕輕晃動着,隨手一撥,動作輕盈優美;身穿毫無裝飾圖案的睡衣,那模樣,甚是嫵媚動人。一天當中無論何時,你都可以與這些妖精們進行連接,因爲她們正等待着人的召喚。剔透玲瓏的原色液晶花朵爭相綻放,嬌豔欲滴。這裡是中世紀歐洲風格的石造庭院。

倘若你想進入那座庭院獨擅其美,那麼就請在由12塊白色大理石拼制而成的框架裡任選其一,只要輕輕點擊一下,便能看到令你狂想萬分的魅力妖精。視線如溫柔的手,沿着“S”形身體曲線從上到下緩緩遊走。撫摸之餘還可以分享妖精們更加私密的空間。她們手拿從商店買來的便當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件一件地頻繁更換衣服,清理有礙觀瞻的多餘毛髮,精心梳妝打扮,帶男人進出臥室,攜夢酣然入睡。她們只是在畫面裡做着大多數女孩子也都同樣在做的事情而已。

惟有一點拉開了兩者的差別:那座庭院永遠不會出現熄燈的時候。

並不是因爲懼怕黑暗魔法使者的到來,而是……可以賣錢的東西想必沒有一個人願意拿去糟蹋吧?

網絡真是令人驚訝又讚歎,有誰能夠想到它竟然先進到連女孩們的睡相都可以以每十秒計費的方式來換取金錢,安迪·沃霍爾應該也沒有像它一樣高段的創意吧!

九月,隨着時間的運轉來到了池袋的街頭。

這時候的天氣已失去了具有支撐力的乾燥、蒸烤的熱氣筋骨,只能像沒有靈魂的動物屍體一般被遺棄在馬路、街道和巷尾,甚是悶熱憋氣。遊戲廳、網吧或路上的陰涼處,已沒有了像水母般成羣結隊聚集的小鬼們,裸裎的街道上只有商家似乎還在熱火朝天地忙碌着。

池袋街頭今年比往年要顯得紛繁複雜得多,使人們不禁心生不祥的預感,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我也有所感覺,還好目前並沒出惹人注意的亂子。沒有發展也沒有倒退,一直相安無事地演繹着每天同樣的故事。如果非要說變化,那就是被委託待辦的棘手難題和手機通訊庫存裡的電話號碼變得越來越多。我依然是我,還是照料着我那地處西一番街的小水果店,偶爾在街頭時尚雜誌的專欄上小發揮一筆,奔走於池袋街道間的灰色地帶。生活在繼續,事情也依然繼續。無言地睜大雙眼,看着各種垃圾信息,隨後又無言地將它們統統塞進心中的內存裡。

無所事事和大量的時間每每充斥着我。不是沒有可以一起打發時間的玩伴,而是這個時候我反倒想一個人靜靜地待着。店外街道上的地磚在太陽一天的摸揉下已變得滾燙,隨着夜晚的來臨,那股彷彿貼上去的熱氣開始向空中飄去,地面也逐漸有了涼意。應付着酩酊大醉的客人,同時看着那幅景象,不知不覺間竟過了三個小時。即便有種想要一邊放聲叫喊、一邊奔跑於路上、然後猛地一頭撞在陸橋上的瘋狂念頭,或是百無聊賴地頻繁更換電視節目,應該也都是些理所當然的反應吧(有人說看電視其實也是慢性自殺的一種)!

所以,那一夜,在西口公園,當我從說不上是男人的男人那兒接到了那項委託的工作時,我由衷地感到了快樂。一份讓我感到興奮且翹首企盼的工作。果然還是應該去街上走走。不知走了多遠多久,只知道身體已疲憊不堪,多半的煩惱也都在這個過程中隨着腳印丟在了身後。走路,能放鬆心情、調整視線環境和按摩腳神經。

黑漆漆的夜裡,走在這空寂的街上,整條小巷間都飄蕩着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如夜晚遊蕩在外的貓躡起爪子走路一樣。沒準兒,我可以稱得上是池袋街頭的跟蹤狂呢。

星期五的夜,撲朔迷離的西口公園,像是低氣壓來臨前一天的岸邊一般。雖有小鬼們停停走走的蹤影,卻也並不多。也有上班族或粉領族結伴成羣地游來蕩去,數量也不大,因爲沒人會等到只有最後一班電車的時候再回家,他們會提早散去。然而一到週末,你再看藝術劇院的大廣場或者某個娛樂場所的噴水假山前,那充滿鼓譟興奮的人羣像能把隱藏暴風雨的天空給整片遮蓋的蚊蟲般,蜂擁而至。

走着走着才發現又一個三小時過去了。爲了那再動一下就會斷掉的腳和猶如插了塊鐵板的僵硬的背,我不得不停歇下來,坐在圓形廣場的長椅上。公園是生活中真實的舞臺。安靜地坐在長椅上的女孩們等待着男孩主動過來與自己搭訕,而那些男孩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美的醜的、胖的瘦的全盤接收。KTV或洗頭房等帶有色情服務的商家,派出攬客小妹在黑暗的角落發傳單給男性過路人,尤其是喝醉酒和表情異樣的男人,傳單上有吸引他們的優惠服務信息。曖昧的霓虹燈籠罩着整個公園,朝明亮的夜空放射出有毒的彩光,讓月亮看上去像個灰濛濛的燈泡。

水銀燈打在山毛櫸上,映出一片綠色的樹影,G少年雙手環抱胸前站在那裡,朝我點頭以示招呼,這晚他值班。眼前的舞臺似乎並不受他的歡迎,從那冰冷的目光中可以看出。可無奈的是,數年不變的猴戲不會因某個人不喜歡而發生改變,要說變也只是表面而已。盛夏的流行色是由女孩子們裝扮出來的,身圍波里尼西亞式的彩色長布,足蹬厚底涼鞋,那高度僅從鞋尖量起就足有12公分。這打扮顯然一副夏威夷式的模樣,弄不好踩高蹺將會成爲今年流行風尚的主題,以後要想追在女孩子屁股後頭獻殷勤還得仰着頭!話又說回來,其實跟現在也沒什麼兩樣。

西口公園的東武百貨出口,在我這個角度,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三五成羣的攬客小妹正和一些搭訕者卿卿我我,這時,一個異常活潑的矮個兒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一個也不放過地跟每個小美眉搭訕,就像蜂鳥將口喙挨個插進花朵裡。他上身穿藍色夏威夷衫,藍得宛如夏威夷高爾夫球場上的天空,下身穿一條挎在腰間的寬鬆短褲;光禿禿的腦袋下是一張極其可愛的臉龐。雖然燈光昏暗看不清楚,也能從那些女孩的表情中看出來。

我就那樣望着他,沒多久,他好像察覺到了身上有來自不遠處的目光,尋找般地往我這邊瞅了瞅。隨即掏出名片放在濃妝豔抹的女人手上,轉身朝我坐着的方向走來。穿過忽明忽暗的公園夜景,來到長椅的一端。他雙手插兜,眼睛盯着地上的石板路,說道:

“我可以坐下來嗎?”

聲音有些沙啞,像有些歌手特有的音質。而且,聽上去竟然是女人的聲音。我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一直在找你。阿誠……先生沒錯吧?”

他以150度的姿勢跨坐在長椅上,腿很細,汗毛也比較稀疏。一雙束鞋帶的工作靴顯得有些粗獷。我感覺到他在偷窺我的手臂,從T恤張開的袖子處。

“想不到你的體格變得如此健壯了。”

聽他這麼說好像見過我,可我卻怎麼也想不起來眼前這個光頭佬是何方神聖。他一邊說一邊在自己上臂的二頭肌處攥來攥去,似乎在和我的比較粗細。

“我們認識嗎?”

“算認識吧!”

他向上翻眨着眼珠,看我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銳利。我想起了瞪着雙眼的貴賓狗。

“實在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貝山祥子。”

“祥子……”

這個光頭佬是祥子?打死我也不會認出來。時間能夠改變一個人,而十年的歲月竟將一個女人改變成了一個男人!他見我一臉驚愕的樣子,嘻嘻一笑,露出兩顆門牙。這傢伙依然懂得如何抓住人心。

認識貝山祥子是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直到二年級我們都是同班同學。身爲女孩子的她,在班裡卻是最具戰鬥力的男生小團體中的一員,如果遇到跟附近其他學校的小學生打羣架,她一定會手持傢伙趕來。那時候她總是不注意形象地把兩條細腿從牛仔布的迷你裙裡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外,看上去就像沾着泥土的牛蒡,甚至連最裡面的灰色小內褲也探出頭與陽光相見。不過她卻毫不在意。每當進入兒童遊樂場,祥子都會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櫻樹或是攀爬架,直到最高點,然後卡坐在上面得意地拍着兩隻小腳。這時,下面的小鬼頭往往擺出“小褲褲完全走光啦”的專用表情和動作以示嘲笑,而祥子則會對着他們高聲喊道:

“一羣笨——蛋!老子的內褲真就那麼好看啊?”

就是這樣一個祥子,十年後的今天,以一副小混混的模樣同我坐在一張長椅上。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夏威夷衫的胸口看去。

“沒啦。那麼難看的東西早已經做手術弄掉了。”

他陰沉着臉說道。我這才發現那裡的確平平的,只有一條有點像土耳其玉的寬麪條似的銀色項鍊,沿着鎖骨的走向高低起伏着。

“我已經改名叫阿祥了,所以從現在起不要再叫我祥子。”

“哦!那你……現在幹什麼呢?”

“哦,對了。見面總得談談工作的事。”

說着話,遞給我一張名片,同給剛纔那些女人們的一樣:“Modeling & Information Service,妖精企劃·星探部貝山祥”。翻過來一看背面,曖昧的粉紅色立即跳入眼中,除了英文的公司名和兩個櫻桃形狀的商標圖案是白色以外。

“看上去怎麼感覺怪怪的?”

“是啊,因爲我只有這張名片,其實我們公司和空頭公司沒什麼區別。招攬女孩子,要她們面試的時候,我就會隨便選一家咖啡廳。現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不同,說上幾句天花亂墜的好話,她們就會乖乖地聽你的了。如果公司那邊不出什麼問題的話,就可以往她們房間裡安裝攝影機,這一切結束後便是真正的開始。服務器在池袋某棟套房公寓裡。凡是有偷窺癖好的衰男,都會忍不住朝女孩子的房間瞄上幾眼。至於費用嘛,跟DialQ2一樣,從NTT那兒收取。系統做得不錯。想必你也聽說過吧?”

我點了點頭沒有回答。關於網絡上的這種偷窺,我的確早有耳聞。我想,從事這種工作的人應該是學生或是粉領族的普通女性(也許我們應該把“普通女性”這四個字,從文字處理軟體中抹掉),爲了多掙點兒錢而利用業餘時間做的兼職。

可是在聽了阿祥的介紹後,這看似輕鬆的兼職工作好像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簡單。她們的基本工資和一般粉領族的差不多,雖說有業績獎金髮放,但也要根據這個人的點擊量來決定多少。倘若點擊量多成了當家“紅牌明星”,那麼僅一個月的時間她的賬戶裡就會有近百萬的資金滾滾而入。爲此,很多女孩子乾脆拋棄本職,一心一意地投入到這個行當中來。

“應該感激目前職場上的不景氣,所以招女孩子才比較容易啊!那麼,當今最先進、紅火的網絡企業,找我做什麼?”

阿祥不做聲地從我手上拿走那張名片,掏出圓珠筆在櫻桃圖案下方動了幾下,然後又重新交給我。上面寫着三個字:明日美,一個女孩子的名字。

“她是我們公司的首席紅牌。但是現在總有一些笨蛋混淆銀幕影像和現實生活,真是愚蠢到家了。明日美說這段時間一直有人跟蹤她,不過並不靠近,只是遠遠地盯着瞧而已。”

“原來是這樣。那警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怕是黑道,公司上頭的人又不想跟他們沾上關係,所以請黑道幫忙成了妄想。下來就只有徵信社了,但那是往裡狂砸錢的地方,沒有足夠的錢恐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所以就想起我來了?阿祥……這名字念上去還真彆扭……其實你是想從我應得的報酬裡分一份給自己,對吧?”

“這不廢話嗎?我們公司能有今天的成就,還不是因爲業績制管理。要想成功就必須靠個人的創造力和技術能力。你知道比爾·蓋茨吧?我們社長可是他的崇拜者哦。”

說着他笑了,門牙又一次露了出來。整齊而薄弱的小小門牙,怎麼看都透着一種女性化,也許只有這個是手術不能改變的吧!此時,它們在夜裡的樹影下,被燈光照得微微閃着白色的光。天已接近深夜。阿祥那沙啞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等凌晨一點左右,阿誠,連到我們公司的網站來吧,上去跟明日美聊聊。我一會兒還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一問方纔得知,原來他要去打工當服務生,在一家女扮男裝的人妖酒吧。爲了維持每個月打男性荷爾蒙的費用,不得不出來找兼職工作的祥子。不管怎麼說,這種事保險是不會幫忙付錢的;畢竟不是生病,當然沒有幫忙付的理由。那傢伙刻意高聳肩膀直直走路的背影,轉眼間在JR池袋車站的十字路口處消失……山毛櫸在初秋的晚風帶動下飄舞着,發出“沙沙沙”令人涼爽的聲音,我聽了好久,最終打道回府。

自出孃胎到今日,我初次探訪偷窺房,爲了和首席紅牌妖精——明日美碰面。

指針離深夜一點的距離更近了,拿出Mac筆記本,我走進了“偷窺房”。當然,像這種沒有品味的名字是不會被此網站應用的。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雕有常春藤圖樣的大理石,上面寫有粉紅色櫻桃標誌和網站名稱:

“Fairy Garden——妖精之庭”

下方開啓着一個邊緣由白色大理石紋爲裝飾的相框,裡面有四列三行,分別存放着不同姿態不同裝扮的女孩照片。有頭頂假貓耳、身擺招財貓姿勢的;有張大嘴吃香蕉的;也有上半身一絲不掛、僅用食指和中指遮掩胸前兩點的;還有腳穿長筒絲襪、盤坐展露雙腿的,等等。下面分別注有這些妖精們的芳名,什麼知佳、涼子、真子、千奈美、愛香、夏帆、汐音……無論哪一個都給我AV女優的感覺。

明日美在銀幕右下角。她的照片與其他女孩子不同,少了幾許“對面的男人看過來”的直接誘惑,多了幾分嬌羞的可愛。臉色潮紅,微笑着轉過臉,撩起中長秀髮的一剎那,相機的快門按了下來。那神態像是在聽男友說兩人之間的小秘密一般。施粉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眼睛下方的微微隆起柔軟自然,紅潤的雙脣飽滿柔和。雖然照片在白色背心距胸前頂點三分之二處便被裁切掉,但已足夠讓人猜想到有多麼豐滿圓潤。

我按下鼠標左鍵,點擊明日美的照片,隨即等待頁面的自動切換。這時,我看到標題下方有一串長長的數字:

964002!

這是從今年元旦到現在,所有走進這間庭院的人數,當然,來訪者都是男人。這下我明白從業者爲什麼笑不可抑了。原來這就是個人創造力和技術能力啊!令人佩服!

相片框轉換成了一個視窗,在銀幕中間的位置,約有對角線一半大小。畫面效果有些不盡如人意,粗糙得像一張泛藍的舊畫,不知是否跟那邊熒光燈的光線照射有關。這是一間單身女人的閨房。廉價的三合板桌,小型化妝鏡,貼在牆上的《麻雀變鳳凰》電影海報。真切而又虛幻、遙遠的現實生活,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怪異之感。

一張鋪有細格圖案牀單的牀,擺放在屋子的正中間,點擊照片上的女孩正雙腿併攏地坐着。上身依然是那件白色背心,而下身是一條運動型白色短褲。這樣看起來比照片要健康得多。修長的手臂,細長的腿,沒有絲毫贅肉,整體比例勻稱和諧,旁人看上去都會覺得輕鬆養眼。

明日美拿着小本子和手機,對照着按下手機按鍵。她這是在幹什麼?看着只動無音的顯示器畫面我猜想着。突然,我的房間裡響起了某種聲音。

是PHS!

我條件反射地看向脫下後隨手一扔的工作服,一個箭步上去慌忙從側邊口袋裡掏出PHS。

“喂?請問,您是真島誠先生嗎?”

明日美那比影像更真實的聲音瞬間傳進了我的耳朵裡,不過,要比畫面上的行爲動作慢上一拍。雖然略帶些生怯,卻態度堅定。

“是這樣,阿祥給了我你的手機號碼,要我凌晨一點時給你電話。你好,我是明日美!”

說完,她對着攝影鏡頭鞠了一躬,以示問候。我這才知道阿祥爲什麼會以打工爲藉口逃之夭夭了。真是個讓人無話可說的(前)女人。

“你好,我是真島誠!”

我鄭重其事地向屏幕裡這個身穿緊身衣的女孩打了聲招呼。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但出於禮節還是對她點了點頭。妖精臉上露出笑容。再保守地說,也不得不承認明日美的胸部真的很大。

就那樣我們開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談話。這期間大約每隔五分鐘,銀幕裡的她就變換一種姿勢。要麼雙手交叉環抱雙臂,要麼懶散地趴在牀上,要麼翻身轉過來兩腳依在牆壁上,再不然就站起身無聊地在鏡頭前飄然而過,甚至還學着小貓小狗的動作趴在地上。充分服務於鏡頭另一邊觀衆們的眼球。我問她爲什麼要不停變換姿勢,明日美回答:

“要知道現在正有很多人都睜大雙眼瞧着明日美噢!爲了不使他們出現視覺疲勞而改看其他頻道,就得必須認真對待嘍!點擊率的多少對我們來說可是非常重要的呢!”

我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道:

“既然這樣,乾脆直接脫了豈不是更能增加點擊率?”

明日美轉過頭,一臉明朗的表情看着我,那樣子像極了清純派的偶像人物,單純率真。

“不行噢。直接的刺激會讓男人很快就失去興趣的。那些每天晚上帶男人回來過夜或是**的女孩子就是例子,不到一個星期她們的點擊率就會直線下滑。不過如果真要脫的話,我是沒有什麼的啦。”

說完,她擡起左手背向腦袋後面,露出胳肢窩。**也失去了平衡,一上一下地交錯着。

“糾纏你的那個跟蹤狂是什麼樣的人?”

她臉色一沉,眉頭皺了起來。

“只覺得那傢伙很噁心,腦袋裡只想着自己。這在男人或者女人堆裡偶爾都能夠遇到。”

這種人的確生活在我們身邊。凡事都認爲自己是對的,而且還非常執著,自以爲是地確信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自己創造出來的幻象之外,沒有其他人存在。當然,並不是在說你我啦(先不管這件事情了)。

最初那個男人和衆多崇拜者一樣,也是熱情的一分子。他們爲了讓喜歡的妖精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打扮,特意專門定做或購買各式衣物送到公司。有不同種類的制服,如女高中生的校服、護士的白大褂、自衛隊女士官的軍服;也有不同材質的內衣,如絹制、橡膠制、紙裁,甚至金屬製的;還有用過的繃帶,像染有鮮血似的髒污不堪;更有甚者將已燒出洞來的某國國旗送過去。真是充滿了他們獨有的創造力啊!

明日美也從衆多衣物當中挑選了比較滿意的,積極地配合着穿在身上,然後站在鏡頭前,前後左右轉圈地爲對方展示着。那男人(不是不知道他的真名,而是叫起來太過麻煩,暫且稱他爲卡利班吧。如果想知道爲什麼這樣叫他,那就找本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來讀吧!)每週也會送些較爲上檔次的衣服來。可是,畢竟不是一個觀衆送東西過來,也不僅僅一次,一旦此事頻頻發生,公司那邊就逐漸有了意見。怎麼說也是十二個妖精的物品呢,其量之大可想而知不容小視。

有個社員爲此想出了一個極妙的創意,在池袋郵局辦一個屬於自己的郵政信箱,這樣在利用宅配的基礎上,既能節省開支,還能讓已經沉迷於美色的男人和妖精之間有個交界點。於是,女孩們紛紛按此方法進行。卡利班算是最爲勤快的了,總是樂此不疲地給明日美送這送那,甚至還執拗地等候在郵局門口,盼望相見。

LOVESTARSDAY(七夕!)那天,他又送來比往日還要多的禮物,無奈之下明日美跟朋友借來了廂型車,結果竟塞得滿滿的。晚上,她穿上了卡利班送來的浴衣,在攝影機前度過了七夕情人節的浪漫之夜。當然要穿了,因爲這是一件很特別的浴衣,其顏色爲青藍,來自天方破曉時的牽牛花花蕾所含蓄的微妙色彩,花紋很獨特,是“明日美”字樣。

“從附近購物回來,便看到玄關的信箱裡塞着一個很厚很厚的大信封,起初我以爲又是郵購過來的商品目錄呢!可拿出來一看,上面沒有寫寄送地址,也沒有郵票和郵戳。惟一寫着的就只有明日美這個名字而已。當時我腦子裡突然閃現‘啊,是誰親自送到我家裡來的吧’,頓時覺得心驚肉跳。急忙抱起厚信封逃回房間,鎖上門。當我氣喘吁吁地打開那個信封時,卻發現裡面是大學畢業證書、成績單複印件和履歷表,還有一張照片,也不知道那傢伙是在哪家照相館照的,竟穿着和送我的一樣的浴衣拍照,還把照片放大了幾圈,整個人油亮油亮的,噁心得我快要吐出來了。雖然長得有那麼一點點可愛,但是那傢伙的皮膚……啊!白得就跟商店裡的塑料袋一樣,幾乎能看到最底層了,真是越看心裡越不舒服。”

明日美一邊故作不舒服地顫抖着,一邊笑呵呵地說着。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開玩笑啊?真的噁心得要命呢!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說着話她捏起手臂湊到攝影機前讓我瞧。有沒有雞皮疙瘩我倒沒看清楚,畢竟網絡視訊的分辨率有限。我只看到了柔軟且彈力十足的皮膚,那韌勁兒像要把手指給彈回去似的。

“最後信封裡還有一百封信。一百封啊!不多也不少。上面寫了他從小到大的各種事情,包括喜歡吃的什麼東西啊,初戀對象的名字啊,家裡都有誰啊,在學校時的學習成績啊,還有工作啦,夢想啦,甚至還有將來想要跟我生幾個孩子之類的亂七八糟的事。這死傢伙,平時嘴上總是說迷戀明日美,明日美是他的最愛,結果一百封信的內容寫的卻只是他自己的事!這樣的人,明顯就是一隻蟑螂嘛!”

明日美仍然笑呵呵地說着。想必此時此刻在攝影機前正欣賞她的日本男人們,應該會猜想“這女孩正和誰說着什麼呢?”。

“阿誠,你一定也弄死過蟑螂吧?裡面的內臟明明已經噴出來,卻還躺那兒不停地顫抖着,跟癱在地上的腸子一樣。那些信紙顏色白白的,摸上去竟然還黏溼溼的,哎喲!別提多麼噁心了。看得我覺得我房間裡黏着某種奇怪的**似的。”

我呵呵笑着。明日美的點擊人數又加了,真是個有趣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剛過,我開上小貨車朝要町一路奔去。昨晚跟明日美約好在那裡見面。過了山手通再穿過要町醫院,第一個人行橫道便是所要到達的目的地。車內的冷氣吹得我渾身不適,搖下車窗,才身感舒服地奔馳在池袋的寬闊街道上。進入九月的第二個星期,晴空萬里。雖然也是三十度出頭的氣溫,但盛夏時那股高騰的熱浪已不復存在。吹來的風也已不再幹燥,變得清爽了許多。

七分鐘後,我發現了獨自等待中的明日美,她就站在路邊的樹蔭下。按直線距離來計算的話,我們相隔不到一公里之遙。於是我以減速運動向她靠近,當然要比走路稍微快上一些。這條街好像是紅綠燈和小鬼們的天下,多得離譜。不過即便是隔着兩個紅綠燈,也能一眼看到她。白色T恤,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褲,前凸的胸部,後翹的屁股,如此完美的外形簡直就像惟有這兩點特別誇張的人偶,使男人想抓在手上瘋狂地反覆揉捏。屁股的南半球已完全暴露在外。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她經過的地方竟沒有發生交通意外。

停下小貨車,明日美向下拉了拉太陽鏡,黑眼球上翻,瞪視似的靠上前來。兩手空空沒帶任何資料。

“嗯……跟我想像中的完全相同。”

明明僅是通過電話而已,竟沒有未曾見過面的生疏感覺。

“說什麼呢?”

“相貌啊!長得還蠻帥的嘛!”

無話可說。不知是她改不掉在數碼偷窺房裡的習慣還是怎樣,無論是身處商店還是在便當店排隊,她依然擺出一副性感的姿勢,甚至在狹窄混亂的山手通也是如此,看上去還極爲自然。她以爲自己是誰呀?山咲千里嗎?

“跟蹤狂的資料呢?”

看樣子她並沒有把那一百封信和履歷表等東西帶來。

“在我家裡呢。阿誠,跟我一起去我的房間裡拿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雖然我並沒有因被女人盯而興奮起來的癖好,可有什麼辦法呢!我只好帶上明日美,啓動小貨車。我注視着左右兩旁向後退去的法國梧桐樹。雖然年年換新葉,仍是滿樹青綠色,但樹幹卻已被汽車尾氣中含有的碳粒給染成了淡黑色。這就是東京的樹。

要町二丁目的住宅街,這便是明日美的住房所在地了。玄關前的停車位裡不是擦得閃亮的豐田MarkⅡ就是日產BLUEBIRD。巷弄裡全部是獨棟房舍,此外只有兩棟純白色集合型住宅肩並肩排列着。沒有大樓玄關,也沒有中控鎖,只有一圈腰部高度的白色圍籬,右邊是一個停車場,滿滿的自行車佔據了所有空間。後面便是那些男人們感到頗爲愉悅的終極目標了——一整排的白色門扉。對白而黏的卡利班來說,應該更是如此吧。

我隨明日美來到房舍右邊的一道外側樓梯,她在前,我在後。渾圓的臀部在我眼前左右晃動着,牛仔短褲上出現交錯的褶紋,白嫩的肌膚冒出了點點汗珠,呈現溼而黏膩的質感。莫名之

中我喜歡上了這種毫無阻隔的真實感,相比之下,銀幕上的影像虛幻得遙不可及。上了二樓,走到盡頭的第六個房門,明日美停住腳步:“請進。”

穿過玄關進入走廊,光線有些昏暗。左邊的衣櫥和洗衣機,右邊的衛生間依稀可辨。再裡邊則是臥室,可以看出這地方本是將廚房和起居室分開來的一個隔間,後來拆掉拼合在一起才形成現在的模樣。每間房都約有五六個榻榻米的大小。攝影機被設置在廚房餐具櫃的頂上,起居室天花板的一角也有一臺,以對角線的形式交叉對應着。明日美剛一進房間,可動式攝影機便開始悄無聲息地追隨起了她的身影。紅色的LED燈一刻不停地閃爍着。

我在銀幕上已經看慣的白色餐桌旁坐了下來。明日美沏了杯茉莉花茶給我,隨即坐在了我對面。

“現在的收視率一定像火箭升空一樣直線上升哦!因爲我的房間裡幾乎沒有出現過男人。”

“難道沒有男朋友?”

“有,但不固定。有了男朋友總歸是要帶回來的,可我不得不考慮很多事情,還得向他解釋房間裡的攝影機是怎麼回事,麻煩!雖說不是什麼壞事,但這種工作讓我感覺和電視裡那些穿着僅遮胸前兩點的比基尼泳裝,卻還狂玩跳繩的偶像明星沒有什麼區別。”

說完,她雙臂交叉緊抱住自己的身體。這又是擺姿勢中的一種嗎?還是另有什麼原因?我不知道。

“不過我絕不會出賣自己的心,更不會出賣身體。在觀衆面前我一沒赤身**,二沒上演**秀,僅僅是讓他們觀賞着我不同的姿態罷了。這樣一來,無論是虛幻中的網絡,還是現實中書店裡的寫真集,或音響店的錄像帶,都僅此而已吧!可是,我周邊朋友看我的目光卻都充滿了異樣。”

我的腦子裡浮現出世界各地的性感女人們的影像。散發青春氣息的女孩們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無盡無止。她們和明日美雖說一實一虛,卻的確有相似之處。不過,數字化時代的道德問題我就不怎麼清楚了,我只知道,眼前這位叫明日美的女孩兒,她的魅力並不在電視或雜誌拉頁裡閃耀的女星之下,這讓我對此刻正在從事的這份差事產生了相當認真的愛意。

不知何時明日美的眼睛已轉向了天花板那邊的攝影機,不再正對着看我。那是一對帶有光芒的明亮眸子。是慾望的象徵嗎?我的腦子裡立刻又浮現出了千千萬萬的男人們的雙眼,就在攝影機的另一頭。頃刻間,我彷彿看到在那塊只貼有一張白紙的三合板牆壁上,佈滿了像鱗片一樣緊密排列的眼珠。

透過無限延伸的網絡,我們分享到的究竟是什麼?

電流的興奮訊號?

明日美把卡利班的相關資料遞給我。從履歷表、穿着浴衣的擴大照片和一百封信(確切地說應該是自傳)來看,和她講述的內容絲毫不差。我一邊以求證實地翻閱着,一邊試探着問道:

“你是怎麼認識阿祥的?”

明日美手託紅腮,左邊臉蛋兒朝向攝影機,說道:

“上專科學校時,有天放學在池袋西口,碰到了他。小祥特別懂得照顧人,還經常陪我一起去逛街買東西,就連佈置房間也很不錯呢。也不會像有些男人那樣,上來就直奔主題要佔我便宜!”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記得那傢伙曾對我炫耀說多半的女孩子都被他壓在了身下,還一副得意忘形的樣子,看來這家公司作風嚴謹。爲了讓那些星探孜孜不倦地發掘新人,說不定會允許他們從妖精所得的業績獎金中提取一部分酬勞。所以應該不會有對爲自己賺錢的大搖錢樹下手的笨蛋吧。

“阿誠呢?怎麼會認識小祥?”

“我們認識的時候,那傢伙還是女生呢!”

“哈,他那時候一定非常可愛吧?”

“他現在更是可愛,”這句話差點說出口,考慮到被阿祥知道後會被痛揍一頓,我還是嚥了回去。

“對了,阿誠,我們應該怎麼對付那隻蟑螂呢?”

明日美擡起右手勾住左肩,姿勢又有了變動。由於右臂的擠壓,手腕壓住的乳溝變得更深了一度。我想起曾經在美術教科書裡讀到:如果在身體前方加上一個形如交叉線的動作,會使畫面的整體顯得更加立體而且美觀。明日美——活生生的美術寫真。我不由得嘆了口氣,回答說:

“我來跟蹤那個卡利班。當他發現自己背後也有一雙眼睛每天盯着時,應該就不會有現在的想法了,至少會改變一些吧。”

雖然不清楚這個人具體在什麼地方工作,履歷表和信裡也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但若是一般的上班人員,得知自己被跟蹤肯定會嚇得毛骨悚然的。

我還是太小看卡利班了。原打算反正也是無聊,正好可以用這件事來排遣,卻輕視了瞬息變幻的時代所導致的某些病態。的確是我太大意了。

爲了每個週末都能會一會卡利班,我將和範跟無線電兩哥們呼至家中。和範,因高中半路輟學丟了前途而把自己關在家裡,目前正苦讀功課準備迎接大學考試。因爲他的腦瓜子聰明伶俐反應快,所以我絲毫不爲他的考試擔心。老媽對我的評價也因此發生了改變,竟比以前高了許多。和範偏着腦袋看完了那一百封信後,好似自言自語地說:

“這人,有沒有可能突然一變臉露出暴力傾向呢?”

“不知道。”我回答說。

當一個人被逼到走投無路時,通常都會做出何種反應?恐怕就連他最親近的家人也無從找到答案吧!不是也有不顧生命安全,隻身衝進眼看就要被熊熊烈火燒塌的房屋的那種人嗎?

不過像這樣的事情,並沒有到非動手不可的地步,一旦發現情況不妙,那就三十六計走爲上策好了。我們僅僅是想嚇唬一下跟蹤狂卡利班,讓這傢伙打消心裡的念頭而已。雖說跟蹤他和跟蹤明日美性質是一樣的,但是如果這樣也不能使他全身而退的話,只好另謀計策從長計議了。

“這工作和我兼差的那份兒不也沒什麼區別嗎?難道就沒有更好玩更刺激的事情啦?”

無線電問道。蘑菇似的頭髮下面是一張與好玩刺激完全不相符的臉。

週六,又是一個晴空萬里的日子。山手通的天那邊還殘留着尚未消失的積雨雲,白燦燦的甚是刺眼。深藍的天空,就像平整的藍調背景,將朵朵雲彩更加完美有形地襯托了出來。

我、和範還有無線電一行三人開上小貨車,於早上八點向要町前進。來到明日美所住的公寓前,和範手拿DV隱藏在附近一個巷子的角落。無線電從公司借來一架帶有望遠鏡頭的單眼數碼相機,我和他繼續留在車上隨時聽候命令的調遣。在早晨涼颼颼的小風伴隨下,嚴密而又沉悶的盯梢行動上演了。

這原本就是件很無聊的事情,不過對和範來說,興許並沒有痛苦之處。因爲他是那種可以連續幾天什麼事都不幹,只靜靜等待的人。在自己的時間停滯的狀態下,來讓周圍的時間變得有利於自己,這傢伙簡直是棵植物。這邊我和無線電則貓在車裡,進行着有一句沒一句的無建設性的對話。

“阿誠你知道嗎?這數碼相機和掌上電腦對現在的新聞攝像者來說,那可都是必不可少的東西呢!尤其是在戰場第一線或者運動比賽現場,當時就能把拍到的照片通過電腦和手機,‘唰’地一下即刻傳回遙遠的公司裡。別小瞧這樣的照片啊,它的分辨率可是高得很呢,直接就能拿去印刷出片。”

無線電邊興奮地撩着頭髮邊對百萬像素的數碼資料高談闊論着,一副充滿活力的樣子。

聽着他的話,我有種感覺:世界好像逐漸變得只有開始和結束,而中間那個所謂的過程,已被看做多餘並毫不留情地統統刪去了。

不停地想爬出去,不停地想爬出去。人生就是這樣連續循環的嗎?當你耐着性子等待不知什麼時候纔會出現的跟蹤狂時,不知不覺間就會變成思想家——by真島誠。

六個小時後,獵物卡利班終於現身了。此時已是下午四點鐘,一個手提揹包的男人出現在橘黃色夕陽愈加濃烈的餘暉裡。POLO衫配純棉長褲,噴有摩絲的短髮明顯是精心打理過的,怎麼看怎麼像剛從高爾夫球場回來正往家走的上班族。看來“普通上班族”這個詞還是抹掉的好。他不胖不瘦,而那在照片上看起來令人犯嘔的皮膚,此時倒也沒覺得什麼,反而顯得很平滑。

只見他快步走過二丁目的住宅街,又穿過白色圍籬,然後爬上右邊外側樓梯。神色自然,沒有跟賊似的一步一張望。這腳步聲能傳到明日美的耳朵裡去嗎?這可真是一種招人討厭的感覺!

我啓動小貨車,找到一個能把戶外樓梯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無線電早已拿起數碼相機一路追蹤拍攝着,此刻剛取下拍滿的記憶卡正在更換新卡。卡利班來到明日美門前站在走廊上,提起揹包應該是要拿什麼東西出來,“嘩啦嘩啦”,隨着一陣聲響,那東西被他用膠帶粘在了明日美的門上。

“哇,不是吧!”

無線電驚呆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這雙眼睛。

大到畫滿整張圖畫紙的相愛傘!

從卡利班的履歷表上來看,他應該三十有二了。居然做出如此幼稚的舉動,着實讓我震撼了一把。用粗馬克筆寫下他的本名和“明日美”,然後貼上去,有整個門那麼寬。他以欣賞的目光品味着自己的作品,不時還露出得意的笑容。大約一刻鐘過後,他敲響了那扇門,“咚咚”,就兩下,未等裡面的人回話,便轉身徑自離開了。

我堅決不和這樣的人稱兄道弟。

我跟和範也匆忙追了上去,尾隨在卡利班身後,小貨車則留給了無線電。那傢伙神色平靜,最後不緊不慢地來到有樂町線要町站,距離公寓僅有五六分鐘的路程。踏上月臺等候列車進站,他顯得有些失神。地鐵列車緩緩滑進站,卡利班坐上了一身鋁製黃色洋裝的列車,我們則上了他旁邊的一節車廂。

市谷站到了,他下了車,13分鐘的盯梢。剛出地鐵站,他就順着靖國通往九段的方向出發。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那傢伙很配假日裡空寂的商業辦公區。身子不偏不倚總是趨於平衡,從背影看彷彿是在滑着走路。經過千代田區三番町,又把大妻女子大學甩在身後,一棟以紅磚壘砌而成的四層樓建築出現在旁邊的坡道上,卡利班走了進去。大樓看上去很氣派,寬敞的大門門柱上掛有一塊牌子,鑲嵌着某人壽保險公司的門牌。好像是員工宿舍。

“想不到還蠻正派的嘛!”

和範吐了句話。也許那傢伙就如蟑螂一樣,雖然很討人厭,但基本不會給人帶來大的害處。

我們又坐上了有樂町線地鐵,回到明日美所居公寓前,無線電看守的陣地。

“全拍下來了嗎?”

我話音剛落,無線電便立即擡起數碼相機,讓我們預覽之前拍到的內容。從卡利班得意地笑着爬樓梯、用膠布貼手繪海報、敲門,直到離開,他的一系列表情都被清楚地記錄在案。

“你們再來看看這個。”

說完,無線電在小貨車的引擎蓋上展開一樣東西:巨大的相愛傘,卡利班張貼的那張海報!在他名字的下面還有四個深紅色的角落,那深紅色好像是種不知名的黏糊物,而那角落有些像橢圓形的漩渦?

“好像是大拇指的印跡!”

和範發出很細很細的聲音。

盯着漩渦印跡,我進入了沉思。看那顏色應該不是由紅色印泥弄出來的,因爲捺上去的紅印泥在幹了以後不會變成黑色。我讓和範遞過來一張紙巾,試着將它輕壓在牢牢黏於指紋末端的圓點黑漬上。結果發現表面雖然是凝固了,但裡面卻是鮮紅、黏稠。

“是不是血啊?”

無線電一臉興趣盎然,更加頻繁地撩撥着劉海。可是剛纔看卡利班也不像是什麼地方受了傷的樣子呀?那這血會是誰的呢?或者是什麼動物的?

週一,我跟和範開始了又一次的盯梢行動。早上七點便蹲守在大妻女子大學旁的十字路口。就在睜起總算有些清醒的雙眼、吞下從商店買來的麪包和咖啡牛奶的間隙裡,一羣女大學生從中藏門車站那邊走過來,打扮得好像風塵女郎似的。這真是專業跟業餘不分的時代啊!

8點一刻,一身亮灰色西裝的卡利班,邁着矯健的步伐走出員工宿舍大門。隨着時間的運轉,陽光也逐漸變得炎熱起來,再看卡利班,腰板直挺,大步向前,沒有一點流汗的痕跡。他按之前來的方向原路返回,又到了市谷車站。不過,今天他並沒上有樂町線的地鐵,而是從都營新宿線的檢票口穿了過去,直接上了即使在上班高峰時段都人員稀少的下行地鐵,然後看起手中的《日本經濟新聞報》來。車裡的燈光打在他那雙繫有鞋帶的黑色皮鞋上,鞋尖泛出呈U字形的光芒。

五分鐘後,他在小川町站下了車,經由聯絡通道走出地鐵回到地面,隨後進了一棟全新的辦公大樓。此建築物地處靖國通和外堀通的十字路口旁。我與和範一路跟隨進入樓內大廳,追到電梯前,看着旁邊樓層顯示的面板,他在七樓下了,應該是他工作的人壽保險公司的小川町分部吧。一看錶,才8點30分。離家可真夠近的!工作不錯!

我跟和範依然毫不放鬆地繼續跟蹤着,就連午休時間也不放過。10點一過,大街上的運動用品等店都開始陸續打開店門,多得能把人煩死。還有那來自街燈上擴音器的音樂也毫不停歇地滾滾而來,整條靖國通都是如此,不禁使人感覺渾身乏力。

中午12點,吃午飯的時間到了,街頭頓時涌出衆多上班族。我跟和範在人行道的護欄上坐着,看電影似的瞧着接連不斷從大樓門口出來的上班族們,我的腦袋裡浮現出無數海龜蛋在一起孵化的場面。這時,大樓的自動門裡走出挽着袖子的卡利班,跟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同事及年輕的粉領族。炫目的白,適度的笑。才幹青年。

秋天,午後的太陽從頭頂上直直地照下來,砸出了地面上既硬又結實的萬物的影子,這是陽光與影的完美結合。看着不遠處那位人壽保險公司的精英職員,我怎麼也無法把他和在相愛傘上捺下血指印的傢伙聯繫在一起。

卡利班等人進了一家處在靖國通上的蕎麥麪館。格子拉門上的把手已泛起了黑光,可見它被常年往來的客人們摸過的次數。一定是家味道不錯的蕎麥麪館。在日本,跟蹤狂也照樣去吃蕎麥麪。

我們依然緊緊跟蹤着,從他後來離開蕎麥麪店到又回去公司的分部處。

傍晚時分,我撥通了阿祥的手機。那邊傳來尚未睡醒的迷糊的聲音,好像還聽到有女人說夢話的聲音,不過沒準兒是我產生的錯覺。我把跟蹤的整個過程一一說給他聽。他問:

“那,接下來怎麼做纔好咧?”

“跟他面談。”

“真的假的?”

“是真的。明天我跟明日美一起去找卡利班。我們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而且還是他所在的公司前,對他來說應該是個正面的壓力吧?”

“也許這一次見面能給事情做個了結。”我接着說。到時那傢伙應該就會灰頭土臉、老老實實地退回窩裡,然後全身心地投入到查看保險單或是其他事務上去了吧!倘若他的腦袋沒有毛病的話,肯定會像我說的那樣去做的。

週二早上9點鐘,還貓在被窩裡的我,拿起手機打電話到人壽保險公司的小川町分公司。接電話的人是一個說話嗲聲嗲氣的女人,我說找某某(卡利班的本名),請她幫忙轉接。

“不好意思,請問您貴姓?”

貴姓?“我是明日美。”

隨後等待卡利班來接聽。

“喂?請問是哪一位明日美?”

聽到卡利班的問話我沒有及時做出回答,而是沉默着。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這聲音給人一種堅硬感,像金屬敲打出來的一樣。聽得出他很警惕,也在防備着。電話裡傳來辦公室裡的嘈雜聲。一個陌生男人無聲無息地打電話到自己的公司來,一定給他帶來了很大壓力吧?我聽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我從一慢數到二十,然後開口說:

“你對明日美的所作所爲我已經一清二楚了。今天中午12點,你到小川町車站前、地下一樓的‘Renoir’。我們見面談。不見不散!”

說完,我掛斷電話。耳邊還留有他剛一回話的頭一個餘音。

12點差五分,我和明日美一起來到“Renoir”。這裡簡直就是上班族的天堂,一半的座位已被他們佔去,其中甚至有二分之一的人在毫無顧忌地睡午覺。看起來像很累也像很閒的樣子。我們進了一間小包廂。柔軟的沙發軟到一坐下去,就感覺屁股會與地板來個“親密接觸”的程度,背也不由得完全放鬆下來,整個身體癱在了裡面。

明日美帶着店裡衆男性們的目光,挨着我坐下。淡藍色彈性極強的纖維材質半袖小衫配上藍色熱褲。胸部在被緊緊地束縛起來的同時,還與衣服強力抗衡着,使釦子與釦子之間爆開了口,裡面的肌膚一窺而見。她兩臂交錯抱住雙肩。

“我真是不想見到那個傢伙。”

明日美一邊說一邊用吸管攪拌冰咖啡,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我也不想。但是,如果你不親自直截了當地跟他說‘NO’,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像卡利班這種人,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有被人厭惡的可能。因爲他們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認爲在對方看來他是不用懷疑的最優秀人員。僅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恐怕這傢伙是不會相信的。

12點一刻剛過,卡利班出了公司大樓。這家店入口的牆壁是玻璃的,可以隨着客人的進入由腳尖開始逐漸往上看,直至全身出現。卡利班正對着店裡,不過絕對不是朝裡面探看。他走路的樣子如同機器人一般,身體的各零件都是僵硬的,手雖然在擺動,但卻像插了根木棒一樣,直直的。

卡利班穿過自動門,走了進來。在座椅上慢慢搜尋着。這動作讓我想起了燈塔上環視四周的燈光。就在他終於發現明日美的那一瞬間,那雙眼睛如同相機關上快門一樣,立即覆蓋了一層薄膜。“啵”,之前的所有感情頓時沒了蹤影。

明日美倒吸一口氣,輕得不易被察覺。卡利班帶着淺淺的笑容朝包廂走來,隨即站在旁邊。在這個過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明日美的身上移開。

我想起了明日美房間裡的自動攝影機,跟那傢伙的眼睛簡直像極了。

“請坐吧!”

我招呼道。他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不過是一邊看着明日美一邊坐下的。女服務員端上來一杯冰水,他順便要了一杯綜合咖啡。

“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Very good,原來我不是隱形人啊!卡利班終於頭一次瞄見我的存在了。

“我什麼人也不是。我只是在受網站代表人之託,忠他之事而已。網絡人氣第一的首席紅牌……”

我斜眼看了看旁邊的明日美。她正環抱雙臂眼望別處。這次的姿勢絕不是性感的賣弄,而是由內而外地表現出了無視這人的存在。

“你接二連三的騷擾給明日美帶來了無盡的苦惱,行爲非常惡劣。這僅僅是業務上的問題。別再企圖對她進行更親近的接觸了。如果想見她了,那就網上見,僅限於此。”

卡利班立即皺起眉頭,看向明日美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懇求。隨身的灰色針織西服看似清涼地穿在這個精幹青年身上,摩絲使頭髮顯得更加有型,劉海就像經過計算一樣,漂亮地搭在額頭上。

“他說的是真的嗎,明日美小姐?是不是因爲公司裡知道你有了穩定的戀人,擔心收視率會下降,所以才強迫你跟我做個了斷?”

我從身旁的座位上感覺到了發射出來的憤怒,看來明日美已不想再繼續抑制心中的怒火了。

“煩死人了!我們根本沒有交往過,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你,你的行爲一直在困擾着我!還有,坐在你面前的這位,不僅僅是受公司委託而來的人,他還是我的男朋友!我們非常愛對方,所以你別再來糾纏我了。”

說完,明日美拉起我的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肌膚被冷氣吹得涼涼的,不過卻又很柔軟的。卡利班朝我問道:

“你是哪所大學畢業的?”

“我高工畢業。”

都到這份上了,他竟然還崇尚學歷至上的觀點,還一本正經!實在是珍貴的稀有動物啊!再看這傢伙,目光又落回了明日美身上。

“像這種學歷的人能給你未來嗎?你還是趕快清醒過來吧!”

也許這傢伙說得是對的,不過,這並不需要他瞎操心。女服務員穿過桌椅與桌椅之間的空隙,手託載有咖啡的托盤輕快地走到我們跟前。在她正要往桌上放咖啡,且彎腰行禮的瞬間,我將用數碼相機拍攝到的照片,一把攤在卡利班面前。

卡利班的履歷表及穿浴衣所拍紀念照的複印件、相愛傘的特寫、在明日美門前得意地笑着粘貼海報時的樣子,跟蹤狂卡利班的臉交錯疊加,鋪滿整個桌子。女服務員不由得吃了一驚,端有咖啡的手停在空中。卡利班見狀,慌張地將桌上所有的照片收拾起來。女服務員這才放下咖啡,故作沒事人一樣朝櫃檯走去。

“你知道現在自己在做什麼嗎?我也可以拿着這些東西去公司找你的經理或你的父母!需要清醒的應該是你纔對。”

卡利班緊抱照片貼在胸口,一邊微微顫抖着,一邊吐字不清地嘟囔着什麼。明日美拉起我的手,走向了出口。

“不要再理這號人啦,走了啦!”

聽得出明日美的聲音也在顫抖。我拼命地想從那傢伙的嘴上讀出點什麼,卻發現他的目光已經渙散,也許惟獨能夠看到的只有內心的自己吧!他嘴裡一直重複的話,我想我猜對了:

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

事情的結局讓人感到苦澀,不過我的任務算是順利完成了(我認爲)。給阿祥打了個電話,把工作情況彙報給他,從下午開始我就又是原來的我了,又回到西一番街做我的水果生意。秋天的九月,水果最齊全的季節,有了豐水、巨峰和麝香葡萄。傍晚,老媽來店裡跟我換班,我則爬上二樓回了房間,按下已久違數日的CD音響開關。

武滿徹的《精靈之庭》,瞬間彷彿置身庭院,在悠閒漫步中欣賞着各種景色。不斷轉換形態的旋律,猶如絲綢繚繞般絢麗地流逝而去,着實令人捉摸不透。看了看CD盒上寫的介紹,方纔得知這是在西口公園的東京藝術劇場現場錄製的,距今已有五年的時間,那時候我還在上初中。淡泊悽楚的音樂,由87位專業演奏家演奏,展露了他們用畢生心力學到的樂器精髓。

我的思維陷入了明日美的工作中。利用網絡上最先進的技術開辦無形的公司,影像傳輸與偷窺房。難道對世人而言,高科技的存在就是爲了給那些無聊的人傳遞寂寥之美嗎?

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正中央,趴着一個我,入夢了。

10點半,夜已深,就在打算關水果店的時候,PHS傳來了呼叫聲。

“阿誠!怎麼把事情搞成這樣了?”

阿祥焦躁不已的聲音一下子鑽進了耳朵。

“出什麼事啦?”

“是那個跟蹤狂,網上到處都是他造謠的信息。說‘妖精之庭’的首席紅牌明日美生活糜爛啊、吸強力膠中毒了啊,還說我們公司是暴力集團呢!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有。”

“有這事兒?”

還真就有這麼一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不管結果會給自己帶來多大傷害,都非要拉上一個人跟他同歸於盡。卡利班,一個思想已經爛到骨子裡的魔鬼。

“什麼有這兒事兒沒這事兒的,還不快去那傢伙的公司找他!”

“明天一早我就去。”

說完我直接掛斷電話,不再理會還在那頭狼嚎的阿祥。不去不行,不着急去更不行,無奈!隨後我又按下無線電的快撥鍵,通知他再爲我準備一份資料。

早已熟透的滿滿一箱巨峰葡萄還在店外等候着我,都是溫室栽培,經不起搖晃折騰,所以在搬運的時候得非常小心,稍有不注意那些顆粒就會掉下來。魔鬼卡利班跟這個社會的連接,就如同這易脫落的葡萄,也僅僅就是一層糊弄人的表面現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找出我那惟一的深藍色西裝,穿着出了門。小川町對於我來說已經再熟悉不過了。走進地鐵,熙熙攘攘的人羣到處都是,這就是上班高峰。我不是上班族,所以今天能身臨這種場面可以說是很難得了。

到了人壽保險分公司門前,剛好九點整。我走進一個寬敞的空間,四下裡一陣張望,迎面的櫃檯上堆了一堆雜七雜八的傳單,還有隻長葉不開花的綠色盆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那邊有十張辦公桌相對排列,呈二橫五縱的形式,共三組。還有兩張比它們大的桌子在較遠處的窗戶旁邊。每個人都在忙碌着,具體做什麼我不知道,我只聽到像蟲子在啃食紙的聲音,沙沙地響。我發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這時,坐在旁邊桌子上的一個小姐問道: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

她偏着頭說。不會以爲我是來向他們推銷產品的推銷員吧?

“哦,你好!我叫真島誠,來找〇〇(卡利班的本名)。我們約好了今天見面。”

“好,請稍等。”

說完,她走向了靠窗的一張大桌子。那兒坐着一個梳着背頭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個子不高。兩人嘀咕了一會兒,她轉身撤回來,說道:

“這邊請。”

她穿過屏風把我帶到了所謂的訪客地帶,裡面正中央一套黑色沙發莊嚴矗立。大約三分鐘過後,一個身穿黑色西裝,脖子僵直,身板挺拔的男子走了進來。我一看,正是剛纔那個矮個中年男人。他在我對面坐下來。那姿勢竟還是和剛纔一樣挺拔,甚是好看。

“我是這裡的副部長,〇〇君的上司,我叫萩原。”

他遞給我一張名片,然後慎重地詢問道:

“可否告知您來本公司是爲了何事嗎?”

“很抱歉,我的名片沒有帶來。”緊接着我把“妖精之庭”的成人網站跟他大概介紹了一下,“其中有項內容是關於年輕女性私生活的影像拍攝,而貴公司的〇〇君就是那裡的常客。他爲了討某些女孩子的歡心,竟從網上逐漸演變到了現實,不僅送東西,做使人感到恐怖的事,還總是尾隨跟蹤。”

“爲了這件事我們特意找他談論過,同時提出了警告,結果卻沒想到他不但不停止,反而行爲更加惡劣。不知貴公司是否可以在他的惡性騷擾上升到不得不請出警察之前,幫忙處理一下呢?”

當我提到“警察”二字的時候,面前這個副部長身體頓時搖晃了一下。我拿出加洗後的照片,默默地放在桌子上。他拿起照片一張接一張地看着,身體漸漸軟了下來,背不再挺直。

“這樣啊。好,我明白了。我們絕對不會坐視不管的。不過,他今天沒來。問過他們宿舍那邊的人了,說是昨天晚上就收拾好所有東西走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那個……對於敝公司來說,我們還是希望先看一段時間,實在不行再向警察報案,您看怎麼樣?”

那傢伙竟然消失得一點痕跡也沒有?我感覺心在猛烈地跳動,這時,手機響了。按下接聽鍵,是明日美。

“阿……誠,我家玄關前面……有好多毛……是鳥的……是鳥的羽毛,好多羽毛掉在那裡!”

她的聲音在顫抖。我的腦子裡立即颳起了羽毛旋風,純白色的。這種景象錄影帶裡隨處可見,雖已是老掉牙的東西,卻仍被視覺系樂團拿來作宣傳用。可是,對於此時的我而言,那飛舞的白色羽毛裡摻雜了無數只黑色眼球,正旋轉着繚繞在明日美的屋子裡。

轉身撤出卡利班的公司,朝要町趕去。明日美公寓的樓梯上,坐着陰沉着臉的阿祥。我上前一步說:

“那傢伙失蹤了,無論是公司裡還是員工宿舍,都沒有他的影子。看來情況不樂觀啊!”

阿祥握緊拳頭照着階梯就是一拳,整棟樓層都發出一種“嗡嗡”地鈍重聲響。這樣的力氣恐怕不是因爲注射了荷爾蒙就能擁有的吧?倘若身體沒有經受過一定程度的訓練,怎樣也是白搭。

“你說這事怎麼辦吧?你這人真靠不住。如果現在去報警還有用嗎?”

“你想怎麼着就怎麼着吧!不過,就算報了警,他們也不會用盡心力去抓他。頂多唱唱高調發個言,寫個報告什麼的,最後說聲Bey bey了事。”

肯定是這樣。因爲那傢伙所做的事情雖說惡劣,卻也只是讓人感到極度厭惡罷了。假如事情真到了發展到嚴重狀況的地步,連警察也行動起來,到那時候恐怕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那……倒是想想辦法啊?”

堅決要解決問題的阿祥,眼神裡流露出了女孩子所擁有的急切神情。

“不管怎麼樣,重要的是要保護好明日美。”

卡利班這麼做說明他已經做好了被公司辭掉的準備,這樣的話我們就無計可施了,要想找到他,除了等待也只有等待。我說:

“一旦那傢伙回了宿舍,他們公司裡的人肯定會通知我的。再怎麼說他也不可能在馬路上游蕩吧?所以依我看,我們不如先保證明日美不再受到騷擾,儘快再給她找個住處。”

說到這兒,阿祥的面部表情更加難看了。

“不行。那樣一來,攝影機、電腦及其線路都得重新安裝,沒個上百萬是弄不了的。公司那麼摳門兒,絕對不會同意的,到時候搬家的錢也得由明日美自己出吧!再說了,明日美又沒犯錯,憑什麼讓她逃啊?”

聽起來確實很有道理。阿祥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轉身朝樓上走去。從他那穿着短褲的嬌小背影裡傳來一句話:

“上去和明日美商量商量。我叮囑過她,在你沒來之前,要保護好現場,玄關那兒先不要動。”

他毫無肉感的屁股和明日美相比,簡直天差地別。

滿地的灰色羽毛散落在明日美房間的玄關處。有的羽毛還相互連接着,像精美的工藝品,別緻漂亮。可是再一看,除了有羽毛之外竟然還有……腦袋、胸脯、腹部、尾巴。是鴿子。身體的不同部分和形狀各異的灰色羽毛,分的分,拔的拔,統統散落在地。

“這兒還有呢!”

阿祥指着玄關前的門,驚恐的臉變成了紫色。白色的金屬門上,粘有兩顆透明的玉米粒大小的東西,不遠處的下面還有已被弄扁的深灰色鳥喙,看樣子應該是被鉗子或其他工具硬拔下來的。是眼珠。因爲中間位置是門上的貓眼孔,整體看來形成眼睛、鼻子、嘴巴。它們被刻意地有序排列着,惡劣的玩笑。

這算什麼?性質低劣的惡作劇?還是殘忍地奪走一條生命的變態罪犯?

此時我心裡並沒有多大憤怒,只覺得卡利班是個令人感到可悲的傢伙。那兩顆透明的眼珠裡流出的水晶體,看起來就像是這隻鴿子的眼淚。不過這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鬼就是魔鬼,不過也該爲所做的事而付出代價。

我們站在走廊上一個攝影機照不到的地方,開始了談論。我說:

“如果說每天跑過來一個人給你在外放哨站崗,一兩天還行,可時間一長……雖然很不好意思,如果有個人跟你住在一起,不知你覺得怎樣?”

明日美撫弄着尖細的下巴,想了想說:

“主意倒是不錯,那誰過來呢?”

“我……”

話剛一開口,便被阿祥的大叫給打斷了:“不行!不行!憑什麼啊?怎麼也輪不到你啊?保不齊你這傢伙做出點什麼事來呢!”

說得也對,不過,阿祥的反應也忒大了點吧?明日美驚奇地看着他說道:

“嗯~不過就算要跟我上牀也沒什麼啊,正好可以提高一下收視率嘛!”

說完,明日美雙臂交叉環抱胸前,一副想當然的樣子,胸部尤爲突出。阿祥的臉漲得通紅,說道:“開什麼玩笑!你是公司的人當然得由公司來保護。這樣吧,晚上還是我過來吧!你覺得呢?”

明日美無所謂地點頭答應了。阿祥又轉過頭來看向我,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我也點了點頭。這時我才明白,雖然阿祥品嚐過招來的一半以上的年輕女子,但對明日美來說,他只是個不錯的朋友而已。看來,這傢伙受扭曲的不僅是個性,連戀愛套路也偏了方向。最後,我鼓勵道:

“阿祥,把你的看家本領使出來!”

“好!”

他大叫着往平胸上使勁一拍,依然是那件夏威夷衫。

白天我跟和範輪流站崗值班,偶爾也會到他們屋子裡坐坐,幾天下來一切都顯得相安無事。再說同居者阿祥,據明日美彙報,這段時間好像並沒有想要佔有她的念頭。這不男不女的傢伙變得紳士起來了!

我沒有放棄對小川町人壽保險分公司的追蹤詢問,天天打電話過去。慢慢地他們只要一聽到是我,便二話不說直接轉到副部長那裡。可是,明亮的東京街頭依然不見有卡利班的鬼影子出現。自從鴿子事件之後,那傢伙變得安靜了許多。如果他從此就這樣打道回老家,而那兩位同居者也有了感情上的變化,那麼就不再有什麼問題可言了。不過往往世事難料,什麼是魔鬼?它們往往隱藏在昏暗的角落,只在不爲人知的情況下緩慢現身。

那個週日,卡利班帶着他的獵物出現在了九月的中旬。

那天深夜,關上水果店我便回了房間。除了兩眼能夠直直地瞪着鍵盤之外,頭腦卻是空空的。眼看專欄的截稿日期就要到了,但偷窺房裡最有人氣的妖精和以女人爲前身、手段高明的星探之間的愛情故事還沒有劇終,因此還不能採用。寫東西就怕沒靈感,那樣彷彿手下的鍵盤像鋪了層沙似的,有種荒涼之感。不管是撰寫街頭時尚雜誌且小有名氣的作家還是其他人,都會有跟我一樣的時候。即便是這樣,我依然手敲鍵盤一字一頓地尋找每一個字。在我的祈禱之下字與字大致連接成句子,敲出來的內容猶如貧瘠的土地。真可謂是“數碼時代的祈雨”啊!

凌晨1點30分,手機突然響了,震動地挪着。

“喂……”

一個字剛出口,便被阿祥的嚎叫聲淹沒了。

“阿誠,怎麼辦啊?那傢伙來了!他就在我們玄關門口,正擰鎖呢!”

他的聲音流露出了要哭的腔調。我趕緊連接網絡,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妖精之庭”網站,進入明日美的房間。

一張超大的臉瞬間出現在了熒幕上,明日美緊貼着鏡頭一副非常害怕的表情站在那兒,雖說聽不到她的聲音。接着阿祥的光頭頂了進來,耳貼手機在銀幕一角大吼着。他在吼什麼?一秒鐘過後,他的聲音傳來,我的耳朵也幾乎要爆炸了。

“快想想辦法啊!那瘋子拿着鐵棍兒在信箱那兒又敲又撬呢,快要插進來了。”

我聽到了“咣,喀嚓喀嚓”的金屬摩擦聲。

“門鎖怎麼樣了?還行嗎?”

阿祥扭頭朝玄關看了一眼,連忙點頭道:

“暫時沒事。”

“那就好。你一定要想辦法頂住,我馬上到。”

於是,身穿短褲和汗衫的我,衝向店鋪旁的樓梯,“咚咚咚”下樓的踩踏聲立馬響起,也順着PHS傳了過去。

“阿誠!大半夜的怎麼還不安靜點兒呀?”

老媽的聲音尾隨而來,依然那麼恐怖。

當我融入深夜的西一番街上時,即刻被一個問題困擾住了。是開小貨車去好呢?還是就這樣跑過去?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而已。最終我選擇了腿,狂奔起來。秋天深夜裡的風,打在臉上,鑽進衣服裡,冷冷的。喝得爛醉的酒鬼和街邊小妹,還在演繹着露骨的嬉笑耍鬧的戲劇。一羣如烏鴉般黑亮的俄羅斯站街女郎,在人行道護欄旁聚集着。這一幕接一幕的景象都被我腳下的籃球鞋甩在了身後。

手機的通話狀態依然保持着,我喊道:

“阿祥!我正往你們那兒趕呢!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我也不知道。那傢伙嘴裡一直都在叨咕着什麼。你聽聽。”

阿祥急得快要哭了。

“我聽不清。他叨咕什麼呢?”

“好像是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啊……表面上看那傢伙挺正常的,怎麼變這樣啦?完全瘋了。”

阿祥似哭非哭地說着,而明日美卻已肆無忌憚地哭喊了起來,聲音撞擊着整個房間。我越過護欄,穿越紅燈穿過西口五岔路。不過要想到達他們那兒,至少還得五分鐘。我盡全力奔跑着,同時也在想着辦法:

“不行就打電話報警吧?”

“那報警之後呢?”

“如果不出問題的話,那傢伙會很快被附近派出所的警察給帶走。”

“帶走之後呢?”

“做筆錄詢問事情的前因後果,沒準兒明天早上就把他放了。”

“什麼?可那傢伙的腦袋有問題!”

“寫長篇大論的信,殺只鴿子,破壞門,這樣的理由不會被長時間拘留的。警察也沒招兒。”

“那怎麼辦?他就在門外,離我們只有幾米的距離。阿誠,快點救我們啊!”

阿祥急促喘息着抽噎着,從緊咬的牙關縫裡艱難擠出這句話,而他身後的明日美,哭聲也越來越大。如同身在另一個半球的我,難道不能給他們帶去任何幫助嗎?阿祥和明日美,正面臨着敵人的迫害,而我真的就沒有辦法嗎?除了能夠這樣彼此聽對方的聲音以外,一點忙也幫不上嗎?夜空中皎潔的半月、池袋街道旁聳立的大廈,都在跟我一起奮力奔馳着。

心裡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不,你還沒有盡全力。即便只能這樣講話,也還有沒能發揮出來的表達方法。應該要像教練一樣,在運動員快要倒下的時候給予激勵,讓他重新振作起來。對膽戰心驚的阿祥也應如此。一句傳遞勇氣、增加魄力的話,一句使人心膨脹的話。

瞥一眼山手通擁堵的車輛陣勢,我縱身跨過了護欄。

風伴着我的狂奔在耳邊呼呼作響,我大喊着:

“阿祥,如果你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那還算什麼男人?”

我的話和着我的步伐節拍,順利脫口而出。左腳一擡,右腳一蹬,再擡再蹬,柏油路在我腳下加速後退着。

“想想小學時的你吧,就算被稱爲‘男人婆’,你從來沒有退縮過。每次打架也從沒有哭過。你含着眼淚對某人瞪過去的時候,那眼神多麼令人害怕!”

那頭,阿祥還在劇烈喘息着。山手通已被拋在身後,我衝進住宅區。沉寂的街道上只有我咔咔咔的跑步聲。電線杆和自動販賣機眨眼即逝。

“阿祥,怎麼了?到了嚮明日美展露你男子氣概的時候了。你去健身房鍛鍊肌肉究竟是爲什麼?不可能僅是爲了外表好看吧?拿出勇氣來吧!”

“混蛋……”

阿祥小聲咒罵着。

“很好。讓她知道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這麼長時間以來所打的荷爾蒙不能白白浪費了,你聽着,要想成爲真正的男人,不是靠手術或是吃藥就能完成的。遺傳基因和社會認同不能決定你的性別。關鍵是面臨危及時刻你的態度與行動。難道你還想繼續被叫做男人婆嗎?”

“混蛋……混蛋……”

阿祥的咒罵聲逐漸加大。

“讓大家看到你的膽量,看到哪個纔是真正的你。我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堅守住陣地,別讓你心愛的女人受到傷害。”

“混蛋——”

阿祥終於爆發出來。他哭了,我也哭了。爲什麼?我不知道。我們能做的只是在被賦予的範圍裡,盡力守護好自己所處的境地和屬於自己的東西,其他的什麼也做不了,而且誰也代替不了誰。

“注意,假如那傢伙衝進去了,你就抄起東西跟他死拼。他不是妖魔鬼怪,不過是個上班領工資的人,是個和你我一樣的普通男人而已。”

“混蛋——,阿誠,我真的和你一樣是普通男人嗎?”

“是。即便沒有一個人承認,我也會支持你到最後的。”

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但今天卻以激勵他的方式說了出來。這些話不是引燃火苗的火種,它們本身即是火苗。

我聽到了阿祥異常清醒的聲音:

“該我上了。等事情擺平後,我請你喝酒啊!”

“嘟嘟嘟,”那邊掛斷了。

要町住宅區恢復了萬籟俱靜的境況,我依然跑步前進着,又三分鐘過去了。即使百般焦急,也無濟於事,能早一秒鐘到就早一秒鐘。月亮已伴着我的奔跑來到了屋頂,我們還在繼續着。

拐過早已熟知的小巷(跟蹤卡利班時混熟的),眼前閃現出朦朧的光亮,是那兩棟白色的集合式公寓。遠遠看去它們彷彿是在夏季婚禮中身着白色婚紗的雙胞胎姐妹。進了大門,衝上旁邊樓梯,我兩步並作一步趕到二樓的走廊,結果已人去樓空。

明日美門上的信箱有輕度損壞,開口的地方被弄破,露出了鐵片。我“騰”的一下拉開門:

“阿祥,你沒事吧?”

眼前的阿祥臉呈青紫色,直直地看着我,然後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我擡起右腳走進玄關裡面,卻忽然發覺腳下軟軟的,條件反射地縮回腳。

卡利班?他兩手背在身後,被一截電線綁着,趴在地上。右眼上方一個隆起的大包尤爲明顯。即便落到這步田地,他卻還在那兒不停歇地嘟囔着什麼。雖然聽不清聲音,但也能想像得出來。妖精欺負人。妖精欺負人。

“阿誠,這傢伙還的確是個普通的男人!多謝啊!”

阿祥的聲音還有些顫抖。

我搖了搖頭:“我什麼都沒有幫你。”

我們三人瞪着眼前的卡利班,在不寬的走廊上談論着。阿祥的臉色還沒有恢復過來,說話也磕磕絆絆。所以剛纔事情的整個經過便由明日美來講:

“他正跟你通着電話呢,後來不知怎麼突然就跟變了個人似的,掛斷電話後兩眼直放光,然後跑到衣櫃前開始翻騰。”

說着話,明日美扭頭朝身後那扇百葉窗門扉指了一下,繼續說道:

“阿祥從我那套高爾夫球具裡,抽出了一根……好像叫什麼IRON的球杆,那還是跟一個歐吉桑崇拜者一起去打高爾夫球時人家送我的!‘哇——’阿祥拎着它大叫着就朝玄關衝過去。打開鎖,又用身體把門撞開。而外面這傢伙呢,見門突然開了,居然嚇得愣在那兒了。阿祥一句話沒說上去就照着臉來了一杆兒,然後就完了。”

我看看阿祥,他手裡仍舊攥着球杆,不過從杆頭是半橢圓形上來看,這是PUTTER,不是IRON。卡利班這個魔鬼,頭腦應該還不夠聰明,不然他怎麼就不會想到自己的惡作劇,會使對方認真,惱怒,最後主動反擊過來呢?

“那麼,接下來該怎麼做?”

看着依然沒完沒了地自語的上班族,我問道。

阿祥低聲說道:

“就算送到警署,他也會毫無損傷地被釋放出來吧!”

想來想去,這傢伙的行爲都不能稱之爲重罪。

“嗯,讓我來教育他一下吧!”

“天啊?你又要幹嗎?”

明日美不禁驚叫一聲。阿祥把球杆戳在牆邊,來到玄關,拿起放在小鞋櫃上的一根L形鐵製的大號拔釘器具。以中間爲劃分界線,左右兩邊一個塗有深藍色,一個爲紅色。

“這東西是這傢伙帶過來的。”

阿祥蹲在卡利班的腦袋旁邊。

阿祥低沉着聲音,對卡利班說道:

“你殺鴿子,剜眼珠,拔鳥喙,還給它分了屍。我看你不親身體驗一次,你是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叫痛苦。沒準兒你把明日美都只看做是個虛幻的影像呢。”

卡利班更快地嘟囔起來,眼睛的轉動卻慢了好幾拍,呼吸也比之前急促了。能夠隨意變形壓縮加工的網絡數碼資訊——對他來說,不管是這個世界,還是周圍的人們,說不定他都用同樣的眼光看待過。明日美開口道:

“阿誠,趕緊攔住阿祥。不曉得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我看向蹲在地上的阿祥,他也擡起頭兩眼直視着我。我沒有從他的眼睛裡看到憤怒後的瘋狂,而是看到了堅定不移的決心。我安靜地點點頭。

“明日美,不用擔心。如果是我,同樣會這麼做。必須得讓這傢伙知道什麼叫疼。”

它好比一門課程,但學校和工作單位是不會教的,卡利班只能通過自己的皮肉才能夠領悟得到。世界上存在着給你帶來痛苦的人,也存在着給你緩解痛苦的人,這都是在自己親身體驗之後才感覺到的。我們就是在每天經歷的不同痛苦中,才明白了應該怎樣去尊重他人。小朋友在幼兒園裡玩遊戲時就能學到的東西,卡利班卻要在32年後的今天才能學到。不過,爲時不晚。

阿祥騎坐在那傢伙的背上,解開電線,掰開他的左手,壓在塑料地磚上。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卡利班順從地接受了。它沒有像被擒住的動物一樣作垂死掙扎,這一點跟好萊塢電影裡所演的情節完全不同。難道是從沒人將暴力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原因?話又說回來,他也就是個吃蕎麥麪的日本跟蹤狂而已。阿祥壓低聲音警告道:

“看着我,和疼痛一起記住嘍,如果再讓我看到你騷擾明日美,小心我弄死你。”

阿祥慢慢舉起拔釘器具。“啪”,拔釘器具L字形的圓角處砸在了卡利班左手的小手指根上,連我的耳朵也感覺到了疼。在工具由空中靜止到快速落下的過程中,似乎只有硬實的鐵的重量在牽引。卡利班**了兩下,像極了剛釣上來的魚。

“這一下是你欠明日美的。下面該是你欠可憐的鴿子的。”

他又舉起拔釘器具,舉到更高的地方。“啪”,鐵疙瘩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大拇指的根部。我所有的神經立馬緊縮成一團,疼痛之感從記憶裡被喚醒。阿祥擡起頭對我說:

“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我點頭示意,沉默不語。

我和阿祥用肩膀把卡利班架到山手通,決定扔他出去。叫住一輛出租車塞他進去,並告訴司機目的地是三番町。卡利班的身體如同一攤泥,只有右手緊按着另一隻手的手腕。剛纔被砸過的地方現在已經腫起來,有高爾夫球那麼大。看來這段時間他是動不得鍵盤了。

事情辦完後,我們回到明日美的住處。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我和阿祥睡在走廊上,臉對臉地回憶着小學時候的事情,而明日美則在一邊聽着我們的故事,一邊在裡面琢磨着看家姿勢。

幾天後,我從卡利班所在公司的副部長那裡得知,卡利班被父母帶回了老家。對於左手上隆起的包,他並沒作過多的解釋。我打電話告訴阿祥,他的聲音變得更加低沉:

“噢。那個,上次跟你說過的,事成之後要請你喝酒。”

於是,我們約好,時間晚上八點,地點西口公園。

八點差五分,我跟往常一樣來到圓形廣場,攤開手腿坐在長椅上,環望四周。公園裡的樹木像是在紛紛跟天氣抗衡,努力要挽留夏天一般。眼看就要到九月底了,葉子卻還依然青綠茂盛,尤其是山毛櫸,葉子歡快地摩擦着,聲音很是涼爽。再看女孩們,個個盛夏打扮,有的如同在避暑區的海邊玩耍一樣,外穿內衣緊裹上身,泳裝熱褲暴露多半臀部。色狼和拉客的小妹也還在重複着每天的生活。在東武百貨公司的出口處,我看到了熱衷於工作的阿祥。我看不出裡面具體都有什麼道道,不過那傢伙在選擇目標時,倒好像自己有一套什麼方案。

八點剛到,阿祥離開工作崗位,向我這邊走來。

“嗨!”

我從他的微笑裡又看到了那兩顆門牙。還是藍色夏威夷衫和短褲,南方島嶼碧藍色的淺海域那樣的藍。我提出了剛纔心中的疑問:

“我說,你在選擇和女孩子說話的時候究竟是怎樣一個標準啊?”

“跟泡妞一樣唄!”

阿祥一副懶於回答的樣子,簡單說道。我沒聽明白:

ωωω_tt kan_¢O

“究竟是怎樣?”

“你想啊,凡是單身一人在這裡待着的女孩子不外乎就是兩種,一種東瞅瞅西看看,一種手拿雜誌隨便亂翻,其實根本沒看,要麼就是給朋友們挨個打電話的。前者多半是在等男朋友,而後者嘛,則肯定是無聊等別人前來搭訕的。這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阿祥聽到我的回答很驚訝。不難看出這是泡妞裡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常識了。突然,阿祥的表情僵住了。我隨眼望去,明日美。

她和男人清閒幽雅地漫步在噴水池前的廣場上。白色迷你裙下是性感、修長又富有彈性的大腿,走起路來像小貓一樣。旁邊的男人推着一輛色彩斑斕的自行車,高大的身材,相貌雖然看不清,但有種大學生的氣質,好像很有家教。遠遠看去兩人的身材都相當地勻稱,說他們是陽光型情侶一點都不爲過。絕配。明日美感覺到了我們的目光,衝這邊笑着揮了揮手,男的也衝我們點頭打着招呼。我揮手迴應,同時對阿祥說:

“阿祥,你沒跟明日美表白啊?”

“沒有,說不出口。”

他簡短地回了一句。

“噢?”

歌手們已在噴水池前坐下,爲手上的吉他調整着音調。公園裡響起了清涼的聲音,旋律在大樓的包圍下,悠悠地蕩向夜空。阿祥開口道:

“我終於充分體會到做男人的心情了。”

絕對觸景生情的感觸,但他指的是什麼?那個爲保護心愛的女人而勇敢孤身奮戰的夜晚嗎?我竟有些感動,剛想說點什麼,阿祥又說道:

“住在明日美家裡的那段時間,說真的,我不止一次地想佔有她。有句話說得對,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女人也不應該把男人領到家裡過夜。”

我不禁大笑起來。看來貝山祥子從頭到腳都已經是個十足的男人了。

“我要是女人啊,肯定會愛上你。”

阿祥笑了。

“你同性戀啊?這麼噁心的話也講得出來。走,喝酒去。”

我們起身離開長椅。天上的月亮高高掛在頭頂,雖說比那個夜晚瘦了不少,卻也明亮照人,這個時節的夜空閃現着透明的深藍色。看着阿祥光光的腦袋,我不禁伸出手去,新生的毛髮摸上去手感非常柔軟。

出了公園,我們來到車站後面的一條街道。涼風習習,我們一同邁步前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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