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數器少年

斑馬線有幾條,你數過嗎?

站在馬路這邊,以對面爲終點,小心翼翼地踏上被冬日陽光照得泛光、有點厚度的斑馬線,一邊低頭數着,一邊向前移動,就像惟恐踩空“白橋”掉進黑色柏油深淵一般。17條,毫無疑問的素數。他說,除了1和自己之外,其他數字根本沒辦法將它整除。這是沒有朋友、代表孤獨的好數字。

數斑馬線只是冰山一角,凡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小子都會打開腦子裡的“計算器”開始計數。天上游蕩的雲彩,鑽雲而過的小鳥,小鳥停歇的電線,電線橫穿池袋西一番街進駐商住兩用大樓所有的污穢窗子。如果不把萬事萬物變成數字,那小子是不會安心的。

爲了弄清楚自己是誰,一天到晚地計算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數。他說,他只能算是個計數器,不是人類,不是那種不正確、不可靠的“類比式人類”。

我和他相識於西口公園,據說我是他在那個月遇見的第22個人,那天也是他來到這個神奇世界的第3869天。

不正確、不可靠的類比式人類?不過,純粹以一臺計數器的方式來生活,恐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就在冬天第一次寒流襲來的時候,那小子出現在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上。11月末的天氣,冷風撞擊着已經嚐到凍之滋味的身體,石板間的縫道里堆積着飄落下來的白霜,在“嗒嗒嗒”計數器聲音的伴隨下,走來了那個小鬼。那是用以計算行人流量的銀色計數器的聲音。

一米四零的個頭,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估計也就60斤上下。按說這會兒他應該坐在某家小學的課堂上着數學課纔對,可是他中午就來了,一個人坐在粗粗的不鏽鋼管長椅上。錯,確切地說那小子不是“坐”着,因爲他總是挪來動去,要麼倚靠,要麼橫跨,要麼從底下鑽進鑽出,要麼攀爬,要麼躺臥,反正不老老實實地待着。一邊手按計數器嘀嘀答答數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嗒嗒嗒……

水果店距離西口公園僅有幾分鐘的路程,以至於觀察那小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課。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對行爲舉止有些怪異的人本來就多有幾分好奇心(說不定這恰恰說明我的健康程度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呢)。

T恤衫和帶有羽毛的風衣,牛仔褲配一雙高幫籃球鞋,雖然不知道爲什麼腦袋上罩着一頂運動式的安全帽,手肘和膝蓋處還戴着護具,但這卻是那小子長久不變的裝扮。

一天下午,我來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面對眼前那些無視於他,疾步走過寒冷池袋街頭的行人們,他手拿計數器默默將他們分成男女兩組,左手這邊爲女,右手那邊爲男,猛烈地按動,計算着。我不禁悄悄望向那認真的側面臉頰,安全帽的帶子鬆懈地耷拉在下巴旁邊悠來蕩去。

丹鳳眼,大大的;圓鼻子,小小的;宛如花瓣的豐滿嘴脣。看他那堅決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這笑不爲任何人綻開,也不會爲任何人任何事而毀滅。像是一道宣言。那笑臉猶如在杳無人煙的森林深處,映襯出的湛藍色清澈湖水。

我的心被觸動了,十歲的小傢伙就有如此的笑臉,我怎能放任這樣的他不管呢!就這樣,我心甘情願地邁進了小鬼頭的煩亂生活裡。

錯誤1。

那是個雨天,我和計數器少年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觸。

自從迎來了12月,人們便把池袋街頭的熱鬧氣息推向了**,爲了聖誕節的到來,商家的促銷戰愈加激烈,同時也給某些情侶找到了偷食禁果的最佳藉口。街道上流露出“可愛就是我”神情的宣傳海報隨處可見,店家恨不得把整個店都賣出去。看來,與其說國家的神明是建立在物慾和可愛之上的,不如說是建立在長長一串消費數字上更爲恰當。

熱鬧的街頭,灰濛濛的天,給人一種處在低矮房間的感覺,天花板是壓抑的灰色,叫人備感憋悶,可卻有種異樣的舒適感覺。我將傘柄的彎鉤掛在垮褲的後口袋,貓着腰往家裡走,就怕稍不注意腦袋磕到“房頂”。

剛離開東武百貨走進西口公園的時候,雪雨摻雜蜂擁而至,周圍的高樓瞬間如同罩上了一層白紗。石板地也被砸得震動起來,就像敲打着的鼓皮。在公園裡消遣的人們呼啦一下全都鑽到了各處的屋檐下。

那小傢伙手更快地動着,屁股依然沒有離開那把長椅,有種把該做的事情先做完再說的念頭。我來到他跟前,拿出雨傘遞過去說:

“給你這個。”

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不說話,只是仰頭看着我,很吃驚的樣子。不過他的手並沒有因此而停下來,還在嗒嗒嗒地響着。

“拿着啊?不然你會感冒的。我家離這裡不遠。”

他思考片刻後,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趕忙伸進風衣裡,掏出一個繫着繩子的紅色尼龍錢包。撕開魔鬼粘,他取出一枚硬幣舉給我。面值500元的硬幣在那隻小手上,很像奧運銀牌。我搖了搖頭:

“我沒有跟你要錢的意思。你經常來這個公園沒錯吧?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這更使他驚訝,不過還是收下雨傘,隨後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說道:

“太感謝您了。請問您貴姓?”

這樣的問話應該是家人教的。

“我叫真島誠。”

緊接着我看到計數器上顯示了三個數字。

“你叫什麼?”

“多田廣樹。”

他的拇指沒有再動,或許是冷靜了。之前那堅決的笑又出現了。廣樹似乎想到此爲止,沒再多說什麼,又繼續他瘋狂的計算。雨下得越來越兇猛,我必須往家趕,毛領皮夾克溼了倒沒什麼,但大腿被溼透的牛仔褲包裹着,無論如何要換下來。

奇怪的小鬼頭。

第二天是晴朗的好天氣。池袋街頭的天空在昨天那場雨的沖洗下變得一塵不染,跟剛擦拭完的鏡子似的,清澄、潔淨,空氣新鮮。我利用店裡清閒的空兒晃盪到了廣場,剛一坐下,就看到廣樹從另一頭朝我走來。他埋頭看地面,一小步一小步且有選擇地向前邁着。這一步一定不踩到石板接縫,下一步則向旁邊橫移,每挪一步都是經過短暫思考的,有時差點都要站住不動了。讓我想起小時玩的跳格子。這可是直徑有50米長的廣場啊!

十分鐘過去了,那小傢伙終於來到我跟前,眼睛裡閃露着得意的光芒。

“327步。最短距離。”

我一時無言以對,或許,把他看做初次見面的女人比較好。稱讚就對了,稱讚永遠不會受到排斥。

“廣樹,蠻厲害的嘛!”

他手中的計數器一如既往地不停運轉着,像機器裡的引擎。

“昨天你拿雨傘給我,今天我要回請阿誠。”

他一邊笑着,一邊又掏出錢包,像是在說“怎麼都可以啦!”,隨後徹底打開讓我看。

“我這裡有錢的,你儘管放心好啦。”

我一臉詫異地看着那個尼龍錢包,邊緣雖已開了線,可裡面卻裝滿了嶄新的五百元硬幣。

“你是不是沒錢?如果需要我可以給你。”

“哦,不用。”

也許跟着這個小傢伙一起去喝咖啡會是一種樂趣呢。於是,我們以跳格子的方式前進,目標是不遠處那家咖啡廳。

那是一家連鎖咖啡廳,就在公園對面,中間僅隔着一條馬路,還不到五米遠。可這小傢伙走路的速度就跟左鞋右穿的蝸牛一樣,急得我恨不得夾起他兩步跑過去,可是再看他臉上那認真投入的表情,我遲疑了。想起哪位小說家曾說過“靈魂的所在”,從廣樹身上我看到了他那透明的自我意識,是發自內心深處的。不管對方年齡多小,都必須給予充分的尊重。

20分鐘後抵達,我已累成一攤泥。真是難以想像,從公園到這裡竟需要如此艱難的旅程,同時也真切感受到了廣樹每天有多麼辛苦。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可以邊喝咖啡邊欣賞冬季裡的公園。廣樹小心地爬上高腳椅,慢慢讓自己坐下來。可剛一坐下就又開始不老實地動起來,不僅身體動,手也動着,“嗒嗒嗒”。

我們點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誠,你也是LD嗎?”

廣樹堅決地笑着突然問我。LD是Learning Disability的縮寫,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卻在學習某種或所有的科目時出現障礙。由於查不出究竟是何種原因導致,學校的老師也束手無策。

“我見你經常去公園裡坐着,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學習成績很差。不過,我們上學那會兒還沒有LD這種說法呢!”

шωш ▪ttκā n ▪c ○ 廣樹驚訝地立馬擺正姿勢,直直地坐着說:

“啊?之前沒有啊?噢,我們班裡有五個呢!”

我想以前也應該有,肯定還不少,只不過那時候都被老師們乾脆地放棄了。哪兒像現在啊,學生都有齊全的檔案,把他們按不同類型不同級別分開,然後再配備相應的管理模式。

“廣樹,你爲什麼總是拿着計數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着,依然是那種笑臉。

“這個嘛,除了數字是真實的以外,其餘任何東西都只是表面現象。”

“是嗎?”

“是。有的人什麼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則必須依靠數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計算世界。這家店的菜單上面寫有26道菜,總價爲7860元。剛纔我們來這裡時,你少我兩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學會你那種走法。”

這小鬼對數字竟敏銳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確實沒問題。那種心算,我可不行。

之後的三十分鐘又從我們的嘴邊溜過。杯子蛋糕已被廣樹消滅完畢,他拉開羽毛風衣的口袋拉鎖,從裡面掏出一個白色半透明蓋子、看似用來裝隱形眼鏡的小盒子。裡面是滿滿的五顏六色的錠劑,分別放在每個小格里。

廣樹從中取出了三顆,用杯中水送進肚裡,動作相當熟練。我沒問那藥是用來治什麼的,而是裝作若無其事地望向別處。

“這一顆呢,是用來防止頭腦運轉速度不斷加快的藥,但是如果忘記吃了,我會從早到晚都一直亂吼亂叫的。而這顆橢圓形的呢,只是營養食品而已,不是藥……”

說着話,他拿藥盒讓我看。廣樹是個異常敏銳的孩子,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包括我的遲疑與好奇。

“……DHA,能讓腦袋變聰明。”

他還是笑着,一張給人遙遠感的笑臉。我突然間特別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父母讓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鎮定劑和補腦營養品。

“差點忘了,阿誠,你有手機吧,把號碼給我。”

“嗯,不過是PHS。帶筆了沒?”

“你儘管說就行了,不用筆。”

憑空記12位數字?不敢想像!不過我還是說了出來。廣樹臉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裡退,逐漸沒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復了原樣。

“你記住了?確定?”

“嗯。確定,絕對永遠忘不了。”

說完,廣樹一口氣背出了我的號碼,臉上呈現出“太簡單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記住長串數字的秘訣?”

廣樹聽完,堅決的笑轉變成了一臉的得意,孩子氣十足。雖然我也不清楚怎樣纔算是孩子氣。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兒上,我就告訴你吧。”

說完,廣樹如放機關槍似的連串兒念道: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麥當勞·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這就是你的電話號碼。”

“什麼意思?”

“這種東西最忌死記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腦子裡想像成與之相應的味道,不過並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記住它們之間的相互關聯性,知道了嗎?”

“嗒嗒嗒,”計數器依然在他手中響着。

“不明白。”我確實聽得稀裡糊塗的。

“你看啊,吃了拉麪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麼怪異的藥似的,是吧?這就是一種關聯。再說麥當勞的巨無霸和吉野家的紅,嚼在嘴裡感覺就像弄上水後的紙箱子。是不是很簡單呢?”

說完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笑。我終於折服了。在離開咖啡廳之前,我告訴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沒準兒什麼時候我的專欄裡就會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裡的路邊,廣樹則邁進了人行橫道,他謹慎的步伐如同腳下正踩着一片雷區。十歲少年危機重重的七分鐘。終於,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鐵入口的階梯裡。

那晚手機響的時候,我正拽着客人努力推銷,五百塊錢一個、跟上了色似的誘人漂亮的粉紅色富士蘋果。接起電話,是一個成熟女性的聲音。我不認識,這個年齡的人我只認識我阿姨。

“您好,今天廣樹給您添麻煩了,我是他媽媽雪倫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藝名,自從和現任丈夫結婚以後便改姓爲多田。”

廣樹的媽媽是演藝圈裡的人!真沒想到。不過她之前好像是演員中的大美女,雖然我對這個圈子不大瞭解,卻還知道她目前常在一個極爲好笑的談話節目中現身——講述悲慘離婚的故事,晚上七點整。“趁早和他分手吧,這樣的男人已無藥可救啦,”類似這種但凡看得見的人都知道怎麼回答的話,就出自這位看似十分高貴的中年藝人口中。其實,說來說去她也是不知該從事何種職業來度日的藝人之一。

“沒添麻煩。”我說。

“廣樹回來後說在西口公園交了個朋友,這還是第一次呢,他看上去心情特別好,所以我想當面謝謝真島先生。不知是否方便?”怎麼聽着好像就認定我會同意似的,不過見個面也沒什麼。

“隨時都可以。”於是,給了她我家小店的地址。

“西一番街?哎呀,我以前經常去那裡玩兒呢。”

這回答讓我感到有些驚訝,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高身份的女士來玩呢。不知什麼時候電話掛斷了,店外有醉客呼喊:

“喂,老闆,來幾個蘋果!”

我想,一個就要他兩千塊吧。

第二天陽光溫暖舒適,時近中午,我正在碼放哈密瓜、蘋果,還有像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橘子,一輛車停了下來。我擡眼一看,一輛超大的黑色奔馳擋在我家店前,同時引來了衆多店員與客人們的驚奇目光,愕然地瞪大雙眼盯着那部價格不菲且高貴的車子,因爲用它簡直可以買一棟房子了。司機先下車,然後走到後車門爲裡面的人打開。一雙白色尖頭高跟鞋踏出車門親吻地面。

“請問真島誠先生在嗎?”

嬌小的身材,雪白的套裝不亞於雪白肌膚,一副太陽眼鏡,雖然遮蓋了半張臉,但那種貴婦所特有的味道還是飄散了出來。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起身回道:

“我就是。”

透過黑色鏡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後點點頭道:

“上車吧!走,我請你。”

這便是雪倫吉村。

不愧是母子,都喜歡請客。我二話沒說就鑽進了那輛“金庫”。站在店前的老媽,就跟看到當年的佔領軍似的,釋放出嚴肅的目光,目送我逐漸遠去。

車裡沒有音樂,也沒有說話聲,難怪坐奔馳車的人都會有“這世界也就這樣了”的錯覺。轉過西口五岔路,車子朝西池袋方向緩緩行進,最後來到東方會館,藝術劇場對面。司機和車留在停車場,我倆則穿越自動門走了出去。司機的眼睛總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好似美食在前卻被主人禁止食用的餓犬,看上去不大像忠誠的人。

東方會館是一個高級結婚會場,在池袋相當有名氣。據說裡面有小教堂、宴會廳、餐廳等,不過我從沒進去過,每次都是走過看看而已。剛一進餐廳,服務生就立馬熱情地迎了上來,把我們帶到靠窗的一張預約席,剛好能夠一覽日式庭園。看來雪倫吉村是這裡的常客。會場環境和氣氛不錯,但身穿舊皮衣和牛仔褲的我好像很不適合。餐桌上刀叉排列有序,讓我想到了手術室,旁邊一隻特大玻璃杯,大得幾乎能裝下一顆葡萄柚。我的胃口大幅度下降。

“喝點酒吧?”

她笑道。然後用長長一串片假名點了葡萄酒。

“真島先生現在從事何種職業?”

雪倫吉村摘下眼鏡,一雙大大的丹鳳眼,和廣樹的一模一樣,散發着柔美和一種獨特的神韻。也許是由於眼睛下方的深深皺紋,流露出經風歷雨的疲累感。雪倫吉村,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卻起了這麼傻蛋蠢蛋的藝名。

“家裡有個水果店,平時就在店裡,有時也在時尚雜誌上寫寫專欄。”

我沒說也兼職幫人解決難題怪事。她擺出一張佩服的面孔,誇張得像是故意裝出來的,應該是職業病留下的後遺症。“專欄作家”這類的說法,聽上去很有魅力,事實上也就是挖掘街頭新鮮事兒,然後寫寫畫畫登出來,東拼西湊甚至話不成行。

“廣樹是不是不上學了?”

“哎!心理醫生說這事兒不能勉強。不過我還是不放心。”

她呼出一口長氣,依然比較誇張,很像明星陣內孝則的表演。她是在演繹一位明事理的家長嗎?

“他身上帶有一種吸引人的特質,讓人沒辦法不管他。”

這是真的,那種特質有着不可想像的魅力,它和年齡無關,而是與生俱來的。雪倫吉村一聽,眼睛立馬充滿了活力。

“啊,謝謝你!那個,真島先生我能瞭解一下你的背景嗎?”

於是,我們接下來的談話變成了偵探審問作調查。

從我的出生、學歷、交友範圍、將來的夢想,直到上至幾代的家庭情況,全被雪倫吉村榨了出來,這麼詳細的背景資料寫一份完整的履歷表根本沒問題。主菜之後,端上了兩種甜點,紅茶戚風蛋糕和柚子冰沙。和一個人聊過之後你就會注意到,一個人經歷的事情多半不能涉及他的生命核心,尤其我這樣的,無論在何種場合,都能在不經意間帶對方轉到其他話題上。

雪倫吉村捏起攤在白褲上的餐巾在嘴脣上輕按了兩下,拿過掛在椅背上的愛瑪仕柏金包,取出一個繫有豪華金銀花紙繩的禮金袋,在上面我看到了用毛筆寫的“真島誠”。看來她對我的戒備之心已稍有放鬆了。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所以,這個還望真島先生能夠收下。”然後她將鼓鼓的和紙信封推了過來,“我先生特意爲廣樹派了個希望能談心的人,可他卻……我知道真島先生很忙,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偶爾關注他一下。比如跟他一起吃吃飯,像上次那樣在雨天借他傘就可以。廣樹動不動就發燒,而他自己又不注意,下雨就淋着。我這邊又抽不出時間,所以,只好麻煩你。”

“廣樹的父親是幹什麼的?”

話一出口,雪倫吉村的表情頓時僵硬起來,像罩着一層假面具。

“我先生叫多田三毅夫,在豐島開發工作。”

豐島開發?那可是池袋一帶數一數二的大公司啊,掌控着半條西口風化街呢!比起勝新太郎的“惡名”,它毫不遜色。對了,這個公司和猴子所在的羽澤組是死敵。我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看來真是難爲你了。”

一種母親特有的慈祥又回到了雪倫吉村臉上。這時,我的腦海裡不禁浮現出了廣樹那張堅決的笑臉,誰都無法傷害的笑。之所以有那樣的笑容,是不是因爲眼前這個女人呢?應該是脫離不了干係的吧?一秒鐘後,我說: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

其實,我正準備介入到廣樹的生活當中去呢,不爲錢,只爲改變這個輕易給別人看自己錢包的小傢伙,尤其還整天遊蕩在池袋街頭。

從第二天開始,我天天都去西口公園找廣樹。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廣樹到公園裡公交總站對面的丸井百貨之運動百貨館。從我們所在的位置以直線距離來計算,到目的地爲100米左右,由於過程中有紅綠燈,廣樹滿可以直接跳着斑馬線橫穿過去,比起走人行道來要快很多,因此我的神經和身體都會輕鬆一些。我們依然以往日裡攀爬絕崖峭壁的速度,一步步朝那座大樓走去。

走進大樓,我直奔直排滑輪旱冰鞋場區。五顏六色的直排旱滑冰鞋掛滿了整個牆壁,給人一種來到未來鞋店的夢幻感覺。

“廣樹,過來,選一雙自己喜歡的試試,以後你走路的時候腳就不用直接挨地面了,比平時可要快哦!上次你請我喝咖啡,今天我請你穿鞋子。”

我指向最貴的兒童鞋,拿下一隻如鯊魚般閃着黑色光澤的橡膠制直排四輪旱冰鞋,側面有三條銀線飛過,遞給廣樹。反正是雪倫吉村的錢。廣樹還是一副堅定的笑容,不過臉頰卻飛上了一朵紅雲。他肯定非常高興。廣樹貓下腰剛想試穿,遠處穿着POLO衫的店員便急奔過來。一隻鞋就兩萬多!只管看鞋子大小是否合適,不用看價錢的多少,就可痛快地掏錢走人。突然發現購物的感覺很爽,即便花的是別人的錢。

之後,我們穿上旱冰鞋在公園裡開始了練習,直到太陽落山。那一天真像圖畫日記啊!

廣樹很有運動細胞,僅三天的時間就學會滑直線,隨時控制行走與停歇,還可以飛越障礙物,就是還不太熟練。如果拿他滑旱冰的技術和我的文筆相比,可謂是旗鼓相當。慢慢地我們的活動範圍擴大了。

我帶廣樹去我家的水果店,沒想到老媽特別喜歡他,要知道平時“母愛”兩個字和她可差着點距離呢!不過老媽說看到廣樹使她想起了小時候的我,我倆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難道是聰明的表情?!很有可能!不過這小傢伙在問候別人的時候特別有禮貌,所以老媽一下就喜歡上他了。這應該歸功於藝人母親的教育方式吧!這直接導致了我倆在我家不平等的級別待遇:老媽給我吃快要爛掉的水果,卻給廣樹吃準備拿來賣的網紋哈密瓜切片。

有一天和範來我家,我便把廣樹介紹給他認識,本以爲這倆怪異先生見面會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結果卻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本祥和的氣氛變得異常緊張起來,沒辦法,可能是因爲他們都散發着相同的味道吧,只好隨緣啦,誰也不能強迫誰和誰好不是。

頭一次帶廣樹到太陽通,頭一次一起偶遇G少年成員,當他看到他們都跟我用手勢打招呼時,嚇得幾乎要暈過去。不過沒過多久他就習慣了,不僅學會了那種手勢,還踩着旱冰鞋圍着我飛繞一圈,用同樣的手勢予以迴應。

計數器和着我們的步伐,一邊唱着歌,一邊同我們一起數過一條又一條街道。

那一年的十二月,如同美夢一般,到了第三個星期的時候,就連東池袋的Denny's也有了我們的足跡。就在這時雪倫吉村給的錢全部被消滅光了,我又過上了從前的貧窮日子。手拿薄煎餅,喝着無限續杯的咖啡以消磨時間。廣樹也按我的生活方式學着,忍痛放下冰淇淋端起難喝的咖啡來,雖說他身上有近百枚的五百元硬幣。惟獨不變的就是他手中的計數器,照常活躍地蹦跳着,對店裡的顧

客們一一清點。完了之後又跟服務員要來菜單,不過不是點東西吃,而是計算上面食物的價格。

窗外,那猶如石灰般的東京晴空被碩大的太陽城一分爲二,延伸至天井附近的玻璃窗,幾乎就要捱到高達六十層建築物的頂端了。順勢朝下面望去,窗邊最裡面的位置、也是在這家店貴賓席的分隔式雅座,看到了Zero One。不知道爲什麼叫這個名字,也許拼寫是01吧,反正大家都這樣叫。

有傳聞說Zero One是北東京第一駭客,我只知道他是池袋的情報販子。我跟他沒有過接觸,因爲如果需要情報的話,G少年或死黨的網絡完全可以辦到,反正到現在我還沒碰到過入侵電腦的委託案。再說,我從事的職業僅憑一口鐵齒銅牙和一雙壯健的大腳丫子就已經足夠了。

對面的Zero One瘦弱的身板,一身運動服打扮,那家店的保留桌位就是他的辦公室。只見窗邊五臺電腦有序排放,正面爲兩臺筆記本電腦,由於信號極強,均以數據卡連接PHS。如果有客戶詢問某方面的情報,他就會像發放聖餐似的,一一分給他們,但大多客戶都屬於迷惘型。

從外表上看他與平常人沒什麼不同,不化妝,不文身,不戴裝飾品,也沒有耳釘。要真說不同,倒是有兩處,一是鋥明掛亮的腦袋,二是那雙彷彿是極淡的灰色玻璃疊成一公尺厚度的眼睛。

他的腦袋上爬着兩條從前額處延伸至後腦勺、如銳角一樣隆起的筋線,正面看很像長了個犄角,而不經意間看時又很像環法自行車賽選手戴的安全帽。聽說這個筋線是專門動手術往腦袋裡植入了鈦合金形成的。

再說那雙眼睛,清澈得如一潭湖泊,卻不見最底處,着實讓人感到心亂如麻。它留給人們的印象甚至比腦袋上那個“犄角”更深入人心。那個爲了救助二戰期間的友軍戰俘,替他人死在收容所裡的牧師,肯定也有同樣的一雙眼睛吧。

好個具有宗教情懷、驚人的情報販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就見他拿起手機,在上面按了幾下。一秒鐘後,我的PHS響了。

“是阿誠嗎?”

“是。”不知怎麼,在PHS響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是他。不過他說話時,嘴脣好像並沒動。

“能到我這邊來一趟嗎?”

“邊上有朋友在呢!”

Zero One在那邊目不轉睛地注視我,說道:

“看到了。是多田三毅夫的兒子吧?沒事兒,過來吧,就你自己。”

在去往Zero One工作室的過程中,他的眼睛都在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不禁使我覺得自己成福爾馬林標本了。

“坐吧。”

聽到他的聲音就知道什麼是瓦斯漏氣了。我在對面的橡膠合成椅上坐下來,隨着電腦電源的走向,我的視線瞥了一眼牆壁上的插座。

“因爲我是好主顧,所以店長欣然同意。”

是啊,一天24個小時只有四個小時不在這裡,而且不斷持續點餐。我看着他的眼睛說:

“我們好像從沒見過吧?有什麼事嗎?”

Zero One面無表情地說:

“雖說我們沒在一起做過事,不過我確信彼此早已在傳言中熟識了,而且還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就會打交道。所以,你聽我一句勸。”

短暫地停頓後,他窺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說:

“別再和多田的兒子在一起了,趕快離開他。”

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我感到很驚訝,也很爲難。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何況廣樹這孩子很招人喜歡。難道,我會給他帶來危險……

“爲什麼?”

開始Zero One沒有回答,只是搖了搖頭。片刻後又那樣看向我說:

“沒準兒哪一天會有危險,不過我沒法兒跟你說。”

“那就是說我白問了唄!”

這回他笑了,第一次。下顎旁的筋牽動着頭皮,使頭蓋骨緊繃起來,彷彿也在笑。看到裡面鈦合金的尖角向上凸起,我不由得問道:

“對了,往腦袋裡弄個那東西有什麼用嗎?”

Zero One簡短地說:

“天線。”

“不明白。”我說。

“這樣說吧,每當有一種新事物誕生於世,就會有人說這東西是‘沒有靈魂的技術’,不具有智慧。我不那麼認爲。像印刷機印製的書,那時還是手抄本的年代,結果它剛被髮明,衆人就用無靈魂無智慧的惡語來攻擊它。可現在呢?又說鉛筆有靈魂而網絡沒有。”

看着Zero One那甚是清澈的眼睛,感覺越看越深,倘若拋一顆石子下去一定會看不到其蹤影。“我堅信只屬於我的神聖信息絕對存在於沒有定數的數碼世界裡,這就是天線在那一天到來時所要起的作用。在沒來之前,我會一直坐在這裡,每天整理情報,然後賣給各個地方的客戶。這裡就彷彿是數碼海洋的燈塔吧!”

宣告結束後,他眼睛瞥向一邊,還是那沙啞的聲音:

“我要說的都說完了,現在你可以回去了。”

“謝謝!”我起身離開了那裡。他的忠告我記下了。

錯誤2。

在餐廳的雅座裡,每天等待只捎給自己神聖信息的生活。對了,不知道要傳送給我的信息是不是也在數碼世界裡呢?哈羅,哈羅……我方的神明。

傍晚,在池袋車站送走廣樹後,我又來到了公園的長椅上。很久沒和猴子聯繫了,便想着打個電話給他。在上中學時猴子屢遭同學欺負,而今天卻成了地下組織羽澤組的精幹成員,當然也成了我獲得情報信息處之一。電話通了,他還是老樣子不說話,我開口道:

“我是阿誠。跟你打聽點兒事兒?”

“哦。”

他的聲音多了幾分威嚴,去年秋天還不這樣。

“目前西口的風化街情況怎麼樣?”

“羽澤組、豐島開發和關西派的大佬,三大勢力都較着勁呢。現在這一行也十分不好做,受市場的影響,彼此競爭很激烈,玩法也兇狠。爲了有口飯吃誰都得死勁兒地幹。尤其是自從關西派出現以來,偷拍錄影帶、色情美容院和應召站出差服務價格都下降了好多。就說錄影帶吧,以前一萬塊錢一盤,現在呢,一萬三盤。”

看來,因爲競爭的緣故,這些行業的某些服務也開始變得異常激烈了。雖說他們都各有各的固有模式,但是顧客上不上門卻和幫派的勢力強弱毫無關係。因此日本經濟界少見的顧客優先的市場主義,被這一行視爲服務標準,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如果誰喜歡,就抓緊時間吧。

“最近有沒有關於豐島開發的負面傳聞?”

猴子回想着。我則在等待回答的間隙裡不自覺地清點起趕往池袋車站上班族的人數來,應該是受廣樹長時間的影響吧。

“嗯——這倒沒聽說。那是個作風嚴謹的組織,之前賺了很多錢。即便出點亂子對他們也不會影響到哪兒去。要說衝突,跟關西那邊是常有的事,不過我們都一樣。”

“多田三毅夫呢?”

“他啊,好像正跟一個女演員膩着呢。怎麼了阿誠,你和他有矛盾啊?夠厲害的呀?”

“沒有。”正說着,廣樹一臉堅定的笑浮現眼前。問題應該就出自豐島開發。我又問道:

“長期在東池袋大衆餐廳的那個情報販子你知道吧?他人實力怎麼樣?”

“那個腦袋有問題的傢伙?”

他所謂的腦袋有問題不知道是指裝進了鈦合金,還是數碼新宗教的事。不管哪個反正是一個人。

“就是他。”

“他收的費用很高,不過特別講信用。只要你給錢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像什麼地址、電話號碼、車牌號碼、銀行或信用貸款的使用情況,都沒問題。”

那雙令人心裡發麻的深灰色眼睛似乎能夠看到任何事物!結束通話之前猴子說下次請我吃河豚,我謝過了他。其實黑道跟藝人沒什麼區別,我認爲還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有些意思。

那個星期天我沒有看到廣樹。週末好像是他們一家人歡聚的日子,應該是歷來的習慣。可是,本該出現的星期一竟然也沒看到他的身影。我在廣場裡四處觀望着,一個小時過去了,廣樹依然沒有來。

距離明年的到來還有十一天。爲迎接聖誕節和寒假的到來,池袋街頭已變得熱鬧喧天。只有我,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金屬椅上癡癡地發着呆。每當看到跟廣樹身材、裝扮相似的小傢伙時,我的心都爲之一動。不知從何時起我竟如此在意那個怪小孩了。每當聽到風吹過山毛櫸的禿枝杆,併發出響聲時,都以爲是按動計數器的聲音。

星期二的中午,兩雙醒目的印着不知何種品牌字母的藏青色皮鞋毅然出現在我所在的長椅面前。翻開眼皮,竟然是那個獵犬司機,旁邊還站着一個比他肥一圈的男人。今天那司機穿了一件帶有拉丁風格圖案的誇張束腰外套。他恐嚇般地說:

“你就是真島?我家少爺在哪兒,你不會不清楚吧?”

我扭過頭,發現長椅後面還站着一個男人,雙手環抱胸前,眯着的眼睛從縫隙裡鑽出點光來緊盯着我,長得跟岩石似的。我疑問道:

“廣樹失蹤了?”

司機和身旁的男人一臉驚訝地面面相覷。

“住口!我問你呢?這段時間不知道小傢伙在玩什麼。週末你都幹什麼了?沒跟我們少爺在一起?”

廣樹從多田家消失了!

“別再和多田的兒子在一起了,趕快離開他。”原來Zero One說的不是我有危險而是廣樹,難道他的意思是不讓我受到牽連?

“昨天廣樹沒來,今天也沒有,如果我們在一起,你們現在就會看到他。倘若懷疑是我綁架了他,我就不會在這兒坐着了,像你們這種貨色的人又怎能輕易找到我呢?”

旁邊的男人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想衝我撲過來,卻被那隻獵犬攔住了。西口公園可是警署的鄰居,大白天的居然想在這兒打架!看來哪個行業都有人才欠缺的問題存在啊!

“聽着,如果你有少爺的消息了,立馬打這上面的電話。否則,這哥們會半夜拜訪到你家。明白嗎?”

司機衝我扔了一張豐島開發的名片,跟用指尖彈撲克牌似的,隨即轉身離去。

那天晚上我正忙着店裡的生意,卻見客人們紛紛向兩邊退去,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雪倫吉村穿過西一番街的人羣走了過來。在聚光燈的照射下,她原本消瘦的臉更顯蒼白無力,嚴峻的神情卻仍如冰山一樣美麗。四周彷彿也變得更加明亮起來。

“下班還沒來得及卸妝。真島先生,能借個地方說話嗎?”

那是一種求助的眼神。

我看了看老媽,她也覺得雪倫吉村的神情與往日不大一樣。老媽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邊請。”

打開店旁邊的木門,我先走了進去,從這裡可以直接到達二樓起居室。爬上樓梯,腳下響起了吱吱吱的叫聲。雪倫吉村對老媽輕聲問候後,尾隨而來。穿過玄關和矮小的廚房(可不是像餐廳那樣的感覺),來到我的房間。我請她隨便坐,當然是找個沒有堆雜物的地方。

“廣樹失蹤了吧!”

“你知道了?”

我把那天在公園司機專門找了我一趟的事情告訴了她。雪倫吉村臉色微變:

“跟我先生的作風很像。週一那天早上廣樹說去西口公園然後就走了,結果到現在也沒回來。他被綁架了。”她一副擔心的表情,可是,當說到“他被綁架了”這句話時竟然表現得十分冷靜。難道另有隱情?接着,雪倫吉村轉而憤怒地說:

“事後我們並沒報警,因爲我先生是個愛面子的人,他認爲這件事是其他幫派乾的。真島先生,我聽說你解決麻煩問題很有一手,是這一帶出了名的,而且跟G少年國王安藤崇關係也不錯。你還幫羽澤組找回了他們的大小姐。”

看來她對我進行過調查了。不過,她是否知道找到公主的時候她已經死了呢?雪倫吉村依然正座,拿過柔軟的鴕鳥皮挎包,掏出一個黑色皮革印章袋和一張畫有史努比圖樣的存摺,放在年代久遠的榻榻米上向我推來。打開存摺,我發現自廣樹出生那天起,雪倫吉村就每月往裡存入五萬塊錢,月月不斷,如今已有600萬之多。120次存款,一一詳細地打印了出來,上面的數字密密麻麻,不禁讓我感受到她莫名的魄力。

“這些都給你,是我從每月的通告費裡另撥出來定存的,用作學費保險。希望你能救出我兒子。”這樣做對我來說根本沒用,以錢來換回被綁架的人並不在我的工作範圍之內,因爲倘若真牽連到其他幫派,那行動的危險係數可就大了。而且,如果廣樹是因我而喪命,那我就天理不容了。

“對不起,現在有多少錢都無濟於事,因爲我也不知道怎樣才能救廣樹。”

“不是的,除了廣樹我還有另外一個兒子,也希望你能救他。”

說着,雪倫吉村落下淚來。浸溼的睫毛膏化開來,臉上的妝也被衝花了。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綁架廣樹的,就是我另一個兒子。”

她從包裡又拿出一張照片。是三個人在某家餐廳的桌子圍坐的情景,30歲左右的長髮男子、廣樹和她,柔和的溫暖燭光,明亮溫馨的笑,嘴角上翹形成的相同紋路,暴露出了這是一家人。

“這個是我和前夫生的,叫吉村秀人,自從離婚後和他也就分開了。他現在東急手百貨後面開了一家店,經銷運動用品,不過生意並不好,總有一些討債的人在後面追殺。”

完了她遞給我一張名片。店名叫Physical Elite。

“他經營過餐飲店,效益不好倒閉了,欠了很多債,後來我幫他還了。前段時間他又來找我,哭哭啼啼的,但我沒同意。”

越聽越糊塗了,親手策劃親自出馬的綁架案?再看對面的雪倫吉村不知什麼時候已停止了哭泣,毅然端坐地注視着我。

“後來有聯繫嗎?”我問道。

“有,廣樹失蹤後他給我打過一次電話,說廣樹沒事兒讓我放心,但不能讓多田知道。當我再打過去的時候那邊就沒人接了。店裡的門緊鎖着,他家裡也沒有他的影子。”

既然知道了廣樹是安全的,就說明還有希望。她接着說,“我現在最擔心的不是廣樹而是秀人,他知道出了這事兒多田是不會去報警的,就算不幸被人發現,因爲我是他媽媽,所以他並不擔心什麼。可是,他不知道多田不是個省油的燈,發起火來可怕得很。一旦被激怒,他會給秀人留下永遠也忘不了的傷疤的,弄不好他會殺了跟他一起綁架的人。”

不會讓我和這種人物交鋒吧?黑道,一個我最不想沾的行當,因爲厭煩黑道所以更厭煩他們的老大。再說了,自作孽不可活,那個秀人完全是自找的。不過,倘若不去可憐一個生命將要終結的人是不是有點兒不夠意思呢?哭過後的雪倫吉村,臉頰上留下兩道灰色印跡。

“昨天我思前想後,不能找警察,也不能找圈裡的朋友,更不能跟我先生或他的手下說。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幫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廣樹和秀人吧!求你了!”

電視裡常用分手二字來解決夫妻關係的雪倫吉村,在處理自家關係上實在不那麼圓滿。回過頭來想想,似乎誰都是如此。看着眼前這位無助又淚汪汪的母親,把棘手又難以傾吐苦水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我想我已沒有退路了,只好有多大勁使多大勁了。恐怕誰也不會將比賽中的接力棒留在地上抽身退出吧!

“我知道了。我盡力吧!”

錯誤3。

那天晚上,用一個小時的時間聽完了雪倫吉村的訴說。她走後,我聽着Steve Reich的《獻給十八位音樂家的音樂》,挖空心思地想着……嗒嗒嗒,卻想起了廣樹按動計數器的聲音。Reich是本世紀的美國作曲家,目前依然健在。說起現代音樂感覺上好像深奧了些,其實一點也不,現在有很多廣告都用現代音樂來做背景。在聽旋律單純的鋼琴曲或木琴曲時,我們會感覺到音與和音之間相互干涉,高與低的地方互相疊交,如波紋般一圈蓋過一圈,兩圈相互影響。這種音樂的精髓表現在節拍的間隔,而非旋律本身。我的故事就是如此,我想傳達的是街頭中出現的分歧和語言表述的勁度,而非街頭本身。

廣樹、秀人、雪倫吉村、多田三毅夫、Zero One……我拿出紙筆把所有演員一一羅列上去,同時也把所有相關信息統統堆了上去,密密麻麻一大片。我不斷在這些人的名字下畫線、刪除,再畫、再刪……腦袋如同一口鍋,資料如同食物,把它們放進鍋裡點上火,開始熬煮,直到呈黏稠狀爲止。答案雖不會馬上見分曉,但這個過程卻是不可少的,否則根本邁不出腳。累是累了些,沒辦法就得這樣。

那一夜我把《獻給十八位音樂家的音樂》反反覆覆地聽了七遍,一門心思地鑽進去想。不知不覺間窗外的烏鴉叫了、西一番街的夜色泛白了,四百七十四分鐘過去了,我也終於睡去了。

第二天打開店門、搬出水果,我便連忙朝池袋街頭奔去,趕往秀人的Physical Elite店和家一探究竟。

來到東急手後面的川越街,一棟年代已久的綜合大樓亮於眼前,一樓是回收商店。乘上充斥着黴臭味的電梯,來到店的所在地,三樓。一塊寫有CLOSED的牌子用鋼絲鉤掛在玻璃門上,門把已落了一層灰塵。我探出頭朝店裡一陣窺視。

空間雖小,卻擺滿了西海岸的運動用品,越野自行車、競賽溜溜球、滑板、飛盤,可想而知店主很注重排場。除此之外,店裡還懸掛了很多來自各處的手繪POP,由此也足見此店主的品味如何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沒有半個人,於是我又回到一樓,向正忙於組裝Cannondale山地車的店員小哥開始了打聽。

“PhysicaI Elite什麼時候關的門啊?我跟他訂的越野車車座還沒給我呢!”

“給錢了?”

蹲在地上的小哥問道。我搖了搖頭。

“那還管它幹嗎!從上個月月底就關了。之後總有一些追債的人到這裡來,攪得我們連生意都做不了。”

離開那兒後我又去了秀人的住處,那是位於東池袋旁文京區大冢的一棟看似高級的公寓,在護國寺東側。我站在電梯前靜靜地等待。電梯開了,從裡面走出來一位淺紫色頭髮的老婆婆。

“中午好!”

在她出我進的時間裡,我笑盈盈地送出了問候,她笑了。爽朗的笑容無敵。來到四樓,越過一間間焦茶色的房門,站在四〇六房間前,我知道里面沒人。不知道爲什麼我就是能分辨出裡面有人的門或是沒人的門,奇怪!

我仔細察看了一番,發現門的右下角有一根以細透明膠帶貼住的頭髮,這應該是用來判斷是否有人進去過的標誌,倘若門被打開,頭髮必然會斷,說明有人來過。不過,目前豐島開發那邊還不知此事,由此可以斷定這應該是地下錢莊弄的。

想必秀人是被逼得無路可走了。

回家經過西口公園時,長椅上出現兩張熟悉的面孔——獵犬司機和惡霸搭檔,兩個和這裡的聖誕夜絲毫不搭調的傢伙。他們也看到了我,臉色立馬僵硬起來,立即飛奔而至。我腦子飛轉考慮要不要快逃,可一想如果逃了不就說明我跟綁架案有關了嗎?於是乎,我們三人就在圓形廣場的正中央開始了交談。要是被我的粉絲們看到我和這樣兩個傢伙在一起,一定會落下眼淚。

“嘿,真島。我們老大有請,給個面子吧?”

獵犬司機態度雖不讓人喜歡,但這次似乎已有所收斂。這麼突然的轉變不得不讓人感到奇怪。

“是命令,還是請求呢?”

那胖子又開始臉紅脖子粗了。獵犬給他使了個眼色,他便老實了。他的魄力還真不小啊!我對這條獵犬不由得產生了一絲親切感,這讓我沒有想到。不過,我有一種感覺,司機好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算我求你吧。昨晚綁架少爺的人來電話了,今天下午三點還會再打來。我們少爺說很想聽聽你的聲音。你能跟我們去一趟嗎?”

一看錶都兩點半多了,怪不得他們這麼急呢!

“去。快走吧。”

司機點了下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獵犬竟然會笑!

幾分鐘後,我們上了奔馳車,迅速向豐島開發總公司奔去。那是一棟距離池袋本町地方法院很近的中層建築,窗戶很小,所處環境安靜祥和,與周邊的街景銜接自然,不知道的人沒準兒會當它是當地的建築公司呢。

明明是辦公大樓,門卻是自動上鎖的,黑漆漆的玻璃門估計做過防彈處理。我一聲不吭地跟在司機後頭。進了電梯才知道要一直上到最頂層。門開了,走廊有些暗,地上鋪有地毯,踩上去感覺軟軟的很舒服。來到“社長室”,司機在木門上輕敲了兩下,隨即響起金屬般沉重的聲音。

“打攪一下。客人帶到。”

司機熟練地拉開門後,並不擡起眼睛直視裡面,而是隻低着頭。

“請進。”

司機說道。看來這隻獵犬有很好的教養嘛。走進去一看,一張超大的辦公桌敦實地倚在窗邊,足有雙人牀那麼大。前面是一組八人座沙發,沙發上坐着五個人,除了雪倫吉村外別人我一概不知。他們同時將目光移向我,但所發射出來的眼神力道均不相同。怎麼看怎麼覺得那幾個不像正派人士。

我將視線轉向茶几,一支連接着兩條天線的行動電話赫然擺放於中央。而他們那剛纔瞬間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也一同又回到了行動電話上。

“這是我先生多田三毅夫,豐島開發的社長。”

雪倫吉村指着坐在另一個沙發上的中年男人說道。傳說中的多田!一個矮小的男人。白襯衫卷着袖子直到手肘。不僅腦袋小,鼻子、眼睛、嘴巴小,就連手腕上的表、腳上的鞋、腰上的皮帶都是小的。不過,整體感覺上去他身上有說不出的銳利陰冷。這下我明白了他的手下爲什麼如此拼命地爲其效勞,惟恐達不成這個男人的命令。這時我突然有個疑問,按說他們那一行人應該會把本性壓抑在心底的,可怎麼就毫無顧忌地釋放出來了呢?多田不屑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是在看蝨子。

“坐。聽說你是廣樹惟一的朋友,那孩子平時說話做事總是令人匪夷所思。他點名要跟你說話,希望你一會兒儘量把話往長裡說,從對方嘴裡套出他們所在的位置。麻煩你了。”

說完,他轉向旁邊的老人嘀嘀咕咕地說着什麼,眼睛不再看我。從他的表情裡我絲毫沒有尋找出父親擔心獨生子的痕跡。我和雪倫吉村四目相對,然後她又一副歉疚的樣子將視線緩緩移開。

看看牆上的掛鐘,兩點五十五分。於是我也無聲地加入到了這場戰鬥中來。

三點剛到,急促的電話聲響起,等待在這個讓人出汗的暖室裡的人們神經一顫。圍坐在茶几前的一個年輕男子飛快按下錄音鍵,老人也迅速將耳機塞入耳中,在電話響

過第四聲時,多田不緊不慢地接了起來。

“喂,是我。”

多田的回答很冷靜。雪倫吉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一臉的擔憂。我們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麼,他們像在洽談一筆買賣,價錢、地點、人的情況。三四分鐘的時間在我們感覺來猶如三四個小時般漫長。突然,多田看了我一眼。

“嗯,那個小子在。讓廣樹聽電話。”

說完,多田把電話給我,又立即摘下老人耳朵上的耳機,塞入自己右耳。我對準行動電話底部的一堆小孔說:

“廣樹?我是阿誠。你怎麼樣?”

“嗯,我還好。”

廣樹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伴着某種雜音。那是計數器喀嗒喀嗒的聲音。廣樹停頓了一下,突然大叫起來。

“哇——哇——哇——藥已經沒了,我好像又變得奇怪了。”

“怎麼了?”

我也急得大叫起來!

“哇——哇——餓了。那個,阿誠,結束之後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廣樹很興奮,開始說起沒頭沒腦的話來,“我們還是去小儈壽司吃鯽魚吧,然後再去PIZZA-LA吃意大利羅勒比薩,再上麥當勞吃麥香魚,還有Mister Donut的巧克力天使法蘭奇。”

廣樹又跟放長鞭似的突突突地說着不着邊際的話。聽到一半,我突然從睡夢中清醒,廣樹曾教過我食物數字記憶法!莫非這小傢伙是在裝失常,想通過食物來給我傳達某些信息?那是除他之外只有我才懂的食物數字遊戲。我神情微變瞬間又將其隱藏,爲的是不被多田發現。我裝作焦急的樣子喊道:

“你真沒什麼事嗎?”

“哇——·小儈·PIZZA LA·麥當勞·Mister。哇——·小儈·PIZZA LA·麥當勞·Mister……”

正說着,電話忽然掛斷。多田摘下耳機,滿臉詫異地問道:

“他說的什麼東西啊?”

我緊張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兒,移開在他身上的視線說:“不知道。”

廣樹說過一旦不吃藥,他就會有非常奇怪的舉動。沙發上的雪倫吉村緊握拳頭,指甲失去了血色。

我想起昨晚聽到有關廣樹吃飯的事情來。因爲不喜歡吃保姆做的飯,他經常晚上跑去外面吃,除非媽媽親自下廚。一個人的晚餐是淒涼的,也許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的數字記憶法。這究竟是應該感到慶幸還是感到悲哀的事情呢?

社長室已一片**,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猛然想到我還留着廣樹的採訪錄音帶呢,原本是爲寫專欄而準備的。雖然很想快點兒離開那裡,卻還是沒用地待在那兒聽候命令。過了一會兒,多田見我還在那裡,便動了動下巴叫我離開。幫了忙居然連個謝字都不說。

回去的路上我的腦子裡滿是廣樹的話:哇——·小儈壽司·PIZZA LA·麥當勞·Mister。

讓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西一番街的小拱門,我則快速徒步回家。因爲老媽說過還有20年我纔有打車的資格呢,所以,現在借我膽兒我都不敢讓車開到店門口。

一進家便衝向店旁邊的樓梯,直奔屋裡的桌子。拉開抽屜抓起隨身聽和幾卷採訪錄音帶,開始靜靜地一次又一次地聽着,同時列出數字和連鎖快餐店的對照表。

第一個“哇——”還不太明白,而小儈壽司對應5,PIZZA LA對應4,麥當勞對應l,Mister Donut則是6。

那就是:わ(“哇”和日本字“わ”同音)5416!

當這一排數字出現在紙上的時候,我立馬明白了,是車牌號碼,而以“わ”爲開頭的只有出租車。於是趕緊拿鑰匙打開第一層抽屜,取出雪倫吉村的存摺,飛也似的衝出房間,越過樓梯。

老媽穿着白色鋪棉夾克站在店前,張着嘴巴僵在那裡目送我離去。

再次鑽進出租車,這次要去的地方是東池袋的Denny's。我想Zero One一定還在那裡等待着他的神聖信息。車子躍上橫跨JR線路的陸橋,迎來一個慢上坡。透過車窗可以看見電影廣告牌和色情美容院。冬季的天空猶如鋪上了一層碎冰塊,在陸橋上方擴展開來,最後與川越街道相交爲一體,直到池袋東口的五岔路。車子拐進春日通在NTT前停下。

縱上欄杆橫跨馬路,我一頭衝進大衆餐廳,窗邊最裡面的桌子我一眼望見了他。Zero One看到我後,嘴角微微上揚,笑了。我第二次坐在了他面前,他開口道:

“你終於來了。想吃什麼,隨便點。我請客戶。”

服務生隨即而來,看到他的穿着我就冷,便點了杯熱可可。

“幫我查有關這個車牌號的出租車,什麼信息都行。”

我撕下記有此號碼的那一頁紙遞給他。他接過紙,瞄了一眼後說道:

“錢呢?”

我手拿存摺在桌子上敲了敲說:

“事成之後要多少給多少。一定要快。”

我收回存摺正要起身離開。Zero One搖頭道:

“等等。”

Zero One一邊敲打筆記本電腦上的鍵盤,一邊嘶啞着聲音說道。

“難道現在就能知道?”

天吶!我以爲侵入出租車公司的資料要花很長時間呢!這傢伙不會是達斯維德吧?

“看樣子你對電腦一竅不通啊!凡是有賺頭的信息來源都得事先入侵,這一過程需要很長時間,只要成功了,控制了操作系統的主要密碼,想要的資料很快就會出來了。”

我雖在用蘋果筆記本,卻從沒想過入侵這回事兒,只把它當成是能夠處理文字的小機器罷了。

“你怎麼會知道廣樹有可能被綁架?”

“我只是說他會有危險而已。好吧,就給你個優惠待遇告訴你。之前地下錢莊和工商貸款的人請我調查過吉村秀人,他是個除了錢什麼不認的主,做事從不經過大腦,所以招來一身麻煩。能夠幫他的只有‘金庫’雪倫吉村,而廣樹嘛……”Zero One眯着眼睛繼續敲打着鍵盤,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豐田開發的多田。吉村秀人一點兒頭腦都沒有,誰也救不了他,能夠讓他在走投無路時最後一搏的或許只有這麼做。所以我才覺得廣樹會有危險。”

語畢,Zero One轉過電腦給我看。炫目的液晶屏幕上顯示着一個密密麻麻的表格。其中有一行在白光閃爍,顧不得刺眼,我看到上面寫着:城東租車公司池袋東口店,三菱得利卡,休旅車,平成十年制,珍珠白,車號是練馬27出54-16。上週五出租。我隨手從桌上抽出紙巾急忙記下。只聽Zero One說:

“所以我說,很快就會出來的。”

謝過之後,我起身告辭。這傢伙還真是了不起,上哪兒找去啊!難怪要在頭蓋骨插上天線。不過,接收靈魂的信號是不是比入侵私家資料要難上數倍啊!

在回去的路上,想到該給池袋G少年的國王安藤崇打電話了,這段時間沒發生過什麼大事,也沒怎麼聯繫。用PHS打過去,接電話的照例是手下,一聽是我便立即轉交給安藤崇。

“噢,阿誠啊。你這個月的專欄我看過了,發現你對不乾淨的東西總是過於美化哦!”

他冷酷的聲音裡似乎既有怎樣都好的意思,也有無所謂的意思。

“其中也包含崇仔喲!”

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笑。自從我把《太陽通內戰》發表在專欄裡之後,安藤崇在這一帶的人氣急劇上升,直逼教祖,女粉絲也跟着多了起來。不過他和時下當紅髮型設計師別有不同,因爲他已經是教祖了。我轉移話題說:

“有事要請你幫忙,你有時間嗎?”

“有關豐島開發的事情吧?”

“是。”

“這兩天豐島開發和關西派事件不斷,而你又是那種有點兒鬥爭苗頭就會進來摻合一腳的人。”

“哎!是麻煩在呼喚着我!”

就這樣我們約好20分鐘後在西口公園見面。在掛斷PHS時不經意間發現,腳下的太陽八通石板上有無數塊已被踩成扁平狀的口香糖,一個小灰點挨一個小灰點。從形式上看不像是後來被人故意弄成的,倒像提前設計好然後擺那兒黏上去的。過往行人誰也不注意,不過還別說,自有一種美存在。

對不乾淨的東西總是過於美化?無所謂,誰叫我本性天真呢!

就在我坐在長椅上等待崇仔的到來時,有人打我的PHS。接起來一聽,一陣如風吹般的雜音從那頭傳來。

“真島先生,我們決定給他們錢。”

雪倫吉村低聲說道。不知她是否還在豐島開發的總公司!

“說下去。”

“對方讓我們二十四號下午四點,帶上錢在池袋車站西邊的出口處聽候他們的指示,至於具體地點他們再另打電話通知。”

“有廣樹哥哥的消息嗎?”

“沒有。你呢?查到了點什麼?”

“倒是有一點。嗯……我能用你給我的那筆錢嗎?”

如果現在告訴她有關租車的事情,我不敢保證此秘密不會被泄漏出去,所以必須先隱瞞起來。

“唉,要是廣樹能安然無恙地回來,秀人也不會有什麼閃失的話,都用了也沒問題。”

完全豁出去的口氣。我則依然給出儘量試試看的回答。是否能夠天遂人願,誰也說不準。我比多田多佔優勢的,只是廣樹暗示給我的那幾個數字。

街上期待聖誕快些到的年輕女同胞們,紛紛從我眼前滑過,奔走於各大百貨商場。而我卻想像着事情悲慘的一幕:豐島開發的效命犬們在廣樹跟前,殺死了他的哥哥和一起作惡的野獸派。一個,兩個,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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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樹也會拿出計數器來計算地上躺倒的人數嗎?

崇仔還真準時,在左右雙塔一二號保鏢的跟隨下,現身於東武百貨出口處。霎時間,彷彿有一股比嚴冬街頭的低溫還要冷冽的空氣隨他悄然而來。黑色壓低的鴨舌帽,黑色背心外加黑色長袖外套,黑色直統牛仔褲配黑色運動鞋。他就像重量級世界拳王,僅是在廣場上散步經過一下,看似消瘦的腳就能踩出具有彈力的律動感來。

下一秒鐘,黏稠、無色且透明的**炸藥,突然爆炸。試着想像那樣的畫面。倘若街頭霸王安藤崇是那**炸藥,只要他一道口令,就算是將西下的太陽再次拽迴天空,數以千計的G少年也依然能夠盡力辦到。

崇仔挨我坐下,而那一對雙塔則如兩尊基座般,穩紮於長椅兩側。他懶洋洋地說:

“從去年夏天到現在阿誠還是頭一次有事叫我幫忙吶!就說嘛,最好不要總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幹!”

崇仔笑着說道。那是酷似廣樹的堅定笑容。

“能不能把你的G少年借我四十八小時?”

我剛說完,崇仔好像來了興趣。於是,我把廣樹被綁架的事情從頭到尾地給他講述了一遍。崇仔聽得極其認真,臉色竟隨之漸漸冷了下來。他就是這樣,一上火就會變得冷酷。

瘸腿的冬日殘陽轉眼間竟沒了身影,原本散發微弱光芒、看似奄奄一息的街頭霓虹燈,這時變得囂張耀眼起來。天黑了,眼睛逐漸適應了,卻發覺燈光閃爍的夜晚比白天要明亮許多。我倆就那樣坐着說着,幾乎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最後,我們決定,把消息放出去,以懸賞金來鼓動池袋街頭的所有少年尋找秀人所租借的車子,然後組織兩車行動部隊,一旦有消息立即出動。而他們的獎勵則是雪倫吉村戶頭存款的一半。

八點鐘,我回到水果店。也許是到了年底的原因,網紋哈密瓜已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老媽見我,兩眼緊瞪,那神情彷彿在說,這麼忙你又野到哪兒去了?我趕緊進店幫忙,由於睡眠不足、用腦過度,導致我頭暈眼花大腦不受控制,剛一上手就找錯零錢,看來距離超級店員還隔着幾個層次呢。

八個小時是人體所需的正常睡眠量,我第二天早上終於從半死中甦醒。那天是二十三號,一個美好的休息日。我一邊照顧着生意,一邊豎起耳朵聽着隨時都有可能響起的PHS,同時還把《獻給十八位音樂家的音樂》放進CD手提音響。老媽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是不是瘋了,雖然我覺得一個人沉思或是情感音樂,在這條除了偷拍錄影帶店、時尚美容院,就是詭異夜店的街上,倒是蠻適合的。

PHS響了,而且還是兩次,都是雪倫吉村打來的。“能做的我都做了。”說出這句話我便掛斷了。她說多田將全組織的人都派了出來,嚴密堅守池袋車站及周邊區域。廣樹哥哥的命運到底如何,就要看先找到他的人是G少年還是豐島開發了。不過那傢伙確實笨得可以,無藥可救,說不定此刻他正在某個地方做着金錢夢呢?

當晚我直接穿着外出服上牀睡覺。沒有做夢。

聖誕節將至,天空卻變了臉。初升的太陽散發着如黃昏般的暗光。店門一開我便直奔銀行,去給雪倫吉村的存摺解凍。回去的路上我揣着裝有六百多萬塊錢的紙袋,還提心吊膽地想着會不會遇到打劫的,結果沒一個人看我一眼。想想也是,夾克手肘處磨破了洞、髒舊的牛仔褲,一身破衣爛衫,不想也知道這是個窮光蛋。

回到家,我便開始了錢的分配,哪些是懸賞金,哪些是G少年的,哪些又是Zero One的,最後還剩三分之一的錢,我又裝進了紙袋。夜裡我焦急地等待着PHS的呼叫,一晚上沒有睡去。現在還有七個小時,七小時過後可就要交付贖金了!

急得快要發瘋的我,照常在十一點鐘開了店門。下午一點,該吃午飯了,老媽下來看店,我則上樓去吃飯。心裡邊想着秀人一定是找不到了,邊垂頭喪氣地吃着沒味兒的飯菜。這時,放在茶几上的PHS突然響起,我立即抓起去接。

“西池袋二丁目,在‘自由學園’和‘主婦之友社’之間的馬路那兒,上屋敷方向。是一輛休旅車,趕緊過來。我們先用兩部車把它包夾住。”

我扔下筷子,抓起那包紙袋一溜煙地衝到樓下,縱身鑽進停在店前的DATSUN,以低檔的速度前進。路邊的擴音器裡又播放着毫無優雅旋律感的《聖母頌》。

從西一番街到自由學園有八百米的路程,就在池袋警察署前面的死巷子拐角。路上我飛一般地奔馳,三分鐘,到了自由學園的所在路口,緊接着右拐,再開五十米的右手邊是草木生機勃勃的上屋敷公園。

掠過公園朝馬路上看去,三輛車頭挨頭地親密停放着,中間是一輛模樣極像昆蟲的白色休旅車。由於窗上貼有隔熱紙,裡面什麼動靜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我停好車,這時,一個上穿鬆垮的軍用夾克,下穿黑皮褲,頭扎茶色馬尾辮的女人從前面的三菱Pajero裡走出來。是個G少女,她壞笑了一下,臉上輪廓顯得有些嚴峻。隨即照着休旅車的車窗一陣亂噴。油彩噴霧發射伸展,星星點點的白色漆墨轉眼間給玻璃窗罩上了一層薄雪。

另一輛Chevy Van裡鑽出兩個男人,向休旅車的後軲轆走去,配合G少女,伸出刀子就往輪胎上狠劃。先是纖維被割開,隨即聽到“撲哧”,輪胎爆破般的漏氣聲,休旅車的車尾在瞬間彈跳了一下,“咚”,屁股猛然着地。

我下了車,Chevy Van和Pajero裡又下來幾個G少年,我們一行八人將休旅車圍了個嚴實。崇仔對休旅車上的人說道:

“你們逃不掉了,還是趁早下車吧。落在我們手裡算你們運氣,要是豐島開發……雖然我們對你們並不感興趣。”

對方車窗緩緩下滑,看來裡面的人把他的話聽進去了。站在崇仔旁邊的我說:

“車裡是不是有叫吉村秀人的?實話告訴你們,多田已派出衆多人手在搜尋你們,說見到你們就立即全部幹掉。現在趁他們還沒有來,趕快放開廣樹,我會饒了你們,否則你們死定了。”

說完,車門被拉開,兩個一看就知道是遊手好閒類的男人跳了下來。一個金頭髮,一個身體健壯的光頭,都是頭腦簡單愛生事端的人。“幹掉”二字看來作用不小,他們一定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性。G少年快步上前一把擒住二人。但崇仔卻說:

“算了,放他們走吧。”

其他的共犯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公園裡。再看那輛休旅車,半開的門裡漏出三輛越野自行車。難道是打算丟下汽車改換爲腳踏車逃跑嗎?如果是這樣的話,倒很適合池袋的小巷。

“你真的要放了我?”

被稍微打開的窗縫裡傳來秀人細微的聲音。崇仔酷酷地回答:

“是,反正你們的車子已經癱瘓了,想怎麼樣隨你。”

我衝着車大叫道:

“廣樹,你在嗎?怎麼樣?”

前面的車門開了,走下來一個面容極其憔悴的男人,看上去有三十歲的樣子,鮮豔的風衣和尼龍運動褲。他就是秀人,遠不如照片上健康年輕。斜系安全帶、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廣樹這時探出小腦袋。計數器發出令人懷念的喀嗒喀嗒聲。廣樹笑開了臉。

“小儈·PIZZALA·麥當勞·Mister。我就知道,阿誠一定能聽懂。”

了不起的學習障礙兒。可此時我竟一時無語,找不到應付此情景的話語,只覺得胸口揪得緊緊的。雖不甘心又奈怎樣!我把手中的紙袋扔給秀人,說:

“裡面有兩百多萬元,不過不是我的,是你母親雪倫吉村的。她怕你落在多田手裡丟了性命。拿上錢,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吉村秀人緊緊抱住紙袋,弓着背,一副深刻反省的樣子,不過這只是我的猜測而已。倘若換作我,纔不會把自己的錢白白送給這樣一個傢伙呢。

過路的人漸漸從四周聚集過來,於是我們急忙抽身撤出,只留下一筆修車費和休旅車在那裡。這就是G少年的做事風格,漂亮得令我佩服不已。臨走前和崇仔說好晚上在池袋的夜店碰面。三輛車行駛到最後就剩我的DATSUN,G少年的那兩輛早已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彎處。坐在我旁邊的廣樹眼睛望向窗外,手裡依然嗒嗒嗒地按着計數器,我又看到了他那堅定的笑容。

池袋的街道上一派聖誕前夕的景象,不僅隨處可見紅色緞帶和金箔鈴鐺懸掛於路邊,還可到處聽到讓人喪失信心的歌曲《聖誕鈴聲》。我驅車緩緩駛過,來到池袋本町。到了多田的豐島開發,我把車停在公司的後面。

“嗯,阿誠……阿誠不可以喜歡我,你得欺負我,因爲凡是我喜歡的人,最後都對我做出了很不好的事情。”廣樹小聲唸叨着,“我曾喜歡爸爸,也喜歡哥哥……所以我不可以再去喜歡別人,別人也不可以喜歡我的。”他一邊說一邊無精打采地按着計數器,“如果阿誠還照樣喜歡我,我會變成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哦!”

說完他不再看我,視線轉向嵌有防彈玻璃的那棟樓,眼淚也跟着流了出來,但他臉上卻又出現了誰也無法改變的笑容,那笑遙遠至極。廣樹強壓着聲音哭泣着。

我側過身將這個十歲小鬼緊緊摟住,那身體單薄卻溫熱。計數器從廣樹的雙手裡滑落下來。我們就這樣抱着哭着。不然怎麼做呢?廣樹總歸是要回到父母身邊,繼續和分配、分類他的檔案生活在一起。我安慰道:

“廣樹,我明白。我不去喜歡你,但也不欺負你,我會永遠陪着你。因爲我們還要一起玩呢!”

廣樹嗚咽着點點頭。我拾起計數器放回他的小手裡。打開車門,站在路邊,廣樹低頭盯着自己的腳,運動帽的帶子晃了晃。

“以後能給阿誠打電話嗎?”

我點了下頭,不放心地問道:

“沒有忘記號碼吧?”

廣樹的臉頓時明朗起來。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y'S·Denny's·吉野家·麥當勞·SKYLARK·Miscer吉野家·GUSTO。只要我記過,這數字就會永遠留在腦子裡。”

聽完跟繞口令歌曲一般的電話號碼,我啓動車子,然後在一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來,廣樹站在樹蔭下朝我望來。我掏出PHS撥通雪倫吉村的電話。

“廣樹在公司後面,他哥哥拿着錢走了……”說完我毫不猶豫地掛斷。

不一會兒雪倫吉村從大樓裡衝出,跑過來緊緊抱住孤零零站在路上的廣樹。我這才悄然離去。

聖誕夜,我照常在晚上十一點鐘打烊。隨後便走出家門,穿過寒氣逼人的街道去往東池袋的Denny's。我發覺自己手中錢是越來越少了,那境況像《小氣財神》裡重新做人的斯科魯濟。我沒有打車,而是依靠雙腿前進。其實就是想對Zero One說聲聖誕快樂,更重要的是把雪倫吉村存了八個月的通告費給他。聽說即使是聖誕夜他也不會離開那裡,就自己默默地等待着神聖信息的到來。

深夜將至,我又去了很久沒在那裡出現過的Rasta Love。水泥箱裡的塗鴉比以往多了許多,漆黑的夜,閃爍的燈,使牆上的字好似螢火蟲般閃着、飛躍着。走進貴賓室包廂跟崇仔道了聲謝,同時把講好的錢放在桌上。崇仔用手指敲了敲,旁邊坐着的一個人拿起錢便走了出去。後來說到廣樹,崇仔嘿嘿一笑:

“把他送到總公司?想必多田一定會吃驚不小吧!對了,阿誠,廣樹那小傢伙說什麼麥當勞、Mister,那是什麼意思?”

“秘密。”我笑着說。

那是無人猜透的數字秘密,雖然我並不想探究如此深奧的秘密,不過,也許就像廣樹和Zero One所說的,這世界的一部分或許真的是由數字組成的。

那天夜裡,我和崇仔,還有其他G少年,我們一直喝酒直到天亮。兩個優秀的男人湊到一起總會遇到很多麻煩,不請自來的女人一個接着一個,雖然她們都將身體靠向崇仔,而不是我。不過沒關係,我的魅力可不是隨便就能被人看到的,得需要時間才行。

事後我又見了一次雪倫吉村,還吃了飯,爲的是跟她道歉,因爲廣樹的學費被花光了。沒想到她卻從容不迫地笑着跟我道謝。看來在金錢的態度上我們的區別還真大。在這期間有時我還會看到那個關於離婚的節目,仍能聽到年輕夫妻被狠批的話語,而當談到雪倫吉村的個人婚姻時,她會紅了眼眶,不過我並不知道那情感是真還是假。

自從和廣樹分開那天到過年,我們就沒再見過面,只是偶爾打個電話。有人說現在多田對廣樹的看管加緊了,不允許他到處亂跑。直到新的一年過了十多天後,我又在西口公園看到了他。那天,我在溫熱的長椅上聽着隨身聽曬着太陽,那小子忽然出現在廣場的另一頭。

依然是運動式安全帽、羽毛領風衣配牛仔褲,手肘和膝蓋戴着護具的裝扮。沒穿之前我們一起買的旱冰鞋,而是一如當初一小步一小步地穿越廣場,很謹慎地朝這邊走來。他的小手在計數器上飛快地運作着,那速度簡直可以和蜜蜂拍翅相提並論了。

在晴朗、安詳的天空下,我等待着一個人。他的速度緩慢至極,但確實是在向我走來。如此度過時光,感覺上去還不錯。雖說只是十分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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