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之眼

睜大雙眼看世界,不知你是否在水裡試過?

穿過晃動不安的透明**鏡面,一眼便見到扭曲變形的景色,或者光燦燦的藍天。聽上去很像是小笠原或馬爾代夫那種通篇藍色的旅遊圖冊介紹的地方吧?其實不是我說的是遊樂園和學校裡都有的二十五米的游泳池。

八月的陽光灑在游泳池的水面上,站在坑坑窪窪的水泥池底,屏住呼吸,兩眼注視着。一個小小的浪頭打來,打散了上面的光束,隨後又迅速聚合。游泳者展開宛如扇子的手腳,揮出千萬顆空氣粒子。要想消暑去熱,泡在水裡是最好不過的選擇,而且還避免了聞到消毒水的刺鼻味。也許從他們那個世界的角度來看,我們所在的世界跟他們眼中的眼前盡是美麗光線,萬物雖有些扭曲,卻充滿了魅力與迷惑的景象一模一樣。

生或死,僅隔着一層薄如線的水面。它就是一面波紋起伏的水的生死鏡,當把手浸進去,我們死了;當淌着水珠把手伸出,我們活了。就在那個夏日午後,這個遊戲被人們反覆進行着。

小時候我在水中曾仰望過這個世界,今年夏季我依然如此,擡眼便是黑漆、光禿的池袋夜空。那一刻,自身的死在我的腦中停留了片刻。

緊接着,我看到了水中之眼。那是一雙讓我永遠也無法忘記的眼睛,像海藻般搖動着的眼球透露出了他的絕望。他沉在鏡面下將永不能再浮出水面。

在悠盪的鏡面裡,他在這個世上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只有我。我們彼此凝視着,而他卻一點一點地沉沒了下去。我的表情經過水麪折射,不曉得在他眼中會變成什麼模樣。憤怒、憐憫、恐懼……或是,愛。

或許下次可以潛到池底,問問他的感受。

儘管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很清楚他會用什麼態度回答我。他比任何人都瞭解自己的魅力。他大概會害羞地笑一笑,微低着頭,然後用甜甜的聲音輕聲道:

“吶……吶,阿誠……”

只可惜我聽不到了,成了至今的遺憾。

那年八月,我第一次動起寫長篇的念頭。從我的實力來看,好比穿着夏威夷衫和涼鞋、不靠氧氣筒就想攀登喜馬拉雅山。有勇無謀至極。我在街頭流行雜誌連載的專欄是八張稿紙。那長度剛好夠你隨意看起,然後走進雜物四散、有點危險的小房間時,正好看完並且忘得一乾二淨。但是我卻漸漸無法滿足於那樣的長度。對高工畢業後纔對閱讀產生興趣的晚熟文字工作者而言,這可能是個奢望吧。

說是想寫長篇文章,卻又想不出應該寫點兒什麼,理不出半點頭緒來。之前那些東西都是來源於池袋街頭,要麼爾虞我詐,要麼碰巧遇到,雖說看上去比較新鮮,實際上題材都差不多。不像腔棘魚的沙西米,一端上桌能讓全世界的人都爲之驚歎。如果說寫什麼驚濤駭浪的故事,恐怕我不行。乾脆,既然寫不出人們不知道的事情,那就寫寫知道的吧。

這件事必須得轟動全國,還要發生在池袋街頭,而且還得關係到像我這樣的小鬼。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調查工作裡,寫出自己的文章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我想來想去,與上述條件完全符合的,只有一件。發生在我所住的西池袋旁邊,三年前的一件事。

東京都豐島區千早。 wωω●Tтkā n●c ○

聽到這個地方,想必有太多人塵封的記憶再次被打開了。

我輕易且草率地以爲自己對於悲慘的“千早女高中生監禁事件”一定會有點不錯的想法與作爲。我與主犯少年A和從犯少年B、C同歲,比他們手下的小弟還大幾歲。嗯,應該有點搞頭吧。

其實每個人對於別人都是一個問號,一個未解開的謎——同一個年齡段也好,年輕人也罷。以爲只要知道別人的年齡就能猜透別人的想法,這種想法本身就是錯誤的起點。蠢到了極點的年齡歧視。

吶,就算你自己也不一定完全瞭解你自己吧。

事情是這樣的。都立高中二年級學生牧野亞希在做完兼職工作的回家路上失蹤了,當時她十七歲。可能是看過了有那樣一張笑臉的漂亮女孩的照片,想到她的不幸遭遇,我纔會更加地感到痛心。那張照片中亞希穿着制服,彷彿是凝視了許久夏日的天空,閉上了眼睛,連眼瞼內側都被渲染成一片蔚藍色——就是這樣的一個透明女孩。

據說亞希在那個晴天,也就是七月最後一個禮拜六,在綠色大道的某家咖啡廳領到了當月不到四萬的報酬。因爲是暑假前夕,以前有過類似的有點零花錢的孩子在暑假前夕離家出走的案例,所以在亞希的父母因爲女兒第二天深夜都沒有回家而向池袋警署報案時,少年課也僅僅是按規定辦理了登記手續,並未對此展開深入的調查。都是暑假惹的禍啊!他們都以爲,要麼和男朋友吵架,要麼錢用光了,女兒自然會乖乖地回家。

但是,一個星期過去,不管勤儉的雙親再如何擔心,如何等待,亞希的影子沒見着,警方那邊也是杳無音信,學校對於亞希交友關係和男朋友的粗略調查也未起到任何的幫助。現在搞失蹤雖然不再流行,但失蹤人口的數量實際上也呈上升趨勢。事態如果沒有好轉,亞希不知道將成爲當年在池袋叢林失蹤的第幾個未成年少女。

兩週後的禮拜六,案情有了突破。山手通一輛時速略微超過五十公里限速的計程車撞到了一個突然從巷子裡衝出來的女孩子。據說那個女孩骨瘦如柴,幾乎**的身體外面只是罩着一件寬大的破爛T恤。在被救護車送往敬愛醫院後,女孩以蚊子般的微弱氣息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她父母的聯繫方式。

事件在被發現女孩異樣的醫生向警方通報後纔得到公開。在父母接到警方電話後趕到醫院之前,遍體鱗傷的亞希就走向了生命的盡頭。可憐的女孩頭蓋骨都破碎了,還是難以忍受飢餓,她最後的遺言是“對不起,請給我吃點東西”。

因爲池袋警署對亞希的死因表示懷疑,他們認爲亞希不僅是因爲交通事故的頭部挫傷而死,所以牧野亞希的屍體被送去司法解剖。

被害人在解剖時體重只有三十九公斤,而她在四月份學校體檢時的體重是四十七公斤。從此處完全可以得出她在失蹤的這兩個星期內體重減輕了近百分之二十的結論。一般情況下,同齡女孩的皮下脂肪厚度是一點五到兩公分,而被監禁後的亞希只有一公分。遺體的狀況很難判斷她過去兩個星期的進食情況,但有一點很明顯,她嚴重的營養失調雖然可能是重度運動障礙所引起的,但監禁他的少年絕對沒有讓她吃過一點東西。

除此之外,遺體全身都遍佈着毆打所導致的浮腫,除了身體右側的傷口出自交通事故外,這些浮腫所引起的外傷性休克都足以致命。被害人的**和肛門有多處裂傷。兩邊**和外性器都有深至真皮層的燙傷,**前端呈捲曲狀,由此斷定監禁被害人的少年們曾經焚燒過被害人的下體。

“凌虐致死”——簡直是殘忍之極!警方在當天便查出了那女孩被監禁的屋子——千早一丁目,那是二十年前售出的某住宅區的一角。一棟兩層樓的小建築,外面牆壁已變成土黃色,陰沉沉地立在狹窄的巷子底。

二樓有兩個房間,分別是六個榻榻米和四個半榻榻米大小。稍大的那個是小鬼們活動的場所,較小的那個則是監禁亞希的地方。我只要一想起三年前那兩個星期內在這房間裡發生的一切,心情就會很糟。明明是慘無人道的事情,我卻能很輕易地就想像它發生的過程,這不禁讓我自己都感覺不寒而慄。那些小鬼跟我完全不是同一類人,他們簡直就是畜牲!一想到這裡,我真的是沒有辦法再將自己置身事外。

二樓的黑暗,存在這裡每個人的心中。

正在我斷斷續續調查“千早女高中生監禁事件”的時候,今年七月的池袋街頭毫無懸念地又發生了一些麻煩事。不過,這麻煩事屬於別說舉國皆知、就連地方警察也被矇在鼓裡的事件。

哦,對了,你聽說過“成人派對”嗎?

失禮,以下內容低級。乖孩子請跳過不要看。

雖然沒有向警署或是衛生局提出申請,違法的“成人派對”卻是真切做到本壘的色情行業。它遍佈東京各地,最大宗的則是在包含巢鴨、大冢、池袋的豐島區這一帶。至於這地區具體有幾家不是很清楚,不過你只是隨便翻翻報紙就可以得出個大概的數字,少說也有二十家吧。“成人派對”的體制很簡單(特殊行業爲什麼都中意這個詞呢?),你可以在報紙的休閒版上發現諸如標題爲“池袋成人派對新開幕!小姐全是二十幾歲的妙齡少女!”的小廣告。這時你可以打一通電話過去,就會有接線生跟你詳細描述你應該如何到達目的地。從車站走幾分鐘後,你會站在一棟半新不舊,不高級也不低級的中型公寓模樣的建築面前。你先前已經知道了房間號碼,雖然別有用心但你還是儘量表現出一副平靜的神色,然後搭乘電梯直接到了派對房間。

“叮咚!”

按了門鈴的你通常會等上一會。因爲應門的男人或者女人應該不會那麼快就給你開門,警惕的他們會從門上小孔確認你不是便衣警察後方才准許你進去。你會先在玄關付錢,再去淋浴,接着換上你穿着感覺不怎麼愉快的賓館睡袍,至於你付的費用,則是依次數和時間來定的。

在腋下還是溼着的時候你就被移到客廳。“成人派對”歡迎你。你會覺得這客廳很像混浴三溫暖的等候室。大致上你可以看到擺放着幾樣小菜和乾果的矮茶几,周圍坐着幾名男女。這裡的女人有二十幾歲的,也有三十幾歲的(在所謂的熟女專賣店裡甚至有六十幾歲和七十幾歲的)。

你在品嚐過一口兌了水的烏龍茶或是威士忌後,對你身旁的近三十歲的女人(看起來呆笨且已經稱不上是豐滿的發福女人)使個眼色,她會很配合地朝你點點頭,然後起身隨你一起穿過通往寢室的房門。你會隔着廉價的門窗聽到男人和女人的呻吟——活色生香的聲音而不是成人錄影帶。房間裡面應該鋪着幾牀棉被,用來間隔的紗簾子像是浮動的蟬翼。

裡面會發生些什麼?請充分發揮各自的想像吧。

在這裡如果你和客人發生爭執是沒有辦法報警的,因爲“成人派對”本身就不合法。所以如果不是幫派的直營店,就一定得向某個組織繳保護費。

經營者肯定是賺瘋了。男人們一般都會抵達本壘。女人們就算未與客人單獨開房也照樣可以賺錢。幾乎沒有客人鬧事,黑道也樂得輕鬆。這樣想來,這體制真是方便至極!可是,今年夏天池袋這方便平靜的體制卻被一幫傢伙破壞了。

搶走被禁行業本不該有的營業收入的四人組。

終結派對的死敵。

進入暑假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我在照看店面的時候接到了猴子的電話。

“喂,阿誠,我是猴子。你在幹什麼呢?”

猴子的原名是齊藤富士男——我的國中同學,以前是個受人欺凌的矮子,現在則是黑道羽澤組的年輕新星。

我如實告訴他:看街。傍晚時分沒什麼醉客,生意清淡。這個時候我通常都是站在我家店裡往外“觀賞”西一番街上的行人。

“噢。那今天晚上我們見個面吧?”

猴子的聲音聽起來難得的認真。

“行。”

“你還記得那次和我們老大見面的那家店嗎?一年前。”

“記得。”那家店建在南池袋本立寺的旁邊,高級俱樂部林立的大樓。自從那次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

“那麼晚上十點你準時過來吧。你死黨安藤和我們老大也會在。”

如果崇仔也露臉的話,那肯定和G少年有關,就在我要問是什麼事時,急躁的猴子把電話掛了。

我只好馬上打電話給國王。接電話的沒多問就把電話轉給了崇仔,聽聲音代接電話的與之前的不是一個人。

“崇仔那裡代接電話的究竟有多少人啊?”

安藤崇——池袋的街頭霸王,哼笑幾聲後似乎用鼻子回答我:“可能比你交往的女人要多些吧。”

膚淺的國王怎能明白我到底有多受歡迎?

“對了,今晚羽澤組找我們有什麼事嗎?”

“和你我沒什麼關係。你聽過派對終結者的傳言了吧?”崇仔短促地笑了幾聲。

“聽過。”

你如果能堅持每天到池袋街頭報到,就算不願意也都會對街頭巷尾的那些傳說了如指掌。現在,在小鬼間肆意流行的傳說正是連黑道都不放在眼角的派對終結者。崇仔笑着對我說着:

“昨晚,在關西派的地盤上,北冢家的派對遭遇了第四次襲擊。加上之前羽澤組和豐島開發的三次襲擊,池袋三大勢力的店都遭受了襲擊,錢財也被一搶而空。他們現在肯定是顏面掃地啊。”

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很愉快。

“這和G少年沒關係嗎?”

“當然。如果有人做了什麼事,一定會有風吹草動。我們和那些幫派雖然是在同一條道上混,但是我這邊的人馬是乾淨的,地盤也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池袋的灰色地帶和全黑地帶之間很少故意找碴,因爲他們實力相當。許多組織共同存在着,真忍不住的時候,也還有好幾處避難所。

“瞭解。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挖出派對終結者。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所以纔想撒大網捕魚。”

“對。對G少年來說,純粹是生意上的交往關係。我會在會前十五分鐘派車過去接你的,你就順便吧。”

“謝啦。晚上見。”

在我結束一天的看店工作後,大概晚上九點四十五分的時候,我在汗溼的T恤外面套上一件尼龍連帽外套後,便鑽進了G少年全新的米黃色馬自達MPV。爲什麼我的錢包總空無分文,而這些小鬼卻是這麼有錢?

小貨車在綠色大道右拐的瞬間,我看見了牧野亞希曾經打工的那間咖啡屋。不知道爲什麼客人全是女性。車子把我載到本立寺的盡頭,在我開門下車後,盛夏時分依舊戴着紅黃糠三色針織帽的G少年從後視鏡看看我,朝我點頭致意。我來到那棟水泥斑駁的大樓前,看看手錶:九點五十五分。我應該是沒有遲到。搭乘的電梯貼滿鏡子,與一年前一模一樣,四個小角落的小型水晶燈搖晃着的玻璃淚珠各有一百滴,粘了薄薄的一層灰。

電梯門一開,映入眼簾的是道上的兄弟們,一個個都氣勢洶洶地瞪着彼此,似乎誰也不服誰,擠滿了狹窄的空間。電梯此時就像是一個等着餵食的鯊魚池。我站在門前的時候,其中一位立刻警覺地問道:

“什麼人?”

“真島誠。羽澤辰樹先生約了我。”

我看都沒看鯊魚男的眼睛,恐怕會被他的低能所傳染。

“進去吧。”

他尖尖的下巴朝店內一撇,又迴歸到了那個鯊魚池,對我興趣全失。我扭開反射着鈍光的黃銅門把手,走進店內。和一年前一模一樣。暗紅色的地毯上間隔地擺放着紅色的圓沙發。入口附近有三班人馬。左邊吧檯的兩側和右邊的包廂。四五個人組成的小團體彼此隔着不遠的距離互相牽制着。他們都是資格較老的鯊魚師兄。我踏着暗紅色的地毯朝店裡面走去,人馬一下子散開。

崇仔和三巨頭分別坐在排在一起的兩張圓形沙發上。三巨頭的臉在鑲嵌在天花板上的壁燈的照射下各自形成不同的陰影,彷彿是雕塑出來的。關東贊和會羽澤組的組長羽澤辰樹,豐島開發社社長田三毅夫,以及一個從未謀面的有着大大圓圓鼻子、目光炯炯有神的男人。可能是關西派的有來頭的人物。

羽澤辰樹在我走進光圈時,嘴角微揚地對我說:

“聽說你幫了喜代治一個大忙。”

“嗯。”我點點頭。多田三毅夫不緊不慢地說道:

“關於我兒子的事。我也欠你一個人情。”

目光炯炯的男人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珠子幾乎接近正圓形。這傢伙什麼來頭,當自己是西川潔啊。羽澤辰樹以乾枯的聲音爲我倆互相介紹着:

“真島誠先生的名氣在池袋可是不小。這位是聖玉社的裡見裕造先生。”

大眼睛男人只是默默地向我點了下頭。多田三毅夫在我坐到崇仔身邊後輕輕地咳一聲,說道:

“我們開門見山吧,爲了節省大家的時間。想必大家都聽說過派對終結者的事。我們要想辦法讓他們爲自己的行爲付出點代價。必須挫挫他們的銳氣了。”

話音剛落,三巨頭的臉馬上陰沉下來,氣氛也一下子凝重起來,不禁讓人想打個寒戰。這些傢伙到底是誰,竟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Party Crusher,確實具有形成傳說的能耐。

“我們想借助真島先生和安藤先生的個人力量。因爲這件事無論如何也不能交給警方來處理,它本身就是見不得光的。”負責發言的似乎是多田。羽澤和裡見仍然只是點頭附和,一言不發。“我沒有問題,不過找我和安藤的原因是?”

“派對的門房看到終結者的臉了。聽說是年輕的小鬼。那個不是歸你們管的嗎?”

崇仔看看我,他的冰冷聲音飄進耳朵:

“G少年的報酬呢?”

巨頭們互相交換眼光。

“三百萬怎麼樣?”

崇仔本來就不是那麼愛錢的人,他點了點頭。不僅有三百萬的報酬,還有賣給三巨頭的人情,這筆買賣只賺不虧。但是不論怎樣划算都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不是G少年的成員,也不關心那筆報酬。這一點我得先講清楚。”

多田臉上閃現不可思議的神情。

“你想要別的報酬?”

“不是。我不要錢。我只希望能夠足夠自由地行動,我不想要你們組織或是G少年的成員跟着我。”

他們的視線齊刷刷地射向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我覺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塊肥肉卻掉進了鯊魚池子裡。崇仔幫着我說話:

“阿誠固然孤僻,但是他要是退出的話,剛纔的談判也沒有意義了。作爲G少年的軍師,大家應該也知道,他有他自己獨有的嗅覺。”

崇仔邊說邊神情愉悅地瞄着我。三巨頭以眼神交換着意見。羽澤辰樹動動他的鷹鉤鼻子,語氣緩和地問道:

“怎麼樣?要不要在這個年輕人身上下賭注?”

多田點頭表示同意。輪廓酷似銅像的裡見終於開口。他乾澀的暗紅色嘴脣上覆着一層像冰箱深處的鱈魚子般的粘膜。

“就照二位的意思吧。不過我有一個條件,由於對方是手段非常殘暴的派對終結者,他們肯定是團體行動,爲了保證真島先生的安全,我想派一位保鏢隨時保護先生的生命安全,可以嗎?”

裡見在說話時一雙眼睛沒離開過我,眼神步步逼近,像是在給我威脅:你小子若不要命,膽敢說三道四的話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沒問題。”

不過是區區一個保鏢,我隨時都可以在池袋的某個街頭把他甩掉。我想他們也不會派出多高明的保鏢來對付我這樣的小鬼。

“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就拜託你們了,我們還有別的事。”

多田簡潔地說着,然後看看我們,又看看出口,明顯在暗示着我們可以退下了。我和崇仔輕輕致意後,不慌不忙地甩開道上兄弟們的視線,慢慢離開了俱樂部。

令人恐懼的事情啊。我是死也做不了水族館的飼養員的。

走出電梯迎面看到一輛四輪驅動的奔馳車。一個和先前不同的G少年司機立刻爲我們開門。

“上車吧,我也有事情和你談。”

俱樂部裡說話冰冷的崇仔此刻的聲音恢復了一絲溫熱,讓人感到不安。奔馳車載着我們駛進本立寺境內的樹林,時值七月,透過乾淨的玻璃車窗可以看到樹林隨風搖晃着,夏天夜晚鮮明的綠意留駐眼底。

“阿誠應該知道前天的事吧,那個Killers小組?”

殺手小組嗎?很像G少年小組的名字啊。去年的絞殺魔行動中發現白癡麻醉醫生的就是那個小組的成員。

“嗯,繼續說。”

“池袋G少年中屈指可數的格鬥派,也就是Killers小組被暗算了。”

從崇仔的描述中我大概可以想像Killers小組五名成員被襲擊的情景。禮拜三傍晚時分,Killers的本田SMX停在WAVE店前面不遠的明治通,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坐在車裡的五名成員被人拽出來,在大街上遭遇鐵棒噼裡啪啦的痛扁。本田車也像高爾夫球一樣被鐵棒蹂躪得形成一個又一個凹陷。

“是在絞殺魔行動中立下汗馬功勞的那傢伙嗎?”

“義和?他現在住院了,被一個戴着黑色套頭帽的四人組襲擊,兩邊的鎖骨全部碎裂。”

“原來是這樣。”

奔馳車在雜司谷墓地周邊慢慢兜着圈子。崇仔用鼻子哼笑:

“什麼原來是這樣啊。你來之前多田老頭子說了一點關於派對終結者的事情。聽說戴着黑色套頭帽的那個四人組也偷襲了老頭子們的應召站。”

我陷入沉默。墓園水泥圍牆裡的那些看似冰冷的墓碑的頂端,偶爾會從牆裡探出來。

“既敢擋了黑道大哥們的財路,又敢在大白天襲擊G少年的小組,這樣猖狂的四人組,過不了多久就應該在池袋街頭滿街亂跑了吧?那時,池袋街頭到處都是戴着黑色套頭帽的小傢伙。他們既是黑道的死敵,也是G少年要追殺的倒黴蛋。”

崇仔低低地說:

“阿誠,你不是G少年的人。這事不勉強你。這次我只是以朋友的名義來請求你幫忙,並且請求你認真對待此事,不是開玩笑,也不只是向黑道大哥們敷衍交差而已。”

我驚訝地看着視線仍停留在窗外的崇仔。就連司機也從駕駛座露出他的肩線表示他的訝異。G少年小組的老大居然也會這樣拜託別人,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過了好久我才聽到我的聲音說:

“你放心,我會盡我的全力。但是如果G少年抓到了派對終結者,你怎麼辦?”

崇仔從窗外拉回視線,帶着淺淺的笑意對我說:

“當然是狠狠教訓一頓。不過,要是讓組織那邊的人先抓到派對終結者,後果更不堪設想,我是無所謂的,但那會是你這個和平主義者最不願看到的——某座山裡可能會多出幾個墳墓。”

我的視線順着崇仔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從奔馳車的右邊一直延伸出去的土牆總是一片灰色。崇仔對我笑笑,是那種讓池袋千萬美少女瘋狂的甜蜜微笑。

連派對終結者們自己也不在乎要付出的生命,我爲什麼要費心思來保護?甚至他們的來歷我也一無所知。雖然奔馳車裡的冷氣充分釋放着,但我仍然感到一股無名的火氣涌上心頭。

“我在西口公園下。”

我有些憤憤不平。崇仔似乎發覺:

“別太認真。阿誠可是個天真的人啊。”

就算那樣,我依舊感到一些鬱鬱寡歡。

反正我回家也睡不着覺,索性就在西口公園的長椅上坐一會,使自己的頭腦冷靜下來。可能是暑假的原因,都夜晚十一點了,圓形廣場上的男男女女還像蛾子一樣到處亂飛,不過同真正的蛾子不一樣,他們要躲開明晃晃的路燈。我敞開心胸盡情地享受着夏日夜晚美好的光景,呼吸着夜晚的空氣。對於在這條街上長大的我來說,這是最好的放鬆方式。壓力不會在大自然的懷抱中撐過一個小時。

十一點半正當我準備回家的時候,PHS響了。

“喂,我是真島誠。”

電話那頭是一個少年怯生生的聲音:

“那個,語音信箱的留言……白天……那個,我收到了。”

那個下午,我嘗試聯繫到少年E,他是“千早女高中生監禁事件”的從犯,令人驚異的是,他是牧野亞希的親弟弟——牧野溫,比她小三歲。據說是因爲受到主犯A的威脅而加入的。小溫不堪忍受長達一個小時的拳打腳踢,幫A少年把姐姐引到那個地獄般的四個半榻榻米的房間。哎,悲哀而軟弱的十四歲。正因如此,他沒有被送往少年教導所,而只是被判保護管教的處分。

“噢,突然給你打電話我也十分抱歉。我叫真島誠,非全職的雜誌專欄記者。”

我聽見電話那邊像颱風一樣紊亂的呼吸聲。

“是,我看過你的專欄‘Str Be’,那個……我知道你,在G少年的集會上也見到過你,那個,我很敬佩你,那個……”

話音被風切斷,帶走了。我的男性粉絲比較多,這點和崇仔有所不同。

“謝謝,因爲我馬上要寫的一本書,有關監禁事件的,所以我想找你瞭解一些情況。你是否願意幫忙呢?可能那會讓你想起不愉快的過去。”

“行,可以……那個,我很願意,只要你不嫌棄……”

我們約好了第二天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同時調查派對終結者和監禁事件似乎應該很困難,但不知何故在這種手忙腳亂的時候,事情發展得總是特別順利。

截稿日啦,年終總結啦,卡在一起,我真是天生勞苦奔波命。

第二天早上,從市場回來的我把大概四百公斤的二十個貨箱從DATSUN運到店內,正想休息一下,靠在店前的欄杆上很久的陌生中年男人向我走來。

“你就是真島誠先生吧。”

那人身高和我差不多,渾圓的體型讓人印象深刻。肩膀和胸膛像是穿上盔甲般厚實而渾圓,凸起的肚子好像吞進了一顆超級大型的西瓜。POLO衫第一顆釦子解開着,露出胸口,脖子上掛着一條和胸毛纏繞在一起的金項鍊。額頭的髮際線靠後,臉上出現爲難的表情。

“你是?”

中年男人看起來感到更加困惑。他東張西望,看看西一番街周圍的動靜,似乎想找些什麼似的,然後以沾滿脂肪似的渾厚聲音說:

“皆川。大家都叫我肉販,隨你叫哪一個。聖玉社的裡見先生派我保護你,從今天起我將和你一起行動。”

皆川書店是我家斜對面的色情書刊兼成人錄影帶商店。路邊有塊很大的招牌。他似乎不願人知道他的本名,但我決定不去戳中年男人的痛處。

“明白了。是來當我保鏢的,你也是組裡的人嗎?”

皆川搖頭否認,汗珠從鬢角滴落。

“不是。我跟聖玉社沒有任何關係。”

在日本,自由接案子的保鏢行業可能成立嗎?我回家開店,而皆川繼續坐在欄杆上什麼不做地幹待着,似乎早已經習慣空等。二十分鐘後,我對他說:

“走吧。今天先去西口公園見一個人,然後再去調查第一家被搶的成人派對。”

在我們到達西口公園之前,皆川一直一聲不吭地跟在我的左後方。真是一段連身體都感覺僵硬的散步。

我打量環形廣場周圍一帶的長椅。上身穿着鬆垮條紋長袖T恤和橄欖綠的棉長褲的小鬼混在一堆外出午休的上班族和OL之中,顯得孤零零的。他跟照片上的牧野亞希長得一模一樣,以至於我一眼就認出了他。

我很討厭美少年之類的形容詞,大概是因爲我沒有受到過如此的稱讚,但是小溫的確是一個百分百的美少年。在我走近他的時候,他像彈簧一樣從長椅上站起,向我低下頭。他的腰間掛着一個發出一連串叮叮噹噹聲音的垂落至膝蓋的鎖鏈,串着諸如鑰匙、手機、兔尾巴之類不值錢的小東西。

近距離看到那張每個部位都完美無缺的臉時,我不禁暗自驚訝。與男女無關,雙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圓溜溜的眼珠子,挺直而秀氣的鼻子,瘦削的兩頰,以及精緻的尖下巴,還有那隨風飄散的自然捲曲的黑髮。然而,“漂亮”的小溫似乎有些不自在。他還是像上次與我講電話一樣怯生生地說:

“你好,那個,初次見面……那個,那個人是?”

他竭力不讓自己與我背後的皆川四目相對。

“噢,那個別管他。皆川先生,請你到旁邊的椅子上等一下,可以嗎?我想和他單獨談談,他和派對終結者沒有關係的。”

皆川眯着眼動也不動地盯着我和小溫,依言離開我們,走到輸油管似的不鏽鋼長椅上坐下。

我連忙從外套口袋裡掏出筆記本和Sliver Cross圓珠筆。

“你怎麼認識成瀨彰的?”

聽到這個名字,小溫立刻像膽怯的小狗一樣,打了個哆嗦。成瀨彰就是少年A的名字,也就是監禁事件的主犯。

小溫開始“那個那個”地述說着他的遭遇。那些個多餘的詞語我已經刪除,大家自己掂量着讀吧。

“我們在同一個地方長大,從小在一起玩。在我的記憶中,他脾氣很暴躁,從小就是孩子王。記得八歲那年,有一次我們一起在沙場玩,他爲了搶別人手中的玩具,曾用金屬球棒把一個年紀比他大的男生打得鮮血直流,後來被送往醫院。感覺那時的沙場就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簡略且重點地在筆記本上作着記錄,並適時地回答幾句。

“小時候啊,在我們這些夥伴之間,總覺得電玩或者漫畫裡死人是很帥的事情,也漸漸地以爲做壞事或者殘酷的事會很酷。”

小溫的睫毛沉沉地垂着,視線似乎飄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遙遠的,不同於現世的世界。

“一般來說,小學五六年級以後,就會覺得開槍射人或者用刀子殺人的想法都是很無知、很幼稚的。彰他們卻不是,他們認爲開槍射人會很帥,而且槍支越大越過癮。用刀子刺人、用炸彈炸人也都是讓他們感到興奮無比的事情。”

我絲毫不懷疑我能體會到那些小鬼們的心情。使壞,作惡,耍酷。看到風靡全世界的好萊塢電影就知道,正是因爲槍炮彈藥受到管制,好萊塢才賺外國人的錢賺到手軟。

“彰經常跟我們說,嗑藥、偷東西、扁人、不管是男生女生我們統統殺光,我們幹盡所有的壞事,出名了,我們就會比其他人都酷。”

無奈的故事。難道那件悲慘的監禁事件僅僅是兒時玩伴所憧憬的現實嗎?難道,整整兩個星期不斷地對十七歲的高中女生進行施暴和毆打,僅僅是因爲這樣很酷?

主犯成瀨彰被叛未成年搶劫、非法監禁和傷害等罪名,算是非常幸運了,僅僅只是送進少年教輔院,關個三年就算了結。因爲,致命的關鍵是那輛計程車,亞希是死於交通事故。我揚起頭。

“那麼,彰他們對亞希施暴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小溫似乎有些生氣。他第一次擡起頭,筆直的眼神望着我,低沉地說:

“我躲在隔壁房間的角落裡,捂着耳朵,閉着眼睛大叫,叫個不停。就算是拿杯水給我姐姐喝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了。我不敢阻止他們。”

但是,被監禁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姐姐。這樣還能說自己無能爲力嗎?

彰在讀國中以後就開始逼迫我用嘴巴服侍他。姐姐在被監禁的那兩個星期裡也是如此。他說想雜交,所以他們幾個就輪番侵犯我的姐姐。

小溫擡起他玫瑰色的面龐,睫毛已經沾滿淚水,以絕望的眼神望向我。

我無言地搖頭。我很想阻止他說這些足以刺穿自己心臟的滴着鮮血的話語。我也只是一個路過的寫者而已。

小溫開始俯下身子無聲地哭泣。褪色的棉長褲的大腿部分,滲出一點一點的深綠。

七月底的午間,即使是在樹蔭底下,氣溫也超過了三十度,我卻感到一絲涼意。小溫的遭遇讓我從心底感到一陣寒慄。整整十五分鐘,我一直默默地坐在小溫身邊。

哭了許久的小溫擡起頭,以一種雨過天晴的神情看着我。我們約好了下次見面然後在西口公園道別。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心急劇地跳動,我招呼坐在長椅上許久的皆川,示意該走了。

大樓之間的天空散佈着積雨雲。我們穿過廣場去JR池袋站。下一站的目的地是據說在衆多的成人派對中風格相當凸顯的一家派對。在池袋二丁目賓館街的某一幢公寓樓。

它的風格特殊之處在於那是家專門的殘障派對店,聽說在猴子所管轄的羽澤系列店裡頭,營業額經常居首位。不過殘障的是店裡的小姐,不是客人。

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方面的興趣也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公寓給人一種中古世紀的感覺,白瓷磚已經變成黃色,屋齡少說也有十年。一樓是那種已經過時的咖啡館,慢悠悠且搖晃劇烈的電梯依舊還是那種老式需要手動的操作盤,電梯裡的地毯粘滿污漬,像地球表層一般沉重,或許也是因爲它載滿了太多男人的慾望。

我和皆川走進六樓安靜異常的貼着塑膠瓷磚的長廊,半個人影都沒有看到。六零三室前連門牌都沒有。我按下門鈴。

“喂。”

中年商人的聲音。

“我是來調查某件事的,羽澤組的人應該先前通知過了。”

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了門鏈被打開的聲音。

“請進。”

門被打開。一個穿白襯衫和黑色薄羊毛褲的中年男人,油頭粉面。走進玄關,六個榻榻米大的飯廳映入眼簾,飯廳鋪着木地板,廉價的簾子把飯廳和裡間隔開,看不到裡面的客人和小姐,但簾子卻隔不斷蜜妮之類的沐浴乳味道。那男人從餐檯的抽屜裡拿出一本小冊子,鑽進簾子向着裡屋說道:

“圓圓,你留意一下電話,我要出去一下,麻煩了。”

“來——了。”

伴着聲音,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就是圓圓。很年輕的女人,穿着二手的T恤和毛邊向外翹起的超短牛仔熱褲。胸部呼之欲出,簡直可以拿去當保齡球。我覺得她這身裝扮更適合在P’Praco百貨公司出現。圓圓向我們點頭問好。我點點頭隨着男人離開玄關,來到一樓的咖啡廳。我在電梯中絞盡腦汁想不明白。

究竟圓圓哪裡殘障了?

我與店裡的男人面對面坐着,中間放着三杯冰咖啡。在沒有作自我介紹前,我開門見山地直接詢問七月二十日發生的襲擊案。男人疲倦地翻開Kokuyo牌子的記事本,一直到十天前的頁數。那裡記錄着客人們的姓名和進出場時間。鉛筆字寫的慾望就佔了一頁半以上。

“那天啊,那幫搶匪來的時間大概是晚上十點多,客人數量大概是四十多人。當天的營業額完全都被搶走了。”

看到記事本上的名字,我眼睛一亮,男人卻搖搖頭。

“這不管用,因爲大家用的都是假名字。”

“但是,搶匪假扮的客人應該是最後的客人吧,他們用的是什麼名字?”

男人看着記事本上最後的一行。“岡野”,但沒有進場的時間。

“長得什麼樣?”

男人喝一口冰咖啡後說道:

“不長不短的茶色頭髮,一張馬臉。個子應該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吧,感覺很高。那天他說是看到了報紙的小廣告,就從池袋站南口用公共電話打來的。我照舊告訴了他怎麼來這公寓。在我打開大門的一瞬間他們就衝進來了。”

四人組揚長而去之後,男人即刻通知羽澤組,小嘍囉們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才趕到。他們向客人道完歉後立刻關門。本來派對就只營業到末班電車的時間,那時離打烊也不過一個小時。男人喃喃自語道:

“繳了保護費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啊。池袋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啊?”

“岡野大概多少歲?”

男人看了我許久:

“這個……和你差不多吧。”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繼續待在咖啡廳。我向男人提出請當天排班小姐下樓的請求。然後對像石頭一樣坐在我旁邊的皆川說:

“剛纔他說的話,你覺得怎麼樣?”

皆川搖了搖他那頭髮稀疏的頭。

“說不準。如果只是短短的兩分鐘,組裡的人都無處下手吧。找不找得到犯人和我沒什麼關係吧,我只是暫時被僱傭,半個月而已,而這是你的工作。”

皆川不知爲何看起來心情似乎大好。說不定他是一個很愛說話的人。他伸手從桌子底下摸出一本幾個星期前的八卦雜誌,然後在那裡噼裡啪啦地翻着。那本雜誌看上去不新不舊,有些孤獨的影子。

過了一會,兩個年輕女性的身影在咖啡廳鑲着藍玻璃的大門後面搖晃。圓圓和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那女人極其性感,穿着彈性料子的半透明緊身洋裝,超短的豹紋迷你裙,並且沒有穿胸罩。

圓圓有些緊張,怎麼看她都不像是賣淫的女人。她們坐進我們這邊的座位,那個女人倒是滿臉的笑容。

“圓圓是吧?那這位是?”

“琉香,她耳朵聽不見。你如果有問題要問她,我可以用手語幫你翻譯。”圓圓代替那個女人回答道。

琉香點了點頭,笑了。倘若沒人告訴我說她是殘障,我想僅憑肉眼我真的無法辨別得出。緊實的**,宛如中長跑運動員般的手腳。我問道:

“店裡的情況如何?”

琉香保養得很好的雙手在我面前舞動着,像是一隻飛舞的蝴蝶,一朵黎明時盛開的花,或是一隻敲打老釘子的鐵錘。她之前好像能讀我的脣語。圓圓幫我翻譯道:

“這個店的客人比之前的那些溫和許多,收入也不錯。”

“這樣啊。還有其他的殘障者嗎?”

圓圓苦笑道:

“你和頭次來店裡的客人一樣,都會問這樣的問題。眼睛有障礙和行動不便的人這裡都有。”

仔細想想,這也沒什麼不對,殘障人士也有戀愛、婚姻的權利,甚至外遇。她們當然也有選擇做妓女的自由。

“那圓圓你的身體也有殘障嗎?”

“猜錯了。我只是有空的時候來這裡上班,因爲離鄉背井在這裡念大學,籌生活費和學費很不容易。我讀的是社會福,所以也會偶爾擔任這些小姐們的義工。”

像個調皮的孩子一般的圓圓彎起嘴角,還一邊比畫着手語。

“並且,**也是我的特長呢,我也不討厭這個工作呢。”

所以一天陪二十個男人睡覺也不討厭嗎?工作可沒有那麼輕鬆。

“你還記得被搶劫那天的情況嗎?”

“被組裡的人問過好多次了,該說的都告訴他們了啊。”

圓圓擡頭望着天花板說道。

我早已經整理好三方組織給我的那些資料。琉香死死地盯着皆川交叉着的肩膀。她注意到皆川強壯的手臂上頭許多不遜於舊桌面的舊傷疤。然後開始敲敲桌子,比畫手語。

“她說想起一件事情。第一個進場的男人沒有戴套頭帽,左邊手腕內側……等等。”

兩個女人的四隻纖纖玉手像互相觸碰觸角和翅膀的昆蟲一般,以驚人的速度在我眼前快速地交換着信息,感覺像是會隨時灑下絢爛的鱗粉。終於,圓圓開口了。

“琉香姐說她看到的是一個有五個煙疤組成的五角形狀的燙傷,像是某種刺青。”

他們居然在身上留下這樣的無聊標記,這讓我想起好萊塢動作片裡看到的五角大樓,越來越像本人管轄範圍內的小鬼們。我隨口問圓圓:

“今天你幾點下班?”

圓圓詫異地望着我。琉香用手肘撞她,壞壞地一笑,然後似乎用我看不懂的手勢開我的玩笑。

“琉香剛剛說什麼了?”

圓圓的臉頰一片緋紅。

“她說你在泡我呢。還說你並不壞。”

我對着琉香比畫了一個叉。我想這個她應該會看懂。

“可惜她也猜錯了。因爲我們即將要去金髮小姐專門店,那裡的小姐都是講英語的哥倫比亞人,所以想讓你這個應該會懂英語的大學生幫幫忙。”

我和皆川對英語都是一竅不通。琉香又舞動她的手掌。圓圓解釋道:

“琉香姐覺得那應該很有趣,所以讓我和你一起去。她是橫濱人,這個表示‘呀’的手語是她自創的。”

圓圓邊說邊比畫給我看,她大拇指的關節迅速地彎了兩次,就像按自動鉛筆的筆芯似的。我瞪大眼睛看着琉香,對着她在嘴邊比畫流口水的手勢,以此表示我對她的“敬佩”。

(琉香姐,你真是太酷了!)

不知她看懂了沒有,反正我是這樣想的。圓圓一直笑着,也沒有幫我翻譯。

因爲店裡白天沒多少客人,小姐的人數已經足夠,所以圓圓願意協助我們的調查。回店十分鐘後她下樓,然後我們一起上了一輛計程車。第二家被搶的是屬於豐島開發的店——隔壁的金髮專門派對。哎,人們的慾望千奇百怪,無止無盡,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將來會出現一個動物占卜的綿羊派對呢。

我們在JR大冢站南口下車。在站前打完電話後,順着電車的鐵軌爬了四分鐘的緩坡,最後出現在一棟只能以恐怖來形容的舊公寓面前。這是一棟等着被拆毀的四層樓,沒有電梯。我瞄一眼這公寓就想掉頭消失。估計來這裡的只有常客了,不然怎麼忍受這惡劣的環境——逃生梯的轉角堆滿塑料垃圾袋和沾滿灰塵的過期雜誌。我們艱難地爬上頂層,汗如雨滴。我按下了僅有的一扇油漆門的門鈴。

門一開,兩隻目光極其兇狠的鯊魚立在那裡。那樣子一看便知是黑道中人,恐怕就算是那裡的常客看了這副模樣也會考慮究竟要不要進去。狹窄的走廊盡頭聚着一羣輩分較高的鯊魚。

“我們已經跟社長報告過了,因爲這家店的社長還在住院,我們當天也不在場。可能幫上你的都寫在紙上了。”

還是組織之前給我的那份倒黴報告嗎?據說住院的店長右肩膀被警棍擊傷以至於骨頭都碎了。我們在玄關說話的時候,一個外國男人越過我的頭頂對裡屋的男人說:

“你好。瑪麗亞·露易絲在嗎?”

我回頭一看——身高將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壯漢。雖稱不上**,但卻有着西方人才有的厚實上身。簡直就是帥哥,皮膚呈褐色,濃密的鬍子,上身穿着一件美國西部那種鑲有細流蘇的棉布襯衫。我接着問店裡的男人:

“我想找被搶那天在場的小姐們問問情況。”

“嘿,你小子別擋着啊,瑪麗亞,快給我出來!”

外國男人在我身後不耐煩地叫着,完全不理會正在說正事的我們。他不停地看着他毛茸茸手腕上的那塊閃亮的金錶,甩甩手腕外側更加閃亮的金鐲子。下午三點鐘,這個時間多半是來接約好的小姐的。

原本就擠滿我、皆川和圓圓,這時又新加這一位壯漢,狹窄而骯髒的走廊頓時變得更加的擁擠。我竭力保持和善的笑容,對外國男人說道:

“對不起。我們正在談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安靜一點?你的瑪麗亞小姐會準時出來的,用不着大吵大鬧。”

我不知道外國男人爲何要發這麼大的火。他立刻像唸咒語般從嘴裡跳出一連串我聽不懂的鳥語,面目猙獰地看着我,手已經向我襲來。頓時好像有一陣熱風吹過我的左手。

就是那樣的感覺——冒着炎炎夏日的當天陽光行走在路上,突然當你經過某棟大樓的轉角處時,頓時會感覺一股熱風撲面襲來。變幻莫測的大樓間隙風。皆川強壯的身體立馬像充氣球一樣迅速膨脹。動作快得比得上電影裡的快鏡頭。他迅速地捲起他手中那本舊八卦雜誌,緊緊握住的同時朝小白臉的肚子上狠狠一頂。小白臉的身體立刻變成一個V字形狀,接下來他的頭又遭遇雜誌的一陣猛敲。

然後以讓豐島開發的年輕鯊魚們目瞪口呆的速度,用不到十秒鐘時間的驚人快動作解開了橫躺在走廊上的小白臉的皮帶,把他的雙手反綁起來。

在以腕力自居的小白臉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時,他已經躺在走廊下水道旁邊,腦瓜不清醒地流淌着口水。專業保鏢就是這樣吧。該出手時就出手。就算沒有刀子,僅僅是拿本雜誌來當武器,他也會全力以赴。要不就乾脆撒手不理。皆川的舉動着實讓我體會到那種瞬間燃燒的鋼鐵般的意志。

我們在樓梯空地上向哥倫比亞裔的妓女調查情況,圓圓的英語雖然說得不盡如人意,不過還好妓女也是半斤八兩,再加上妓女不知哪來的本事,似乎看出圓圓是同道中人,她們的溝通倒是暢快。不過,我看上去也不像是警察或者境管局的官員就是了。

另外一個情報來自一個豐滿到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女人。褐色背心和拳擊手服裝那樣面料的短褲。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可以隨着呼吸搖晃的胸部。

當我問到五角形燙傷的時候,那女人馬上回答:西、西。

“被搶的前一天,有個上門的年輕小子左邊手腕上也有那樣的標記。我問他爲什麼,他說只是好玩而已。”

“年齡和身高?”

“我分不太清日本人的年齡,不過他剃着光頭,應該很年輕。身高和那個人差不多。”染了一頭金髮的女人指指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的皆川。看來,除了第一次的小鬼岡野外,還有別的小鬼。並且,他們早已做過充分的準備,不是那種腦袋單純的拼命小鬼,計劃得倒是挺詳密。

連續四次都那麼僥倖,這種情況在池袋是不會出現的。

疲倦的我們搭乘計程車回池袋車站,坐在車裡一言不發。玻璃窗外的天空一片被夕陽暈染的紅色。已經是傍晚時分,太陽正漸漸地落山,夕陽的光線射得人似乎睜不開眼睛。這個時候,PHS響了。

“喂。”

“我崇仔。調查怎樣了?”

難道是我多心了嗎?G少年老大的聲音感覺比平常還要冰冷。我支着手機靠在後座的車門上,這段時間經常坐計程車,雖然我沒要報酬,這筆開銷還是可以向組裡報銷的,——包一天的車得了。

“發現了一條線索。”

“說。”

我告訴他派對終結者的那幫小鬼們想得很周到,計劃周密,行動的前一天還派人到店裡去偵查。他們的手法乾淨利落,行動前後不到兩分鐘。他們的手腕上都有五角形燙傷的標記。崇仔只是發出帶着寒意的應和聲。我問道:

“你那邊的情況怎麼樣呢?”

每當崇仔用鼻子哼笑的時候我就有一股不祥之感。

“我這邊的Rasta Love有人縱火。白天沒人的時候,哪個不知名的蠢貨把汽油從門縫裡倒進去,點了火。”

Rasta Love是G少年管轄的俱樂部。那個蠢貨是向全池袋的小鬼們下戰書嗎?又是暗算Killers又是放火,看來他不光是不想在黑色地帶混,就連灰色地帶他也不想混了。他究竟想幹什麼?想像穿透大氣層的彗星一樣,在還沒到達地表之前就毀滅自己嗎?還是想以這樣的速度來射出沸騰的暴力碎片結束這一切呢?

依我之見,四人組這樣的有勇無謀和深謀遠慮似乎是有些矛盾。

我們在綠色大道上涌動的人潮中要解散的時候,圓圓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我餓了。阿誠同學不請我這個幫上大忙的人吃飯嗎?”

人潮中的不少上班族紛紛側目圓圓露出半個屁股的熱褲,然後像衝過岩石的激流一般給我們讓出一條道。

“你不用回店裡上班了嗎?”

“不回了。今天沒什麼心情了。嗯,皆川先生也餓了吧。”

圓圓說着就挽起了皆川滿是傷疤的粗壯手臂,上臂正好陷進圓圓的胸部。那**房看起來可憐巴巴,如果你剛好回憶起剛纔哥倫比亞籍妓女的會呼吸的胸部。皆川沒有理圓圓,只是對我說道:

“晚上一起吃吧,你一個人也挺無聊的。”

半天,神秘保鏢才冒出這樣一句話。

三月百貨後面的居酒屋是隻有當地人才知道的。店裡很髒,只有用塑膠板子拼成的櫃檯和兩張小桌子,老闆每天從築地批貨回來,每一片生魚片都有着金字塔那種尖利的斜邊。碟子慢慢進入超載狀態,皆川的吃相彷彿讓我看到他意志的另外一個境界,他的食慾真的是驚人,幾片生魚片夾在一起,送進口。我和圓圓則一邊喝着啤酒一邊吃着毛豆莢,淺綠色的毛豆莢確定一種夏天的感覺。我問了圓圓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圓圓,你將來打算幹什麼?”

圓圓大大咧咧地回答。

“可能做和我專業有關的工作吧。不過也說不定,畢竟我現在這樣賺錢太容易了。”

每天有五萬到十萬進賬,對於金錢的感覺自然會變遲鈍。

“因爲我一直不用繳稅,所以我把收入的百分之十都捐給了越南的失學兒童教育基金會。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光是我的那些錢居然可以供兩個半的孩子上小學。”

從成人派對那些老頭子身上得來的錢變成了越南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錢是沒有標記的。奇怪的不是圓圓,而是她以外的那些人。國稅局和警察居然對色情行業裡流通的這一大筆免稅鉅款裝聾作啞,可能對他們來說,見不得光的錢沒有出現在現實的世界裡,而是潛入地下,所以那根本算不上是錢。

在默默無聞地消滅掉整盤生魚片,同時啤酒杯見底後,皆川才滿足地擡起頭:

“這樣很好囉。我可是比較慘,讀書纔讀到國中。”

我又要了兩杯啤酒,接着問皆川:

“別人爲什麼會叫皆川先生肉販呢?”

皆川一臉茫然地說:

“我在國中畢業後,當學徒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肉鋪。所以……”

“噢。我還以爲是因爲你經常像剛剛那樣把人大卸八塊呢。”

皆川先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後突然冰雪融化般綻開笑臉。感覺像霧開雲散,突然萬里晴空。“與那個也不無關係。”

皆川的故事慢慢揭曉了。你得相信這世界就是有那麼悲慘的遭遇。不是我添油加醋,這回我只是靜靜地聽着。

皆川出生在一寧靜的海邊漁村。

“我爸爸是個窮漁夫,我家的七個孩子中我排行老二,所以唸完國中以後我就被趕出去掙錢養家餬口。就在隔壁的肉鋪裡當學徒。那時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負責開店門,白天看店,晚上關門之後就把第二天要賣的肉給整理出來。一百多斤的半頭牛倒掛在吊鉤上,然後用刀沿着它的筋脈剖開,把肋骨上的肉全部切下來,最後用棉線穿過肋骨和肉的間隙,把骨頭削下來。這個時候就會有噼裡啪啦的聲音。”

皆川邊說邊像琉香一樣用手勢不停地在我面前比畫着,彷彿那是必須用手來回憶的故事。

“肉

鋪分很多種,可是我那家店的老闆簡直是可惡至極。太吝嗇,以至於每年才發一次的獎金都像割他身上的肉一般捨不得。看我是學徒,他想盡一切辦法來折磨我,只要我不小心弄壞了他要賣的肉,他就會用刀柄狠命地敲打我的頭,直到敲出血,這樣他還不肯罷休。因爲血滴到肉上他又會因此而毒打我一頓。就這樣我忍受了兩年,就在第二年年底要發獎金的時候,他趁剁肉的機會把我的左手小指剁了個稀爛,我想他是想讓我知難而退,主動辭職好省了那筆年終獎金。不過後來我還是拿到了那份獎金。你看,現在我的小指都只能彎曲着,沒有辦法。”

“不過,我離開那家店的原因不是因爲這個。除夕那天晚上,當我順利地拿到年終獎金收拾好行囊準備回家的時候,那喝得醉醺醺的那老傢伙剛好回家。他因爲我沒有大掃除而對我一陣拳打腳踢。我只能抱着頭不吭聲。那老傢伙既不賭錢也不玩女人,可是脾氣硬得很,全都發泄在我身上了。回到家,我喝完一碗粥休息了一下,起來後準備看紅白大戰的時候,我發現右眼根本一片漆黑,紅白大戰裡櫻田淳子的動作一點都看不清楚。我立馬衝到鏡子前,看見自己的眼球充血充得像要噴炸一般恐怖。我腦子裡不斷縈繞着一句話。我二話不說向我工作的那家肉鋪走去。”

這時,我和圓圓都屏住了呼吸。的確,皆川的右眼到現在看起來也混濁不清,他抖動的雙腿似乎無法安靜下來。一口氣喝下半杯啤酒,他繼續說道:

“該死的打爛了我的眼睛,那混球打爛了我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白天小溫對我說的話:作惡、使壞是一件很帥的事情。愚蠢。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之後你做了什麼?”

“我完全沒有理會醉醺醺老傢伙妻子的大聲哭叫,一口氣就把他從桌子上拖下來,放到店中間,然後把他掛在吊鉤上。鉤子鉤住的地方是皮膚和脂肪的間隙,那傢伙像蝦子一般跳來跳去,可是他無法掙脫,外套上滲滿鮮血。我把串雞肉的竹籤剜進他的右眼睛,然後用菜刀將他的左手小指剁得稀爛——以牙還牙!他對我做過什麼,我要一件不漏地還給他!我幾乎是把他肢解了,然後回到家繼續看紅白大戰。警察把我送進輔育院的時候,我不到十七歲。”

“爽快!那老傢伙後來改了嗎?”

圓圓似乎邀人乾杯般地喝道。

皆川搖搖頭。

“那傢伙死性不改。現在還是那樣,對年輕的學徒照樣是拳打腳踢,雖然只剩下一隻眼睛了。早知如此當初我就應該直接把他了結掉。”

日本海邊某個小漁村裡屢見不鮮的故事。皆川的才能是在出了少年輔育院後參加了某個幫派後慢慢覺醒的。因爲有了一定的資歷,幫派裡倘若出了什麼亂子總會找他出面。由於幫派裡也有暗地裡的爾虞我詐,鋒芒太露的人也會遭到別人的嫉妒和排擠,所以很多次他都想和幫派解除關係。喝得醉醺醺的皆川繼續說道:

“對我來說,人身體的正中間和手掌一樣都有一條生命線。在哪裡下手都行得通,只要你順着那條生命線咔嚓一聲,那人就一命嗚呼了。這比搬家時開箱整理東西可是輕鬆多了。”

白天皆川打小白臉的時候我就發現了。心情沉重。我用啤酒沾溼我的嘴脣,說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因爲保護我纔跟我一起行動的,對吧?我們的共同目標是派對終結者,而你的責任是抓人。”

皆川以一副那種事情根本不重要的愉快神情說道:

“是那樣。對了,等一下我們去K歌啊?”

皆川先生說他的主打歌是以前的歌謠,《滄桑的行船人之歌》。真是多愁善感的肉販。圓圓也是一副雀躍的樣子,於是我們就來到附近最近的一家卡拉OK,一直唱到凌晨三點,我們都累到不成人形的時候,才各自告別回家。真心盼望哪天我能過回我的小市民生活。

我想着,我必須搶在黑道或皆川之前找到派對終結者,那樣我會穩妥地以“傳說中的暴力案件罪犯”的名義把他們交給警方處置,否則他們很有可能變成冰冷的死屍。可是這樣的想法能實現嗎?

透過臥室的窗戶我看到久違的西一番街的日出,夏天清晨的烏鴉和生鮮垃圾的世界。愜意的時光。雖然很想睡覺,頭腦卻清醒得恐怕一時半會睡不着。本想聽音樂卻不知聽什麼。我難得會這樣。

第二天,東京地區的正午溫度高達三十多度。我們約好在西口公園見面。圓形廣場的石板像是海灘上燙到可以煎出荷包蛋的沙子。如果說是在西口公園的地面煎好的荷包蛋,估計沒有人敢吃吧。

我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第一個出現的是穿着白色迷你裙和亮粉紅色的無袖高領夏季針織衫的圓圓。圓圓是我喜歡的健康型,不是那種電線手臂。她是因爲覺得這件事情很好玩,所以願意跟着我們一起調查,四處打聽情況。

“誠誠,等久了吧?”

我搖搖頭。俏麗的不規則劉海是美髮師的精心之作,兩顆眼珠骨碌碌地亂轉。只不過一天的時間怎麼就叫我誠誠了。哎,隨她吧。第二個出現的竟然是五分鐘後從藝術廣場走過來的牧野溫,怎麼是他?穿着短褲和長袖T恤,一副滑板族打扮的小溫看到我坐在長椅上,便立刻朝我揮着手,微笑着朝我們這邊跑過來。褲子上掛着的腰鏈晃動着。

“那個,打擾你們的約會了吧?”

小溫走近長椅的時候又有些驚慌失措。

我解釋道:“沒有。這個人是昨天認識的。那個,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噢,阿誠家的水果店不是開在西一番街上嗎?伯母讓我來給你這個。”

他邊說邊把一個白色塑料袋子遞給我。一聞那香甜的味道就知道是我家店裡的賣的最好的商品——切好後放在冰塊上賣的鳳梨。媽媽不愧是昭和前期的女人,若是喜歡某個人就會把店裡的水果送給他。分好鳳梨後我問小溫:

“你究竟有什麼事?”

“噢——那個,是有點事……”

小溫說得很艱難,有苦難言的樣子,手中的鳳梨滴下汁液。極爲內向的性格還是掩飾不了他那張美麗的臉龐。圓圓打着圓場:

“哎呀,那個不重要了,先給我們介紹一下唄,誠誠。”

女大學生檜原圓,無業遊民牧野溫,我這樣介紹。除此之外的成人派對紅牌小姐、高收入戶和監禁事件的犯人之一這些,我都沒有說出來。正當圓圓和小溫有說有笑的時候,第三個出場的、也有着苦衷的傢伙來了。

歌技超羣的宿醉肉販。

皆川到場後我又重新介紹了一次全部成員。然後坐在長椅上發呆,因爲前一天一直玩到凌晨的我們現在是沒有一點馬上行動的力氣。熱天底下的西口公園裡,兩個根本不在乎酷暑的小鬼正在樂此不疲地玩耍飛盤,看樣子應該是國中生。

並排坐在狹窄的不鏽鋼長椅上,我們注視那個飛盤,視線隨着橫越西口公園的飛盤的軌跡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憑藉手腕的力量飛出的飛盤在空中划着優美的弧線,有時被風阻擋住前進的步伐,有時又彈跳上升,有時驟然地劃出一條曲線。真是一副絕美的景象啊。轉個不停的藍色飛盤在已經完全適應飛盤軌跡的眼睛裡遠遠望過去,與公園的綠色、大樓玻璃和霓虹燈交融在一起,彷彿一幅速度感強烈的抽象派繪畫。

這讓我不禁思考一個問題:怎樣纔算是普通人?現在一起坐在長椅上的我們,光顧專門派對店的男性客人和店裡服侍他們的小姐們,這些都算吧。還有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或者我,難道不是嗎?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活在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裡。

這個世界,我深深地瞭解的這個普通世界,骨子裡其實這樣地不尋常,這讓人想大聲地尖叫。

那天,我們四個人一起又去探訪了其他兩家成人派對。巢鴨的熟女專門店和大塚的人妻專門店。一無所獲。不管是哪家店,似乎都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一點沒有辱沒自己的招牌。這兩家的服務內容比昨天的兩家還要辛辣。本來就是這樣,皆川說。儘管圓圓自己也在情色行業中謀生,也還是感覺受到小小的文化衝擊。小溫則和以前一樣,不管看到什麼都驚慌失措。傍晚時分,我們在西口公園漸漸消失的夕陽中解散。分手前我對小溫說: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今天究竟有什麼事?”

“噢,那個,沒事,我們有機會再說吧。不過圓圓小姐真的好可愛。”

小溫的目光一直追隨圓圓從東武百貨公司出口離開西口公園,臉上掠過一絲寂寞的神情。

“圓圓小姐是有點讓人羨慕啊。那麼下次見。”

小溫走後,皆川假裝沒聽見似的對我說道:

“萬人迷,接下來怎麼安排呢?”

“哪也不去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這次我暫時打算孤軍奮戰,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邊躺着聽音樂邊思考已經粗略調查過的一系列問題。

你也有那種時候嗎?當你不知道聽什麼音樂的時候,會潛意識地把手伸向Glenn Gould的CD嗎?他用鋼琴演奏JS巴赫(今年是巴赫去世二百五十週年,不過我的下意識跟這個可是沒有任何關係),那種讓你又重回現實世界的音樂會給你的心靈注入新的內容。更奇怪的是,我的思考節奏總是和顧爾德音樂的快速節奏和詭異的間隔合上了拍子。

很遺憾,那天專門拿出來的特效藥並沒有發揮它應有的作用。自從崇仔下令G少年搜尋有五角形燙傷疤痕的那四個小鬼們,一直到現在都杳無音訊。羽澤組、豐島開發和聖玉社在我接受委託三天來也一直沒有進一步的聯繫。

那四個小鬼沒有對付少年小組和成人派對時在做些什麼。玩飛盤?他們有這樣的時候嗎?實在是無法聯繫起來。他們的業餘時間一定是在準備下一次的襲擊活動吧。突然我又想到了最近好像在哪聽過的關於二十世紀的世界史——那飛速旋轉的飛盤越轉越快最後可以變成自我引爆的馬達。那是以自我的能量產生更大暴力的馬達。

伴隨着《平均律鋼琴曲Ⅰ、Ⅱ》的結尾,我慢慢進入了夢鄉。

我在半夜兩點時被PHS的叫音從夢中驚醒。深更半夜,居然這個時候來電話。是誰!

“喂……”

耳邊響起彷彿粗硬的砂紙般的男人聲音。

“你是真島誠吧。最近到處打聽派對終結者的消息的是你吧?”

“是。你是?”

那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地笑道:

“無名氏。你女人在我這裡。”

女人?現在的我連半個女朋友都沒有啊。

“你說的是誰?你究竟想怎樣?”

“你先聽聽她的聲音吧。”

電話在移動,那頭傳來的開門聲和布料摩挲的聲音摻雜在一起,我全身都敏感得變成了耳朵。的確,似乎傳來遠處女人的哭喊聲。

“……救命啊,誠誠……他們是禽獸、強迫我……啊……不要——你們住手!……”

圓圓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肉體被重物擊打的聲音,我的心因承受不住這聲響而怦怦亂跳。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似乎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氣對他們吼着:

“住手!你們究竟想怎樣?”

先前那個砂紙聲音愉悅地說道:

“你女人厲害得很,我們一人上了她兩次,還這麼活蹦亂跳的。你還想再聽聽她的叫聲吧?”

我感覺我肚子裡面的暴力馬達嗖地沸騰起來。

“你們就是派對終結者對不對?現在整個池袋的少年小組和黑道都在追殺你們,你們逃不了了!煙疤的事情已經把你們暴露了,快給我滾遠一點,否則你們的下場……”

某個聲音笑着問道:

“否則怎樣?你想怎樣呢?”

當我再一次聽見圓圓的哭喊聲和不知哪裡傳來的甩嘴巴的刺耳聲音時,我的心臟快要緊張得抽筋了。

我的嗓子發出了和對方一樣冰冷的聲音,我只想讓他們知道一個結果:

“你們會全部沒命的。你們知道黑道的報復手段有多麼恐怖。如果不清楚你們自己都在幹些什麼的話,那麼被抓到的人的存活機率是零。”

對方卻平靜地說:

“白癡!我當然知道。如果怕死就不會做那事了。你還是擔心擔心你的女人吧。夜還長得很呢。”

掛斷電話後,我一直到凌晨都沒有睡着,可怕的寧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早上,我打PHS給G少年和黑道,告訴他們派對終結者發現我在調查,而且綁架了協助調查的小姐。可是卻始終沒有線索啊。

“不管用什麼方法,要不惜一切代價地把他們找出來。”

我和皆川再次回到殘障派對店裡打聽圓圓的聯繫方式,但店裡男人除了手機號再不能提供任何什麼。從琉香的手語看出她也十分擔心圓圓。但是沒辦法,雖然她們有來往但都只是職場上的交情,畢竟,成人派對不是什麼福社院,它只是單純賺取鈔票的地方。

因爲這件事的特殊性,我們沒有辦法請求警方的幫助。畢竟,傳說中的劫匪打劫了地下的色情行業並綁架了小姐,這對於他們來說是超現實主義情節吧。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裡,皆川一直陪着我幾乎踏平了整個池袋。重新調查了所有的派對,向黑道挖情報,去圓圓所在的學校詢問……但是一無所獲。收集到的都是沒有用的爛消息。

皆川開導我:“別太自責了。他們是一羣亂咬人的瘋狗。等你把他們捉出來的時候,我會替你好好教訓教訓他們的。”

我當然明白這些道理。可是我耳朵整天整夜都回響着重物敲打肉體的恐怖聲響。 щщщ •тTk an •¢ 〇

圓圓在失蹤兩天後的一個下雨的清晨被扔在西口公園。

她是被清晨送報的男人發現後送到西口警署的。那時,她穿着內衣,眼睛被矇住。巧的是她和牧野亞希一樣被送往敬愛醫院。被毆打得滿身傷痕的圓圓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很虛弱。醒後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請求醫生清洗她的**。我和皆川在即將變天的下午接到通知,立馬搭乘計程車趕到連接千早和西池袋長崎二丁目的敬愛醫院。

全是女性的四人病房裡,圓圓就躺在房間左前方的白色鐵牀上。明顯瘦了一圈的圓圓臉輪廓深凹,左邊眼睛的周圍被打得黑腫,一看見我們就用醉酒似的語氣說道:

“呀!你們來了啊。我被打了止痛劑,所以現在覺得快要飄起來,很舒服呢……”

我低下頭:

“對不起。都是我把你害成這樣的。身體還好吧?”

圓圓沒有任何表情,像白色的影印紙一般。

“身體還好,但是心好像都碎了。那些人真的好變態,他們燒我的時候還取笑我怕燙。**沒有關係,可是我不能忍受他們邊做邊捶打我的肚子,真的是一羣精神病!”

身後的皆川似乎是幫我問道:

“他們胳膊上有煙疤嗎?”

“嗯。有呢。終結者的成員都有這樣的五角形燙傷印記。”

果然是派對終結者。不過,終結者在圓圓身上所使的殘暴手段讓我想起了另外一件案子。

“終結者帶頭的小鬼叫彰是吧?”

圓圓瞪大眼睛顯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因爲驚訝的表情影響到了左眼睛的淤傷,圓圓輕輕按按左眼睛。

“啊,你是怎麼知道的?我拼命讓自己記住這個名字,希望能給你破案的線索,沒想到你都知道了。看來還是沒有幫上你。”

這些派對終結者早在出現之前我就認識了。千早監禁事件主犯少年A,二十歲的成瀨彰;從犯少年B,二十二歲的岡野英二;少年C,二十歲的佈施澄夫;少年D,十九歲的冢本重人。這是三年前的他們。他們沒說錯,我是白癡。

我早就應該猜到。四人組的派對終結者,就是千早監禁事件的那些小鬼們。他們折磨圓圓的手段一點也沒有進步,還是與對待牧野亞希的一模一樣。燒傷、毆打導致的浮腫、**裂傷。跟我通電話時宣告他已經回來池袋的,就是離開少年輔育院的三年後吧,有着砂紙般聲音的一定就是主犯少年A——彰。他們是要在生命走向盡頭的時候再轟轟烈烈地“活”一次。

Bad boys are back in town

我要圓圓繼續說下去。圓圓拼命地轉動她那打過止痛劑的腦袋回憶當時的情景。我想了解他們更多的情況,越詳細就越對我有幫助:

“他們有沒有給過你東西吃?”

“說起這我絕不會忘記。他們只顧吃自己的,不分給我一點點。這個我記得一清二楚,可惡的傢伙們。他們的食物似乎都是從就在附近的LAWSON超市買回來的。有一次叫重人的傢伙花了五六分鐘左右的時間就買了果汁回來。”

“房間是什麼樣的?”

“漂亮的套房。窗外可以聽到只有一兩節車廂的電車經過的聲音,不是山手線那種連接式車廂。”

東京這一帶有那種電車的,就只有穿越豐島區中央的南北線、連結早稻田和三之輪的都營荒川線。雙臂交叉站立的皆川神秘地笑道:

“開始解體了。”

解體是皆川興高采烈的時候或者陶醉的時候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聽到老歌的過門或者是將酒像清水一般灌入喉嚨時,都會冒出“快解體啦”的話語。我繼續問圓圓:

“你被送出來的那天早上,從西口公園到那套房子的距離大概是多遠,你能估計嗎?”

閉上眼睛回憶的圓圓臉上佈滿傷痕,深淺不一的黑色傷口、綠色傷口、黃色傷口,乍一看就像個電影中化過妝的死人演員。

“我也不是很確定,因爲眼睛被矇住了。大概是十分鐘,不超過二十分鐘。”

“謝謝你。很有用。”

圓圓到現在還陷在恐懼之中。說“謝謝”的時候我試圖握住她的手,她卻像害怕傳染疾病一樣,唰地避開我的手。

“呃,對不起。我剛好想到那些人的事……”

沒關係,我說道。我不該在這種時候有握手拉觸的企圖。原本那麼外向開朗的圓圓在兩天的時間裡就被折磨成一點風吹草動就被嚇住的模樣,我真的無法原諒我自己。

派對終結者將是這一次要擊潰的對象。

我和皆川走出病房時,發現垂着頭的小溫站在走廊裡,還是長袖T恤的打扮。見我們出來,他擡起頭,眼睛裡噙着淚水:

“圓圓小姐,真是不幸,這種事情,我……”

我猛然抓住突然大聲哭泣的小溫像女孩般纖細的手臂,將他的袖子捲到露出手腕。他驚慌失措。

“果然。”

小溫的左手腕裡側果然有五角形的燙傷煙疤,和派對終結者一樣的標記,也就是三年前監禁事件的幾個成員共有的標記。

在成員的手腕上刻下標記,歃血爲盟,永結兄弟之情嗎?意氣相投的死黨或小鬼們,爲何總愛搞這種把戲呢?真是愚蠢的傢伙。

“你總跟着我們到底是爲什麼?”

“那個,對不起。我很怕。我不知道他們四個會什麼時候叫我出去,然後會用什麼方法對付我。我不敢想像。所以我想跟你們在一起。阿誠,我不想再回去了,請你救救我。”

上次到公園找我的小溫就是因爲這件事吧,他驚恐地不敢看皆川的眼睛。我溫和地對他說:

“那麼你知道彰他們在哪裡吧?”

小溫急得猛搖頭,面龐瞬間一片慘白。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皆川略帶嘲諷地說道:

“沒骨氣的小鬼,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敢說的。是不是?阿誠,你去辦你的事,把他交給我吧,我保準半個小時之內讓他解體。”還邊說邊躍躍欲試,捲起袖子,放鬆身體的各個部位,歪歪腦袋,摩拳擦掌。這時小溫縮成一團的身體瑟瑟發抖。“你別拿他開玩笑了,皆川先生。好了,小溫,待會麻煩你照看一下圓圓小姐,她一個人在東京也沒有什麼朋友,我們馬上要出去辦事。對了,你有那四個人的照片嗎?”

“家裡應該會有。”

“那麻煩你回家找一下,我以後會有用處。”

小溫點點頭,走進了病房,皆川好像感到很遺憾:

“他應該還知道些什麼的。那接下來要做什麼呢?”

我迅速拿出PHS,打給G少年的老大崇仔。

“接下來要見識一下我們的主動了。去西口公園。”

上午的一場雨把池袋的天空沖刷得像乾淨的玻璃一樣透藍,連公園裡的山毛櫸都看起來興高采烈。陽光從大樓縫隙間的天空直射下來,形成一道階梯,照在人身上,有種在蒸三溫暖的悶熱感。大概二十分鐘後,崇仔帶着雙塔一、二號來到圓形廣場與我們商討對付派對終結者的對策。在聽完我關於派對終結者藏身之處的敘述後,崇仔冷淡地說道:

“瞭解。沿着都營電沿線走幾分鐘會看到LAWSON超市的單房公寓對吧?但是那些小鬼換了地方怎麼辦呢?”

“應該不會,幾個小鬼就算有錢也不會到處換房子的,畢竟那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就負責多派人馬到都營電所有的LAWSON超市把守,他們每天都會到超市去買東西,如果撒下大網,小魚兒是絕對不會逃出我們的手掌心的。”

池袋的天空與雲彩在崇仔的墨鏡中顯出更絢爛的影像。

“嗯,有道理。雖然憑開車十分鐘到二十分鐘的時間可以推斷出目白和西巢鴨兩個地方,但是還是不能大意,我也會派人去偵查一下。對了,那四個人的照片你什麼時候可以弄到手?”

“今晚會洗出來發給你們的。”

崇仔終於展開他在此次事件發生後的第一次笑容。然後他看了一眼坐在長椅旁邊的皆川,低低地說:

“他怎麼辦?要是找到了派對終結者,你如何安排他?總不至於讓他單槍匹馬地闖進派對終結者的窩點吧?”

“不。攻堅的任務交給G少年就OK了。蹚這樣的渾水只會白白搭上他的老命。你也這樣覺得吧?”

慢慢摘下眼鏡的崇仔,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說道:

“好。那麼我們都不需要淪爲畜生。”

在幾乎考慮到每一個細節之後,我們就地解散,各自行動。我計劃着穩住皆川,不讓他在我們找到人之前找到派對終結者。不過,最多隻能穩住他半天吧。派對終結者,我們馬上就要見面了。

可能真的是我們太過仁慈。就算是野獸,也不會乖乖地在原地等着獵人來捕殺。

那天,我們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地訪遍了派對終結者位於千早町內的老家。當然,沒有一個成員在家。雖然我們自稱是他們的朋友,也照樣遭到了他們父母的白眼。我們只好召集在那裡所有的G少年成員,打聽那一幫人的底細。幾乎所有的當地人都知道他們的大名,出名程度可見一斑。不過是壞得出名,打架、鬥毆、偷搶拐騙、吸毒、破壞公物、綁架強姦,可以說是無惡不作。這些都是不良少年們都會幹的事,最終讓他們名聲大振的還是監禁女高中生的事件。

我們在調查中發現,他們每人都跟小溫一樣管彰叫“彰君”,沒人敢直呼彰的名號。看來,被監管了三年的小鬼還是人們心目中恐怖的傳奇人物。

夏天的天氣果真是說變就變,早上的大雨在中午時分緩和許多,似乎要放晴的感覺。到下午天空卻又變了臉,陰沉沉的,像是一場大暴雨要來臨。皆川因爲要去聖玉社的裡見那裡晃一晃臉,所以我們在差不多七點的時候在樂町線的要町站道別。要町站離我家只有一站的路程,所以我決定步行回家。

當我走到立敦大學五號館後面人煙稀疏的小路上時,雨終於瓢潑似的傾瀉而下。

強大的雨勢瞬間在我眼前形成一道水霧,周圍變成白茫茫的一片。被雨澆透的我只好躲到了附近的公用電話亭,電話亭四面的玻璃也被雨水覆蓋,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我頓時感覺我像一隻水生動物,連肺的每個細胞都溼透了。雨勢漸漸變小,我掏出PHS撥通了崇仔的電話。

電話立刻接通,是他的手下。崇仔的聲音爲什麼在這個溼氣重重的雨天顯得格外的乾燥?乾燥得像是剛剛曬過的被子,讓人有一種舒爽的感覺。

“阿誠啊?你在哪裡呢?”

“立敦大學後面。你那邊的情況如何?”

“調動了所有的人馬,分三批在附近的二十二家超市輪流監視,終於有了一兩個線索。他們好像吃了不少的苦頭,這麼大的雨在外面奔波。估計就在這一帶,馬上就會把他們揪出來。等找到他們後,我打算……”

我面向着街道,背後傳來電話亭的門被推開的聲音。我對崇仔說:

“等等,崇仔。好像有人要用電話。”

一回頭,一個比我高的少年踏了進來,黑色連帽上衣的帽子扣在腦袋上,頂着一頭被髮蠟抓得高高的褐色頭髮。見到他的眼神,我馬上知道他認識我,立刻也判斷出他的身份——監禁事件的罪犯B,也就是真名爲岡野英二的傢伙,少年無聲無息地朝我的腦袋揮出了他的拳頭。露出指頭部分的手套在我眼前形成一道光芒,我聽見手套與我的皮膚迅速摩擦的聲音。

我的左太陽穴被這莫名的一拳擊得一陣生疼。很快,疼痛感傳染到右邊神經。

你知道人在遭遇突然襲擊時會有什麼反應嗎?

想一想,在你被一個陌生的傢伙突然襲擊一拳卻還處於清醒的情況下,會作出什麼樣的反應?是護住弱點逃跑着去叫救援還是轉身給對方以同樣的一擊?我猜大多數的人跟我一樣,都不會有上述的任何一種反應。

答案很簡單:思考。對!如果你的腦袋突然被襲擊了,那麼爲了保護你的身體不再受傷害,你的腦瓜會在這時飛速地運轉,思考!誰都會這樣,如果被突然襲擊的話。這是人的一種特殊的思維形式。他還會繼續打,我是還手還是逃跑?要怎樣才能讓他停手?

岡野揮出一拳之後的兩秒鐘之內,勉強撐住的我竭盡所能地思考着:岡野比我高,但是他瘦。比起每個星期有着把400多斤西瓜搬上搬下經歷的我,他的腕力肯定在我之下。這方面我佔有優勢。我的兩隻手肘放在頭部兩側,護住了我似乎快要爆裂的頭,竭力思考着所有可能的對策。

就在這時,那小子還想再次揮起他的拳頭。他的袖口滴下的水珠飛濺,弄溼了電話亭內部。他的手臂撞到綠色的公用電話。沉悶的聲響。第二次的攻擊從我頭頂擦過,一記可以徒手擋下、軟弱無力的勾拳。儘管如此,我的頭蓋骨還是發出了紮實的“砰”的一聲。我佯裝被打得蹲在地上,暗地在腰間使力,兩膝也蓄勢待發,同時繃緊肩部的肌肉,固定住手肘的角度。像是要捏碎空氣一樣,我握緊了雙拳。

然後,在我丹田積蓄起充足力量的時候,我朝着他褐色上衣包裹住的腹部猛地一擊。

我用雙肘高舉過頭頂的姿勢,像牛角一般戳進他的腹部。岡野被我這猛烈地一戳,身體失去平衡,倒在了背後的玻璃窗上,玻璃窗頓時變成了一片白色的蜘蛛網。岡野像脹滿氣的輪胎突然爆裂而發出沉重的氣息。他慌亂地敲打着我的背部,是想以此來緩解我的襲擊帶給他的“震撼”吧。我並沒有因此而停手。保持着半蹲的穩步姿勢,將全身的力量抵在岡野身上,雙肘往後不斷朝他腹部狂敲猛打。

岡野不支倒地。

我繼續用掌心底部的骨頭攻擊倒在電話亭地面上的岡野的臉。岡野長長的下巴左右晃動。

其實,我每一次揮動拳頭的時候都有一種莫名的內心恐懼。我還要不要繼續打下去?我要不給他還擊的機會就要每一次出手都很重,不能手下留情,可是那樣把對方毀滅的可能性會很大。這對於我來說的確恐怖。不管對手是誰,你都會感覺它就是一個全身發着恐懼之光的黑色幽靈。

當我把岡野拽到電話亭外面時,雨依然下得很大。我聽見了誰重重的呼吸聲,原來是我。岡野穿着運動褲的腿被我放平在溼地上,我穿着九寸Red Wing的鞋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右膝上踩了下去。膝上肌肉、骨頭脆裂的聲音,在震耳的大雨聲中顯得更加鮮明。結束後,我才起身離開。儘管如此,我還是很怕岡野突然爬起來,在我身後又給我一拳。

我趕回家裡,店裡忙着招呼客人的老媽見到我身上染成粉紅色的衣服和臉上沒有擦去的血,露出不解和嫌惡的表情。已經站不住的我慢悠悠地搖着上樓,注滿雨水的鞋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看着廚房的鏡子,我簡直是有些不成人形。臉上傷口的血已經凝成小塊狀。剛纔完全沒放在心上的背部,現在也感到一陣疼痛。

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換下溼透的衣褲,我一口氣灌下了一點五升飲料的三分之一。甜甜的飲料滲到舌頭裡一陣疼痛。我和圓圓都遭到了襲擊,接下來應該是皆川,不知道他現在情況怎麼樣。回到房間後我用PHS撥通了他的手機,卻一直沒有人接。

簡單的算術又浮現在我的腦海。彰、英二、澄夫和重人,減去英二,派對終結者剩下的這三人如果聯手,對於再強大的皆川來說,想贏恐怕是個不小的挑戰。可是皆川現在住哪裡我也不知道啊。

雖然擔心得不得了,我還是鬥不過生理鐘的運轉。原本想着緩和呼吸可能有助於提高我的精神,可是不知不覺躺在被窩裡沉沉地睡去了,還是以護住頭和肚子蜷成一團的安全姿勢。

我被夢裡PHS煩人的不停聲響折磨得終於處於半夢半醒狀態,突然聽到皆川的名字。我“噌”地從被窩裡翻起,抓起被我隨手甩在一邊的PHS,對着話筒大喊:

“皆川先生,沒事吧?”

直覺告訴我來電的肯定是皆川先生,可是沒理由地,一個粗獷的陌生男人的聲音出現在電話的另一端:

“肉販進醫院了。我不是皆川。我是聖玉社的裡見。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想去看他吧?我告訴你醫院的地址。”

“他傷得怎樣?”

“似乎挺嚴重的,連醫生都說沒有辦法。”

那張高唱“兄弟船”時堆滿笑容的痞子臉立刻浮現在我的眼前。那像是力量的結晶的超級打手都被送進了醫院,看來暴力的世界裡,征戰是永無止盡的。我擠出話來。

“那,派對終結者抓到了嗎?”

裡見愉快地說道;

“抓到一個不是很重要的角色。我不知道派對終結者到底有幾個。不過,肉販能抓到這一個的確已經很了不起了。”

裡見愉快的口氣給我一種不好的感覺,他似乎已經認爲皆川已是敵人。知道醫院的詳細地址後,我掛斷電話,推開窗戶。昨天肆意了一整夜的大雨已經停歇了,但天空仍然佈滿灰沉沉的雲朵。我急匆匆地衝到西池袋街上。各色的霓虹燈下游蕩着皮條客、醉漢、發傳單的女人,像幽魂一樣充斥在這條街上。地上的積水倒映着他們各式各樣的身影,顯得少有地柔和,甚至可以說是優雅,這有點反常。

飛速行駛的計程車很快到達目的地。北口的站前街是日本那種狹窄的雙線道,道路兩邊卻擠滿了各種小賣店。跟池袋的繁華比較起來,這裡簡直就是個偏僻、人跡罕至的沙漠。我按着紙上記下的地址摸索着方向,向專門給黑道兄弟治病的診所走去。到達的地方是一座鑲飾着珠光粉色和銀色瓷磚的公寓。看起來珠光寶氣,應該是專給風塵女子居住的吧。

電梯把我帶到最高一層。站在冷風襲來的走廊轉角處,我看見一扇沒有門牌號的住家房門。按下門鈴。

不耐煩的聲音。我不禁感覺他一定是個瘦小的男人。

“我想見肉販。是聖玉社的裡見先生告訴我地址的……”

金屬門在經過四次的咔嚓咔嚓門鏈和門鎖打開的聲響後,終於在我面前打開。一個在鬆鬆垮垮的T恤外面罩着一件髒兮兮白色醫袍的男人出現在我面前,比我想像中要高,瘦瘦的臉龐則和我的想像相符。

“他怎麼樣?”

密醫不動聲色地說道:

“能活到現在就算奇蹟了。全身除了十處骨折外,頭蓋骨凹陷,腦袋挫傷,腎臟完全破裂。倘若你想帶他走,我可以幫你把他擡到樓下的車上。但是你如果想把他送到大醫院再去治療,我勸你還是不要浪費感情了。”

我沉默着。密醫爲我打開左邊的門,自己則去了走廊的另一端。單調的電子遊戲聲音傳入耳朵。我走進了鋪着木地板、兩平米左右大小的房間,這就是這間診所的病房,小得可憐。僅僅容納了一張病牀和牀邊附帶的幾樣簡單醫療設備。要是我事先並未做好了解皆川傷勢的準備,恐怕我實在是不能立即認出眼前仰躺在病牀上的人就是皆川。臉上的輪廓起伏已經完全走形。躲開醫治他的各種儀器,我俯在他耳邊輕輕地說道:

“你還好嗎?皆川先生?”

我實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話來說,說出一句多麼多此一舉的話。

“……嗯……還好?快散架了……阿誠……你呢?”

預料之中的回答。跟我一樣,這位叔叔在自己受到傷害的時候一定會這麼自然地想起朋友。對,是朋友。我已把他當朋友。

“沒事。對付我的只有一個人。我把他撂趴下了,還廢了他一條腿。”

“真的……憑你一個……湊合吧……我跟你可不一樣……一對三……並且是鐵棍和警棍……把我打得暈頭轉向的……”

我看見皆川下半部分臉上肌肉扯了幾下。他應該是笑了。他似乎想繼續炫耀他的勇猛:“不過……我拉了一個……墊背……醫生在幫我洗……手指甲的時候……還有那大塊頭的腦漿呢。”

雖然現在說話對皆川來說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他也的確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還是看得出他很興奮。當皆川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即將了結的時候,他選擇把最大的一塊肉留在最後一刻來享用。他用雙手死死地掐緊對方的腦袋。這就是皆川,這樣的做法也正是他的性格使然。

聽說那天的情景簡直可以比做地獄。也是大雨滂沱,在聖玉社的停車場附近,皆川一人對付三個年輕的壯小子。那是怎樣一幅場面。最後,皆川將兩個大拇指戳進大塊頭的眼睛,像搖撥浪鼓一樣狠命晃動他的腦袋,另外的兩個傢伙則對皆川猛打。結果,在社裡弟兄趕到的時候,地上躺着一具屍體和一個快要失去呼吸的半死人。

聽着皆川的話我腦海中浮現小溫以前說過的話。派對終結者裡面有兩個高個子,除了襲擊我的岡野外,應該就是那個已經掛掉的少年D。十九歲的冢本重人。這回,剩下的兩個人,少年A和少年C應該會有所擔心與恐懼了吧?還是繼續沉醉在自我毀滅的暴力機器的噪音裡呢?

費了好大的力氣,皆川緩過氣來,對我淡淡地說出他的最後心願:

“我死後會被埋在亂墳崗裡吧……所以……你幫我拿下這個。”

他竭盡全力地示意我幫他取下脖子上帶着的金鍊子。

“要拿下這個?”

他動了動下巴表示肯定。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鏈子。鏈子上掛着一個長方形郵票大小的墜子,正面是鍍金,背面則刻着“GK”兩個字母。皆川告訴我:

“那個是我的名字……我真名的縮寫……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死後把它扔進我家鄉的大海里……只有拜託你了……我家鄉在……”

皆川說出一個靠着太平洋海岸的小鎮名,是以遠洋捕魚業馳名的小鎮。是皆川出生、成長、開始踏進賣肉這一行的地方,也是自從踏進這一行以來,皆川再也沒有回過的家。他的願望是想在臨走的時候再次回到兒時嬉戲玩耍的海邊吧。我對他說:

“事情解決後我一定會幫你辦。放心。”

一臉嚴肅的皆川說道:

“我的全部積蓄……都會給你……爲了報答你……”

我拒絕了。收到這樣的錢會讓我不安的,也完全不會感到高興。

“那……就捐給越南災區的小孩……就這樣吧……不然,組織會吃掉。”

大概是說完了心裡最想說的話,接下來的皆川開始扯一些無關緊要的無聊話題。以前經歷過的女人,或者小時候乾的一些糗事。那晚的皆川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一個快要死的傷患病人。說出來大概讓人無法相信,皆川臨走前的無聊話題竟然是日本的未來——“YEH、YEH、YEH、YEH”——早安少女組和椎名林檎!心電圖的波浪也跟着跳躍了四次。

看起來滿臉睡意的皆川並不願意睡過去。深更半夜,他居然提出想喝酒,在徵得玩着電子遊戲的醫生的同意之後,我飛快地跑到附近的居酒屋,買到最高級最好的日本酒回來。我倒了半杯酒給皆川,小心翼翼地捧着送到他的嘴邊。皆川明明一口也沒喝,但卻開心地說着過癮、好酒,還說謝謝我這個好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了。

皆川在舔了幾滴日本酒幾分鐘後睡去了。我就在旁邊的地板空地上打着瞌睡。快要天亮的時候,我被心電儀器刺耳的警告音驚嚇醒來。那時密醫恰好走進房間。

密醫一眼瞥向已經呈水平線的心電圖,然後利索地拿手放在皆川的脖子外側,在確認心跳和呼吸後,密醫從醫袍兜裡掏出手電筒,撥開皆川緊閉着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停止這一切動作之後,他對身後的我說道:

“很抱歉。我雖然是見不得光的醫生,但病人是在我手上過世的,我也感覺幾分不安。所以,這個消息能讓我去通知聖玉社那邊嗎?”

默默地點着頭,我起身走近皆川,握起仍然保有一點溫度的粗壯的手。我的大腦還沒有完全接受皆川已經死亡的事實。我不是說靈異,也不是說現代的宗教,只是有時你也會感覺到,死亡總是這樣親密地陪伴在我們身邊。那樣的時候,你會感覺天空特別的藍,自己的心跳也格外的清晰明亮,我總有一種在另外一個世界裡的皆川在某個地方注視着我的感覺。他並沒有離開。那是一種說不清原因卻又確實存在的感受。

的確。黎明時分,我看到皆川在天花板的一角看着我,對我微笑。

謝啦,阿誠。

走出公寓,我一點睡意都沒有。大好的晴天,陽光沾滿街道的每一處,明亮而透明的光線使得夾雜着汽車尾氣味道的空氣也聞起來有一種新鮮感。我在本鄉道上閒晃着,雖然昨天被岡野打擊的地方痛意未消,但是一想到皆川所受的痛苦,我這只不過像蚊子叮罷了。晃盪着上了天橋,向下望去,東京蔚藍的天空之下,車水馬龍,視線裡只有樓房和汽車漸漸模糊的影像。

生和死只是一線之隔。只要踏出一步,就像我和皆川一樣,一個留在活的世界裡,一個去往另外的那個死亡世界。這也是機緣的結果,毫不奇怪。在天橋上,只要你踏出一步,你就會站在跟皆川一樣的世界裡。說不定,在那個世界,他見到還活在世上的我,還會嘲笑我一番呢。

欣賞了幾分鐘的東京的清晨,我的PHS響了。崇仔像清晨太陽一般強硬的聲音。

“我們找到他們的巢穴了。現在馬上就要過去,你來不來?”

關於已去了另一個世界的人的一切以後有的是時間來思考。我現在要做的是毅然決絕地給崇仔答覆:肯定要去。反正我只是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是隻愚蠢的動物,一隻在池袋底部寄生的垃圾一般的生物。活下來的人,還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要處理,還可以到處地東奔西跑,還可以大膽地製造更多自我憐憫與自我厭惡的資料。

崇仔告訴我確切地址後,我就出發去了他說的雜司谷。在車上,我想起了某天晚上我們一邊繞着指揮中心晃盪,一邊討論派對終結者的時候看到的灰色水泥牆。派對終結者的公寓位於一個綠意盎然的住宅小區沒什麼大不了的,就在靠近雜司谷墓園的南池袋齋場和都電荒川線中間。我走下計程車後,立即鑽進停在鐵路一旁的奔馳休旅車。透過玻璃看見的那棟白磚鑲嵌的漂亮新公寓,應該就是派對終結者的巢穴。六層高的中型公寓,讓人聯想到飯店那種四角方窗,排滿了整面朝向鐵路的外牆。

我一上車,崇仔就貌似很愉快地說道:

“聽說你昨天被襲擊了。吃了不少苦頭啊!”

崇仔不說,我還真忘了頭上的傷。前座兩個人高馬大的G少年,沉默不語地直視着道路的斜對面。我不禁疑惑,問道:“你知道皆川先生髮生的事嗎?”

“不知道。那傢伙怎麼了?我只聽說了你的事情。”

“噢。沒事。”

我想聖玉社的裡見是不大願意聽到人提起皆川先生和少年D冢本重人之死吧。我指着白色公寓樓對崇仔說道:

“現在只有三個人在公寓裡頭。成瀨彰、佈施澄夫和因爲右邊膝受傷而無法動彈的岡野英二。”

崇仔的嘴角聚起淺淺的笑意,歪了歪嘴說:

“嗯?冢本那傢伙呢?被皆川解決了嗎?你解決了岡野,他解決了冢本?”

崇仔一臉嚴肅地歪了歪嘴。笑容的碎片在嘴角散落。

“嗯。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樣子。”

我想崇仔可能對皆川的事情不太感興趣,也沒有打算告訴他皆川先生的死亡。不用知道的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生活在池袋的灰色地帶裡,就應該遵守這樣的基本規則。崇仔開始對我講着這裡的基本狀況。

“他們每天早上七點會有一個人去附近的LAWSON雜司谷店買早餐,輔育院的小鬼早起的習慣還沒有改。走路來回大概兩分鐘的時間。一般都是冢本那傢伙,今天可能會換成佈施。已經派了三個G少年成員到公寓後門守候,現在應該在逃生的樓梯上候命。”

喇叭鎖本來就是騙小娃的玩意。只要找對方法,偷偷潛入公寓是一件連小孩都難不倒的輕而易舉的事情。耳邊繼續着崇仔低沉聲音的講述:

“他們過一會馬上就要出來買東西了。只要他們邁出前腳,我們後腳立馬跟上去。當提着熱便當回來的小鬼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我們會像泥石流一般涌向他。他們必定失敗!因爲裡面只能說有一個半成員的威脅。”

崇仔的每一句說話都冰冷的,好像從他嘴裡蹦出來的一字一句都裹着厚厚的冰霜。

國王現在鬥志昂揚。

六點五十五分的時候,宇多田光的Automatic在前座響起。過時的手機音樂。穿着橘色連身工作服的G少年小鬼立刻把手機遞給崇仔。

“知道了。”

崇仔掛掉電話後嚴肅地對我們說:

“馬上出發。買早餐的小子已經出來了。大家別忘了之前Killers給我們的教訓。”

除了司機,我們三個行動利索地走下奔馳休旅車。攔着軌道的鐵絲網另一端,單節車廂的都電正以緩慢的速度行駛着。蒲公英在軌道旁邊的沙土縫隙間露出小頭。因爲太早,只有兩三個乘客在車站等車。崇仔對正用眼睛餘光瞟着都電的我說:

“阿誠,你跟我一起。其他人都很熟悉周圍的環境。你可別拉我後腿啊。”

“嗯。”

因爲是清晨,加上是偏僻一帶,所以還見不到上班或者上學的人羣。只是偶爾會迎面跑來三三兩兩揹着書包的學生,或許是要去參加社團活動。

“這邊走。”

我默默地跟隨在崇仔背後。

白色公寓後面的樹籬和停車場之間有一面貼滿瓷磚的牆,牆上有一扇高度相當的鋁門。穿橘色衣服的小鬼充分利用方便的現代科學技術產物——氣墊鞋快速靠近牆壁,瞬間翻進了牆裡,沒有一點聲音。然後他幫我們打開逃生門。一進門就看見站在他身後的三個應該是另一批的G少年成員,紛紛向我點頭致意。

因爲樓裡有兩條逃生的樓梯,我們兵分兩路。我、崇仔和橘色工作服的小鬼走上一條逃生梯,另外三個則走向另一條。我們放輕腳步小心翼翼地上樓。我們半蹲在四樓和五樓間,不讓人發現。崇仔說:

“他們的房間是靠邊的四〇八號,我們先派一個人打頭陣,首先制住買東西回來的小鬼,然後我們一起對付剩下的。就是這麼簡單。”

我們一直以半蹲的姿勢靜靜等候着買早餐的小鬼歸來。電車軌道兩邊的樹上有小鳥的叫聲,這個季節應該是雲雀吧。除了鳥叫聲,還聽見載滿乘客的電車緩緩行駛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一個悠閒的早晨。

宇多田光的歌聲再次響起。崇仔接聽,短短的一句話就掛斷,我的心臟胡亂打着節拍。

“那傢伙回來了。”

幾乎是屏住呼吸的我們聽見了電梯運轉的聲音。電梯在四樓發出開門的聲音,我面前是光滑得看得見外面天空影像的水泥樓梯扶手,我集中精神豎起雙耳,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隻B & K的超高感度麥克風。

哼歌聲和腳步聲在我們耳邊慢慢接近,似乎那小鬼就在眼前一樣。還有沙沙的聲響,可能是潮溼的塑料袋子與褲子摩擦的聲響。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離我們大概只有幾米的地方停下。金屬碰撞的聲音,應該是正在拿鑰匙開門。同一時刻,慌亂的腳步聲,人與人糾纏在一起的聲音都襲進我的耳朵。幾種聲音交雜在一起震昏了我的耳膜。

在我正想站起來的時候,橘色工作服小鬼和崇仔三步並做兩步地跑下逃生梯。我雖然只是慢了一步,卻只看到了崇仔匆忙的背影。四樓走廊上的四〇八號不鏽鋼門前,兩米多高的雙塔一號用雙臂把一個小鬼從背後架住。毫無疑問,對於派對終結者裡面惟一的這個身高一百六十幾公分的微胖身材的澄夫來說,緊緊地被一號卡住就再怎樣也難以逃脫魔掌了。

我向雙塔一號點了一下頭,踏進玄關。房間的每一處就連走廊都擠滿了G少年的成員。裡間是一個五坪左右大小的空間,木質地板上散落着垃圾和超市塑料袋。右面牆壁是定製的壁櫥。我只看見一個用布條綁着的傢伙,打扮跟昨天的岡野一樣,臉朝滿是灰塵的地板側捆在地上,喘着粗氣。崇仔從窗外的縫隙探視着外面的情況,我問道:

“就他一個人?”

崇仔沒有回頭,說道:

“嗯。”

少年A成瀨彰不在這裡。被布條矇住嘴巴的英二這時發出了含混的哀叫聲,有人踢了他一腳。

“教訓的時候也別讓他出聲。”

崇仔離開窗邊,伏在英二的臉龐邊低沉地說道:

“對於殘酷的表演我不感興趣,我跟你不一樣。你說怎麼玩你你才爽呢?像你邊侵犯女人邊毆打她們那樣嗎?還是選擇別的?”

崇仔豎起中指,在英二的面前晃來晃去。英二的眼睛緊閉着,崇仔慢慢把中指藏進大拇指的根部,做出彈前額頭的手勢。啪嚓!像抽馬鞭的脆耳聲音。被彈的不是英二的額頭,而是他的眼珠。英二的身體縮成弓字形狀,口水淌在矇住嘴的布條上。

擡起頭的崇仔衝我笑笑:

“從小我彈額頭的本事就超強。”

確有此事。記得高中的時候,他就因爲此項本事而聞名學校。崇仔以溫柔的聲音對躺在地上全身發抖的英二說:

“彰在哪裡?告訴我。”

緊閉着雙眼的英二隻是從眼角沁出幾滴淚,一個勁搖頭。

除了其他不太重要已經發生過的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了以外,最重點的彰的行蹤卻始終沒有拷問出結果。對於英二和澄夫來說,難道電擊棒和特殊警棍的威脅還不如他們的老大彰更讓人畏懼嗎?還是他們真的毫不知情?

崇仔問我:

“我們要怎樣進行下一步?”

我將視線從派對終結者身上挪開,說道:

“我們任何時候都可以把他們交給警察。因爲警察已經在着手查圓圓的事情了。現在他們都滿了二十歲,也完全有資格去蹲成人監獄了。累犯的判刑更嚴重。”

“交給組織會更省事一些吧,那樣似乎也對得起納稅人的錢。一號,你說他們要是被送給黑幫處理會是怎樣的下場?”

雙塔一號在派對終結者看得到的地方故意把熱狗似的粗拇指比在脖子上,作了一個刀子劃過的手勢。崇仔這時眉飛色舞地說道:

“這樣,你們的未來在你們自己的手裡。是要供出你們老大的藏身之地,再回去蹲一次真正的監獄。還是不說,送給組織處置。你們自己選。選後者的話,你們應該知道結果。大概會成爲深山老林裡野狗的食物吧。跟那邊的阿誠不一樣,我可不關心你們的死活。挑一個!”

一取下澄夫和英二嘴裡的布條,一連串拼命求饒的話語像連珠炮一般從英二的嘴裡蹦出來。

兩個人終於只是提供了一點聽起來無用的線索。昨晚在襲擊皆川之後,經常無故消失的彰說想自己一個人走走,然後就再也沒見到他的人影。個性怪異的他,真的是這樣讓人捉摸不定嗎?求你們別把我們送到黑社會去。叫人聽不下去的苦苦哀求,叫人看不下去的眼淚和鼻涕。

崇仔瞟了我一眼:

“都給我閉嘴。有完沒完?今天我們就是等在這裡直到彰的出現,如果到晚上還不見人影的話,我們就以這裡有暴力事件的名義向池袋的警察局報警。你說怎樣?阿誠。”

我點頭默認。已經死了太多人了,還不夠嗎?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好萊塢的動作片裡大多像炸爆米花一樣的死亡。他們的身體都會像流沙一般地往體外噴血,然後毫無痛苦地死去。

對這種血腥無聊的派對我沒有絲毫興趣。差不多該是過比較正常人生活的時候了。不管怎樣,皆川先生死了也好,派對終結者的案子破了也好,顧客是不等你的,十一點的時候你還是要準時開門迎接客人。

世界就是按着這樣的邏輯才能正常地運轉。說真的,我還真有點想念那些裝西瓜的紙箱子。

那一天,睡了兩個小時的我像往常一樣正常開門經營生意,靜靜地看着店。還在住院的圓圓今天可能接受了警察的調查筆錄。靜下來什麼都不幹的時候,我才感覺全身痠痛,走一步似乎都快要散架的德性。不過我確實不能與魔鬼阿諾比。

夕陽西下的時候,老媽因爲我賣掉一百二十公斤的西瓜而開心許多。八點多的時候,我的PHS響起,是崇仔。

“彰沒回來,所以我讓幾個G少女報警了。現在我們離開他們的巢穴。”

見到我走出西一番街後偷偷地在講電話,老媽就像我是一個垃圾一樣地看着我。可能她的想

法是對的。垃圾似的我說道:

“你讓她們怎麼說的?”

“就讓她們說被千早女高中生監禁事件的罪犯侵犯了,並且不止一個人,所以就讓哥哥教訓了他們一頓。還報出了地址。”

崇仔用鼻子哼笑着,我也笑了。

“原來你們是人家的哥哥哦?還那麼關心妹妹。”

“是啊,你不也一樣,關心妹妹的好哥哥。”

通完話以後我回到店裡。涼風習習的晚上,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我心裡盤算着事情到了這一步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四個成員已經有三個落網,剩下的少年A就算再不要命也不會在這種非常時期露面吧。遠走高飛應該是他的頭項選擇。這個事件像瞬間燃燒的花火,綻放時轟轟烈烈,卻也在轉眼間消失。雖然沒有把他抓住是個很大的遺憾,但是隻要事情平息,他也不會再作惡,我想在八月來臨之前,新的樂章就會奏響。

但是,我天真的夢還沒有做到晚上九點,就已經被晚間新聞聯播的消息打碎了。

“今天,在東池袋地區,一名身高約一百七十五公分,頭戴一頂黑色鴨舌帽的男子搶走巡邏警員的槍支。”

正在看電視的我被屏幕上方“叮”地一聲出現的兩行白色跑馬燈所吸引。看完第一行直覺就告訴自己那肯定是少年A成瀨彰,身高和黑色的鴨舌帽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測。新聞快報剛結束,PHS響了。直覺又告訴我是崇仔。

“他行動了。”

果然。崇仔似乎等着看好戲,說:

“G少年小組的參與他應該是不知道的。不過他倒是瞭解你背後的調查。所以,他首先要對付的就是你。”

崇仔就是這樣跟我一樣毫不留情,總是特別清晰而冷酷地講出別人最不願意聽到的話,戳人痛處。

“確實。皆川也不在了。”

“怎麼辦?要我派人保護你嗎?派一隊成員來做你的擋箭牌,整天圍着你,在危險時做人牆。”

不是開玩笑。這種事情崇仔還真是會做出來。

“不用給你多添麻煩。我自己先考慮一下。”

崇仔似乎有些動氣。

“好啦。你要怎樣做就儘管跟我說,要我幫忙也儘管開口。畢竟那小鬼也是我們G少年的對頭。”

謝過之後我掛斷了電話。在店裡燈光的照射下,商品架上、冷氣櫃子裡排滿西瓜、鳳梨、香蕉、荔枝、芒果等一系列的夏季水果,正散發出一陣陣誘人的果香。這間我每天打發時間的小店,店裡總來光顧的熟悉客人,還有這條西一番街,朋友聚集最多的地方。酒色具備,還有可以隨時填飽肚子的小吃店。最後,我想到了每天勤懇勞作的老媽。

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耗在家裡等待彰的“登門造訪”。

不能再猶豫的我正打算撥下好長時間沒有撥過的快捷鍵,對方已搶先一步撥過來了。電話那頭傳來顫抖着的聲音。

“喂,那個……誠哥。我是小溫。”

被嚇得快掛掉的小溫。

在我還沒有應答的時候,小溫就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地訴說起來。他就像一臺機器,一臺被恐懼完全摧毀的廢機器。

“那個,彰君他,發現是我將照片給誠哥你的……他說要宰了我這個叛徒……怎麼辦?誠哥。”

我差點忘了。小溫以前就是他們的同夥。出賣他們的同夥。所以他也很可能成爲少年A的襲擊對象。

“你現在在哪裡?”

“我家附近的一家KTV……就我一個人。”

“嗯。好。你現在留在那裡不要動。我先打個電話,等一下立刻給你答覆。”

小溫吞吞吐吐地說道:

“那誠哥……該做些什麼?”

“只能靠警察。因爲他手上有槍。”

“可……我是不想……跟警察扯上什麼關係……以前我那個……是他們同夥。”

不想與警察扯上關係的小鬼頭心情我完全能夠理解。因爲之前我也跟他一樣,看到警察就想躲得遠遠的。

我按照計劃給以前經常一起喝酒的池袋署長官橫山禮一郎打了電話。這個夏天后,我還沒有再跟他一起痛飲過。

禮哥公務性的聲音在電話一聲響後立即出現在我耳邊。好像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

“你好,我是橫山。”

“我是阿誠。禮哥,好久不見了。”

公務性的聲音立即放輕鬆,變得低低的:

“啊,是你啊!找我喝酒是吧?我現在是焦頭爛額啊,前幾天那個奪槍事件一點頭緒都沒有啊。所以改天吧?”

沉默了一會,我說道:

“那好吧,既然你這麼地無情。我就只有把奪槍的罪犯交給報社去了。”

我開玩笑似的笑了。電話那頭的禮哥亂嚷着什麼。之前當差時的正經嚴肅的聲音又回到我耳邊。

“千真萬確,你知道?要是騙了我,小心有好果子吃!”

“千真萬確。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我記得可是清楚。去年你是一直到太陽通內戰決戰最後才通知我哦。”

果真是智商過人、記憶超羣的警官。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用處處提防他了。

“行了,行了。犯罪嫌疑人二十歲,名叫成瀨彰。”

那邊傳來莫名其妙的怪叫聲,還有噼裡啪啦找東西的聲音。

“究竟怎麼回事?你再說一遍。”

“嫌犯也是一個月前才從輔育院出來的三年前千早女高中生監禁事件的主謀少年。”

“嗯?然後?”

“他現在的目標應該是我。”

“阿誠,你現在頭腦清醒嗎?”

“當然。雖然被痛揍一頓我現在頭腦卻是十分清醒。禮哥,橫山警官,用不用我當誘餌,把他釣出來?池袋的西口公園將會是他的專屬漁場。”

電話那邊傳來奮筆疾書的沙沙寫字聲,我就知道剛剛被衝擊得慌亂的池袋警署署長已經恢復清醒的頭腦。冷靜下來的他說道:

“你現在在哪裡?”

“我家,西一番街上的水果店。”

“好。你在那裡一步都不要動。我馬上派車去接你。你先通知家裡說今天會晚點回家。”

他沒有聽出我話裡的重點。不過也不能怪他,事情太突然。可憐的署長。

“嗯,好的。但是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回家了,太危險。也摸不清那個傢伙會什麼時候冒出來。所以,禮哥,麻煩你能不能幫我開一間大都會的房間?不要總統房也沒關係的。只要是在賓館的高層,最好能俯瞰到西口公園的全景。”

“阿誠,你……”

我感覺扯開嗓子像要說什麼的禮哥接下來應該會說些無關痛癢的話,趕緊切斷電話。位於二丁目的池袋警署與一丁目的我家距離不到五百米,所以我得趕在警車到來之前準備好要換的衣服。

雖然我只有一條喪禮時用的領帶,不過要是在飯店裡用餐,還是打上領帶比較好。

十分鐘之後,我像犯人一樣被一堆警察簇擁着走上警察局車庫的樓梯。車庫旁邊的鐵桿頂端,一面日之丸國旗有氣無力地耷拉着。警察局一樓大廳的櫃檯一片慌亂,就像交通堵塞時的情景。一批媒體記者擠在櫃檯前。電梯把我們帶到七樓,警察把我送進一間空蕩蕩的、只有摺疊的桌子和椅子的大會議室,敲敲敞開的門。

破舊熒光燈照耀着的陰森房間裡頭傳來了署長的聲音。

“請進。真島誠是嗎?”坐在兩扇像屏風一般的白板中間的禮哥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些緊張。左右兩邊各坐着三個人。左邊是池袋警察局少年犯罪課的調查員,以前我見過的熟悉面孔。右邊則是一個個陌生的面孔,禮哥介紹他們是本廳搜查一科的調查員。除了禮哥,大家都露出一副“從哪裡來的臭小子?”的神情。禮哥則用眼神向我示意,“別給我開玩笑啊!”

“你能從頭到尾地把事情經過講一遍嗎?”

我坐在無論何時都如坐鍼氈的警署摺疊椅上,思考了一下是什麼原因讓椅子這麼難坐之後,開始給調查員們講述我早已在警車上演練多次的故事。

完全無視派對終結者的那一段,我把事情的緣由推至圓圓被綁架。我說,我的一個朋友被幾個頭戴鴨舌帽的小傢伙綁架後,強暴毆打,受盡折磨,然後在前一天早上被扔到西口公園。她也已經報了案。

我按照我朋友的描述,託G少年小組暗地調查,按圖索驥,就在今天晚上找到了罪犯的藏身之處,並且目前爲止已經有兩名罪犯被抓了。等一下!禮哥打斷了我的話。

“本岡,你有那位女性受害者的調查記錄吧?”

“有。二十歲的檜原圓。現在還住在敬愛醫院裡,我們是在那裡做的筆錄。”

一個年近五十、膚色黝黑的調查員點點頭回答道。

“那兩個人……就是岡野英二和佈施澄夫現在怎樣了?”

“今天晚上八點四十分,接到匿名報案說他們在南池袋三丁目十番的雜司谷公寓內,目前已經被羈押了。”

“很好。真島,你繼續吧。說說你是如何找到他們的。”禮哥神情嚴肅地朝我點了點頭。接下來我如實說了圓圓之前給我們提供的一系列線索:電車的聲音、去附近的LAWSON超市買便當;就連G少年分三班二十四小時監視在豐島區內荒川線行經路線上也照實講說。調查員臉上的驚訝表情一點都不奇怪,對於人手本就不夠的警署來說,對一個少女被強姦的案件,他們一般都不會出動這麼多的力量去調查。本廳的調查員說道:

“那麼,請問那個什麼G少年到底是什麼?”

“GANG BOYS。可以說是一個像我這種小鬼少年集團——一個聯誼的自衛隊吧。”

我看出警署調查員臉上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卻假裝沒看見,接着說道:

“年輕氣盛的小鬼基本都會犯些小錯誤,不過也都是出自助人爲樂的善良。”

然後我把之前小溫介紹彰說的話又背了一遍:

“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剃着光頭、聲音像磨砂紙一般粗啞的彰是他們的老大。據說從初中和高中時代開始,就在東京各柔道大賽中得到不錯的名次。”

聽到“柔道”二字,坐在我面前的這幾個人立刻來了精神,眼睛立刻放出奇異的光芒。我繼續說着:

“還有一點我忘記說了。他們每個拜把兄弟左手內側都有一個五角形的燙傷疤痕。那是他們的統一標記。”

聽到這句話時幾個調查員不約而同地從椅子上站起,雙手撐在看似廉價的桌子前。禮哥嘆了一口氣:

“就是他沒錯!之前被搶槍的巡警就是因爲背後被柔道襲擊而昏過去的。不過這事你可別說出去。根據他說的,昏倒之前勒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上確實有一個奇怪的燙傷疤痕。真島,你再說得詳細一點。”

果真如禮哥所說,今晚是個漫漫長夜啊。

我真是累得快趴下了。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我把同樣的話重複了兩遍。終於,禮哥說道:

“小弟,你說你要當誘餌,那麼你已經想好誘敵方案了嗎?”

“小弟”這樣的叫法,在飯店的櫃檯邊可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我答道:

“彰現在肯定有點自暴自棄,因爲幾個同伴都不在他身邊了。但是他也肯定不甘心,搶槍是爲了去報復某一個破壞這種關係的人。他之前也知道岡野主動襲擊過我,所以他肯定得知是因爲我才把他們害成現在這樣。所以,他的首要目標就是我。”

我沒有提及小溫的事,繼續說道:

“按照我平常的生活習慣,我每天都會在西口公園去晃盪一會。如果我的作息變了,他肯定會有所懷疑。所以,最佳的陷阱就應該設在——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

身上掛着一件髒兮兮風衣的少年課調查員有點擔心地問:

“但是,我們應該考慮,讓普通的市民參與這麼危險的計劃可以嗎?對方可是拿着手槍的傢伙。並且這位真島小弟也只有二十歲,要是讓全國的媒體知道,即使是破案了,他們也會把我們罵得狗血淋頭的。”

聽了這段話,身穿酷似制服的深色西服的本廳兩名調查員立刻皺起眉頭。

“既然我自己都無所謂,你們又何必擔心呢?難道你們是想讓他冷靜一段時間後遠走高飛,跑到不歸你們管轄的範圍,然後即使是他拿着在池袋搶的槍朝某人射擊,也不關你們的事了是不是?但是我想這件事情快些平息。我可不想在一個月後的某一天,突然有人從背後拿槍朝我的腦袋射擊。今天若是他逃了,沒準哪天又會回來報復。我還擔心我老媽的店,我家人的安全。這些你都能保證嗎?”

調查員們一片死寂。禮哥看了我許久才說道:

“不管在什麼地方,只要是在這個城市範圍內,嫌犯用他所搶到的槍去傷害市民,作爲警察的我們都有責任和義務來盡全力保護。本廳會盡快想辦法來處理此案,但是真島小弟的建議也是值得參考的。畢竟,一切可能的辦法我們都要去努力嘗試。”

一般來說,類似奪槍的重大案件都是交由本廳來指導。不過,池袋現今的狀況是池袋警署署長——橫山禮一郎是最高的頭銜。跟G少年一樣,警署裡下級也要絕對服從上級的命令。

就這樣,我的誘敵戰術進入了真正的謀劃階段。敲定策劃方案之後,我突然又害怕起來。看來我還是不能太高估自己。

在我正要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禮哥招呼我過去。他把我帶到一個空間超級大的房間裡。在陰暗的角落裡,一臉嚴肅地說道:

“阿誠,事情也真巧,你總是在我棘手的時候來幫我一把。可是這次跟以前不一樣,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禮哥話說到一半暫停下來,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眶紅紅的禮哥讓我吃了一驚。

“……你一定要保住你的小命啊。你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弄不好要下臺,對池袋的那些小鬼們不好交代,更加不能向你母親交代啊。”

禮哥背後的玻璃窗外,霓虹燈下的西一番街頓時一片模糊。我點點頭:

“我明白。我不會打腫臉充胖子的。不過,你們一定要抓到那個傢伙。拜託了。”

禮哥露出喜憂參半的表情。

“我已經在大都會用你的名字訂了一間房。爲了對得起納稅人繳的錢,你可不要隨便濫用客房服務哦!對了,我已經告訴你媽,叫她這幾天到別的地方躲一躲。就說是水果店要放暑假,休息一段時間。儘量別出什麼亂子。”

我點點頭,走出大房間。心裡卻想着這次大好的機會一定要好好利用,要怎麼樣才能讓我的稅金沒有白繳呢?點什麼貴得要死的客房服務纔算好好享受一番?

哎,回到現實中,那都是不重要的事,說不定我到時哭都哭不出來。

警車把我從警署載到僅隔着一條小巷的大都會飯店,爲了我的安全,我們只在車上待了短短的十五秒鐘,僞裝的巡邏車提前把我們放下來。大概午夜十一點的時候,我終於在調查員的保護下完成了check in,前往我的房間。

一直被盡職的調查員護送到十二樓的房間門口。我走進屋,站在窗邊,撥通了小溫的電話。朝窗外望去,暑假的西口公園這麼晚了還人潮涌動,像是超級市場,賣東西的女人聲音也大得出奇。小溫很快接了電話。

“喂?”

“噢,我是阿誠。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警方,所以警方已經在公園設好陷阱等待彰的出現。我現在大都會飯店裡。”

“那個……你沒有把我的事說出去吧?”

“沒。你放心。”

似乎很困擾的小溫說道:

“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到你房間住一晚?那個……我怕回家……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莫名其妙地,突然小溫那張俊俏的臉,豐滿、紅潤的嘴脣浮現在我腦子裡。這種危急關頭,我到底還在瞎想些什麼?

“還是不要了,巡警在我房間外面埋伏,監視着我呢。”

“噢……”

聽到他消沉的聲音,我有些過意不去,於是安慰他道:

“你手上有錢吧?要不你先到膠囊旅館或者三溫暖的地方避兩三天。等事情過去了,我會通知你回來的。行嗎?”

“好,知道了……誠哥也要小心。”

掛斷電話的我突然有種像剛跟自己的女朋友講完電話一樣的感覺。不自在。

當天我除了在密醫的地板上睡了一小會之外,就再也沒有好好休息一下,所以那晚洗完澡之後,我就上牀睡覺了。一挨着枕頭,我就立刻沉沉地睡過去。

第二天清晨,我被從窗外曬進來的陽光曬醒。昨晚忘記了關窗簾。我叫了早餐的客房服務。生平第一次吃着叫進房間的歐式早餐,當我看到添了滿滿的牛油和鮮奶油荷包蛋時,當我喝到美式咖啡並且慢慢撥開暖烘烘的餐包時,我着實感動了一陣。看着當天的早報,頭版頭條就是池袋奪槍案。不過成瀨彰的事媒體好像並不知情。

早上九點,在我開門的那一刻,昨晚護送我的調查員便在門前朝我點點頭。我像昨天一樣被僞裝的巡警車帶到了警署,心情微妙,好像我自己就是一個重級罪犯。

同一間會議室,我被要求穿上防彈背心和防刀背心,外加一件大大的太空外套生生地套在我的身上。這樣的大熱天,穿成這樣會覺得很奇怪吧?但是,我連半句玩笑都不敢開,禮哥一張臭臉盯着我。

我的胸前被安上一個就算很小聲音講話也能清晰傳到附近指揮車內的小麥克風,他們還準備了除了擴音器其他裝備全部拆除的耳機和隨身聽——不是爲了喜愛聽音樂的我,而是一個僞裝的裝置。無線收訊器的僞裝耳機能全盤皆收到來自我周圍的所有聲響。

準備妥當。我被載上僞裝巡邏車,來到池袋西口公園靠近JR出口的地方。

現在是上午十點,我像平常一樣夾着蘋果筆記本,悠閒地晃進西口公園。這時候的太陽正熾烈,強烈的陽光和路面反射的光線刺得人睜不開眼,身邊的行人,都像是慢動作放映一樣,那麼地清晰,微風吹動山毛櫸樹枝的聲響和紅綠燈的變換,也都是那樣地鮮明。

我看着太陽和貓頭鷹的銅像,走過形似羅馬競技場的噴水池,就到了圓形廣場。圓形石階組成一個大同心圓,由白色和灰色組成。黑亮的御影石在中央的最高點,綠色風格的山毛櫸和染井吉野櫻樹圍繞着它。浮雲飄飄的天空下是叢樹環繞的池袋似的樓房,高大挺拔。

池袋西口公園。我總算回來了。這裡是屬於我的地盤。

雖然坐在樹蔭下,但防彈背心裡面,汗水仍然形成了無數股的小河,我的情緒不由開始低落。誘餌永遠都只能乖乖地等,雖然這是防範很嚴密的誘敵戰,狀況也是一樣,無線電偶爾在蚯蚓、沙蠶、水蚤之類小生物的測試下顯示一切正常。我已經沒有一點激情了,關上蘋果又打開蘋果,卻沒有敲打鍵盤寫下任何一句話。無聊的一個小時過後,我甚至想殺人。

酷暑之下我腦子混雜神經錯亂,很久前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居然又無數次地浮現。

我怎麼會來到這裡,爲什麼呢?

已經快十二點了,肚子開始叫了,我趕到公園後面的一家外賣店,買了兩盒飯糰和冰麥茶,又回到了公園的椅子上。我的信心慢慢地在消磨。計劃可能行不通,心裡開始不安起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上班族和流浪漢呢?難道他們都是便衣來做調查的?

彰爲什麼不逃走呢?離開池袋就安全了,但他卻去做搶警槍這種危險的事!他一定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完成。我思索着咬了一口飯糰,漫不經心中發現一對情侶從藝術劇場走過來,他們的樣子很奇怪。

男人穿着很時髦,緊身衣上是變形蟲圖案,靴型牛仔褲刷得白白的,卷卷式的黑人髮型,一副雷朋金框太陽鏡,還鑲着金屬邊。女人的高跟拖鞋是西方妓女風格的。男人強拉着女人的手,他倆表情異樣,像是剛大吵了一場。

兩人一直不語,臉色發青。走到廣場中心時,女子開始叫喊了:

“幹嗎那麼大力氣,真可惡疼死了!給我放手!就那點錢想打發我?”

男子發火了,將女子鉤倒,粗魯地往石階上一推。女子倒在了地上,似乎沒有反抗力氣了,沒有再站起來。我感覺氣氛緊張,西口公園都變了,變成一股氣流壓着我,在我周圍流動。

男子朝我一陣小跑,慢慢地靠近我。廣場中心離我大概有40公尺,現在還有一半距離。突然,兩個男人從後面的樹林裡跳出來,用閃着暗色光澤的鋁合金盾牌擋在我前面。

“阿誠,蹲下!”

耳機裡響起禮哥的聲音。我被拉在盾牌後面,頭被他們壓得很低。廣場上的男人揪掉了自己的雞窩式頭髮,扔在地上。熟悉的頭型,光頭,頭頂凸起!墨鏡掉下去。他就是成瀨彰。

彰已經拿出手槍,情況十分危險。數名男子緊握盾牌,小心翼翼地從廣場四周靠近,包圍了彰。這時,擴音器傳出扭曲的聲音,頓時充斥了寧靜悠閒的公園,迴盪在我的耳邊。

“你已經被包圍了,趕緊自首,放下手槍,抱頭蹲下!”

喊話的是搜查課的人,聲音很熟悉,昨天在會議室就聽過。彰大叫:

“真島你算什麼東西!有種就出來,看我打爆你的頭!”

他右手拿槍揮動着,在綠樹的襯托下,殺人道具畫出的弧線形成了一道詭異的風景。在這緊張時刻,他似乎在搜尋着什麼,從我身上移開,目光又定格到了半空中。我始終觀察着他的視線,雖然一直被調查員死命壓在盾牌後面。

左邊長椅後站着的是小溫,臉色很難看,彰注視的就是他。不知道他爲什麼在這裡。彰彷彿受到了沉重的打擊,臉色陰沉下來,像是被烏雲籠罩。調查員已經向中心逼近,彰的心理開始崩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溫,最後掃視着四面八方的調查員。他發出令人毛髮聳起的吼叫。人的潛能是巨大的,他嘶啞的嗓音此刻居然能變得如此尖銳無比。

“我決不再去蹲監獄,他媽的!”成瀨彰握緊手槍的右手猛地向天空一舉,慢慢地彎下來,那令人恐懼的槍口對準他自己的腦門。

“別!不要!”

我奮力地呼喊着,擴音器也不約而同發出了聲音。彰的嘴脣輕微地顫動,似乎輕聲地自言自語,就在這一瞬間,站在他右邊的遊民樣的調查員扔掉了盾牌,迅速撲了過去,扳住了彰的肩膀。槍響了,短暫而乾燥地砰一聲響,射中了西口公園石階的表面。

四周高樓聳立,槍聲在這裡形成了迴音,久久迴盪。彰已經軟臥在地,就像泄氣了的皮球,而回蕩的槍聲還沒有消散。我不禁想起皆川的話,人體的中心有一條生命線。彰就是用自己的手,自己割斷了這條線。

隨着一陣強烈的警報聲,預先準備好的救護車迅速從藝術劇場停車場趕到了現場。此刻我已經坐上僞裝巡邏車,調查員迅速發車離開了,只看到救護車停在彰旁邊,沒來得及看到他被擡上救護車。人潮之中我似乎發現了小溫的身影,但瞬間又淹沒在了人潮中。大約五分鐘後,巡邏車已經抵達了池袋警署。

時間比較倉促,我沒來得及跟禮哥見面。我在一間審訊室裡脫掉防彈衣,PHS就響了。禮哥的聲音興奮地流進我的耳朵。

“阿誠,幹得好!你做得實在太出色了,我爲你而驕傲!”

我光着半個身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不習慣被表揚啊。彰的傷勢怎麼樣了?”

“他沒什麼事,只是被打掉了半邊下巴而已,不用操心了。幸虧我們調查員幹得好,不然他頭都被打爆了。”

我很高興,雖然他罪不可赦,但終究是少了一個死亡的人。

“這次他可有很多年的監獄蹲了。”

好哥們也欣慰地笑了。

“監獄醫護部會給他準備好一切的,我們都不用操心。等過了這陣子,大家一起聚聚,喝酒聊一聊。”短暫的通話結束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不過還得幫警方寫報告,那玩意複雜得讓人煩躁。

辦理了離開手續,裝好衣物,我提起棉布包走出了飯店。時間過得真快,已經過了五點。禮哥一再挽留我,讓我多住一晚,不過我還是決定離開。大飯店雖然豪華,但我還是喜歡自己的小房間,安靜舒適。

幾分鐘之後,我到了西一番街。熟悉而親切。家裡店面的卷閘門居然是關的,我從右邊上了樓,偌大的房子卻沒有發現一個人影。轉了一圈才發現老媽留下的字條:難得有這種機會,我要跟朋友去寶冢市看歌舞劇表演,幾天後纔回。家裡的事情就拜託你啦。不會吧?怎麼說我也是個獨生子,跟持槍土匪戰鬥了這麼久,命都差點沒了,她居然還有這樣的雅興!算了,可能我沒跟她講明白吧,她才這麼無視吧。

收拾了一下,我就鑽進臥室,躺在自己的牀上。這時電話響了。

“您好,我是阿誠。”

是崇仔,這傢伙哼了一聲才說話:

“不容易啊,你還能活着回來!你現在可是我們這裡的英雄了,大夥都很崇拜你。要是有姑娘能因此看上你,那就是件喜事了。”

真是多管閒事。他接着又說:

“你趕緊開電視,正在播放。快看吧。”

房間有臺帶有錄放功能的電視,我拿着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屏幕上出現的正是著名的西口公園,風景怡人。

“好像是個偷拍狂拍到了彰拿槍自殺的鏡頭,每個臺都在搶先播放。”確實是外行人拍的,鏡頭上下左右搖個不停,焦距也沒調到位,畫面很是模糊,但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是圓形廣場。現在正是彰舉槍自殺的特寫,他光着的胸膛上全是汗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右手緊握着槍指着自己腦門。他的嘴脣輕微地動着,確實無聲地說了些什麼,沒錯!接下來就是調查員衝進畫面,穿着便衣,還圍着毛巾。他們迅速按住了彰,槍管抵着彰的下頜骨壓在身下。接着就是槍響了,雷響一樣。彰的下巴就在這瞬間被打中了,血肉飛濺。真是讓人膽戰心驚。崇仔又開口了:

“你當時在現場,什麼都看過了,這片子對你是小Case吧?”

Case可大了,當時我什麼都沒看清。我趕緊找了個空白錄影帶,迅速搜索到正在播放的三臺,按下錄影鍵錄到了舉槍自殺的一幕。我問他:

“你的奔馳休旅車上是不是有錄影機和監視熒幕?我好像見過。”

崇仔莫名其妙:

“是啊,你要幹什麼?”

“給我拿來,以後有時間告訴你爲什麼。”

“現在要嗎?”

“對,就現在,趕緊給我拿過來,我在店裡,麻煩你了!”

“十分鐘後到。雖然不知道是要幹什麼,不過你想做的事一定非常重要。”

這傢伙又詭異地哼了下。

“好兄弟!”

剛纔的錄像我又反覆播放了幾遍,彰的特寫拍得還不錯,雖然畫面有點搖擺,但是胸膛很清晰。應該行了吧!收拾了一下房間,我又到了西一番街的街道上。

司機是先前穿着橘色工作服的傢伙。他向我點頭招呼,把車鑰匙交給了我,我也禮貌地向他點了點頭。坐上車子,放好錄影帶,我拿出電話,一邊綁安全帶一邊撥通。電話那頭是殘障派對專門店。很快就接通了,接聽的是以前見過幾次的中年男子。我說:

“麻煩您,我不是顧客。我是羽澤組委託搞派對終結者調查的,前些日子和您還見過幾次的。您還記得嗎?有點事找您幫忙。”

中年男人似乎很不耐煩,態度很差:

“記得記得,不是已經將那個傢伙抓獲了嗎?還有什麼事?”

“是的,但還有點小事情麻煩您,我需要做個調查,找你那邊的小妹妹幫個忙。”

“圓圓已經住了醫院,她這段時間來不了。”

“呵呵,我找琉香。她在不在店裡?我現在就過來。”

“在的。”

“那就麻煩您幫我說一聲,讓她幾分鐘後下樓。我到樓下會她,事情很快就能處理完。”

“沒問題。”

插上鑰匙發動奔馳休旅車,引擎緩緩啓動了,這是我第一次開這種高檔的車,感覺真的很不錯。

實際上,開車的感覺和以前在駕訓中心學車的時候也差不多。他們的公寓在池袋二丁目的賓館街,就是我家店面後面。我在公寓樓下的過時咖啡館停了車。琉香穿着斑馬紋的無袖連身洋裝走出電梯,跟上次一樣漂亮,也還是沒穿胸罩。剛出電梯門她就看見了我,一臉笑容,向我招了招手。

琉香在我旁邊坐下,在她整理超短迷你裙的時候,我拿出筆記本寫下:

“拜託你幫我讀一下他的脣語,錄影帶上的。”

琉香點頭同意,迷人的微笑。我打開錄影機,把液晶熒屏轉向琉香。開始播放了,出現了西口公園廣場,接下來是特寫。我向她示意,指着畫面,就是這裡了。彰高舉着槍,嘴脣蠕動着,無聲地說了句什麼。很突然,琉香猛地一驚,身軀劇烈一顫,連副駕駛座椅也跟着抖動了一下。槍聲雖然響,但也不可能對她的聾耳造成這麼大的反應。彰說了句什麼?

琉香看懂了他的話,朝我點了點頭。我給她筆記本和筆,她一個個字地寫了出來。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要自殺,但我已經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他說:‘你竟然嫁禍我!’他這句話是指誰呢?”

我表示了感謝,琉香再次回以微笑。你竟然嫁禍我!他是衝着誰說的呢?當時所有人之中,只有我和小溫熟悉他,其他人應該和他從沒有過交道!

我再次發動車,匆匆來到雜司谷天空公寓。派對終結者曾經的指揮中心。出租的公寓常年都貼着出租的廣告,因爲這裡客人換的很快,一兩天就可能換掉。來到正門口,已經是下午五點了,天空還殘留着一點陽光。不知道能否找到負責這座公寓的中介電話,不然就只好去買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資訊雜誌了。運氣還不錯,門旁邊就是廣告牌,上面有電話號碼。摸出PHS,撥通了上面的號碼。接聽的人是個業務老手,聲音親和力十足:

“您好,這裡是夢想中介池袋,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

職業素質很高,看來這家公司對員工的培訓做得很不錯。忙碌一天,我感覺很累:

“你辛苦了,有個事需要麻煩你。我是池袋警署刑事課的。有個暴力罪犯前些天住過雜司谷天空公寓四〇八號,麻煩你查一下當初他們用什麼名字註冊的。如果查起來很麻煩,我就過會再打過來。今天我要完成這個報告,麻煩你現在就幫忙查。”

話務員聲音好像有點顫抖,似乎很緊張。

“好的,刑警先生,請您稍等一會。我馬上就去查。”

毋庸置疑,日本市民和警方的關係真是親密無間。男子很快就回到話筒邊,喘着氣:

“您還在嗎?當時登記的名字是牧野溫,牧師的牧,野外的野,溫度的溫。您還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沒有了。謝謝你!其他的資料我們再去查查就可以了。”

“對了,您要他的住址和電話嗎?我們這裡有。”

話務員真是熱心腸,以後我要找房子,一定得找他。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牧野溫才十七歲,你們公司怎麼會和他籤合同?他連工作都沒有。”

“和您直說了吧,他是我們老闆的一個親戚,所以就照顧了一下。”

掛掉電話之後,我忽然想起了小溫天真單純的笑臉,我很詫異,事情太巧合了吧,怎麼剛好就是中介公司的親戚呢。

拿出電話查找了小溫的號碼,撥了過去,無法接通。永遠都是自動電話語音。之後的三天時間,我撥了很多次,沒有任何變化,聽到的都是那個相同的語音。

八月。案件剛發生的時候引起了很大轟動,茶餘飯後人們都在議論,現在已經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人們好像已經不需要我了,外界對於我這次的誘餌作戰一點都不清楚。根本就不是崇仔說的那樣嘛,沒什麼人因此認識我,也沒有美眉來跟我結交。偶爾有幾個年輕人會一起看着我,議論些什麼。在無法接通小溫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着小溫的情況。爲什麼剛好會在這段時間接不通呢?

美少女的外表,睫毛長長,嘴脣紅潤,五官精緻,再加上他畏畏縮縮的樣子。要是他換上女裝,沒人能認出他是男人。這都是裝出來的嗎?我根本無法相信。但是,往往軟弱比強勢更能打動人,更容易操控別人的心!

八月第一個星期五,氣溫高達三十五度,熱得令人煩躁。我家店裡還沒有裝空調,我只能躺在地上找涼快。這時,小溫來了電話。

“這段時間你在幹嗎?怎麼一直不見你。”

他的回答依然吞吞吐吐:

“誠哥吩咐我……喏……離開了一段時間……我真的很感謝誠哥,不是你幫忙,我家不會這麼平靜,警察連個電話都沒打來過。”

“恩,這就好。不會是哪個公司老闆請你出去旅遊了吧?”

他好像不大明白:

“哪來的公司老闆啊,他請我幹什麼?”

我不再追問。他突然換了語氣,底氣十足的樣子:

“我好不容易回來,不談那些煩人的事了,我們一起去喝酒嘛!”

我們說好老地方見面。西口公園。

晚上八點,白天的高溫還沒有完全散去,圓形廣場讓我煩躁不安,是因爲天氣還是心情呢?這種酷熱的天氣,廣場也依然像節日一樣熱鬧。他們爲什麼那麼開心,以致每天都這樣狂歡?我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情緒很低落。小溫還沒有過來。

我的眼睛被矇住了,一雙柔軟的手。還沒有完全變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知道我是誰嗎?”

“不是你還有誰?不用猜了。來坐吧。”

小溫穿着短袖,我這是頭一次看見。他拿開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燙痕,五角形,規則而均勻,只有定期經常用香菸燙才能燙出這樣的印記。小溫用纖細的手指撫摸着印記,對我說:

“我想這個印記已經可以給誠哥看了,不用再隱蔽了。”

他的笑容依然天真燦爛。可是,我的心裡卻像冰一樣寒冷。

後來我們去了酒吧,並且連泡了兩間。但我沒有去以前熟悉的老地方,因爲那裡有我和皆川純真的美好回憶,我不希望它被現在這種烏煙瘴氣所污染。我的口袋裡還收藏着他的金項鍊,甚至還能感覺到他身體曾經的餘熱。現在的我,明知道事情有問題了,卻不敢開口,我真是個懦夫。要是皆川在,他一定會取笑我!回家的公交早已收班,我們還在不停地喝。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街頭有不少醉鬼,我們也混在其中,四處遊蕩。小溫似乎特別容易開心,隨時都能找到好玩的東西,時不時地指着路邊的東西哈哈大笑。他還很正經地跟我說:

“告訴阿誠一個秘密,我有個秘密基地。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喔,我去買點酒,我們再去慢慢喝。今天一定要喝個痛快!”

我只是點了點頭,根本無法愉快。小溫已經飛奔向小商店,像剛被解開項圈的小狗。看着他弱不禁風的背影漸漸消失,我終於下定了決心。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解開謎團。爲了死去的皆川,被侵犯的圓圓,還有失去半個下巴的彰……

冰啤酒買來了,我跟着小溫緩緩地走進一塊住宅區。同樣是池袋市區,這裡卻非常安靜,安靜得令人不安。一路上,小溫講個不停,從遊樂場玩耍到遊戲廳偷零錢,他說得很開心,我卻心不在焉。

走着走着,到了一片水泥牆,還有很高的鐵網,才發現這裡已經是巷子盡頭了。面前是空曠的校園,沒有一點點人氣,四層樓的校舍黑洞洞的,在月光下看起來有點讓人毛骨悚然。小溫扶着鐵絲網。

“這是我的母校,我曾經在這裡念過三年中學。地方很偏僻,根本沒人會來。”

他說完翻過水泥牆,動作輕盈迅速。我也跟着進入漆黑的學校。

經過校舍,到了游泳池門口。兩扇大門鎖得很牢,不過小溫對這裡很熟,指了指旁邊有條消毒小路,只要穿過去就可以輕鬆潛入了。我們來到充滿了白色溶液的水道前,熟悉的游泳池氣味飄進鼻孔。脫掉了鞋子,我們一起把赤裸的雙腳泡進白色的水中。很久沒有進過泳池了,舒暢的感覺頓時涌上心頭,可能是因爲這種懷念的感覺,讓我想起了皆川,舒暢的心頓時又沉了下來。他走向天堂的那天,是否經過了這樣的小河呢?

我們小心翼翼,讓消毒水面儘量平靜。小路很短,穿過之後就到了水泥樓梯,大概有六階的樣子。小溫很興奮地叫道:

“誠哥,慢點走啊,這是我最喜歡的樓梯,我要好好感受一下。”

我沒有回答,放慢了腳步,用動作表示同意。我們慢悠悠地走上臺階,讓腳完全接觸階梯,懷念從前的感覺。登上了臺階,游泳池便映入眼簾,水面跟着腳步的節奏有規律地波動着。泳池有二十五公尺,平順地展現在我眼前。在月光的洗禮下,盪漾着的泳池泛着深藍色的光澤,雖然空無一人,但是水波依然那樣光亮誘人。

我們繞着泳池走了一段,找了個乾燥的地方坐下。地上是防滑磚,粗糙但舒適。小溫放下啤酒,遞給我一罐。我低着頭,接過啤酒,沒有正眼看他。冰凍過的啤酒已經有點溫了。我大飲了一口,一陣冰涼的感覺由喉嚨進入肚子,清爽舒暢。小溫坐在我身後,夜很涼,我能感受到他身體發出的熱量。小溫說:

“先坐一會,咱們一起下水吧,好久沒遊過泳了。”

我感覺非常乾渴,雖然剛剛喝過啤酒,可能是我一直憋着話的緣故。我清了清喉嚨:“等一下,我有點話想和你說說。”

“有什麼話就說吧。”

小溫的聲音似乎和脫T恤的摩擦聲一起響起。

“關於彰自殺前的遺言。”

我不想看他,頭也沒回,注視着無聲的水波。小溫的呼吸似乎變得緊張。

“他在舉槍自殺前說過一句話,只是嘴脣微動,可能全日本都沒有人發覺,但我想明白他是對誰說的。”

小溫聲音很輕:

“他說的是什麼?”

“我也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希望一切只是我的幻覺。可是他最後說的是——你竟然嫁禍我!清清楚楚!你聽到了嗎?”

迎面吹來了一股涼風,整個水面全部呈現出細小的波紋。小溫像蚊子似的回答:

“是真的嗎?”

“是的,當時的西口公園,所有在場的人裡,彰只認識我們倆。他只可能是對你說的!之前我有很多疑問,派對終結者沒有理由對我們的行動了如指掌,圓圓只幫了一點點忙就被綁架,一切行動他們都摸得那麼清清楚楚,究竟是誰報的信,我一直都沒有想明白。”

“是嗎?”

我沒有看他,不管事情會怎麼樣,我都感覺無所謂了。

“是在你出現在我身邊之後,圓圓才被綁架,皆川先生才被襲擊。都是你的指示吧。並且也是用你的名字來租下他們的藏身公寓的吧。畢竟,剛從少年輔育院放出來的有前科的罪犯怎麼可能輕易租到那麼好的公寓樓。”

依舊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回答,的確也不是僞裝。或許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先以弱者姿態獲取對方的信任,再讓對方嚐到甜頭,最後以致命的毀滅手段從內部滲透、破壞。

“不愧是誠哥……查得這樣一清二楚……彰簡直跟你沒法比……不過,可惜……”

“可惜什麼?”

小溫聲音在顫抖:

“我真的很想與誠哥你發生肌膚之親。不過這樣也好,既然誠哥已經知道真相,那麼也不會對我有那種感覺了吧?”

我想不僅是我,除了彰那樣自以爲是、陷入幻覺的傢伙外,恐怕誰也不願意主動靠近劇毒無比的食蟲花。

“你纔是派對終結者的幕後主使者吧?他們幾個雖然生性惡劣,但是能想得出這樣周密計劃的,不會是頭腦簡單的他們,只有你。並且,派岡野來襲擊我的也是你,對嗎?”

小溫面露喜色,說道:

“對啊!因爲個子最高的英二打架的技術比起他們三個簡直是不值一提,所以我才特意把他送給誠哥你。”

“如果我真的被他解決了,你打算怎麼辦?”

“不會的。要是誠哥真的那麼弱,就不會替代彰成爲我心中的那個人了。”

我露出笑容。

“噢!原來我是替身。”

“對啊!我爲了阻止自從出院後就變了個人似的他們,爲了整天就想幹些殺人之類轟轟烈烈事情的彰,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纔想到讓他們去搶成人派對的專門店呢。我覺得那些沒有頭腦的黑幫一點都不構成威脅,真正危險的是警察。但是,我也沒有想到的是幫派裡頭還有誠哥你這樣的人物。”

一股無名的火從心中升騰。小溫繼續用沉醉的聲音說:

“所以,我就中途叛變了。永遠地跟彰他們在一起,自己也會漸漸沉下去的。”

“所以你就利用了我。那天也是你派那三個傢伙去對付對你產生懷疑的皆川先生的吧。我不僅替你保守了秘密,還當誘餌幫你解決了彰。抓彰的那天,在西口公園出現的你是要確定計劃是否成功吧?”

小溫絲毫沒有感到一絲罪惡。

“抱歉。皆川先生自己要在不對的時間和場合裡出現,那由不得我。”

“小溫,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好啊。”

“你姐姐亞希。是你想討他們歡心而主動把你的親姐姐送給他們折磨的吧?其實他們對你姐姐並不感興趣。我說得對嗎?”

這是這些天來在我腦中一直無法解決的疑問。小溫已經不再掩飾,以笑來默認。即使是這八月,午夜的寒風吹來的也是一身寒意。泳池邊揚起微弱的水聲。

“一點沒錯。我本來就討厭自以爲長得漂亮、自以爲很了不起的女人,我姐姐就是這樣。所以我就把她送給彰他們。雖然車禍是意外,但是這種女人死了也好,活該她倒黴,活着也沒用。並且,大家都說跟我睡感覺更好呢。”

看着倒映着夜空的水面,我默默無語。可能扭曲就是小溫存在的本性,不管這個扭曲是因爲什麼。他再次撒着嬌對我說道:

“那個……誠哥,你打算……怎麼處置我呢?”

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不能怎麼樣”的時候,耳邊傳來背後小溫似夜鳥鳴叫般的笑聲。一道金屬光芒在我眼前閃過,我的脖子已經被一條鐵鏈給死死地纏繞住。小溫從我背後使勁地拉扯着鏈條。

我的呼吸越來越困難,就這樣承載着背上的小溫,一起倒進了水裡。

在下沉的過程中,我想到要帶他去皆川先生所在的世界。

不知道什麼原因,在溫水池中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還沒有把金鍊子拋進皆川先生故鄉的大海里。但是現在的我卻是被小溫的鏈子勒住脖子一點一點地往水底沉去。在水中屏住呼吸的我心裡突然冒起一股無名的火:長這麼大,我還沒有很精彩地活過一次呢!

就在這時,小溫與頸部被勒緊的我不一樣,似乎是不小心將水吸進氣管。他慌亂而用力地揮動他的雙臂,想要抓住什麼似的。鬆掉鏈子的我趁此機會把腳探向池底。因爲游泳池的水深不過成人的肩膀,所以只要我不慌亂,一定能夠安全地站立。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站起來吸了幾口空氣之後,又再次竄回水下。

這一次,停止呼吸的人不是我,是小溫。

小溫胡亂地擺動着手腳,赤**的上半身在水中橫躺。我打算用全身的力量把他壓至水底。這時的小溫嘴脣發青,一個接一個地向水面吐着氣泡,泡泡閃着光漸漸飄向水面。水中我和小溫目光相接,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到了所有此刻複雜的黑色情緒:求救、憎恨、哀求、恐懼、絕望。他在向我說,救救我吧!我要活!我並不打算要他的命。最後我狠狠一壓,並且藉助向下壓的這股力量將自己送出水面。浮出水面,頭頂上是無限延伸的夜空。

上岸後的我大口大口地喘氣,許久地深深呼吸令人全身酥麻的甜美空氣,慢慢恢復到平靜的氣息。我抹掉了臉上的水,看向水下。依然在水下的小溫仰着頭,眼睛已經失去焦點,無神地晃動着。張着的嘴巴里注滿了水。他怎麼不浮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氣,再次跳進黑暗的水中。

小溫的身體像艘沉船一般飄蕩着。雙臂張開,頭髮隨着水流搖曳着。我看向池底,發現了一個用每格兩公分寬的鐵格子罩住的五十公分左右見方的排水口。鑽到更深處,小溫的鏈子上一個T字形的鎖頭正好卡在鐵格子的隙縫間。正當我準備回到水面的時候,排水口旁邊的金屬的光芒閃爍,是皆川的金鍊子!在這樣昏暗的水底,金鍊子依然閃爍着淡淡的光芒。就讓小溫待在水底吧,讓皆川回到他故鄉的海洋,讓小溫回到他母校的泳池。

我撿起皆川的金鍊子,讓小溫的鐵鏈保持原狀,離開了水面。

我回到剛纔我們坐着的地方,拿起自己喝過的空啤酒罐和靴子,通過淋浴區以及消毒水通道回到家裡,雖然小溫臉朝下在水底飄蕩的情景一直停留在腦海,但我還是沒有回過頭去多看一眼。

穿過破了洞的鐵絲網,我特意觀察了一下週圍的情景,其實我的懷疑是多此一舉。深更半夜的住宅區應該是連半個人都見不到的。走出校區後我穿上靴子,到家的時候是凌晨兩點了。

衝了涼水澡以後,我立刻鑽進被窩,可是全身的顫慄卻的確在第二天天亮時都沒有停止過。

我在第二天把前一天晚上穿的所有衣服、褲子、鞋子塞進東京都可燃垃圾袋裡,丟到了垃圾場。快到中午的時候,社團活動的指導老師發現了小溫的屍體。因爲在小溫的血液裡查處含有酒精的成分,並且現場也沒有打鬥的痕跡,所以警方就以酒醉溺水的結果了結。這件事在當地立刻攪得人心惶惶,不過也不奇怪,因爲學校經常有半夜潛入水池游泳的傢伙,當天的報紙也只是用了比起彰的頭版來小得可憐的版面來對此事進行了簡要的報道。

溺水其實是小溫自己造成的。如果不是皆川的靈魂在保佑我,那麼小溫的鐵鏈被卡在排水的蓋口處就是純粹的巧合了。警方的判斷完全正確。我本來有機會救小溫一命的,但是我沒有。如果再經歷一次同樣的事情,我想我也不會做出與這次不一樣的決定。

死於意外事故的小溫和姐姐都是在死亡前遭到了比死更恐怖的經歷。姐姐是因爲派對終結者,弟弟則是因爲他自己。兩個人在活着的時候其實都已經走進了死亡。

我沒有辦法,這兩個事件我甚至都感覺沒有權利用筆記下來。

我的內心終於在八月份的第二個星期裡平靜下來。這個夏天,這個時候,暑假正值**,池袋也熱鬧非凡,因爲熱得大家透不過氣來的太陽和露得不像話的女人。

我真不知道是擺着一張傻臉迎接顧客的我了不起,還是靠着賣身賺來的錢供越南兩個班級的小孩讀書上學的圓圓了不起。我想,圓圓更勝一籌。圓圓和琉香仍舊在成人派對裡幹活,隔三差五地來店裡訂購派對上要用的水果,看來生意倒是很不錯。

我對於崇仔最近似乎試圖去實現的想法感覺實在不怎樣。他覺得是時候要讓出G少年老大的位置了,然後做一個開個小店、過隱居日子的二十歲老人。對於像他這樣不甘平凡的人來說,這樣的想法也只能說是想法而已吧。

至於還沒有到退休年齡的池袋警署署長禮哥,卻是走了狗屎運一般,因爲這次奪槍案的偵破而受到上級的表揚。哎,這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因禍得福的人。禮哥放出要請我喝酒喝到盡興的話。於是,我們就在大都會的酒吧裡連幹了不知道幾杯三千日元一杯的蘇格蘭威士忌。不過說實話,我確實沒有福氣喝出那種洋酒究竟貴在哪裡。

禮拜二,因爲水果店休息,我踏上了久違的東海道線,前往皆川先生的故鄉。天空萬里無雲,明晃晃的陽光射得人無法睜開雙眼。透過靠海的窗邊座位,我足足看了兩個多小時的房屋和大樓,終於到達目的地。因爲長途奔波,肚子感覺餓了,於是就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小店裡點了鮪魚生魚片定食。這家店的生魚片和池袋那家居酒屋裡的切法一樣,都切成厚厚的梯形。我把金鍊子放在桌上,狼吞虎嚥起來。

再次來到計程車車站,我向一個跟皆川差不多年齡、膚色黝黑的司機說:

“您能載我到附近小孩子玩耍的海邊嗎?”

穿越市區,路過擠滿遊客的髒兮兮的沙灘,計程車轉過了不知多少條沿海通道後終於停下。兩邊巖岸包圍下的雪白沙灘大概不到二十米,四周沒有一間民房。我叫司機在原地等我,走下計程車。

穿過佈滿茂密的夏草、由行人踏出來的小徑。青草的氣息與海洋的鹹味。經過短短的巖岸,來到一片乾淨無比的海灘,沒有菸頭、沒有煙火屑。踏着發出聲響的沙灘,我站在海邊,回頭看去,背後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點綴着環抱着它們的海灣。

面對着每時每刻千變萬化、卻又永久不變的海,我慢慢拿出皆川之前託付給我的鏈子。輕輕一拋,鏈子金色的光芒瞬間消失在此起彼伏的白色浪花間,再也看不見。我回到了等待着的計程車上。我想,跟小溫那時一樣,我沒有回過一次頭。

傍晚時分我回到了池袋。完成皆川的心願,小鎮不是我想長待的地方。我照舊走到西口公園裡經常光顧的那張長椅上坐下,看着夕陽漸漸從高樓間落下,整整一個半小時就那樣望着,什麼也不做。小溫和皆川是永遠都看不到這樣的落日了吧?還是說,他們也跟我一樣在這個瞬間欣賞到了這樣的美景?不管怎樣,我總是能感覺到,他們似乎就在我的身旁,可能在身邊的樹林,沒準就坐在長椅旁,看着我,對我微笑。

也許也是那個清涼黃昏的原因,當我想到皆川和小溫的時候,熱淚盈眶。傍晚的天空已經被西下的夕陽暈染成一片玫瑰紅,連過往的行人臉上都因慾望而泛起紅暈。在我眼裡,這樣一幅池袋街頭常有的景象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的美麗。

但是,不管怎樣,那個夏天的黃昏,都是一場最精彩的演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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