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縱火犯

請想象一下,沐浴在秋日夕陽下的房子。

半毀的房子。

在那棟房子附近走一遭,燒焦味就會撲鼻而來。發生縱火案,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那是暑假的最後一天,然而燒掉一半的房子,至今仍殘留當時的氣味。

玄關的門被薰得黑黑的,只以南京鎖勉強扣上。旁邊的窗戶裂開了,以膠帶貼成X字型避免碎片掉落。塑料雨水管浮出一粒一粒的氣泡,從二樓往下延伸到一半的地方就碎了,無力地垂懸着。玄關前方有兩臺自行車,輪胎與坐墊都被燒燬,只剩下骨架。一輛是淑女車,一輛是男用登山車。

在便利商店買了打火機用油,大肆潑撒在玄關和樓梯附近,並且點火引燃的是那輛登山車的主人,一個十三歲的男孩。不是金屬球棒,也不是菜刀,而是打火機。平常根本想象不到,那種東西竟會變成最可怕的兇器。

幾年之後,如果回想起這個秋天,或許會認爲是“縱火之秋”吧,而且還是小孩子犯下的連續縱火事件。那些孩子放火燒了自己家,到底是想燒掉什麼呢?我到現在還是無法理解。

因爲,我所認識的那個少年縱火犯,實在是極其尋常的小鬼。他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不過是個常見的、心思有些過於細膩的十三歲孩子而已。

所以,希望全國的父母親仔細聽我說:對孩子而言,自己的家人很重要,具有很特別的意義,足以和全宇宙匹敵。他們之所以會想要燒光這一切,怎麼看都是因爲那些頭腦不好、不知道如何將自己的感覺傳達給父母知道的笨拙孩子,被逼得走投無路了,纔會這麼做。

各位熱心教育孩子的父母,房貸都還沒付清,房子就被燒掉,一定很難忍受吧?搞不好連你也受了嚴重的灼傷。所以拜託你們,在孩子還沒放火之前,請試着看一看孩子的內心。言聽計從的優等生,心裡是不是已經變成被野火燒盡的原野?是不是已經變成由木炭與灰燼所構成的黑白畫面?孩子自己是不是也像燒焦的柱子一樣,被薰得焦黑?

我們的內心世界想到什麼,就會在現實世界付諸實現。內部的東西,會自然顯現於外部。放火燒掉自己家的孩子,內心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燒得一片荒蕪了。

這次要講的是池袋的少年縱火犯與連續縱火事件。這是個秋天的都會物語,從小小的火苗開始,穿插了一些懸疑,最後那把火因爲幾滴眼淚而被澆熄了。

請小心火燭,一起好好享受這個故事吧。

夏天的酷熱實在太過異常,九月都快結束了,也沒有即將入秋的感覺。尤其是今年夏天,東京完全沒有下雨。一般而言,持續好幾天三十五度這種高溫,天空應該會受不了、降下驟雨纔對。但是即使連續數日創下新的高溫記錄,仍然一滴雨也沒下。東京天空的腦袋不正常。

九月的池袋,我只穿着一件無袖背心到處晃。沒有事件,沒有錢,沒有女人。像這樣過了好幾個月,我的內心幾乎到達禪僧的境界——只要沒有慾望,就不會覺得匱乏。滅卻心頭火自涼。不過,外在的大汗淋漓,還是不會改變。

第一次看到那個小鬼,是在羅莎會館一樓的電玩中心,就在我固定的散步路線上。雖然我沒錢,不會下去玩,但偶爾還是想要感受一下電玩中心的氛圍。

那傢伙是個瘦瘦高高的男孩。迷你賽馬遊戲桌的周圍有八張凳子,不是計算機動畫的那種,而是以前那種電動模型的賽馬。只有兩個客人在玩,小鬼在無人的對側跑道,凝視着一步一步生硬前進的純血馬。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像個罹患慢性神經性腸炎的孩子,臉色蒼白、四肢細瘦。雖然不免覺得“大白天的,不去國中上課,在這裡做什麼”,但是由於我過去也常不想上課就擅自休息,所以沒什麼資格說別人。

唯一忘不了的是他捧在手中的一小束花。那是霞草花,有如在空中飛舞的細雪。在池袋的電玩中心,不會有拿着這種浪漫東西的小鬼。因此,再怎麼不情願,也自然而然留下了印象。我看着那孩子,他也看向我,感覺像是展示櫥窗裡的假人。

他的眼睛,彷佛被塗滿了墨汁的黑洞。

從那之後,我不時會在街上碰到他。大都會廣場的噴水池,HMV的日本流行樂賣場,丸井百貨的電扶梯。之前還不常看到他,搞不好是最近才搬來的。每個班級都有兩、三個不上學的學生吧?我單純地這麼想,沒有特別注意他。彆扭的孩子常會這樣,沒事做的時候就去熱鬧的地方打發時間。

第一次和他交談,是在我們水果行的店門口。他臉色灰暗地低頭走過來,穿着牛仔褲,T恤上則印着我不認識的動畫角色,手上仍然拿着一小束霞草花。一和我四目相對,他突然膽怯起來。他似乎也記得我的長相。

“嘿,你是不是肚子痛?”

他在遮陽棚下方停了下來,連忙搖搖頭。

“最近常在街上碰到你呢。”

他保持沉默,點點頭。每次一看到與衆不同的小鬼,我總是無法放着不管,這是我的壞習慣。我拿了一串擺在冰塊上的菠蘿串。

“吃吧,很好吃喔。”

他看看免洗竹籤,又看看我的臉。接過菠蘿串之後,他像老鼠一樣啃了起來。

“喂,這種東西要大口大口地吃纔對吧。”

我拿起一串,兩口就吃光了,對着他咧嘴而笑。如果能夠在女生面前做這種動作,大概可以迷倒池袋路上一半的女生吧。他總算提心吊膽地露出了笑容。

“我是真島誠,在這間水果行顧店。如果有什麼難受的事,你就來這裡吧。下次我請你吃網紋香瓜。”

他以有如蚊子叫的音量說:

“我叫水谷佑樹,請多指教。”

然後迅速點了個頭。臉色雖然很差,倒是個率直的好孩子。此時,老媽從店裡走了出來。

“阿誠,我們也要小心一點。最近西口這裡有很多小火災,搞不好是什麼連續縱火狂。那些瓦楞紙箱,晚上不要拿到鐵卷門外面。”

聽到老媽的聲音,尤其是說到“連續縱火狂”那幾個字的時候,佑樹的臉色整個變得慘白,像是被漂白過一樣。他拿着吃了一半的菠蘿串,快步離開店門口,真是個怪孩子。不過,我老媽到底是那個孩子的導師,還是在池袋署的少年課看過他呢?她露出奇怪的表情,目送着那孩子的削瘦背影。

“他該不會是西池袋的小孩吧?”

“我是第一次和他說話,不知道他住在哪裡啊。”

“你是瞎了眼嗎?一個月前不是有個縱火事件嗎?我朋友是那一戶人家的親戚,叫什麼來着,好像叫水谷先生吧。”

我看着遠去的佑樹,在心中無言地吶喊。他駝背的身影穿過了池袋站前的斑馬線。老媽的聲音就像在追擊佑樹一樣:

“放火燒掉自己家,雖然沒有人嚴重受傷,但是才一個月就這樣回到街上了。什麼少年法的,如果不設想得更周到一點,實在很讓人傷腦筋。西口的小火災,也不知道是誰幹的。”

火災發生於西池袋二丁目的密集住宅區,大致的案情如下:

水谷家的父親,在政府某中央部會擔任還算馬馬虎虎的要職,但是因爲沒通過國家公務員的高級考試,升遷顯然遇到了瓶頸。他確實很優秀,所以對此似乎覺得不甘心,於是開始對獨生子佑樹施以徹底的英才教育,就像日劇《東大特訓班》那樣,變成一種“只要考上東大就行”、單純奴隸制的頭腦勞動。

佑樹遵從父母的期待,一直扮演好孩子的角色,成績似乎也無可挑剔。但是好孩子的假面,在國一暑假結束時毀掉了。八月三十一日,晴朗的星期四,佑樹一早就起牀,開始爲旅程做準備。揹包裡放着換洗衣物、零用錢,以及任天堂掌上型遊戲機DS-Lite。完成離家出走的準備後,他將前一天事先準備好的打火機用油,全部灑在玄關與樓梯附近。昏暗的樓梯上方,是他的父母(四十一歲的父親與三十九歲的母親)與祖母(六十八歲)的寢室。

據偵訊的警官表示,水谷佑樹供稱“我知道樓上睡的是家人。我心想他們全都死掉好了,就放了火”。不過由於這篇報導來自某本不太可靠的週刊,或許某些地方被過分誇大了。就算報導的內容正確無誤,然而膽怯的少年依照警官的意思供述,也是常有的事。我以前就讀的國高中裡,這種事根本司空見慣。沒辦法,對於警方的伎倆,如果不是像這樣交手過幾次,根本不可能堅強以對,也沒辦法搞懂。

一整棟房子燒掉一半,火被撲滅了。父母設法從二樓窗戶往下跳,只受了輕傷。但是少年的祖母來不及逃出,據說身體受到大面積的重度灼傷。

少年犯案之後,據說整天待在池袋的影城看電影,片名不詳,想必是讓人覺得放鬆的暑期電影吧?好萊塢動畫之類的。最後一場電影結束,他正要離開電影院時,被接獲通報趕來的警官帶回輔導。至於其後發生的大混亂,比我還常看八卦電視節目的你,或許更清楚吧。

男孩在學校很受歡迎,很多人發起聯署請願,希望給他較輕的處分。他的父母與住院中的祖母,也提出相同的請求。少年A只被送到少年收容所十天左右,就交由父母帶回了。嗯,反正也沒有任何人死亡嘛。

水谷佑樹回到池袋街頭三個星期之後,碰到了我。

那三個星期,正好是西口周邊連續發生小火災**的時期,也就難怪老媽會以奇怪的眼光看待佑樹了。壞事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壞人也會一而再、再而三做壞事。無論小鬼或大人都一樣。

唔,我們就是帶着這樣的惡意或恨意,爲現實、爲社會命名。

後來再碰到佑樹,是在池袋西口公園的圓形廣場。他兩手空空地站在櫸樹的樹蔭下。像這樣無所事事,只是恍惚地站在人煙稀少的廣場上,與其稱他爲少年,不如說他是“少年的鬼魂”。

我一朝佑樹走過去,他就向我輕輕點了個頭。

“上次謝謝你的招待。”

“沒什麼啦,一串才一百圓,便宜貨。倒是你,怎麼不坐下來?”

鋼管長椅被櫸樹的影子染上斑點花樣,我們在椅子上坐下。

“我老媽她口無遮攔,真不好意思。”

長椅上的佑樹如同雕刻一般僵住了。一號練習作品:悲劇少年的肖像。

“不,總之錯的是我。無論人家怎麼說我,都是沒辦法的。”

我決定轉換話題。即使和他聊少年縱火犯與連續小火災**的話題,也沒有什麼幫助。

“我看你常在池袋晃來晃去,不用上學嗎?”

他在長椅上又把身體縮得更小。二號練習作品:縮小少年的肖像。

“我會去上一半的課,但總覺得待在學校就會心神不寧。我的國中是很厲害的升學學校,如果像我這樣放棄考試,就會沒有容身之地。”

那倒是。我也在週刊讀過佑樹父親的手記,那是一那篇讀了之後不可能不流淚的文章裡,父親爲了自己剝奪兒子的一切、只是一直要他讀書的行爲,向兒子道歉。現在,佑樹已經沒有必須進東大的壓力了。

“那麼,你必須找點其它的事情做才行呀。”

佑樹看着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還有其它能做的事嗎?什麼接下來能做的事、什麼將來的展望、什麼未來,這一切的一切,我覺得都在那一天燒成灰燼了。”

我專心聆聽風的聲音。只要定神細聽,不光是劇場通的汽車聲,即使是秋風穿過頭上櫸樹枝葉間的的聲音,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

“是這樣嗎?……我忘記你幾歲了。”

“十三歲。”

我笑了一下。

“這樣就要放棄未來,會不會太早了一點?你應該還沒跟女生親過嘴吧。”

長椅上的佑樹變得面紅耳赤。由於他的膚色很白,所以臉上的顏色變化很明顯。三號練習作品:羞怯男孩的肖像。

“可是,我確實犯下了『放火燒燬現住建築物等』,以及『殺人未遂』等罪行。就算要找工作,也沒辦法找個象樣的,而且我也不認爲還會有女生願意跟我交往。”

他坐在長椅的那一端,身體很僵得。

“不要那麼擔心嘛。有很多人做了各種壞事,後來也都想辦法活下去了啊。我讀高中的時候,池袋署也來關照了好幾次。可是,我現在也是努力在工作呀。雖然是在家裡開的水果行啦。”

佑樹沒有回答,任由舒爽的秋風從他的頭上吹過。

“你不會是還活在父親的價值觀之下吧?如果沒有進入好單位,例如白領階級稱霸的一流企業,或是變成政府官員,人生就完了之類的。即使沒那麼偉大,也沒什麼錢,但是仍然有很多有趣的工作喔。那些工作,大概連你老爸也不太知道吧。”

只要是和M型社會的底層有關,來問我就對了,因爲我是在這個叢林里長大的。森林裡頭固然有野獸,但是也會長出水果。佑樹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低頭向我行了個禮。

“很謝謝你爲我設想。我會再去你們的店。”

少年的鬼魂輕飄飄地從長椅上飄起來,往JR池袋站的方向飄走了。和我那時候比起來,在他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活力。這年頭的十三歲孩子到底要不要緊啊?我突然替下個世代擔心起來了。

隔天上午,老媽的聲音把我吵醒,那是我一早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阿誠,起來了。聽說昨晚又發生縱火事件,街上到處都在傳了。”

我猛然從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墊被上爬起來。

“地點在哪裡?”

正在下樓的老媽回答:

“聽說在文化通,大久保醫院前的一家服飾店。”

如果是那裡的話,距離我們位於西一番街的店只有兩百公尺而已。我正要把腳套進昨天穿的那件牛仔褲,此時手機響了。

“喂?”

“是我。”

是崇仔的聲音,池袋地下世界的的國王。進入秋天,他的冷酷程度似乎又增加了。這下子,女性粉絲又會變多了。

“阿誠,你聽說昨天的縱火事件了嗎?”

我掩飾着心裡的不安說:

“嗯,當然。文化通的前面對吧。”

“沒錯。店名叫做DRESS FUNKY,是以前G少年的成員開的店。你應該去過那裡幾次吧?”

我擡頭看着吊在衣架上的黑色皮襯衫,那是沒多久前在那家店以友情價買到的。

“那家店的人來找我哭訴,希望你幫忙找出放火燒了我們前成員店面的傢伙。”

“這樣呀。”

縱火案最密集的時候,還曾經一個晚上發生三起。包括縱火未遂在內,全部加起來應該已經到達二位數了。

“不光是因爲前成員來找我而已,本來我也差不多該出面了。受到羽澤組以及京極會保護的店家也遭到縱火,他們相當震怒,所以我想請你幫忙。”

呼,一和往常地委託我,當個紅牌還真是辛苦啊。

“如果是要約時間,請你找我的秘書談。”

國王對於平民的玩笑似乎不覺得有趣。

“笨蛋,別開玩笑了,下午一點到平和通的臺灣料理店來,店名叫做『鵬蘭』。大頭們會集合在那裡開會。”

我最討厭那個世界的人了;但是不知爲何,那些大頭們都很疼我。爲什麼黑道組織的幹部沒有年輕美女呢?真不公平。

“DRESS FUNKY狀況如何?”

崇仔似乎在電話那頭笑了一下,耳邊傳來他短促的呼吸聲。

“只是一場輕微的小火災而已。”

“那不是很好嗎?”

“並非如此。店裡都是消防車噴的水,也被灰燼弄得髒髒的。原本要拿來賣的衣服,聽說幾乎沒辦法賣了。如果你能夠幫忙的話,那個前成員說可以讓你把喜歡的挑回家喔。”

這樣的話,接下來準備要買的三件牛仔褲,搞不好都可以不用花錢。我突然變得鬥志高昂。沒錢的生活確實既單純又正派,卻稍嫌侷促而平淡。

走下樓梯時,聽到老媽正和誰說話的聲音,大概又在計劃要去哪個溫泉旅行了吧?商店會的成員們都這把年紀了,不知爲何滿腦子還是隻知道玩。

不過,站在水果行前面的是個穿着炭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以及穿着深藍色一件式洋裝、年齡相仿的女子。總覺得他們的穿著像是要去參加什麼名門學校的入學典禮。老媽注意到我下來了。

“他們有話要跟你說。”

老媽擺了個臭臉,消失在店裡。眼前的兩人對我深深一鞠躬。

“我叫水谷信吾,這是我的妻子悠裡。”

我看着佑樹母親的眼角,那種看起來有點想睡的表情,和他兒子很像。

“能不能聽我們說一下呢?和我的獨生子有關。”

我看向店裡,老媽以下巴向我示意,這是最低程度的信號,表示“你去吧”。

“我知道了。你們跟我來。”

我們三人走進位於羅莎會館一樓的老舊咖啡館,就是暗色玻璃嵌在木製拉門上的那種地方,實在沒什麼能夠稱得上“咖啡館”的氣氛。不過,這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最重要的是幾乎不會有吵鬧的小鬼進來。池袋站前很少有這樣的店,因此深受我的喜愛。

我們挑了一張上面鋪着一塊浮雕銅板的耀眼桌子,隔着冰咖啡圍坐下來。佑樹的父母彼此點了點頭,然後父親對我說:

“您或許已經知道了,我兒子佑樹犯下了縱火案,放火燒掉我們家。我們兩個人很幸運,只受到輕傷,但那孩子的祖母現在還在住院。”

佑樹的母親應該很擔心吧。她的手在膝蓋上玩弄着手帕,像是在搓洗它一樣。

“那孩子從收容所回來之後,池袋西口就馬上發生連續縱火事件,附近比較毒舌的人都在謠傳:該不會是佑樹因爲第一次縱火得到快感,才引發這一連串的事件吧。”

老媽搞不好也從哪裡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吧?如果不是這樣,我就不懂她的臉爲什麼那麼臭了。

“你向他本人確認過嗎?”

或許是因爲無法沉默下去了吧,母親的身體往桌面靠過來。

“確認過了。佑樹當然說不是他做的,我相信我的兒子。”

面色凝重的父親開口了。

“可是,今天清晨,我發現那孩子偷偷摸摸地回家。不知道他是幾點出去的,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了什麼。然後,又發生了文化通的縱火事件。我覺得很可怕,根本不敢找他來問。”

我想起佑樹那張蒼白的臉。就算問他,他也一定會以細弱的聲音說他沒做吧。反應冷淡得可怕的小鬼。

“於是,我們試着把事情告訴一個在這次事件中提供幫助的池袋署刑警,問他該怎麼辦,有沒有我們能做的事?”

池袋署的刑警?我的背後泛起一陣涼意。浮在稀薄的頭髮上、大到不像是屬於人類的頭皮屑,穿着廉價的化學纖維制居家褲,搭配在某家超市以九百

八十圓買來的白色敞領襯衫。

“那位刑警先生叫做吉岡,就是他介紹真島先生給我們的。他說,雖然你平常在水果行顧店,卻也解決了無數在池袋發生的少年事件。搞不好,你可以成爲值得佑樹信賴的大哥。”

我靜靜地喝着冰咖啡。吉岡這傢伙,偶爾也會說好話嘛!

“他還有沒有說什麼呢?”

佑樹的父親搔了搔頭。

“由我來講這話,你可能會不太高興。但是吉岡先生說,只要告訴你是他介紹的,你絕對不會拒絕,因爲他以前給你不少照顧。這麼問有點失禮,不知道真島先生與吉岡先生之間是什麼樣的關係呢?”

我回想起之前和吉岡在偵訊室裡的無數次交手。學生時期,我確實受到他的照顧,但後來我也幫了那個沒品的刑警立下幾次功勞。再怎麼想,應該都是互不相欠纔對。我要不要推說不認識那種刑警,然後拒絕他們呢?此時,佑樹的母親用手帕按了按眼睛。

“我覺得那孩子現在十分迷惘。發生那種事之後,他已經沒有容身之地了。無論在家裡、在學校或在社會上,他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地方。他已經窮途末路了。”

我回想起自己十幾歲的時候。當時的我什麼也不怕,原本打算靠着自己的力量活給別人看,後來才突然醒悟、擡頭挺胸大步前行。任誰都曾經有過那樣的時期。不過,佑樹應該是受了縱火案的影響,纔會在十三歲突然陷入迷惘吧。

“我知道了。”

他的父母彼此互看,安心地鬆了口氣,鞠躬的幅度大到快碰到桌面了。父親說:

“那麼,我馬上把他叫來這裡。”

我制止了拿出手機的父親。

“我認識了。請他今天傍晚來我們店裡。”

一本正經的兩人又是彼此對看。毫無疑問,他們一定把我當成夏洛克·福爾摩斯之類的人吧。唔,事實上,只要事情牽涉到池袋這裡的小鬼,我應該不會比福爾摩斯遜色太多。你瞭解吧,華生?

平和通那一帶,穿暗色西裝的傢伙異常增加。最近的黑道分子已經不太穿花俏的防風夾克了,就連小囉嘍也都穿着某個外國品牌的西裝,不過倒是幾乎沒人打領帶。由於池袋經常有與黑道相關的“午餐會”之類的活動,所以常會在路上看見這類傢伙,有如達官顯貴率衆出遊一樣。但是因爲大家早就習慣,也就見怪不怪了。

鵬蘭位於一棟四層住商混合大樓的三樓。進入電梯之前,我接受了有如機場海關的身體檢查。由於我兩手空空,他們只拍了拍我牛仔褲的口袋而已。不過,因爲是男人粗大的手,還是覺得很不舒服。

店裡被男人塞得滿滿的,要走到內側的桌子,又是一番折磨。男人的視線有如拔掉插銷的手榴彈一樣,集中在我身上。全紅的圓桌上放了點心與一壺冰苿莉花茶。

我所熟悉的臉孔分別是羽澤組系冰高組的組長與涉外部長。冰高組長還是一如往常的上班族面容,他那種沉着的長相,與其稱他爲組長,不如叫他銀行分行的行長還比較合適。猴子當然還是那個嬌小的猴子,他算是同輩之中最有發展的人吧。

崇仔雖然也坐在同一桌,但是由於他的立場超然,所以看起來像個碰巧坐在一起的局外人。池袋的孩子王說:

“坐吧,阿誠。那位是京極會山根組的年輕頭目,關口先生。這裡一半的人,你應該都很熟悉了吧。”

我點點頭。身處這種場面,儘量不發言比較好。山根組的年輕頭目戴了一條沒品味的領帶,讓我非常在意。怎麼會打這種西陣織的領帶呢?又不是要去校外教學。冰高舉起右手說:

“今天請各位在此集合,是爲了針對西口的連續縱火案擬定對策。我們自己旗下的一家店,以及我們負責保護的另一家店,都遭人縱火。”

關口接着說道:

“我們則是兩家保護的店遭到縱火。雖然不知道是哪條道上的哪個傢伙乾的,不過只能當成是在找我們碴了。”

一個讓人實際感受到壓力的視線,銳利地向我投射過來。對着他的領帶露出高雅的微笑,或許是一種錯誤。崇仔也說:

“我們前成員開的店也遭人縱火。來到這裡的大家,目的都是一致的,也就是揪出連續縱火犯,找回池袋的安全。適合擔當這個任務的,就是這位真島誠。”

我原本以爲可以暫時沉默一下,正把芝麻球放進嘴裡。崇仔在最糟糕的時機點把話丟給我。我趕快喝下一口苿莉花茶。

“警察、消防隊以及地方上的商店會都在行動了吧。我想應該沒有太多我們可以做的事,頂多只能巡邏一下。”

兒時玩伴都有這樣的壞習慣,猴子不留情面地說:

“白癡啊你!我們是收人家保護費的,什麼都不做,就對不起人家了吧!如果我們不展現出企業自身的努力,街上那些傢伙是不會接受的。由於山根組和我們的人手都有限,專家的成本又太高,所以我們纔會找G少年的崇仔與阿誠你來這裡。”

原來如此。最近的黑道分子頭腦真好,還懂得把對當地居民的公關活動外包出去。身爲承包商的我,低着頭說道:

“原來是這樣。那麼,重點是不是不在於找出犯人,而是儘可能高調地展開巡邏比較好?”

冰高似乎覺得很有趣。不知爲何,我和這個帶有上班族味道的組長很契合。

“當然,示威行動與犯人逮捕可以同時進行。無論如何,這次的委託費是由我們和山根組各付一半。請從今晚開始努力吧。”

崇仔微微一笑,對着我點頭。真是少見。

“御前會議3就這樣結束囉。阿誠,走吧!”

我們離開後,那些組織應該會繼續開會吧。就在我要離開那家全紅牆面上貼着黃色長條菜單的店時,有人在我背後叫住我。是猴子。

“阿誠,拜託你囉。這次遭到縱火的,全都是以年輕小鬼爲客羣的店家,這種事就該由你出馬吧。我等一下打給你。”

真是不可思議。爲什麼我周遭的人,總是這麼隨隨便便就把麻煩的工作丟給我呢?莫名其妙!到底是什麼原因,我一方面必須找出連續縱火犯,同時還得照顧被懷疑是連續縱火犯的人?

我還是別當什麼福爾摩斯了。說起來,不太可能光是靠着他那種單薄的推理,就可以瞭解什麼人心。

我超級不擅長解謎啊。

我們坐進停在常盤通上的G少年車子。奔馳休旅車還沒通過車檢,所以今天改搭保時捷的Cayenne。不論是街頭國王或是黑道,這些組織爲什麼都這麼有錢呢?我們家那臺日產小貨車都已經開十年了,如果是萄葡酒,正是適合飲用的時候。這輛Cayenne的車身黑得發亮,裡頭則是帶點紅的棕色,皮質座墊讓人覺得像是進了高級飯店一樣,我坐起來很不舒服。G少年的國王乾脆地說:

“這次可以狠狠教訓那傢伙一頓。”

我看着崇仔的側臉,纖細的鼻樑讓人感受到他血統的純正。爲什麼所有好事都發生在這傢伙身上呢?

“G少年的前成員那裡不是也被縱火了,他不出手嗎?”

國王冷冷地笑了笑。

“不能再賣的衣服,火災保險全部都可以給付。那家店的衣服從來沒有賣到斷貨過,或許碰到火災之後,生意可以變得興旺一點吧。聽說老闆趁着一個月的改裝期間,悠閒地去國外進衣服了,秋天的邁阿密似乎很好玩喔。”

是這樣啊。我輕輕摸着皮質座墊,總有一天我要在上面塗鴉。

“那我就隨便做做囉。”

崇仔嗤地一笑,說道:

“你可別偷懶到外人看得出來的明顯程度啊。最好想想看錢是誰出的,他們既然掏了錢出來,就會希望得到足夠的回報。我們G少年就讓你自由調配,你可要採取必要的因應措施唷。”

確實如他所言。生活在池袋這裡,如果惹得道上弟兄生氣,可是相當麻煩的。

“我知道了,又是一件麻煩工作呀。”

國王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迅速飛過窗外的池袋站前街景。

“阿誠最近認識了一個有趣的小鬼,對吧。”

我嚇呆了。他們似乎已經察覺到佑樹的存在了,G少年真是可怕。

“你是怎麼知道的?”

“阿誠是池袋這裡必須注意的人物,也是G少年成員的監視對象之一。從未目擊到你和別人約過會,可以判斷你沒有女人。老是進出書店或唱片行,可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喔。”

我真的決定要在這輛保時捷裡塗鴉了。不如就留下我的簽名好了。即使做了這種事,崇仔也不會跟我索賠吧。

因爲,再怎麼說,我都是池袋這裡必須注意、沒女人緣的一號人物。

回到水果行後,我開始顧店。唔,就算偶爾有什麼麻煩,這還是我的本業,還是待在店裡讓我心安。我在CD錄放音機播放韓德爾(Georg Friedrich Handel)的《皇家煙火》(Royal Fireworkds),專輯封面是在夜空中綻放的煙火。

兩百五十年前左右,爲了紀念奧地利王位爭奪戰的結束,倫敦舉辦了煙火大會。氣勢十足的《皇家煙火》,就是當時爲此而寫下的。一共享了九支小號、九支法國號與二十四支雙簧管,再加上十二支巴松管,這樣你應該瞭解組成的規模有多龐大了吧。

我一面恍惚地看着西一番街,一面思考着當時音樂水平之高。十八世紀時,韓德爾與莫扎特寫下了典禮的音樂;而現代紀念世界盃的廉價主題曲,卻是由不知哪裡少根筋的搖滾樂團創作的。我們活在一個文化水平不斷降低的環境。幾百年來,文化快速地貶值。

佑樹搖晃的身影漸漸出現在斑馬線那頭。明明已經進入十月了,位處亞熱帶的東京卻仍然冒着熱氣。他走到我們店門口,立正站好鞠了個躬。

“今天起請多指教。不過,阿誠先生竟然認識我爸媽,我嚇了一跳。”

我沒說出只見過他的父母一次。就任由他自己去胡思亂想好了。

“那邊很熱吧。過來這裡。”

佑樹以和身體一樣細的聲音說:

“那個,我該做什麼好呢?”

對於尼特族、逃學族或是繭居族,我不太瞭解。我們將這些無所事事的小鬼分類得太細了。他們應該要學點東西,不然就是活動身體、做點事,或是兩者同時進行。我單純地認爲,不要想東想西,直接去做比較快。我指着豐水的梨子說:

“把那邊的梨子擺到盤子上,每盤四顆,然後打掃店門口。不要去想什麼複雜的事,你就不要休息,一直做下去。”

講完之後,自己覺得還挺不錯的。

因爲,那和我的辦案方向完全相同。

他持續工作了一個半小時,沒有休息。流了汗的佑樹,臉上的氣色稍微變好了,比較像個健康的國中生。他似乎不擅長招呼客人,所以這部分由我來做,他則是在我的命令下不斷做着店裡的雜事。看着他聽話的模樣,個性似乎不是乖僻的那種。一直觀察着佑樹工作狀況的老媽說:

“你做得不錯嘛。稍微休息一下吧,吃個香瓜。”

我和佑樹站在店門前灑了水的人行道上,大口吃着冰涼的網紋香瓜串。果肉很軟,軟到像是一放進嘴裡就直接變成香瓜汁一樣,有一種把生命直接吸進體內的感覺。我說了一句廢話:

“這個很好吃呢。”

“……嗯……”

佑樹的回答只有這樣。我悄悄看着他的側臉,發現他的眼眶泛紅。

“怎麼了?”

佑樹顫抖着肩膀說:

“自從那個案子之後,就沒有人正常地對待我。”

我無話可說。我們總是在施與受之間生活,如此而已。

“唔,我明天也可以來這裡嗎?”

“可以啊,那樣我也樂得輕鬆啦。”

我們都笑起來,大口吃着第二串香瓜。

時間一過五點半,大樓羣上方的天空即將變紅。我對利落地幫忙做事的佑樹說: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囉。晚餐時間到了吧。”

佑樹正用尼龍繩把壓扁的瓦楞紙箱綁起來。

“我知道了,我綁好這個就回去。阿誠先生……”

十三歲的他,擡起那張滿是汗水的臉。

“工作起來還蠻開心的呢。”

沒錯。由於我們已經習慣了,所以老是碎碎念、抱怨着工作,然而工作卻是打發時間的好方法。

“是啊。不過,不是這樣就沒事了。明天早上,你陪我去辦點事吧。”

佑樹露出不安的表情。

“是要去市場採購嗎?”

我搖搖頭,凝視着佑樹的眼睛。他此時的反應相當重要。

“不是,是去晨間巡邏。最近西口這裡連續發生好幾起小火災對吧?這裡的商店會已經開始行動了,你爸媽知道這件事。”

他的眼神開始不安起來,慢慢移開了視線。這樣一來,就無法瞭解他在想什麼、有什麼感覺了。佑樹的聲音又變得像以前一樣細。

“……我知道了。”

“今晚早點睡吧。明天早上五點,我在池袋西口公園等你。”

不過,早上五點只是安排給國中生的時間。

G少年和我的巡邏行動,凌晨兩點半就開始了。十一點到兩點之間,由商店會的志願者負責巡邏。稍微休息之後,由G少年接手。我事前已經從池袋署生活安全課的吉岡那裡,取得了關於池袋站西口連續縱火事件的情報。就連那個囉唆的刑警,這次也二話不說地將消息提供給我。至今發現的小火災有十一件,其中真正成爲火災的有四件,燒得很慘,半毀。沒有全毀的房子,也沒有死傷者。犯人似乎仔細觀察過要縱火的店家,確定不會有人受傷才縱火,還算是個有點良心的縱火犯。

火災的發生時間,集中於凌晨三點到五點這兩個小時,與G少年的巡邏時間吻合。我在池袋西口安插了四組假裝成醉鬼的人馬,每一組都由兩、三個小鬼組成。由於他們都收到崇仔的命令,也收了打工費,所以每個人都很認真。只要立下功勞,在G少年內部也會獲得晉升吧。唔,組織這種東西,就是以各式各樣的誘餌讓成員上勾的。不論是上市公司或是街頭幫派,手法都一樣。

第一天,我們以池袋站爲中心,在半徑七百公尺的半圓形範圍內四處巡邏。就算池袋是東京數一數二的熱鬧地帶,到了黎明時分,路上的人一樣大爲減少。我們互相用手機聯絡,當晚並未發現可疑的人,也沒有目擊縱火事件。

當然,這樣就夠了。一方面因爲這是長期抗戰,另一方面,我們的巡邏也確實發揮了嚇阻的效用。增加目擊者,確實是防範縱火的最好對策。

我一面注意四周動靜,一面假裝搖搖晃晃地走着,在自己居住的那一帶巡邏。秋天黎明的空氣相當澄澈、冰涼,雖然很疲累,卻也是很美好的時刻。我和自己這組的G少年在池袋站西口說再見,他們要搭首班電車回去。

送走快要睡着的小鬼之後,我朝着池袋西口公園前進。我的工作只完成了一半,接下來不是G少年或黑道的委託,而是我自己的任務。

上午五點的圓形廣場,有很多鴿子與一些街友。噴水池是靜止的,公交車停靠站沒有人影,也沒有車影,是個空蕩蕩的都心公園。佑樹披着牛仔外套站在那裡,看起來還是像一座苦惱少年的銅像。我對着緊張的佑樹說:

“早安。怎麼樣,想睡嗎?”

佑樹搖了搖頭。

“不會,我本來就習慣早起。”

我沒問他爲什麼習慣早起,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公園的晨間空氣。

“那我們走吧。”

“要去哪裡?”

關於這個,在剛纔巡邏的途中,我已經找到目標了。

“你跟我來。”

我們走過圓形廣場的石板路面,鴿羣被分成了左右兩半。

文化通是從池袋站北口通往板橋方向的路,車站附近有很多小吃店與風化店。再往裡面走,則是密密麻麻的商業大樓和賓館。唔,這就是典型的池袋街道。

我和佑樹走到大久保醫院前面,停了下來。刻在黑色塑料招牌上的白色“DRESS FUNKY”字樣被灰燼染成了灰色。從破掉的玻璃看進去,店內早已空無一物。看來是任由巡邏的G少年想帶走就帶走了,剩下的只有衣架、黑人造型的假人模特兒,以及受到高溫變形的鏡子。

佑樹提心吊膽地說:

“這家店是……”

“最新的縱火現場。我覺得佑樹對自己做過的事已經充分反省過了,不過,讓你再好好地看一看,應該不壞吧。讓你知道星星之火究竟會造成什麼損害,知道你之前嘗試要做的事,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是。”

我看着咬緊牙根忍耐的十三歲少年,這表情還不差。接着,我們在沒有人的晨間道路上,仔細觀察火災現場。遭到縱火的地點,是在與隔壁大樓之間的縫隙。現場留有可燃垃圾燃燒後的殘渣,不知道是不是原本隔天要拿去丟的。牆壁變得焦黑,黑色的煤煙像是被吸進去似地,消失在破掉的小窗裡。

“是不是打破窗戶之後才點火的呢?這樣纔會連裡面都燒到。”

店的正面是個三公尺左右大小的展示窗。現在,合板就直接釘在玻璃破掉的地方。佑樹一直凝視着店面出入口一帶。

“怎麼了,那裡有什麼嗎?”

我一走過去,他就指着牆上的文字說:

“這個。”

加了特殊裝飾的塗鴉。池袋這裡的塗鴉蠻多的。原本是三十年前左右從美國貧民區誕生出來的文化,幫派爲了展示自己的勢力範圍,就在位於邊界的建築物上塗鴉,和小狗尿尿做記號沒什麼兩樣。結果在日本成爲一種流行,只要是小鬼聚集的地方,到處都看得到。

那是以黑色的細噴槍寫的文字,我將它讀出來:

“R23-11。佑樹,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他搖搖頭。

“不知道,但是我想再看看其它的現場。”

掌握到什麼蛛絲馬跡時,我們會先嗅到它的氣味;雖然還看不到形體,卻知道其中有些什麼。佑樹和我朝着下一個現場前進,這種時候,總是忍不住加快腳步。

下一個現場是池袋二丁目,位於賓館對面的小酒吧。這邊的鎖應該壞了吧,門是以鏈子與南京鎖釦住的。由於我們已經知道要找些什麼,馬上鉅細靡遺地觀察建築物的牆壁。但是這裡似乎是有名的塗鴉店,牆上畫着不計其數的團體名稱與標記,已經幾乎沒有空間了。在比較顯眼的位置,招搖地畫着一些很有力量感的團體標誌。

我們趴在柏油路上,看着牆壁下緣。黑色細噴筆字樣,與DRESS FUNKY那裡完全相同。佑樹說:

“這裡寫的是R4-16。”

我維持趴着的姿勢對他說:

“總覺得漸漸瞭解它的意思了,我們再看一間吧。”

下一間店,是過了西口五叉路前方的咖啡餐廳。這家店門口的木甲板上堆了一堆已經燒得焦黑、無法使用的桌子和椅子。我們拚命尋找塗鴉,但是在店裡的牆上完全找不到。由於牆面是純白色的,如果寫上什麼,一定馬上找得到纔對。

我們擴大範圍,搜查黑色細噴筆的痕跡。結果又是佑樹找到的。它在店的前面,小小地寫在柏油路上。R0-9。

我看了看手錶,卡西歐的電子錶顯示現在是上午七點,應該可以叫崇仔起牀了。我拿出手機,選了他的號碼。

“早安,你起牀了嗎?我是阿誠。”

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已經完全清醒了。

“我聽了第一回合的巡邏報告。你幹得不錯呢。”

國王不愧是工作能力強的人。如果不是這樣,小鬼也不會動起來吧。

“我找到一點線索了。你找人去調查一下DRESS FUNKY、酒吧『腎上腺素』(Adrenalin),以及咖啡餐廳『斯堪地那維亞』(Scandinavian)的營業時間。你聽好,DRESS……”

崇仔如冰一般的聲音傳了過來:

“下次不要再叫我做這種事了,我再回電給你。”

他把電話掛了。性急歸性急,國王的記憶力還是很好。

我們在西口的麥當勞稍微休息一下。還有幾個縱火現場沒看,但是如果全部都要看過一遍,一方面必須看到日上三竿,一方面也有閒雜人等干擾。就在我和佑樹啃着一年只吃兩三次的大麥克漢堡時,手機響了。

“是我。我要念出營業時間囉!DRESS FUNKY是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點,腎上腺素是傍晚六點到凌晨三點。唔,這家是賣酒的店,只要有客人,似乎就會營業到早上。斯堪地那維亞是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這樣子可以嗎?”

“謝謝。有什麼發現的話,再打給你。”

“喂,阿誠……”

和國王講到一半就直接掛電話,總是讓我心情暢快。我把塗鴉的暗號與店家的營業時間並排着寫在餐巾紙上,時間蠻一致的,差不多都是前後隔一個小時。

“這個連續縱火犯,目前尚未造成任何人受傷。他似乎是先確認過員工或客人不在,才點火的。”

佑樹小小聲說道:

“而且,又可以避免被別人看見。”

“沒錯。這個塗鴉裡的R,應該是『沒有人在』的意思4。數字則代表了時間。他是慎重地調查現場之後才放火的。”

佑樹的眼睛閃閃發亮,看着餐巾紙。我摸摸他的頭,把他的頭髮弄得亂糟糟的。

“這是你的功勞,你注意到了塗鴉,真了不起。”

他在麥當勞的椅子上,把身體縮起來。

“之前我就知道了。我知道自己被懷疑,所以一直在巡邏,已經去過現場好幾次囉。第一次看到那個暗號,是在一家叫做『南方』(El Sur)的咖啡店招牌一角。”

那是我還沒去看過的店。

“所以,你一大早出門,也是爲了找出縱火犯嗎?”

佑樹點點頭,啃着大麥克漢堡。

“你老爸很擔心你喔。雖然他相信你不會做這種事,卻看見你偷偷溜出家門。”

十三歲的少年低着頭說道:

“可是,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什麼犯人,實在沒辦法開口說我要去巡邏。再說,之前不久,我也才做過相同的事。”

他在早上人來人往的麥當勞裡掉淚。

“不要哭啊,相同的事只要哭一次就夠了。託你的福,我們現在已經清楚知道應該追蹤什麼了,這是很大的進展。”

我拿出手機,將情報告訴所有相關人員。大家大概一早就要忙得不可開交了吧。

我最喜歡害別人這麼忙亂了。

我依序撥給崇仔、猴子、吉岡。池袋的商店會,交給吉岡去講就行了吧。我告訴他們,犯人是個最多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他事前做過周詳的調查,熟知店家的開店時間與人員的出入狀況,而且一定會留下黑色細噴槍的塗鴉字樣。因此,目前已經被留下塗鴉、尚未遭到縱火的店家,是最危險的。

大家的反應不一。崇仔說幹得好,但是由阿誠出馬,會有進展是理所當然的;猴子說,他還是希望我進冰高組;吉岡則叫我去考警官考試。流氓和警察講的話這麼像,或許因爲它們是很相像的組織吧。

地方的商店會不愧很有危機意識,很快就有了迴應。那天下午,在我們播放着《皇家煙火》的店門口,就有人來聯絡了。在池袋西口,還有三間被人留下塗鴉、但是尚未遭到縱火的店家:池袋一丁目的“義式最棒”(Italian Primo),池袋二丁目眼鏡行赤札堂後面的進口唱片行“靈魂廚房”(Soul Kitchen),還有一間是西池袋二丁目的酒吧“夜間飛行”(Night Flight)。我在店門口攤開空白地圖,以粉紅色熒光筆在三個地點做上記號。

接下來燒起來的會是哪家店呢?另外,我也思考着要如何有效率地讓四組G少年採取行動。這三個地點,必須每隔十分鐘就有人過去看看。

我很少像這樣認真使用頭腦,害我當天直到晚上都相當筋疲力盡。“思考”是比什麼事情都辛苦的重度勞動,和出社會後的真正思考相比,高中時代用功準備考試,只不過是小孩子在玩耍而已。

怎麼說,我都是一直在思考着沒有答案的問題。

不過,各位同學,人生在世不就是這樣嗎?

第二天天一亮,我們便展開圍繞着重點地帶的新巡邏行動。然而越是這樣,獵物就越不會上勾,就像那些你明明看見就在那裡、卻釣不到的魚一樣。我和G少年仍然持續進行凌晨的巡邏任務,但是都無功而返。而且在那之後,我和佑樹也會一起在街上走動。到了第五天,我的體力已經到達極限了。當然,店裡的工作也不能放着不管。

按照往例,每次事件期間,我多半都會聽同一首曲子,但是《皇家煙火》我已經聽膩了。因此,我交互播放着同樣來自韓德爾的《風琴協奏曲集》與《合奏協奏曲》。雖然沒有巴哈出名,韓德爾還是給人一種頑固大叔的感覺,蠻棒的。協奏曲比較像以前的搖滾風琴,而且很有戲劇感,讓人興味盎然。

十月中旬連續五天,我一早就去巡邏,下午又要顧店,幾乎所有時間都和佑樹一起度過。你有沒有看過逐格拍攝的開花過程紀錄片?原本皺巴巴的花苞開始脹大,朝着天空舒張開來,最後變成大花朵。我和佑樹共度的那五天,就如同那種紀錄片。

這段期間,我看到一個孩子從自己的體內,開出了某種花朵。

那是五個美好的秋日。

第六天黎明,犯人開始有動作了。

凌晨四點十分,東方天空仍然一片漆黑,我和三個G少年在嘻哈唱片行“靈魂廚房”前面。這家店的玻璃窗下方,畫着塗鴉R22-10。此時,店裡空無一人。其中一個G少年一臉垂涎地看着窗上裝飾用的約翰遜兄弟(Brother Johnson)黑膠唱片,真是悠閒。手機響了。

“我是阿誠。”

是G少年的聲音,沒記錯的話,他叫做D1;他們那一組的名稱應該是“麒麟”。

“我們抓到小鬼了,在『夜間飛行』這裡。他帶着黑色細噴筆、打火機用油,以及補充用的油罐。”

“我馬上過去,如果他大吵大鬧,就跟他說要報警。”

“瞭解。”

我一邊跑一邊喊。黎明的空氣冷冷的,吸入肺部相當舒服。

“西池袋的夜間飛行,用跑的!”

到那個酒吧的直線距離是四百公尺,如果是奧運選手的話,大約四十秒多一點就跑完了。我們的運動鞋在柏油路上發出聲響,朝着西方的天空跑去。

那小子被G少年左右包夾,坐在酒吧前的欄杆上。

“好痛啊,放開我……我說我好痛!”

他戴着黑框眼鏡、穿着牛仔褲與長袖格子襯衫,應該是高中生吧。我站在那傢伙的面前。D1找到了他的腰包,就在我想確認裡頭有什麼東西時,他以哭泣的聲音說道:

“快住手!你們有什麼權利看別人的東西!”

我默默拉開拉煉,探向這個尼龍腰包內部。我找到和口紅差不多粗的黑色噴筆,以及Lucky Strike香菸,但這應該是僞裝吧,沒有抽過的跡象。銀色的Zippo打火機。還有一罐油。我抽出噴筆問他:

“那你又有什麼權利,在別人的店塗鴉……”

接着我把打火機拿出來。在街燈的照耀下,鉻質的圓角閃閃發亮。

“……還有向別人的店放火?”

那小子左右搖晃着身體說:

“你有什麼證據啊?放開我啦!”

“首先,這些人看到了。而且,你的噴筆與縱火現場塗鴉的成分想必是一樣的吧。潑灑在現場的油,與這個罐子裡的油,當然也相同。你和完全燒燬、變得焦黑的縱火現場是一樣的喔,一點都不清白。”

他渾身喀噠喀噠地顫抖着。

“拜託,去找我爸媽談吧。我們家有的是錢,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那麼,是你乾的嗎?”

戴眼鏡的小鬼默默點了頭。

“你不說話,我怎麼知道?是你乾的嗎?”

“……是。”

我按下偷偷藏在手裡的手機按鍵,關掉錄音。剛纔一邊跑,我就同時做了錄音的準備,把收音麥克風插上去了。手機不光是方便用來調查外遇而已,還有各種運用的方式。

接着,我要嘗試手機的另一種用法。

我決定打110報案,請警方過來。

不過,這是我最不擅長的手機使用方式。除了必要的時候,任誰也不想這麼做吧。

小鬼的名字叫做原本孝次郎(十七歲),目前就讀高二,唸的是板橋區的都立高中普通科。對於池袋西口連續發生的十一起縱火案,據說他全都認了。他之所以對縱火感到興趣,是由於佑樹的事件。就那麼一件縱火案,竟然在社會上引起那麼大的風波,所以他也想要在街上放火,吸引別人的注意。詳盡調查過店家之後,在黎明時分縱火,據說這麼做帶給他很大的快感。東京有超過一千萬的居民,偶爾也會有幾個這種瘋狂的小鬼吧。

我省略了受黑道委託的部分,只說出G少年在夜間巡邏的事。由於佑樹希望我不要提到他,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說是自己發現的。報紙的東京地方版所刊登的“守望巡邏隊”感人故事,是將情節濃縮而成的內容。唔,讀者們就是愛聽這種溫馨故事囉。不過,我鄭重地拒絕拍攝大頭照。如果我變得那麼出名,不就很難再去不良場所了嗎?

池袋也好,全世界的任何地方也好,活着的樂趣,有一半是來自於不良場所。

不再有縱火狂的一個秋日夜裡,我和崇仔又在全新的保時捷Cayenne裡碰面了。我依然穿着一件皺巴巴的T恤,國王卻已經穿上馬克·雅可布5的秋季新作了——窄肩的雙排扣夾克。爲什麼同年紀的崇仔可以穿二十萬圓的夾克,我只能穿兩千圓的T恤呢?我決定不去想太多。因爲,無論是我或他,都不是那種能夠以穿着判斷價值的廉價男人嘛。

“幹得好啊,阿誠。”

我把身體靠在有如飯店大廳的皮椅上,感覺不像上次那麼不舒服了。 ωwш●TтkΛ n●¢ O

“冰高組和京極會都很開心,給了G少年豐厚的謝禮。以一個星期的工作時間而言,算是不錯的金額。不過你還是一樣,不拿自己的那一份對吧?”

我默默點頭。被錢綁着不是我喜歡的生存之道,我一向自由自在。

“仔細想想,與其像我這樣運作麻煩的組織、坐着自己並不喜歡的高級車、穿着沒那麼喜歡的高級品牌服飾,還不如像阿誠一樣,說不定比較輕鬆幸福呢。”

由於崇仔總是冷冷地微笑,就連長期和他往來的我,也分不太清楚他說的是玩笑或真心話。

“唔,或許真的是那樣吧。即使穿的是有汗臭味的T恤、開的是快要報廢的車子,又沒有什麼錢,還是會有女人對我說『就算這樣也沒關係』。雖然很少見就是了。”

崇仔正經地看着我,表情變得認真。

“大部分女人都沒有看男人的眼光。如果我是女的,一定會選阿誠這種男人,而不是像我這樣的男人。”

這是浪漫的告白嗎?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如果此刻我回答“YES”,我們會變成池袋的國王和皇后嗎?不過到那時候,哪一個纔是皇后呢?莫名其妙。崇仔完全不管我這個平民的擔憂,繼續說道:

“西口縱火犯的事情解決了,但是另一件事還沒解決吧。”

國王很能注意到這種小事。我點點頭,凝視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池袋霓虹招牌。

“那個部分,明天就會解決了。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像抓縱火犯一樣順利。”

一般的家庭裡,有着比起解決事件還困難得多的問題。

目前任何一本推理小說裡的謎團,都沒有我們的生活來得難解。

隔天是星期二,一個晴朗的秋日。

佑樹穿着學生服,黑褲子與白長袖襯衫,右手拿着一束小小的霞草花。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制服的樣子。佑樹靦腆地說:

“可以按照約定陪我去嗎?”

之前他說過,如果是他一個人,或許會沒有勇氣過去。

“我知道了。”

爲了那一天,我久違地穿上了有領子的襯衫。雖然這是幾年前買的格子棉襯衫,還是比T恤好多了吧。我們轉搭公交車,前往位於中落合的聖母醫院,佑樹的祖母蓉子就住在其中一個病房。醫院的大門是明亮的雙層玻璃門,佑樹的父母在門前等着我們。我微微點個頭,向他們打招呼。

“全都是佑樹的功勞。這次的連續縱火狂,如果沒有佑樹,或許到現在還抓不到。”

這不是客套話,如果沒有佑樹,搞不好我到現在還在執行黎明巡邏任務,一定會因爲過勞而倒下吧。畢竟,我的頭腦雖然好,對於體力卻沒什麼自信。我們朝着佑樹祖母住的病房走去。秋天的太陽照進走廊深處,有個病房的門開着。我輕輕推了推佑樹的背。

“你一個人進去吧。”

十三歲少年露出猶豫不決的表情。

“可是……”

“一個人巡邏黎明的街道,你不是都做得到嗎?好好看着你奶奶的臉,向她道歉。那樣會比較好,對吧?”

他的父母點點頭。我拍拍佑樹的背,他擡起頭來說:

“……我去一下。”

佑樹的父母和我站在病房外不遠處,靠在白色的牆壁上,豎耳傾聽狹窄病房裡的對話。

“奶奶,對不起。”

我在內心說着“沒錯,就是這種語氣”,爲他加油。只要能夠傳達心意,用詞越單純越好。

“我那天變得很不對勁。我知道樓上的房間是誰,也想到你們可能會來不及逃生,可是,我討厭那個家的一切,所以就放火了。然後,我沒有看結果如何,就逃走了,真是膽小鬼。要是我能夠在那裡看着,至少等到奶奶獲救就好了。要是我能夠在那裡看着自己的家燒起來,燒得面目全非就好了。”

佑樹最後是邊哭邊講的,這應該是他一直藏在心裡的想法吧。他繼續說下去,停不下來:

“這次我去看了連續縱火案的現場,體悟到一件事:在做壞事的人當中,最差勁的就是那種不去看看自己做了什麼事、自己傷害了誰的人。這一個半月以來,我一直是個沒出息的人。雖然我想要看看奶奶的臉、向妳道歉,卻老是覺得害怕而不敢來。如果有人讓我身體被燒傷,我一定會恨那個人一輩子吧。即使我已經到了醫院,一想到這裡,就沒辦法走進這間病房。”

佑樹似乎再也忍不住了,當場像個嬰兒般放聲大哭。

“……奶奶,對不起。我明明很喜歡妳,卻做了這種事,對不起。”

佑樹的母親在我身旁拿着手帕拭淚。擔任公務員的父親呆呆地看着空中,任由淚水滑落。至於我怎麼了,請你不要問。奶奶的聲音傳了出來。

“佑樹,一開始我在醫院醒過來,聽到是佑樹放火的時候,奶奶就已經原諒你了呀。搞不好,我還在火場裡頭的時候,就已經原諒你了。佑樹知道奶奶最喜歡的是霞草花,對吧?即使你沒出現,我看到每天都有花束送到護理站,就知道佑樹來過醫院了。我可以瞭解佑樹的心情,無論世界上的人怎麼說你,我都知道真正的你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佑樹的哭聲停不下來,奶奶的聲音澄澈得像秋天的陽光。

“好了,過來這邊。我很清楚,像今天這樣的日子一定會來的。這一個半月以來,我完全不覺得難受。和你所受的苦比起來,身體的痛根本不算什麼。”

“……奶奶……”

裡面傳來運動鞋跑動的聲音,病牀吱吱嘎嘎作響。我輕輕把手放在佑樹父親的肩膀上,他身上的法蘭絨西裝很適合秋天,典雅而柔軟。

“好了,你們都進去病房吧。佑樹已經沒事了。”

佑樹的父親紅着一雙眼說:

“真島先生呢?”

我搖搖頭。再這樣讓我哭下去,我會頭痛的。

“這裡只有家人在會比較好吧,我再另外找時間和佑樹聊囉。請幫我向奶奶問好。”

我走在明亮的走廊上,離開那裡,背後傳來十三歲男孩的哭聲。就是這樣,想要撲滅因爲恨意而萌生的火焰,不是靠消防車灌救,只需要發自內心的道歉,以及接納的眼淚。

我穿過醫院門口走到路上時,聲音從上頭傳了過來。

“阿誠先生。”

佑樹從正方形的醫院窗戶向我揮手,圍在他身邊的是父母親與嬌小的祖母。這是一幅沐浴在明亮陽光下、神聖的家族畫像。

“什麼事啊?”

“我可以再去水果行玩嗎?”

我擡頭對着敞開的窗戶大叫。在那之上,則是如同被刷子刷洗過的淡白色雲朵。

“嗯,隨時都可以喔,因爲你可以免費幫我們做好多事嘛。”

佑樹以笑中帶淚的表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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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一天,我也想成爲像阿誠先生一樣的大人。”

這孩子的話,說進我的心坎裡了。我不想再被這麼會說臺詞的童星催出眼淚,只得趕緊離開醫院。我快步前行,在轉角處回頭一看,四個人的家庭依然向我揮着手。這種時候,應該再向他們揮幾秒鐘的手比較好呢?我伸出雙手,大大地向他們揮舞。即使是天空上方的某某人,應該也可以看得很清楚吧。

這一刻,有個家庭通過了一項考驗。或許,我只是想讓別人注意到這件事而已。到了秋天,任誰都會變得多愁善感對吧?當然,就連我真島誠也不例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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