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之星_東口拉麪“商戰”

俗話說得好,商場如戰場。這句話也許你不能理解,但如果你去問問那些經商失敗的人,或許他們會給你倒一大堆苦水。在日本,雖然每天都有很多企業和店面倒閉,但仍然有很多人削尖了腦袋想尋找能讓他們致富的門路,但顯然,多數人都難以如願。

日本現在經濟不景氣,原本一個個星光閃閃的淘金行業,現在都已經壽歸正寢。但是,現在卻有一個令那些心懷夢想的年輕人兩眼發光、拼命投入的行業。幹這行完全不需要最先進的軟件和網絡,也不需要多高的文憑,更不用太多的資金投入。所以對於很多徘徊在創業門檻外的人士來說,這簡直就是最棒的創業模式。

這個行業只需要一副好的味蕾、稍稍有點品味,再加上一些毅力和運氣,鼓搗有數的幾個人,以及極少的創業資金就能創業。它能改變人生的逆境,改善創業者的生活,簡直太時髦了。

真的存在這樣一個行業嗎?那也太誘人了吧?

答案是肯定的,標準的答案是:開拉麪店。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可惜第一個發現這條路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經常爲之撰稿的時尚雜誌的攝影師。他經常爲某些街頭品牌的新產品拍廣告,可是他發現身邊那些連眉毛都修得整整齊齊的男模根本不能適合廣告主題的需要。這些男模就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般,既缺乏生活感,又顯得做作。

沒辦法,這位負責的攝影師只好走出攝影棚,跑到東京街頭去四處尋找適合上鏡的模特兒。還真別說,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這傢伙走得筋疲力竭的時候,他無意之間找到了拍攝的主角。

這是一家位於池袋的拉麪店,進來歇腳的攝影師首先注意到在擦得一塵不染的餐檯後方,鮮美的豬骨精華在鋁鍋裡咕嘟咕嘟地溢人湯中,幾個神情緊繃的年輕男孩正在操作間裡手腳俐落地忙碌着,個個頭上包着浸滿汗水的日式手巾。他們呼喚時的嗓音似乎是發自丹田的,而他們留意麪條是否煮好時的專注神情,簡直就跟對待藝術品一樣嚴肅。原本一直爲選角苦惱不已的攝影師如獲至寶,這充滿生活氣息的拉麪店,不就是夢寐以求的攝影天國嗎?

最後,他終於在這家店裡找來兩名店員,讓他們穿上預定在今年冬天流行的狸貓帽黑大衣,往拉麪店外的綠色大道一站,他們倆就這麼上了兩星期後上市的時尚雜誌封面。

此事看似普通,但卻也蘊意深遠,人們喜歡真實而健康的帥氣,而不喜歡無病呻吟的做作。這則廣告封面昭示着這是一個以粗糙的雙手剁碎幾百根蔥的拉麪店員,比那些演藝圈鬼混的模特兒要帥氣得多的時代。

在池袋街頭的拉麪店門外,總是排着長長的隊伍,就隊伍就是生意好做的證明。據說闖出名號的店,月營業頡甚至可達三千萬日元,對於普通工薪階層來說,簡直是個天文數字,證明這果真是個幹得好就能獲得高額報酬的行業。對於經濟不景氣已有十多年的日本來說,這就是一個比賄賂盛行的行業還要“黃金”的黃金行業。

這就是那位專業的雜誌攝影師告訴我的一個秘密。

經歷了幾場颱風之後,瘋狂的盛夏突然在十月底換上了秋衣。這一天正當我在店門口小心翼翼地排放壘球般大小、一個要價千圓的珍貴新高梨時。阿崇的電話打了進來,我一邊輕護着高梨,一邊輕輕地翻開手機。

“阿誠啊,今天生意是不是也不太好啊?”

雖然他說的話不太中聽,但事實上這幾年我家的店確實門可羅雀,在別人眼裡,我家的店簡直是一大奇蹟。因爲這是一家日漸凋零、不知靠什麼收入維持的水果行。我雖已厭煩,但不知出於什麼考慮,居然依舊固守着我的這家水果行。

“怎麼可能,沒見我門外大家排着長龍等着的嗎?我可是玉帝聖手,從我手裡買去的水果,甜都要比別人那的甜三分呢。”

這位街頭幫派的國王完全沒理會我開的玩笑,他急促地在電話裡說道:

“現在我人在‘七生’,想盡快和你碰個面。”

“七生”是今年七月在激戰區的池袋東口開張的拉麪店。說來難以相信,老闆兼夥計竟然是從不良少年金盆洗手的阿崇保鏢——雙子座一號與二號。剛開張那會,我也是經常登門捧場的,誰讓我跟他們是老朋友呢。

“噢——,這麼說又有急事要我辦囉?”

阿崇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沒“默契”,便有些語帶不悅地回道:

“別跟我貧,這次要找你辦事的不是我,而是那對還沒倒塌的池袋雙子座兄弟。”

不會吧,居然還有什麼事能讓不良少年的“金牌殺手”雙子座兄弟倒塌?這可真是稀奇呀,爲了避開傍晚時分開始的拉麪店巔峰時間,我答應在下午三點上那家店一趟。我在心裡暗想到時候肚子想必也有點餓了,就向他們討一碗口味清淡的東京拉麪果果腹吧。對這個老是給人出難題的國王來說,這還真是個好建議。

從我們家水果行所在的池袋車站西口前往東口,有數不清的路可供選擇。這次我走的是人跡相對稀少,直穿西口公園,擡頭能望見大都會飯店的小路。

初秋的西口公園顯得熱鬧而安寧,無業者舉行的相棋大賽與拉丁裔外國人的聚會正同時在和煦的陽光下進行着。周遭的緊張感幾乎等於零,誰能想得到,同樣是這個地方,夏天的時候卻上演過一場霸王之爭呢?

在都市長大的我對秋高氣爽這句話是毫無感覺的,秋天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比較能增進食慾。比如說現在,我的肚子就在叫個不停。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拉麪,一想起漂浮着豬油的湯和口感極佳的細面,我簡直是欲罷不能,看來直到那碗“七生”的拉麪吃進嘴裡之前,我的腦海和肚子是不會消停的了。想必沒有任何食物要比拉麪更讓人如此執着吧。

我身穿寬鬆的棉褲與長袖橫條紋衫,漫步在蔚藍的天空下。陽光很強,把陽光地帶和與陰影區域分得非常清楚。即使宛如熱帶的夏天已經結束,東京的紫外線威力依然不減,從狹窄的天空看出去,天際彷彿罩上了一層淺紫色的輕紗。

從高架鐵路下的地下通道上來,抵達池袋東口。首先進入我的眼簾的是那些在地面翻騰的熱氣中依然堅守的隊伍。這就是老池袋聲名遠播的“拉麪饕客長龍”。即使在非用餐時間,形形色色的人還是會在南池袋一丁目自動排成一條長達二十米的長龍,彎彎曲曲地繞過十字路口的拐角。他們排此長隊,目的就是爲了進入以濃郁背脂湯頭的啄骨本丸面聞名的“無敵家”用餐。

熟悉拉麪行業的人都知道,池袋東口已經成了全日本拉麪業者競爭最激烈的地區。由於我曾在網絡上的無數拉麪店家排行榜搜索過,所以對這點也十分清楚。

這裡天天上演着一場別開生面的“湯債湯還”激戰,激戰使得每家店都有“斬獲”,只見各店廚房裡堆起了無數的豬、雞骨頭。無數飢腸轆轆的“難民”從各處涌入,在他們自己選中的店門外排起長龍。

哇噻,池袋“拉麪戰爭”戰況之激烈,已達驚天地泣鬼神之境地。

若以南池袋的十字路口爲中心畫一個半徑一百米的圓,那麼在這個圓內,拉麪店已經嚴重飽荷。在今年夏天之前,這裡就已經有了四家拉麪名店。其中最老牌的,是有六年曆史的“光面”,其他的則是位於琳博書店大門對面的“蠻辣拉麪”、從十字路口往陸橋轉個彎十米外的“面家玄武”,以及位於轉角處的“無敵家”。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特色,當然他們也有共同之處,比如說他們都宣佈自己的拉麪是濃郁口味的。這種口味已經是日趨繁盛的拉麪業界的主流口味了。

說老實話,光是這四家老店的戰況就已經夠激烈了,但今年夏天竟又有三家店加入了這場東口拉麪長龍的競爭之中,讓“戰況”更趨白熱化。這三家新店分別是位於東側大道尾端的,以魚貝類和湯頭熱鬧登場的“二天”;明治大道艾麗瑪斯傢俱店對面開的“娜朵絲”拉麪館;最後還有我們這對雙子座兄弟放下屠刀金盆洗手後開始經營的“七生”。

在這種情況下,池袋拉麪商戰就有了新舊對立的感覺。比較鮮明的區別是:四家老字號店家均以濃郁的豬骨湯頭聞名,而新出現的三家則基本上宣揚清淡的湯頭和細面的特點。其中新生代代表“娜朵絲”與“七生”兩家,賣的則是被業界預測爲下一波主流的醬油雞肉湯頭東京拉麪,這種拉麪與小時候花個兩、三百圓果腹,清澈的湯頭上漂浮着魚板與筍乾的支那面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由於這場激戰才“開打”沒多久,至今仍分不出勝負。至少直到一個月前,每家店門外隨時都會排起數十人的長隊,甚至需要年輕店員指點來客該往哪裡排。即使是規模最小的“七生”門外,也常常排起雖不算長、但也頗爲可觀的隊伍。

我在心裡想,雙子座一號與二號這回要給我派什麼差事呢?雖然我相信不會找我去洗碗,但我在一家拉麪店裡能幫得上什麼忙呢?

上時的池袋,正沐浴在一片祥和的秋風裡。我心情很愉快,所以手插褲袋,裝作很酷的樣子吹着口哨走過十字路口。我吹的是沒什麼人聽的現代音樂鋼琴大師約翰·凱吉的作品。有時我歸納總結我最愛做的事,結果發現自己最愛做一些沒人知道的事,做這些的時候心裡就很有成就感。

在東側大道走了一會兒,“七生”的橘色招牌便映人眼簾。但奇怪的是,店門口卻看不到任何人去排隊。我大感不可思議,便走進旁邊一條單行道,納悶這場拉麪商戰是否已經落幕了。但單行道那頭的“二天”門外卻分明還排着十幾個人的長龍。

我走回大道,鑽進“七生”的門簾。這家店比較小,只在餐檯一線排開十二個座位。看來老闆爲了美化這裡沒少花功夫,他們把四面牆壁都刷成了橘色,而楓木腰板的色彩則很明亮,整體搭配非常協調。坐在最中間的長腳凳上的阿崇一看到我,便朝我比了個不良少年的手勢說道:“坐吧。你也注意到了吧?”

那當然,只要對“七生”一個月前的盛況有所瞭解的人,見到今天的情況都會有些驚訝的。於是我邊朝阿崇走過去便回道:

“是呀,真是有點奇怪,原來那麼長的隊伍都到哪去了呢?”

我朝兩位站在餐檯後調理區發呆的雙子座點頭打了個招呼。說才實話,這兩人個子也太高了,都讓人懷疑是不是他們腳下還踩着東西。他們的名字我也是到他們開這家店才知道的,這兩個高個子一個叫小倉保,一個叫小倉實。哥哥阿保身高一米九六,弟弟阿實則要此哥哥高出一公分。我朝他倆問道:

“你們的生意做成這樣子,該不會偷工減料了吧?”

一直兩手抱胸的阿保聽了我的話很是不悅,便用兇狠的眼神居高臨下地瞪了我一眼。然後面無表情地搔了搔制服下的胸脯,朝我回答道:

“沒有。還跟以前一樣,每天都用整隻東京軍雞燉煮七小時熬湯頭。”

這高個子身穿深藍色T恤,胸口上印着BORN IN JULY。這對電線杆般的雙胞胎兄弟生於七月,所以他們給店取名“七生”。

阿崇瞄了我一眼,打開了放在餐檯上的筆記本電腦。

“你來看看,讓“七生”生意變壞的,就是這傢伙乾的好事。”

我湊過頭去,出現在液晶屏幕上的是一個拉麪網站的留言板。那留言板裡灌水文字簡直浩如煙海,但一細看就會發現很多惡意中傷的評語:

“池袋東口‘七生’的湯頭裡摻的化學調味料,多到讓人舌頭髮麻。”

“‘七生’熬雞肉湯頭,用的是死於禽流感的病死雞。”

“據說最近每到晚上,就會有池袋富裕人家養的狗失蹤。‘七生’那硬邦邦的肉塊,該不會是聖伯納肉吧?”

“據說‘七生’的老闆是曾有前科的街頭混混。看來那裡可是池袋的頭號黑店呢!”

“‘七生’該關門大吉啦!”

……

電腦上的留言句句都是充滿惡意的中傷,留言者的暱稱是“拉麪博士”,還真是混帳到了極點。阿保看着我說道:

“我們曾拜託過網站管理者刪除這些訊息,但這傢伙卻一直更換暱稱,執意繼續發佈這一類的留言。我們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也沒想地問道:

“不過話說回來,難道你們店裡真的沒用味精什麼的嗎?”

哥哥阿保用鄙視外行的眼神瞟了我一眼,回道:

“我們這裡賣的是老式的東京拉麪,沒味精怎麼行呀。阿實,調碗湯來。”

弟弟應聲往碗裡舀了點高湯,接着又將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頭倒進去。雙手捧到我面前對我說道:

“你試試。”

我啜飲了一口上頭漂浮着水點般透明油脂的湯頭。味道一般。

“味道怎樣?”

阿保看着我的表情問道。我當然不能說不好喝,所以略帶誇張地回道:

“味道還不錯嘛!”

“是嗎?那我換個喝法你再試試。”

阿保把湯碗從我面前收走,放到操作檯上。接着從鋁罐中捏起些許白色結晶般的調味料,謹慎地以指尖撒下幾顆,又用湯匙拌了拌。拌完後,他又把那碗湯放回我面前,自信滿滿地說道:

“你先喝杯水清清口,然後再喝喝看。”

我依言灌下半杯冷水,旋即開始品嚐這碗湯頭。這次的可就真的鮮美極了,完全是“七生”的東京拉麪那恬淡清香的味道。阿保得意地說道:

“瞧瞧你們這些門外漢,成天就只會瞎叫不要化學調味料,以爲人造的都是壞的,天然的就是好的。但是在熬得夠紮實的湯頭裡,摻入一點點化學調味料是有助於提味的,它能讓湯頭口味變得截然不同。這在咱們家的拉麪裡可是不可或缺的。”

果然行行都有竅門。這香醇的口味散發着一股強烈的吸引力,彷彿帶我回到了童年生活,那時,我可是街坊鄰居里的頭號可愛小朋友,哇,真想寫一首《追憶似水年華》。我笑了笑,看着阿保說道: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說客人全都是門外漢,與其相信自己的舌頭,他們寧願相信網絡或雜誌上的評論,因此才把你們這家店搞成這麼慘。是這樣吧?”

一直在旁默默無言的阿實從餐檯下取出一隻半透明的垃圾袋,打開來讓我瞧瞧。垃圾袋裡頭盡是沾滿凝固血液的雞骨頭和蔬菜渣。阿實見我看清楚後對我說道:

“阿誠,這是今早開店門前被人撒在店門口的東西。有個回頭客告訴我們說,那個散播謠言的傢伙經常在這附近晃盪。據說在客人排隊時,這些人還會故意在一旁說風涼話。這下你該明白我們請你來的目的了吧?”

我點了點頭回道:

“找出流言製造者,狠狠地給他一頓教訓。我明白了,不過在我行動之前,可不可以先幫我來碗拉麪呀。一是不要把這碗湯頭浪費掉了,二叫我的肚子實在是已經餓壞啦。”

阿崇見我依然嘻裡馬哈,便不耐煩地問道:

“喂,這案子你到底接下接啊?”

當然接啊,美食當前,怎能放過。但面臨如此重任,不先來碗拉麪腦袋哪轉得動啊?於是我朝阿崇做了個鬼臉,朝阿保吼道:

“詳情就等會兒再聊吧,趕快先給我下碗麪吧!”

我總好奇當普通人都在吃拉麪或超市的御飯糰時,爲什麼那些小說和電影裡的硬漢偵探都要吃肥厚得嚇人的牛排呢?難道他們不怕體重超標?如果他成了一個被過多的內臟脂肪壓得喘不過氣的偵探,他還怎麼去破案呢?

我呢,一方面因爲缺錢,另一方面對牛排也沒有那麼大的愛好,所以我大抵兩個月才吃得起一次牛排,這也讓我得以保持苗條身材,但細想想,苗條似乎也沒給我帶來什麼好處。

拉麪很快就端上來了,我邊吃着可口的拉麪,邊聆聽雙子座兄弟敘述整件事的過程。原來,這起中傷事件大約是從三個禮拜前開始的。當時“七生”已經開張有三個月了,“七生”的支那面剛開始出名,店門外也纔開始排起隊。

正當阿保準備接着往下說的時候,我把整碗麪和湯都吃喝得一滴不剩了。看來還是這種口味清淡的東京拉麪比較合我的胃口。如果換成是豬骨口味的湯頭,我恐怕就沒辦法整碗喝完了。

抹了抹嘴,我就開始高談闊論了,我覺得這是一起很簡單的案子,便有些輕描淡寫地說:

“要找到作案的目標是輕而易舉的。他把雞骨和菜渣扔到你們這兒,代表對方一定是同行,而且一定也不可能是豬骨口味的店家,因爲他們是不會用雞肉的。”

阿保那張原本綻放出希望之光的臉孔一聽完我的話頓時就憂鬱了起來。

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難道是我繼化學調味料的批評之後又說錯什麼話了?只見阿保用一種疑惑的口吻對我問道:

“阿誠,我真懷疑幽靈旅行車和解救阿拉伯人是你辦的案子了。你給我聽好了,那豬骨拉麪的湯頭可是也要用到雞肉的呀。而我們這家店煮湯頭時當然也得用到豬骨和背脂,只是份量比例和高湯的製作方式有所不同罷了。”

我頓時恍然大悟。雖然愛吃,但拉麪這東西我哪搞得懂,也只曉得憑直覺判斷好壞罷了,對這裡面的技術問題更是一竅不通。

正在這是,一陣流水聲和帶節奏的切菜聲從調理區裡傳來。我詫異地問道:

“咦,難道這店裡除了你們倆還有別人嗎?”

有史以來頭一次,居然發現這對雙子座兄弟臉色羞澀地開始有點不好意思,這可真是有點破天荒的奇蹟。坐在我身邊的阿崇則笑了起來。

阿保看了看我們,朝隔板後的調理區喊道:

“安曇,出來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慢慢從調理區走出來的,是一個用圍兜擦拭着雙手,活像只松鼠的小個子女孩。年紀估計二十歲左右。雖然和雙子座兄弟一樣穿着深藍色T恤配米黃色棉褲的制服,但顯然這身打扮穿在她身上要可愛得多。阿保朝她說道:

“他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阿誠。他是來幫咱們找出陷害咱們的壞蛋的。明天開始他每天都會上這兒來,碰面時記得打聲招呼。”

安曇尖尖的下巴幾乎要貼上胸口似的低着頭,模樣活像一隻一碰就要跳着逃開的小動物。接着她誇張地垂下一頭短髮的腦袋向我鞠了個躬。

“我叫矢島安曇,以後請多多指教。”

這個躬鞠得非常誇張,教人都能看到她後頸部的關節了。直到這時我這才發現她的胳臂細得像只竹刀,我想也許雞翅膀上的肉都要比她這雙胳臂多一些吧。我向她問道:

“他們倆真的付了你薪水和伙食費嗎?我看你的膽子也真大呀,竟然敢在這兩個傢伙手下打工。要是他們倆滑了一跤,不把你壓成張餃子皮纔怪。”

阿崇獨自在沒半個客人的店裡笑了起來。雙子座兄弟則被我調侃得非常不悅,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訕訕笑笑。這顯然已經不是他們在不良少年中混時的風格,安曇終於擡起頭來,露出白皙喉頭,擡起頭來看着這對雙胞胎兄弟,然後笑着對我說:

“不會的,他們都很親切的呢。比我以前打工的地方強多了,我以前打工從來都做不長,但這家店估計能做得久一些吧。”

這時我目睹了一幕教人難以置信的光景:這對身高加起來差不多有四米的雙胞胎兄弟那宛如相撲選手般厚實的臉頰,竟然會突然變得像紅色調味料一樣通紅。

我驚訝地看向阿崇,這位池袋的帥哥國王便在我耳邊悄聲說道:

“曾聽說雙胞胎在愛情方面也是相似的,他們也會同時喜歡上同一類型的女人,從咱們看到的,估計這個說法是正確的。”

呵呵,真想不到這家拉麪店裡面還有這麼有趣的事呀,看來對於雙子座兄弟來說,能和安曇一道切切白菜、魚板,也是一件不賴的差事呢。

我從阿崇的筆記本里取出軟盤,將之塞進口袋裡。貼有中傷留言的拉麪網址與刪除前的惡意留言,都儲存在這張軟盤裡,必要的時候,它們就是證據。

接着我便直接趕往東池袋的德仁快餐,好去拜訪剛剛認識的情報員澤仁丸。這傢伙終日坐在可以眺望太陽城靠窗貴賓席,等待着訪客與“數字之神”傳給他的訊息。他所運用的科技手段是高超,但在我的眼裡,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雖然這並不希望我身邊的人都是怪人,但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周遭卻盡是這種怪傢伙。

一見我落座,那傢伙就費力地說道:

“原來你也會在這種時候光臨。”

他在自己小鼻頭的右側鼻翼打了個和小鋼珠差不多大小的鼻環,周遭又紅又腫。看來他覺得自己那顆光禿禿的腦袋如果不串點東西的話上不得檯面吧!我把軟盤放到了桌上。澤仁丸習慣性地先用手摸了摸鼻翼,將軟盤插進了其中一臺筆記本電腦裡,接着以瓦斯外泄般的嗓音說道:

“唉,可能金屬過敏了,看來我的皮膚這次沒辦法適應這個鼻環。”

據說撒謊和身體改造是會上癮的,他爲什麼要說這句話呢?我根本不想去深究。

澤仁丸迅速地移動鼠標檢視軟盤,兩眼緊盯着屏幕。我向他說明“七生”碰到了什麼麻煩,但還未說完,澤仁丸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說道:

“我明白啦。你的意思是讓我監視這傢伙,他一旦再在哪個網站上放火,調查清楚就馬上通知你,而且還要告訴你這傢伙上網的電腦在哪裡。是這樣嗎?”

厲害,真不愧是東京頭號黑客。我點了點頭,對他笑道:

“就是這意思,看來還是你的腦袋轉得快!”

澤仁丸面帶不悅地回道:

“腦子轉得快?你要知道一個鼻頭化膿的腦袋怎麼可能比得過別人。哪可能轉得動?全日本有一大半人上網,而且你要知道,找上我的盡是這種垃圾差事。幹這種勾當的大都是沒什麼毅力的小人物。你瞧瞧!”

說着澤仁丸在畫面上打開了另一個軟件。他那玻璃彈珠般的眼珠直直地盯上我我,眼睛都不看鍵盤地敲擊着,問道:

“關鍵字只要打池袋東口、拉麪、‘七生’就行了吧?”

我只得老實告訴他我不懂他說的什麼。大概是怕笑了會弄痛鼻子,只見他古怪地扭曲着那張醜臉說道:

“這是我自己設計的自動追蹤軟件,會像只蜘蛛似的在網絡上四處抓取包含這幾個關鍵字的網站,並傳回發出這些留言的電腦網址。”

說實話,在他這實通廣大的電腦,對我來產只是個能收發e-mail的文字處理機,完全沒法把它想象成一隻蜘蛛。

“難道關鍵字沒有限制嗎?”

澤仁丸一臉無奈地點了點頭。我便說道:

“那麼,再加上化學調味料、不良少年、禽流感好了。”

這傢伙輟飲了一口一天不知道要喝幾十杯的德仁快餐咖啡回道:

“別瞎鬧了。只有門外漢纔會認爲關鍵字越多就越能掌握到什麼重要資訊,其實那隻會讓你找到一大堆垃圾或是什麼也找不到。”

原來這上網搜索和做文章的訣竅是一樣的啊。要是不懂得如何用最少的字彙說出重點,腦子裡有再豐富的詞藻也是無用武之地的。我對這個鼻頭紅腫的電腦聖賢說道:

“我是不懂,那好吧,這種事就全面交給你來辦吧!”

澤仁丸一臉無精打采地問道:

“那阿誠你準備做些什麼呢?”

“我這種沒電腦智商的,只能從明天起進店洗洗碗、切切蔥啦。”

這時澤仁丸突然探出了身子。

“雙子座兄弟的那個‘七生’,賣的是東京拉麪吧?”

“對呀。有什麼不對嗎?”

澤仁丸環視着亮得刺眼的連鎖餐廳,嘆了口氣,說道:

“這兩年來,我天天吃的都是我坐的這家店菜單上的東西。如果‘七生’有送外賣,我倒是想嚐嚐。”

看來這個神秘莫測的駭客的腦袋也感染了威力強大的拉麪病毒了。我邊起身邊說道:

“很遺憾,‘七生’並沒有送外賣。不過,要是你幫我把這件事辦妥,我就被例爲你送。該送哪兒?”

澤仁丸訝異地回道:

“送哪兒?那當然是這張桌子上呀!”

天下奇聞,拉麪外賣送到連鎖餐廳?

就連我這個池袋最時髦的街頭偵探都沒法想得到,更可怕的是,有可能充當外賣員的那個人就是我,到時這家連鎖餐廳的老闆會怎樣對待我呢?

當晚我在自己的水果店裡花了三小時瀏覽有關拉麪的網站。資料還真是浩如煙海呢,簡直都有點看不完的感覺。這下終於知道在這網絡時代,消費者全部都成了評論家。不僅是吃拉麪,大家更享受批評拉麪的樂趣。上頭充斥着八卦閒聊、新發現、專門知識,以及數不清的拉麪排行榜。

想到現在盛行的網絡一族,我想這可能就是現代所謂的都市文化吧。大家在與生活無直接關連的事物上傾注大量勞力,累積起數量驚人的資訊海洋。瀏覽了一陣子,我開始覺得這些多如繁星的拉麪網站簡直就通天之塔,而堆積這座塔身的就是一些豬骨、鹿肉、特級麪粉、26號面線這些看似古怪的材料和專業術語。

到了深夜,我也開始感到厭煩了,便開啓MAC的屏幕保護程式去睡覺。當晚,我竟做了一個有關拉麪的夢,夢裡的拉麪裡很多的魚板、油膩得教人喘不過氣來。

拜託老媽幫忙照顧家裡的水果行後,我便前往位於東側大道的拉麪店。就這樣,我成了“七生”的第四名員工。我這種料理白癡能做的只能是些抹餐檯、帶位子、收碗盤的打雜差事。不過由於我自己做過生意,所以很快就適應了店裡的氣氛。

然而,對於關係商業機密的拉麪製作法,雙子座兄弟一概禁止我接觸。那處拉麪師傅熬湯頭的地方,簡直就是不容外人侵犯的聖地,雖然小巧玲瓏、個性開朗、不擺架子的安曇,已經是常客眼中的大紅人了。但他們倆對她還是存有戒心。

快到傍晚時分,這時店裡生意變得相當好,我和安曇邊補充餐檯上的一次性筷子子與胡椒粉邊聊了起來。而雙胞胎兄弟則在調理區裡準備第二天要用的湯頭。

“安曇呀,你怎麼想到要到這家店來打工?”

安曇長相如此可愛,就算不到這家小小的拉麪店,她也能在那些做年輕女孩生意的雜貨鋪或精品店找到工作。正使勁把一次性筷子塞進筒裡的安曇回答:

“不知道爲什麼,看到別人吃到好東西時的神情,我就從內心裡感到高興。一聽到客人誇我們店裡的面好吃,就會覺得好像自己被稱讚般開心!”

真是個奇怪的女孩。怪的不是她說的這番話,而是說這番話時那活像早上的連續劇迷離的女主角般的眼神,簡直是真摯到了極點。想必雙子座兄弟的心,就是被她這對眼神給擄獲的吧。

“幹這份工作對你來說很累吧,因爲你的個子有點瘦小呀?”

這時安曇已經完成了塞筷子的工作,正把醬油從大桶子裡往醬油瓶裡倒,她笑着回答道:

“對呀。我也奇怪自己怎麼無論吃多少東西都胖不起來呢。我想可能天生就是這種體質吧。”

這話要是讓哪個減肥狂聽到,恐怕會恨得牙癢癢。

安曇利索地擦了擦手,立即就直挺挺地站在餐檯旁,真是個優秀稱職的服務員。

爾後她用神情堅毅的澄澈眼睛望着我說:

“我真的很喜歡‘七生’。所以我也想拜託你,求求你務必阻止那個散播流言的元兇繼續鬧事,讓‘七生’恢復原本的盛況。”

接着她朝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活了二十幾年,這可是我這輩子首次被年輕女孩懇求呢,更何況還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所以一時之間我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好啦,別這麼客氣,我會盡力而爲的!”

雙子座兄弟雖然長得嚇人,但爲人還是不錯的。“七生”的拉麪也真的很好吃。但在我眼裡,所有的動力都比不上安曇這番懇求來得深刻。

我都有些想去探究一下她如此珍惜這家店的動因。

“阿誠、安曇,先吃東西吧!”

調理區忙碌着的阿保朝我們喊道:

“好——”

我開心地朝老闆喊道,馬上跑過去盛飯。然而當我回頭一看,安曇卻不知上哪兒去了,也許是上廁所去了吧。我顧不得那麼多了,我必須得好好享受打這份工最快樂的時光。

時下的拉麪店對面裡的配菜都下了很大的功夫。爲了配合店名,“七生”也有七種配菜:煮得糊糊的豬肉塊、饒富提味功效的辣筍、蒜頭炒白菜、芝麻油口味的燙小白菜,以及東京拉麪必備的特製魚板與淺草紫菜。光是這樣就已經夠豐富的了,但他們還美上添花地免費供應蔥花和咖哩粉,好讓那些偏好重口味的客人吃得痛快一些。

配菜中最受人歡迎的是煮肉塊,第二位就是那種炒白菜。半熟白菜的甜味,和“七生”的醬油湯頭十分對味。顧客的這種喜好害得我和安曇手頭一空就得拼命切白菜。

既然讓我吃飯,我可就不客氣了,我把七種配菜全部拌在白飯上,然後再舀一碗拉麪湯頭。高高興興地嘴裡銜着一次性筷子,一手捧着拌了大量好菜的白飯,一手端着湯頭,爲了找個清靜的吃飯地點,我走出後門來到東側大道旁,一屁股坐在後門外的破鐵椅上,一邊悠閒地眺望黃昏街景,一邊吃着美食,這簡直是不可言喻的享受。不知道這附近爲數衆多的補習班學生,看到在街角一臉幸福吃着飯的我,心裡會怎麼想呢?他們會把我看成日趨激烈的社會競爭的敗北者,還是年紀輕輕就找到願意幹上一輩子差事的幸運兒?我纔不去管大家怎麼看呢,我只知道這食物就是上等的人間佳餚,我要好好享用這。發現這渺小卻實在的幸福後,我覺得自己似乎開始理解爲什麼互聯網上有關拉麪的網站多如牛毛了。

用餐完畢後,我正準備走回店裡,卻發現在隔壁的超市與“七生”之間的昏暗小巷中有個人影在閃動。那小巷窄得只能讓一個人側身通過。我手捧飯碗,悄悄地在陰暗處小心窺視。

只見那傢伙蜷着身子,兩眼不住地環視着四周,並從手中的糖果袋裡掏出東西塞進嘴裡,下顎咀嚼得有如松鼠般迅速。

不會吧,竟是安曇。

她畏懼些什麼呢?要把自己買來的甜點藏在這種陰暗處享用。

她自稱非常喜歡“七生”這家店,卻竟然放着令人垂涎的伙食不吃。看來超市的糖果就是她的主食吧?除了妨礙生意的壞蛋之外,我心裡暗想也得暗中把安曇調查一番。

雖然調查女人我並不在行,但這畢竟是完成這份差事的關鍵一環。

快到傍晚六點開始的高峰時間前,我換下了“七生”的制服,穿着自己的衣服走出店門,一家一家觀察這場拉麪戰爭中的競爭對手的狀況。光面、無敵家、蠻辣、玄武、二天,以及娜朵絲。只見每家店門外都排起了十米以上的隊伍。

“七生”門外也是一樣。雖然要比以前短了許多,但在高峰時間依然會稍稍排起個四、五米的隊。結束偵查活動後,我回到東側大道,裝成一個客人跟着排起隊來。

現在我的牛仔褲口袋裡塞着一個數碼相機,雖然它只有兩百萬畫素,但它卻薄薄的只有一公分,而且反應十分靈敏,這使我的採訪和偵探如虎添翼。如果像用傻瓜相機般把它掏出來,迅速地按下快門,反應速度只要一秒鐘,比我的反射神經還快。如果在插孔裡接上耳麥,它還能當錄音筆用,這是我用得最得力的幫手。

“請大家儘量順着路邊排隊,以免影響路人通行!”

在這個深秋時節有些冷的傍晚,安曇依然只穿一件T恤。只見她朝排隊的客人深深一鞠躬,客氣地說着敬語。看到我也佯裝不認識我。那位排在我前面的客人有些着急地問道:

“還要多久才能排到?”

安曇探頭進門簾裡瞧了瞧,接着便露出一個讓人十分溫暖的笑容回道:

“抱歉,大概還得等個十五分鐘左右。”

安曇那語氣讓人聽得十分舒服,只見那客人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隊伍裡的每個客人都很有耐性,最後排在我前面的客人足足等了二十五分鐘才進店裡。排到隊伍最前頭時,我便在“七生”橘色的門簾前佯裝要打手機脫離了行列。

我到附近的書店翻翻雜誌打發時間,等隊伍完全換了一批客人後纔回到“七生”。當晚我排了三次隊,既沒發現半個人在店門外亂撒血肉模糊的剩菜殘渣,也沒發現任何人拿着麥克風在外頭吶喊“七生”的壞話,完全撲了個空。

雖然出師不利,不過畢竟才第一天,這並沒讓我意氣消沉。但想到明天還能吃到那美味的食物,就覺得這差事無論如何也要繼續幹下去,至少這是一件有回報的好案子。

當晚深夜,我在自己房間裡打了通電話給雙子座兄弟。我把音樂的音量轉到極小,播放的就是白天過十字路口時口哨吹的鋼琴演奏曲——約翰·凱吉的《預置鋼琴的奏鳴曲與間奏曲》。預置鋼琴的音色有時像玩具鋼琴,有時又跟風琴或古代的豎琴很像。雖然聽來簡樸清澈,但又讓人感到幾分壓抑。現在這音色倒是教我想起了安曇那異於常人的誠實口吻。

只聽那頭阿保正醉醺醺的嗓音傳來:

“原來是阿誠呀。有什麼事明天到店裡再說吧。”

我有點生氣,這可是他自己的事呀,怎麼能這麼不上心呢。但我還是壓着氣憤,用很低的嗓音問道:

“安曇下班了嗎?”

這臭小子居然有些不耐煩,粗聲粗氣地說了聲對。我又問道:

“安曇是怎麼進到‘七生’來工作的?”

這話似乎讓阿保非常生氣,他怒火滿腔地說道:

“你難道懷疑她就是犯人?”

“那倒沒有,只是她的有些事讓我覺得有點不可思異。”

這顯然讓阿保更加不耐煩了:

“喂!阿誠。有話快說,不屁快放,不要吞吞吐吐的。”

我想起安曇在那條狹窄暗巷中死命把糖果塞進嘴裡的情景。特別是她那畏懼的眼神和咀嚼時跟只松鼠很像的下顎,尤其令我難忘。

“抱歉,有些事暫時沒弄清楚,所以還不能向老闆您說。我只要你告訴我安曇是怎麼找到這份工作的?”

“真是羅嗦。”

阿保嘆了口氣。從他喉嚨咕嚕的聲音可以聽出他正在喝罐裝啤酒。

“她是看到貼在店門口的招聘廣告來應徵的。就憑我們的預算,怎麼可能花錢到晚報上去打廣告呢?”

“那她的家裡人呢?”

“好像都不在東京。因爲她履歷表上說她是一個人住在西巢鴨那地方。每天都搭電車荒川線到我們店裡上班。”

“噢?沒和家人住在一塊,卻獨身一人在東京?”

我問了一個比較敏感的問題:

“那,憑‘七生’給她的薪水,獨居生活會過得很拮据吧?”

阿保又嘆了口氣,有些同感地回道:

“應該會吧。我們爲了開這家店借了很多錢,到現在大半還沒還上呢,哪給得起多少酬勞。”

“行,我知道了。”

正當我準備掛斷電話時,阿保終於意識到問題比較嚴重,他又補上一句:

“那流言開始散播以後,我們的營業額就少了三、四成。照這樣下去,即使能捱到過年,到了明年春天還是得關門大吉。阿誠,雖然你看起來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但還是希望你能想到什麼好點子,幫幫咱們‘七生’。這可是我和阿實第一次爲實現夢想而做的事呀!”

這話也說得太煽情了,我只好又回了一聲好,然後就掛了電話。

跟以往一樣,在這個時候我還是根本沒什麼好點子。畢竟我既沒有左右別人夢想的能力,辦起事來也不可能有神仙幫忙。只能希望車到山前必有路吧。

但身爲他們的老朋友,特別是這樣一對金盆洗手、擁有理想和拼搏意志的雙子座兄弟委託的事,怎麼能不盡力去辦好呢?

掛斷電話後,我覺得自己再度充滿了幹勁。但好點子是不會在睡夢裡突然出現的。所以現在的我只能躺在鋪在四疊半房間裡的被鋪上,靜靜聆聽着那無人能懂的鋼琴聲。

接下來連續三天,我天天到“七生”去,先在店裡幫點小忙,一到客人開始排隊的時間,便出門到附近豎起耳朵觀察情況。雖然在這方面依然毫無斬獲,但切白菜的技術可是有了長足的進步。而且雙子座兄弟不僅付我和安曇同樣的薪水,伙食也隨我吃。

當我在中央凸起的砧板上切着白色菜絲時,背後的阿保說道:

“阿誠,有進步嘛!”

我知道他提的是我切白菜的水平,想必有心人都聽得出來我下刀已經開始帶點節奏了。我手沒停,嘴裡回道:

“可能是託這把菜刀的福吧。我用起來特別順手!”

這是一把用了很多年,而刃尖依然尖銳的中型牛刀。深藍色的刀身已經被磨得整整瘦了一半,而白木的刀柄也被磨得跟人手非常默契。捧着收回來的碗打我背後走過的安曇也說:

“我也是這樣感覺的。這把菜刀簡直是削鐵如泥,用過它之後,別的刀子就全都用不慣了。”

這時默默地用笊籬撈着鍋裡浮沫的阿實說道:

“這把刀可是有歷史的,它是我們老爸的遺物。他生前是個西餐廚師,這把刀子已經跟了他二十年了,否則,就憑我們的年紀,怎麼可能把刀用到這麼舊呢。”

我切菜的手沒有停,卻豎着耳朵問道:

“他的店後來怎麼樣了?”

阿實繼續撈着浮沫,回道:

“我們老爸的廚藝那可是非常高超的,可惜後來沉迷到賭博裡面去了。人就是這麼怪,越是自己不擅長的事,越是上心。結果我爸後來把那家店頂給了別人,我們兄弟倆什麼都沒學到,就只學到怎樣應付上門討債的傢伙。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最後就在不知不覺地開始跟着阿崇他們混了。”

雖然認識他們很長時間了,但這故事卻是我第一次聽到。

這下我才知道這對雙胞胎爲什麼會對別人如此不信任了。我把切剩的白菜菜心扔進了身旁裝菜渣的鐵桶裡。當然,外面的顧客是不會知道的,那口味香甜的高湯就是在這桶子裡熬出來的。我忽然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便對雙子座兄弟問道:

“後來怎麼突然開起這家拉麪店了呢?”

顯然阿保和阿實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便都沉默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手依然沒停的阿保纔在我背後回答道:

“成天和不良少年打打鬧鬧是很好玩,但好玩的日子大多是虛度的。我們倆總有一天會老的,難道那個時候還混街頭嗎?”

這句話說得很實在。每個不良少年都會上年紀,有的甚至都已經娶妻生子了。夜晚遲早會降臨,在自己累了的時候,總得有個可以回去的窩吧。

我不覺得也想起我自己的心事來,直到現在,我的“窩”在哪裡呢?

雙子座的弟弟阿實依舊蜷着高大得像塊門板的背一絲不苟地舀着浮沬。但聲音卻從他那低垂的腦袋那傳來:

“當時,我們整天都無所事事,大多數時間都在四處品嚐拉麪,有天整理家裡的壁櫥時,突然看到了這把菜刀。當時我們倆都有一種強烈的想法,但又想到西餐學起來太麻煩,於是就有了這家拉麪店。決定一輩子要幹哪一行,有時不過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我默默地聽着雙子座兄弟所說的話,又用他們老爸遺留下來的菜刀切起另一顆白菜。那白菜切起來彷彿是水做的,手感順得讓我都覺得不可思異。切完那棵白菜,我轉過頭對他倆問道:

“嗯!這麼說,開這家店的時候,你們倆沒有拜師學藝過?”

雙子座的哥哥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

“是啊,我們倆從來就沒有上哪兒拜師學藝過,更沒有模仿過其他任何同行的口味。既然要開自己的店,就得有自己怕風格,所以當初我們花了好幾個月來研究口味。你也知道的,靠模仿別人那套現成的辦法是賺不了幾個錢的,再說那也沒什麼意思。”

汗水直往鍋子裡滴的雙子座弟弟也點頭附和。

“七生”這家店就是這麼開始的。雖然起初有人嘲諷街頭混混竟然也想創業,但我從內心裡還是佩服他們倆的。以前一直以爲他們倆只是身高引人側目,靠着拳頭在街頭上混,現在我可真對他們刮目相看了。

我擡起頭來,準備開些玩笑緩和一下現場過分凝重的氣氛,卻看到在水槽前洗碗的安曇的肩膀在不住地顫抖着。難道她哭了?我驚訝地看了看雙子座兄弟,我們也沒說什麼刺激她的話啊?

雙子座兄弟不見我回話,也擡起頭來看我,見此情景也不由得一臉驚訝。安曇感覺情況有異,不由得有安地朝着我們說道:

“對不起,我又哭了,真是不好意思呀。我想咱們的‘七生’一定會成爲一家百年老店的,因爲有你們倆這麼拼命地幹呢。真希望阿保和阿實的爸爸也能看到‘七生’的成就。”

我聽完內心一陣感動,便朝依然在用手背擦着眼淚的她問道:

“你爸爸也過世了嗎?”

再度麻利地開始洗起碗來的安曇回答:

“應該還活着吧,只是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阿實終於停下他那舀浮沫的抄手。擡起頭來對她說道:

“可是,記得你的履歷表上填了你爸的名字了呀。”

洗碗洗得泡沬四濺的安曇回答:

“那是我戶籍登記上的爸爸,但實際上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安曇挺直了背脊,那意思是拒絕再說下去。我們也自然而然轉移了話題。雙子座兄弟雖然有着和長頸鹿差不多的個子,看着是兩個粗線條的男孩,但想不到心思竟會是如此細膩。而現在他們又碰上一個令他們如此愛慕的女孩,心思肯定就更加體貼溫柔了。

這是我進入“七生”以來第一次如次深入地瞭解各成員的家庭背景,對我的偵查工作是否有用呢?那還真的不知道呢。

毫無進展的偵查行動進入到第四天,我的內心開始有些動搖,難道我的方法用錯了?但無論如何,爲了那三個可愛的活寶,我也得把這項工作完成。

此時已進入十一月,東京市內已開始出現零星幾株枯樹了。第四天是個星期六,我披上今年第一次穿的皮夾克,強打精神又開始排起不知排了多少次的隊。週末夜果然不同,雖然生意沒以前好,但“七生”門外還是往十字路口的方向排起了十米可觀隊伍。正當我在北風中打顫時,突然有對挽着手高聲交談的情侶從我身旁增過。男的說道:

“不會吧,這種爛店也有人排隊。他們的高湯用的是泡麪的底料和化學調味料調出來的呢!”

男人身穿深藍色西裝,戴着一副類似演超人的男明星戴的那種四角黑框眼鏡,前額的長髮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女人看來不像個上班族,她的身上穿的是粉紅色的假貂皮大衣配上斑馬花紋的裙子,染着一頭宛如玉米般的黃髮。看起來應該是個伴遊的陪酒小姐。只聽到她誇張地高聲問道:

“這的拉麪真有那麼難吃嗎?”

我迅速從口袋裡掏出數碼相機,這個小數碼總算有用武之地了。我把這臺小巧的相機巧妙地藏在掌中,從手指之間的縫隙露出魚眼般大的鏡頭,迅速抓拍下了這對男女。

只見女人從和大衣同樣材質的揹包中掏出手機看了看屏幕,男人則不屑地繼續說道:

“這家店是街頭痞子開的,誰知道這些痞子在湯頭裡會放什麼東西呢?搞不好哪天會有跟人的小指頭呢!”

“討厭啦,好惡心!”

女人誇張地朝男人的肩膀上捶了一下。就這樣,這倆人走向東側大道的另一頭,我迅速脫離隊伍跟了上去,相機拍下了幾張他們的背影。這對男女在雜司谷中學的圍牆前繞了個圈,轉身又往綠色大道走去,我小心地與他們保持距離。男人在這條街上剛開幕的“和歌山拉麪店”門前停下腳步,在那靜靜地端詳着客人出入狀況和張貼在門外的菜單。

女人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還看什麼看,不是說了目標就只限於那家店的嗎?”

女人豎起衣領逕自向遠處走去,在記事本上抄下“和歌山拉麪店”菜單的男人趕緊追了上去。我不屑地望着這個堪稱“拉麪小人”的男人。但既然這是我的工作,我還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

這對狗男女在太陽大道六十層樓高的建築旁分手。我站在馬路對面觀察,雖然隔得很遠,我都能猜得出他們在說些什麼。我看着女人那面帶虛假的職業笑容就知道她一定在說:

“下次還要光顧我們店裡喲。我還會給你提供更刺激的服務的。”

他們就站在那棟酒店與夜總會林立的大樓前,人行道被霓虹燈照耀得亮如白晝。那個男人似乎已經沒有了耐心,他顯然迫不及待地想離開現場。所以女人一走進電梯,男人馬上就快步朝池袋車站的方向走去。

猛烈的北風將車站上空的夜色和烏雲吹得十分乾淨。我緊了緊裹在身上的皮夾克,在週末的人潮中迎着北風尾隨着他的背影。這名身穿西裝的男人走到車站那,卻並沒有停下來等車,而是從車站圓環左轉上了明治大道,朝南池袋的方向走去。這一帶最近接二連三新開了好幾家名牌服飾店,使得這裡在短時間內成了一個頗爲時髦的鬧市區。畢竟這裡是池袋,消費水平都不太高,因此即使國際一流的服飾店在這裡開分店,賣的也只能是一些街頭休閒服飾。

男人繞了一大圈,終於在池袋東口的“娜朵絲”拉麪店前的長龍前刻意別過頭去,搭上了同一棟大樓側面的電梯。我確認電梯是在三樓停下來的,於是便離開了電梯口,走了出來。這是一棟剛落成的九層建築,一、二樓都是拉麪店的店面。看來這男人和娜朵絲應該有密切關係。

OK!真相原來竟然這麼簡單。果然是一場東京拉麪與東京拉麪之間的惡鬥。我在數碼相機的液晶屏幕上回放了一遍剛纔所拍到的內容無誤之後,便又鎮定地走到“娜朵絲”拉麪店門前的長龍後端排起隊來。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娜朵絲”的這條長龍竟和其他拉麪店門外的長龍大異其趣。其它幾家拉麪店門外的隊伍站着的大多數是男人。偶爾有幾個女人,也大多是跟着男人來的。可是“娜朵絲”這條隊伍卻有七成是年輕女性。

隔着玻璃窗往店內窺探,裡頭的裝潢與其說像拉麪店,還不如說比較像情趣咖啡廳。只見宛如鋼琴表面般平滑的用餐檯上了茶紅色的亮漆,而與這種豪華餐檯搭配的是皮革的吧椅,每個客席上方都垂下一張刨光的鋁質布簾,地板則是黑白地磚相間的格子花紋。裝潢得跟個時尚的酒吧一樣。侍者全是男的,而且個個穿着細腰黑色圍裙,打扮得如同高級飯店的酒侍,而且其中沒有一個是胖子,顯然是爲了討好女性客戶。門外的隊伍大概有二十米長吧。我在“七生”那排隊都排出經驗來了,據我估計,這至少得排個四、五十分鐘。

反正時間還很多,我便打開手機,以1兆的上網速度來搜尋拉麪網站,搜尋的目標當然是位於池袋東口的時髦拉麪店——娜朵絲。很快就找到了與“娜朵絲”有關的網站,這是一家十後一月排行第六的店家,於是我便頂着北風開始瀏覽起這家店的簡介。

簡介中記載,娜朵絲的母公司是某家大企業的餐飲事業部,是最近媒體頻繁出鏡的知名拉麪製作人大谷雅秀(我還以爲只有音樂界和電影界纔有“製作人”這種職稱呢,看來我真是落伍了)的又一鉅作。

我終於搞明白爲什麼這些新開張的店家有許多都長成一個德性,原來室內裝潢是一個名設計師設計的,這家店兩層樓加起來客席超過一百二十個,規模估計連麥當勞和星巴克都比不上。就憑它有實力在池袋這條繁華大街上開起如此大型的店面,就看得出其背後財團的實力和資本是多麼可觀了。

我在同一個網站上查了一下月度拉麪店家排行,結果有點教人意外:耗資上億打造出來的娜朵絲排行第六,而資本額只有數百萬元的“七生”卻也穩坐第八,而且還是個被圈上紅點的注目新秀。

哦!我總算明白爲什麼“娜朵絲”會如此煞費苦心地策動這樣一場“拉麪戰爭”了。

就這麼百無聊奈地在冷風中站了個把小時,直到將近八點時我才被帶進店裡。櫃檯後面的空間與其說是料理區,還不如說是一個閃閃發亮的不鏽鋼舞臺。我向一個頭發紮成馬尾的英俊侍者點了菜單上標明最有人氣的海鮮Vegetable 娜朵絲。不知道他們的“娜朵絲”爲什麼都要寫成複數?真是無法理喻,難道他們是傻瓜?這位膚色曬得黝黑的侍者在念VeZetabk時,還故作姿態地咬緊下脣念出V的音。我向他亮出數碼相機的屏幕,翻到有西裝男子背影的那一頁,佯裝一臉天真又有些崇拜的神情向他問道:

“喂,你來看一下,這是我剛纔排隊時拍到的。鼎鼎大名的製作人大谷先生是不是就是他呀?”

侍者聞言,彎下腰來端詳起屏幕,接着便面帶微笑地回答:

“不是的。他是我們的店長。”

這下我樂得簡直想跳下吧檯椅子抱住那個帥氣待者狂舞一番,但我還是強忍着笑意回道:

“噢,原來不是呀。我可是很崇拜大谷先生的,我也夢想開家拉麪店呢!”

那待者什麼話都沒回,便向我投以一個微笑,撥撥前額的頭髮離開了。

看來他們的服務時間相當緊湊,恐怕是以秒來計算的。

我粗略看了一下,這家店要保持正常運作,至少得需要二十個員工才行。而店長的薪水估計也不低。就這麼大一攤生意,店長大人怎麼還要親自出馬搞這種幼稚把戲呢。看來不管在哪行哪業,所謂的社會精英,所幹的也不一定全是光明正大的勾當。

我點的那個含“V”音的拉麪很快就送來了。擺放在白木盤上的是一碗拉麪與盛在玻璃容器中的松仁豆腐,還附贈一個裝在紅紙袋裡的命運餅乾。雖然店長乾的勾當教人難解,但說句公道話,這裡的拉麪還真是很好吃的。極細的麪條配上口味清淡的雞肉湯頭,搭配的配菜是半熟的烤蝦、烤魷魚,以及烤貝柱,焦蔥花和花生油的香氣更是教人食指大動。喝完最後一口湯後,我不禁想到假如壞人下的拉麪都很難吃,好人下的拉麪都很好吃,這世界哪會存在這麼多複雜的問題呢?

看來不管是藝術還是拉麪,人品與作品之間並不會有太大的關連。

我常想,如果玉皇大帝看到凡間的這些景象,他大概也只能嘆息一句吧。

回到“七生”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但今天是星期六,所以即便是晚上九點,街上還是人潮洶涌,而“七生”的生意也在這個時候還處於高潮時期。我脫下皮夾克套上深藍色T恤,旋即開始幫店裡的忙。雖然有許多事得向雙子座兄弟報告,但現在除了告訴他們客人點了些什麼,其他的事統統得往後靠了。

一直忙到十一點多,我們纔將門簾收進店裡正式歇業,我朝正在一個勁地抹桌子的安曇說道:

“你這麼晚還有車回去嗎?”

只見安曇用很大的力氣在抹着桌子,好像惟恐有一點點東西殘留在桌子上。

“有。電車到晚上十二點才停駛,從這坐車到庚申塚也只要十分鐘。”

我看了看錶,朝雙子座兄弟喊道:

“你們現在有空嗎?有空的話請到裡頭來一下?”

阿保在一把鐵管椅上坐着、而阿實則在裝白菜的紙箱上坐了下來。我雖然倚着調理臺佇立,但視線的高度才勉強和他們保持一致。

他們倆顯然也明白我讓他們到裡頭的意圖,便有些焦急地會合過來。那眼神分明是說:

“找到真兇了?”

而阿保則以兇狠的眼神瞪着我問道:

“是誰幹的?”

我掏出數碼相機,讓他們看了幾個畫面。那傢伙和酒家女在“七生”前散佈流言的鏡頭、抄寫和歌山拉麪菜單的鏡頭,以及那個傢伙在娜朵絲側門等電梯時的側臉。魁梧的雙子座兄弟並肩緊緊湊在一起,端詳着小小的屏幕。我簡單地說道:

“就是這傢伙在隊伍旁邊散佈流言,據說他就是娜朵絲的店長。”

阿實一臉兇狠表情地說道:

“搞什麼鬼呀。他們那麼有錢,幹嘛還要跟我們這種窮光蛋開的店過不去啊?”

我點頭表示同感。阿保在這個時候還真有點大哥的樣,他冷靜地分析道:

“在許多拉麪排行榜中,我們兩家店的排名都很接近。甚至有些網站還把‘七生’排在他們前面。兩家在同一時期,同一條街上開店,加上口味又接近,所以纔會招置他們的不滿吧?”

我點了點頭,雙手抱胸地補上一句:

“而且娜朵絲還是個名製作人的大作,口味不似“七生”獨創,所以它現在生意再怎麼好,恐怕他們內心還是會覺得不大安穩吧。”

那是肯定的,照着別人的教條照本宣科的人永遠都不會安心,因爲他們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阿實到底還是弟弟,火氣說上來就上來,他大聲地嚷道:

“日本的大財閥有什麼了不起?這麼大的公司,竟然下三濫到向我們這種小市民開的拉麪店下毒手。”

對於他的氣憤,我又點了個頭表示贊同。但頻頻點頭是於事無補的,於是便向雙子座哥哥問道:

“那麼,咱們該怎麼料理這個傢伙?”

還未等哥哥發言,血氣方剛的弟弟就揉着自己鐵錘般的拳頭說道:

“要不稍微教訓他一頓,恐怕他都不知道馬王爺長几隻眼。”

阿保卻搖頭答道:

“咱們已經不是街頭混混了,所以不能簡單地用武力解決問題,即便要靠蠻力逼對方就範,那也只能是最後迫不得已的手段。阿誠,麻煩你查一下蒐集這種證據去請個律師什麼的,大概得花上多少錢?”

他難道是想找個生意興隆的律師事務所嗎?這可真是破天荒的事情。

街頭混混得憑法律爲自己伸長正義。

我歪着脖子想了想,根據我所瞭解的回答道:

“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但至少也得花上幾十萬,時間上也得耗個個把月吧?”

這下阿實把拳頭舉到視線的高度,朝着他哥哥說道:

“用得着那麼麻煩嗎?我看就交給我吧,我就趁他深夜打烊的時候,找個暗點的地方用拳頭跟他打個招呼就行了。他自己心虛,諒他也不敢去找條子。”

阿保搖了搖頭,道:

“別這麼衝動,他們有的是錢,要是以這個爲由頭,大興名頭來找咱們倆報復反而不好。如果咱店裡就咱倆人還好一點,但店裡不是

還有安曇嗎?如果傷着她怎麼辦?雖說那傢伙名義上是‘娜朵絲’拉麪店的店長,算得上是個企業精英,但誰能保證他以前不是個社會渣子呢?”

雙子座哥哥以圓珠筆般長的食指揉了揉太陽穴,似乎在想什麼兩全之策。

弟弟阿實則怒氣衝衝地向我說道:

“阿誠,你覺得呢?”

我覺得怎麼處理那傢伙都無所謂。讓這種社會敗類充當阿實的沙包,打正他那扭曲的個性倒也不是壞事,但也不能讓阿實爲此而成了罪犯啊。於是我朝他倆說道:

“我覺得應該拿那傢伙的弱點教訓他一下。總之大家稍安勿燥,先讓我多蒐集一點有關他的證據,再直接找他談判。要是談判不成,那就直拉到他公司,散發傳單,讓他公司的同事都知道他幹過哪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我估計這種傢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

我明白這種人有着變態的個性,他們對外人,尤其是自己搞得過的人,往往極盡殘酷之能事,但一旦面對自己的上峰或自己人,則會變得非常軟弱,總體來說,這種人就是僞善的小人。

這時我感覺背後似乎有點動靜,便回頭望向廚房外頭的餐檯。此時外頭傳來拉門的喀啦喀啦聲,接着是安曇那無比開朗的嗓音:

“收拾完了,那我就回家羅。”

雙子座兄弟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我則依舊雙手抱胸地思索道:這女孩到底是什麼人?雖然應該不至於是受僱於娜朵絲店長的女諜報員,但有些地方還真是教人起疑。

畢竟她的開朗與誠實,在池袋這種到底染上了城市壞習性的地方實在是太難得一見了。我在心裡想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難以解開這個謎團。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仍然天天上“七生”去。我越來越發現自己天生適合當拉麪店的店員。以至於一時之間,已經分不清拉麪店員和水果行小老闆到底哪個纔是我的正職了。星期六下午把看店的工作又交給老媽後,我走上了西一番街,沒多久手機就響了起來。電話那頭傳來的嗓音夾雜卡殼般的嘶嘶聲,原來是澤仁丸打來的。

“阿誠,現在有時間嗎?”

“有。”

“那傢伙又浮出來了,這次他用的暱稱叫‘拉麪王’。上網地點是池袋的威格唱片行。”

原本朝東口走的我馬上向後做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身,並朝着手機話筒高聲喊道:

“是西口丸井百貨後面那家網吧嗎?”

澤仁丸先是沉默了一會兒,接着纔回答:

“地址是西池袋三丁目,所以應該是你說的那家。”

“明白。”

正當我準備掛斷電話立即行動時,聽到澤仁丸慌忙大喊:

“喂,你小子不會忘了咱們上次的約定了吧?”

約定?

我腦海裡一片空白,沒說他提供這項服務要收取費用啊?澤仁丸見我沉默,便知我忘記了,於是用有些生氣的口吻對我說:

“就是搞定這差事後,要叫‘七生’送拉麪過來給我呀!”

這傢伙竟還把這點事記着,我邊朝西一番街的劇場大道狂跑,一邊朝話筒裡問道:

“那事啊,當然記得。說吧,到時你要點什麼?”

這個天才駭客的語氣卻爲此罕見地猶豫起來:

“加滿七種配菜的叫什麼面?”

在鋪着石平地磚的人行道上疾馳的我喊道:

“‘七生’滿漢全席拉麪,一碗就行了吧?”

“對,得給我來大碗的。”

我笑着掛斷了電話,這會沒了麻煩,便開始全速在一片藍天白雲之下的池袋奔馳起來。

威格唱片旗艦店原本開在丸井的地下樓層,但已經在幾年前搬家了。不過搬得也沒多遠,目前就位於走進劇場大道後第一條巷子的交叉口。對面是隨時都是門可羅雀的“愛羅”傢俱店。我一路奔馳到看得見唱片行玻璃帷幕的店前方,便停了下來,調整呼吸,迅速地放慢腳步恢復步行,在這個時候,可不能打草驚蛇。

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來過這兒了。遷移後,他們的店面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原本有專區擺放的古典樂和爵士樂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了,而主力商品則轉爲年輕人大感興趣的日本和美國的流行歌曲與好萊塢電影的DVD,所以在我看來,威格唱片已經和普通的國內唱片行沒什麼差別了。時代真的變了,既然如此,我當然就沒理由再光顧這家店了。

我斜行穿過沒有安裝紅綠燈的交叉路口,穿過玻璃帷幕的自動門走進店裡。率先映人眼簾的,是完全勾不起我興趣的布魯斯·威利的新片。我穿過DVD展示架,朝白顏色的樓梯走去。二樓是規模小得可憐的古典音樂區與影音設備賣場,在俯瞰十字路口的一角,就是這家唱片店最大的特色:免費上網區。

我靜了靜心態,小心地手持數碼相機穿過CD展示架,朝內側的包廂走去。由於不管上多久都不收費,所以這塊地方遠比網吧擁擠得多;而且很奇怪的是,這裡頭的座席老是被那些揹着登山包的老外長時間佔用,平時排個老半天隊都還可能會等不到位子。

窗邊有一長排類似咖啡廳吧檯的長桌,長桌上擺着四臺臺式電腦。當然,這些電腦都是有人在使用的,大概店家爲了舒緩這裡的擁擠狀態,一旁又增設了三臺筆記本電腦,而現在就連這三臺也有人佔用。在後頭等着上網的來客全都乖乖地坐在吧檯後方的沙發上等候。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熟悉的面孔,他正坐在一個身穿骯髒汗衫的金髮老外旁邊。正在笑眯眯地敲擊着鍵盤,嘴角還掛着一抹詭笑。這傢伙仍穿着那套深藍色西裝,配上白襯衫和跟外套同色系的領帶,看起來還是比較時髦的。我在很多場合都見人們打這樣的領帶,穿這樣的西裝。

我佯裝排到隊伍的最後端,窺探那臺屏幕上是些什麼內容。只見在BBS的視窗後方,是個上方就有一張拉麪照片的拉麪網站首頁,照片鮮明得宛如熱氣都要從那碗麪裡冒出來似的。我趕緊按下了數碼相機上的消音快門鈕。想必澤仁丸會將這些針對“七生”散佈的流言全存進軟盤片裡吧。我小心地用相機把埋首敲字的店長側臉和他的電腦屏幕上的畫面都拍了下來。在這塊小地方里頭的人由於專注在屏幕上的網頁中,旁人即使湊得再近都不會引起他們注意。不管我做什麼,這些上網狀態中的傢伙個個都像染上了電腦孤僻症,沒有任何反應。這大概也是爲什麼那麼多人會在網吧丟東西的原因吧。

在這種寬鬆的環境裡,我順利地拍完照,然後我就坐在那靜候店長把字打完。下午一點四十七分,這傢伙終於一臉滿足地放下了電腦,什麼也沒買就離開了這家旗艦店。我覺得沒有跟蹤他的必要。反正現在知道他的真面目了,任何時候想找他,只要上東口的娜朵絲就成了。

步出這家唱片行後,我目送着店長的背影消失後,打了個電話給澤仁丸。

“我阿誠。那傢伙剛剛纔下線離開了。”

澤仁丸聞言追問道:

“準確時間?”

“一點四十七。”

“場所、時間、記錄,和使用電腦的IP地址都一應俱全了。你們如果要告這個店長,證據可以說是足夠的了。”

“太好了。”我回答道。

我擡頭仰望起十字路口前的天空。原本殘留天際的幾朵浮雲,現在已經全無蹤影了,天上一片澄澈,簡直太讓人感一輕鬆愉悅了。再過不久,冬天就要降臨這個城市,帶我們迎接拉麪吃起來更美味的季節了。

接下來該做的事就和“七生”的東京拉麪一樣簡單清淡。我始終相信壞人就如蚊子般可惡,但也如蚊子般渺小,這些邪惡的傢伙一定都會被正義所打敗的。

現在,我該思索的是今天伙食該吃些什麼,這簡直是太爽的感覺了。

我緩緩朝西口公園走去。心裡想着要是每樁差事都這麼好辦,我這副業可就輕鬆多了。

我直接趕往池袋東口的德仁快餐。一走進店裡,就看到澤仁丸一如往常坐在老位子上等着我。他的鼻頭已經消腫,鼻翼上頭的鼻環也不見了,只剩一個小洞殘留在上頭。我一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澤仁丸便開口說道:

“千萬別問我鼻子的事。”

我向這位皮膚敏感,性格可笑的的電腦黑客回道:

“我知道了。不問還不行嗎?我來只是找你拿儲存這次留言的軟盤而已。”

他微笑着點了點頭,把桌上並排放着的兩臺筆記本中的一臺轉向我。屏幕上竟是一張碩大的娜朵絲店長職員證,照片上也有着那饒富特徵的眼鏡與額頭前的長髮。原來這小子名叫三田村博也,三十八歲,職務一欄填的是外食執行部次長。我問道:

“這是哪來的?”

澤仁丸一臉無趣地回答:

“你不是告訴我那家店是某大企業開的嗎?這是我潛入那家公司的信息中心拿來的。這傢伙就是娜朵絲的店長吧?”

果真了得。難怪他的生意能做得這麼火。

“對。太感謝啦。”

澤仁丸高興地說道:

“這些資料就算我友情提供的吧。錢就不用了,只要幫我送三次‘七生’的外賣來就好。”

我沒有理由不點頭。事已如此,總不能出爾反爾吧。現在我所考慮的就是到時這家連鎖餐廳會允許我帶一碗拉麪進來嗎?

我趕往位於太陽路的佳能打印店,將數碼相機的記憶卡與澤仁丸給我的軟盤遞給了櫃檯,請他們輸出幾張A4大小的相片,並把軟盤裡頭的內容打印出來。現在的科技就是發達,這麼多的東西,只需要二十分鐘就全部搞掂了。

我望向打印店的窗外,默默地看着這條擁擠的街道。我在心裡想,我們的生活是越來越方便,可是那些多出來的時間又花到哪兒去了呢。如果諸位捫心自問,也許你們也會發現,原本很自然的事,比如好好欣賞夕陽西下,或者擡頭看浮雲飄過藍天,現在還會看到嗎?

好象都已經沒有了,不是沒了這份閒情逸致,而是說沒有了時間,那麼這些科技給咱們省出的時間,又都跑哪去了呢?

遺憾的是,我自己卻沒這份閒心。雖然這還不至於教我傷感,但還是讓我不禁納悶自己爲什麼得如此庸庸碌碌地過活。忙得跟個猴似的,到頭來卻賺不到幾毛錢。唯一的收穫只有自己的心彷彿和雙子座兄弟那把祖傳的菜刀一樣,被磨得越來越細而已。

拿到照片和打印稿後,我離開了打印店。每到事情快辦完時,我總是變得多愁善感。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蜷着背,在蕭瑟的北風中走回拉麪館林立的池袋東口。

我把雙子座兄弟叫進廚房來,讓他們看剛被傳到網絡上的中傷留言。打鐵要趁熱,我決定當晚就和娜朵絲的店長談判。阿實說:

“我也跟你去吧。”

我搖了搖頭。哥哥對他呵道:

“你去只能是礙事。交給阿誠去辦吧。我想咱們倆如果露面,恐怕事情只會更糟,要是他到時誣賴遭街頭混混襲擊,恐怕咱們也麻煩了。”

見剛收了碗進來的安曇來到身邊,我們立即中斷了我們的討論。她見我們不吭聲,旋即又若無其事地回到了用餐區。在我這個拉麪店員生涯的最後一天,我一直心心盡職地忙到傍晚的高峰時間,使勁做着配菜俱全的“七生”拉麪。

明天開始就得暫別這裡了。我開始吃最後一碗免費的拉麪,吃到最後,我又拜託雙子座弟弟幫我加了一些面,雖然這項服務並不在本店的菜單上,但阿實還是很樂意地爲我做了。

這下我已經做好談判的準備了。我放下拉麪碗便朝娜朵絲走去。娜朵絲到晚上十點半便停止接單,打烊則是在一個小時後。

十一點,我已經站在娜朵絲店門前的人行道上了。我仔細觀察着在大道上熙來攘往的情侶和上班族。我最大的樂趣就是觀察街上的行人。我發現這陣子大家好像不再一窩蜂地趕流行了,至少女人們的穿着已經變得各有特色了。

我倚在白色裙樓的牆上,佯裝在端詳着手機屏幕。差十五分十二點時,終於等到那店長走出電梯,來到了行人依然如織的人行道上,此時他手上拿着一隻多用途尼龍包。身上依然和白天一樣一身深藍色西裝,上頭披着黑色名牌領短大衣,這款式我也曾在折扣店裡試穿過一次,記得就連水貨也要價八萬日元。

我等他從我眼前走過,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慢慢跟上去。從這裡到車站只有不到三、四分鐘路程,眼看路就要走完了,但周圍卻行人如織。該在哪兒跟他談判呢?

正當我爲談判地點煩惱不已時,卻見“娜朵絲”店長走下了理想銀行前的階梯,走進地下街。我趕緊快步也走了下去。鐵門差不多要關了,那些居無定所的無業遊民正準備在階梯間的休息平臺一角鋪起紙箱準備睡覺。真是個一片祥和的都市景象。走下階梯後,店長沿地下道朝有樂町線的車站走去。遠處有個醉漢在大聲叫喊,喊聲的迴響回場在塵埃滿布的地下道。

我覺得必須得趁他走進車站前一決勝負。於是趕緊快步追上他,輕拍了一下店長的肩膀。

“三田村先生,請留步。”

他驚訝地回過頭,大概以爲我是哪裡的打工仔吧,所以他的表情立即回覆到沉靜的狀態。他朝我問道:

“你是誰?找我有事嗎?”

我朝他露牙一笑,但兩眼卻不帶任何感情地對他說道:

“我想拿點東西人給你瞧瞧。看,這是你最愛的網絡留言吧。你今天用的暱稱是“拉麪王”,對吧?”

一聽到我說出這個暱稱,店長那自負的精英臉孔便血色頓失。我一把信封遞給他,店長的手就不住地顫抖起來,從信封裡抽出相片後,便飛快地看了起來。

趁着他看相片的檔口,我說道:

“和那個夜總會女人在一起的照片拍得不賴吧?要不要把這個加印幾張?要是你想向公司同事炫耀你的戰績,我也可以替你免費加印個一百張。你好像是在**公司的外食執行部工作吧?三田村先生?”

三田村顯然也是見過些陣仗的人,只見他那蒼白的臉龐下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是來跟我要錢的吧?想要多少?”

真是笑話,我要你的錢幹什麼?雖然我的確是個窮光蛋,但買買自己喜歡的CD和書本、想吃的時候吃碗拉麪倒還負擔得起,要那麼多錢有什麼用呢?

我不屑地對店長說:

“我看你也不缺錢啊,爲什麼要幹這種勾當呢?娜朵絲的生意難道還不夠好嗎?”

店長一臉光火,朝我吼道:

“你懂個屁?像我這樣的人才,是乾乾拉麪店這樣事情的人嗎?拉麪店生意再怎麼好,每個月的營業額也才三、四千萬。我真恨不得趕快把這家店處理好,回去重新負責資本運作和企業併購之類的業務。”

看來成功的標準因人而異啊。但在“七生”親手幹過兩個禮拜後,我已經切身體驗到這份差事的價值有多高了。而他卻對此形同屈就。我對他說道:

“你一直在想些空中樓閣般的工作,卻忽略了生活的基本。有這種想法,恐怕你是一輩子也不會體驗到工作的樂趣的。”

這位店長顯然不贊同我的觀點,只見他緩緩搖頭回道:

“我不想再和你這種從見過世面,對小麥期貨和大豆期貨一無所知的人多說什麼。憑你這副德行,怎麼會體會到工作的樂趣呢?去吧,拿這去買些你喜歡的東西。”

店長掏出錢包,從錢包裡抽出一張金卡遞給我。

“一個禮拜後我纔會報失,在此之前儘量利用這張卡的額度買些東西吧。這件事就別給我張揚了。”

我用手掂了掂這張信用卡公司開據的金卡,重量甚至比不上“七生”的一塊魚板。

“請收回吧。只要你答應不再找‘七生’的麻煩就行了,不管是在網絡上、街上,還是酒店裡。”

聽到我說的這句話,背靠着地下道海報的店長才似乎恍然大悟,他朝我擺出一個不可思異的微笑,誇張地叫道:

“啊!原來你和那些街頭混混是同夥啊?”

我搖了搖頭。看來這傢伙真是有點油米不進,沒法跟他講道理。

“我沒混幫派,也沒拿‘七生’的錢。”

店長有些驚訝地說道:

“憑你這麼高超的調查能力,不如來幫我吧?再過不久,娜朵絲就會直接贏過那些老店累積多年的名氣,成爲池袋首屈一指的拉麪店。跟着‘七生’那種垃圾小店,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

店長的這句話才說完,只聽得一陣撼動整個地下道的怒吼滾地而來:

“你再說一遍?臭老頭,你再給我說說看!”

我趕緊朝怒吼聲傳來的樓梯望去。那原本安然入睡的無業遊民也被嚇得從紙箱鋪成的“牀上”坐起了身子。

真沒想到,飛快衝下樓梯的,竟然是瘦骨如柴的安曇。只見她兩手緊握着一件東西,往這邊奔來,我定睛一看,竟是那把祖傳的泛着藍光的老牛刀。我朝她喝道:

“住手!安曇,事情已經解決了!”

只見兩眼翻白的安曇根本不聽我的喝斥,依舊朝我們飛奔而來。此刻她眼角上揚,嘴角也噘了起來,看來已完全有些瘋了,只見她側身從我身旁鑽過,舉刀刺向那個嚇得早已動彈不得的店長。

正當我束手無策的時候,突然有兩個深藍色的人影從一旁竄了出來。其中一個以肩撞向店長,把他撞飛到對面牆上。而另一個則緊緊抱住安曇。定睛一看,兩個人影都穿着“七生”的T恤。原來雙子座兄弟不只個大如牛,奔跑起來也是速度驚人,不愧是曾一起當過不良少年親衛隊隊長的狠角色。

此時只見安曇在阿保的臂彎裡,彷彿一隻發了狂的松鼠般揮舞着骨瘦如柴的手腳大喊:

“你把我放開!讓我殺了這個人渣!”

這時的安曇簡直和平時判若兩人。撞開店長的阿實也走了回來。在打工期間,我已經學會如何分辨這對兄弟了:哥哥阿保的眼神會比較溫柔一點。

只見雙子座哥哥在安曇的耳邊柔聲說道:

“安曇,冷靜下來吧,沒事了。我們和“七生”都沒事了。這傢伙不敢再做那些下三濫的事了。”

大概胳臂被刀鋒劃到了,只見阿保的手腕上一滴滴滴下血來,那些血滴到石磚地板上,顯得非常醒目。安曇扔下刀子後,激動地大吼一聲,接着便開始哭了起來。白木刀柄從她手裡滑落,“當”地掉到地上,那一聲清脆的聲響在原本寂靜的地下道顯得無比清晰。阿實旋即撿起了這把他們老爸的遺物,似乎一塊不可多得的寶玉。

我說道:

“三田村先生,警察馬上就會來了。你也趕快逃吧。否則他們訊問你,恐怕到時你就脫不了干係了。可別讓他們給逮着喲。”

娜朵絲店長一聽到“警察”兩個字,渾身似乎就開始打顫。只見他慌亂地撿着散落一地的照片,神色慌張地往地下道昏暗的另一頭跑去。

“站住,通通給我站住!”

這時條子的喊聲伴着迴音從地下道的端口傳來。我朝阿保點頭說道:

“咱們也趕快分頭離開這裡吧!十分鐘後在‘七生’集合。”

兵分三路,我們很快便在錯綜複雜的地下道里逃離。託不良少年的福,我對甩脫追兵已經有十足自信。再說這裡的每一條大街小巷,都已經被我記得滾瓜爛熟。要擺脫條子,對我來說還是輕而易舉的。

唉,這樣的寶貴經驗卻不能寫進我的專欄,真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

回到“七生”時,我發現雙子座兄弟和安曇已經早我一步趕回來了。哥哥阿保剛在水龍頭邊處理完傷口,正用毛巾敷着上臂止血。看似虛脫了的安曇則坐在用餐檯中央。阿實一看到我也到了,便開口問安曇:

“喂,安曇,你說說你爲啥要把菜刀帶出去?”

安曇依舊仰望着天花板,無精打采地答道:

“我不會原諒他的。”

我喘了口氣,便在用餐檯一角坐了下來,也沒看安曇一眼便向她問道:

“你是不是以前也有過像剛纔那樣失去控制的經歷?”

安曇愣了愣,最後以不帶一絲情緒的嗓音回答:

“是。有時一旦失控,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些什麼事來。”

阿實問道:

“這難道就是你砍殺一個不認識人的理由嗎?”

阿保見阿實訊問起安曇,便有些不忍,他撫着傷口走過來幫安曇答道:

“那傢伙本來就是壞人嘛,挨幾刀也是他活該!”

阿實見哥哥幫腔,便有些急地說道:

“那種傢伙挨刀,那是咎由自取,可是安曇如果那樣做了的話,那可就完了。”

安曇見這兩兄弟都關心自己,臉色緩和了過來,微笑着答道:

“無所謂啦。反正我只是個垃圾。那傢伙不是說了嗎?象我這樣的人,哪會有什麼未來。”

真是奇怪。這時的安曇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這使我又想起她在小巷子裡將糖果塞進嘴裡的情景。我極力用一種平緩的語氣問道:

“恕我冒犯。上次我曾看到你躲起來吃超市買來的糖果。我覺得當時你的眼神裡有幾分哀傷。請問那和今天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嗎?而且我在這的這段時間裡,我從來沒看到你吃這家店的伙食過。”

安曇並不意外地笑着回答:

“是啊,我正因爲沒辦法和別人一起吃東西。爲這沒少受別人嘲笑和欺負呢。”

阿實問道:

“怎麼會這樣呢……”

安曇用很輕的聲音回答道:

“現在我曾在書上看過一個醫學名詞叫做‘疏忽照顧’,但在我小時候這個詞也許還沒有出現呢。記得那時我七歲,我媽再婚後,似乎就把我當成了一個拖油瓶,和繼父一樣對我都不理不睬。即使我肚子餓扁了,他們也不許我吃飯。弟妹們吃飯時,我只能坐在同一張餐桌上喝白開水。有一次我實在餓得不行了,就偷偷地從電鍋裡偷了些白飯出來吃,配的菜就是醬油和牛油。當時我覺得那東西可真好吃呀,至今我也沒吃過比那更好吃的東西呢!”

安曇顯然沒有一口氣說那麼多話的先例,她那伸長了細得宛如枯枝的脖子,往出伸了伸,又喘了口氣,仰望着天花板笑着說道:

“可是,我的偷竊行爲很快就被買完東西回家的爸媽發現了,他們氣得要死。那時候是冬天,他們把我脫得精光,拿洗衣店的鐵絲衣架死命地往我全身抽打,還大罵是偷吃大賤貨。我被打得渾身淤血,昏死了過去,並被扔在陽臺上。所以直到現在,只要有人在,我就沒辦法正常地吃東西。但誰能想到呢?有如此經歷的我竟然因緣巧合地在拉麪店打工。對不起,阿保、阿實,想必你們知道我是個這麼嚇人的女生後,就不會再僱用我了吧?如果那樣的話,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時原本一直聽得目瞪口呆的阿保站了起來,點燃了瓦斯爐,並把碗拿進了調理區。真不愧是默契的雙胞胎兄弟,阿實也自然而然地開始拆起麪條。

阿保邊煮麪邊說道:

“安曇,要是你想明天繼續和我們一起打拼,那今晚就先吃了這碗咱們家的面吧。放心,你吃的時候我們不會盯着你瞧的。”

一碗熱氣騰騰的“七生”拉麪被放到了用餐檯上,而且還是七種配菜齊備的人氣招牌菜“滿漢全席”。那碗麪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顯得非常美味,湯頭上漂着的油脂被映照得晶瑩剔透。我依然坐在用餐檯前的高腳椅上,轉過身去面向東側大道。而雙子座兄弟則不言地轉過身,兩眼瞪着廚房。

此時店裡鴉雀無聲,只有安曇的啜泣和吃麪條的聲音。阿保問道:

“怎麼樣?咱家的拉麪不錯吧?”

安曇邊吃邊哭,也許是哭得太傷心了,只聽得她那支支吾吾的回答:

“嗯……嗯真……好吃……”

阿實也學他哥哥,繼續瞪着廚房問道:

“那明天還會來上班吧?”

“……嗯。”

媽的,怎麼連我也被感染得想哭出來了?被強忍的淚水搞得筋疲力盡的我,只得頭也不回地朝廚房喊道:

“喂,也幫我來一大碗滿漢全席吧,拜託了!”

安曇這才破涕爲笑。

當我暢快地享用着這碗遲來的拉麪時,我感到這碗“七生”拉麪真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拉麪。這種良好的記錄直到現在都還沒破。難怪有人說邊哭邊吃東西教人永生難忘。只是我還是爲安曇的落淚感到高興,因爲我知道這次她的淚水已經跟過去完全不同了。

這是第一次讓我感覺到一碗拉麪也有如此力量的事實。若是娜朵絲的店長也能認清這點,想必也不會搞出那種無聊的勾當了吧。

不過令人高興的是,從那晚的事件之後,關於“七生”的負面流言基本上就消失了。雖然“七生”門前的隊伍並沒有很快恢復原本的長度,但到晚秋時節,客人還是開始回籠了。

不過,爲了完成與澤仁丸的約定,在十一月,我就先後送了三回外賣到德仁快餐。由於不提供外賣服務的“七生”根本沒有外送的容器,因此我只得隨便找個紙箱把拉麪和配料裝着,如果外人看起來,還以爲是哪個不要命的艇而走險的槍毒販子呢。

澤仁丸這次在舌頭中央打了個不鏽鋼的舌環。真不敢相信他戴上這種東西還能有味覺,但每次他都把“七生”滿漢全席拉麪吃個精光,連湯都喝得一滴不剩。看來澤仁丸這傢伙的黏膜組織大概不會對金屬過敏吧。他向我透露下次還要在某個黏膜組織的部位打環,至於是哪裡,這裡就不方便說了。

阿崇聽我敘述完整件事的過程後,嘲笑我道:

“看來風頭和好處全被雙子座兄弟和那個叫做安曇的馬子給搶盡了嘛!”

這話一點也沒錯,但我並不覺得虧了什麼。反正我這種人從來就不想當什麼英雄,能有個配角噹噹就不錯了。

爲了尋找下一篇專欄的內容,在即將入冬、一片灰色的池袋四處亂竄,就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了。

安曇如今依然是“七生”的廣告牌美女。雖然臉頰比以前明顯胖了些,但厭食症還是沒痊癒,偶爾還是會在店內廁所裡嘔吐。不過安曇還是不氣餒;每到吃飯時間,他們三個就背對背地開懷大笑,開心地用餐。

你也許會問我怎和會知道這些?哈哈,那就告訴你們吧,因爲我每個禮拜都會和他們三個湊在一起吃一次飯呀。由於我不敢收下欠了一屁股債的雙子座兄弟的酬金,而他們倆又執意要付酬,沒辦法,只好接受他們的這套解決方案了。

娜朵絲店長給我的金卡,我則把它用在報答客人上。由於大家在盛夏期間對店內的冷氣設備多所抱怨,我便用這張卡換了臺新空調,而且還改建了店內的廁所。

而故事的主人公阿保、阿實和安曇,他們卻在那種難以割捨的三角關係中無法自拔,由於兄弟倆都不願佔對方便宜,因此遲遲沒有任何進展。雖然我自己談過若干次戀愛,並且把戀愛看得很淡,但看到別人墜入愛河,做做壁上觀的遊戲倒還是蠻好玩的。

看那情況,不到明年春天,他們是分不出勝負的,但我是有耐心看到他們愛情結果的。因爲雙子座兄弟給我的拉麪兌換券有整整一年的份量,所以,直到明年秋天,我都可以現場“壁上觀”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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