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的霍去病聽說子青離府的消息之後,馬上想起子青剛剛見過日磾。
短短兩三句話,甚至不用日磾明說,他便已經知道子青爲何要瞞着他離府。
他只比子青遲了半日出發,卻足足遲了近兩日纔到達樓蘭。一來因爲子青所騎走的玄馬和雪點雕都是萬里挑一的千里馬,霍去病不得不特地到衛青府上挑選馬匹;二來是他的運氣差了些,途中又遇上沙暴,馬匹寸步難行,足足等了半日,方能繼續前進。
到了樓蘭之後,一時尋不到子青蹤跡,他便找了商旅中通曉樓蘭話的人來打聽消息,方知道樓蘭王已失蹤兩日,下落不明。又花錢進一步打聽,才隱約聽說有人看見樓蘭王與一女子騎馬往白龍堆去,此後再未出現。
霍去病於是重金僱了商旅中的嚮導往白龍堆去尋找,兩人帶了足夠的水和食物,進了白龍堆。
每當嚮導指出一處流沙所在方位,他的心都禁不住要往下沉去。
不會,青兒和阿曼在一起,阿曼不會讓她陷入流沙之中,他又安慰着自己。
由於沒有方向,也沒有目的,嚮導只能帶他在沙漠中漫無目的地轉悠着,黃沙茫茫,看得人心底也是一片荒涼……直到日暮時分,霍去病纔看見沙丘頂頭出現了一匹馬,馬背上似乎還馱着人,那熟悉的衣袍瞬間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策馬飛奔過去,馬背上的人果然是子青,她趴在馬背上,神情呆滯,連繮繩都拿不住了,完全是聽任馬匹隨意行走。
“丫頭!丫頭……”
霍去病將她抱下馬來,焦急地喚着,又急急令嚮導取水囊來。
水剛要灌入口中,子青擡手握住水囊拿開,“不,我不渴。”
“丫頭……”
子青緩緩將目光的焦點對上他,怔怔看了一會兒,茫然道:“將軍,天快黑了。”
“是,天快黑了,丫頭,咱們回家去。”
霍去病心疼地輕撫她鬢邊的髮絲。
子青撐起身子,看着西邊,火燒雲佈滿天空,一輪似血殘陽緩緩沉下。
最後一縷餘輝消逝之時,她眼前一黑,暈厥過去。
霍去病帶着子青回長安,一路上她時昏時醒。
昏時,她含含糊糊地囈語不斷;醒時,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句話都不說,只是怔怔的。
這日,他們在途中休息。
霍去病將水囊遞給她,子青因右手拿着橘子,便伸了左手來接。
這一接,她才意識到左手已然使不上勁,連水囊都拿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水囊落地,灑了一小瓢水。
“你的手怎麼了?”霍去病神情驟變。
子青看着自己的左手,將手指慢慢地收攏復展開,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異端,然而她自己卻能感覺到,無論她再怎麼努力,手指己經無法握緊,更不用說拿重物。
“沒事,只是不小心滑了一下。”她朝他勉強一笑。
霍去病卻察覺到這絕非意外,眉頭深皺道:“是不是肩上的舊傷復發了?”兩年前邢醫長說過的話他還記得,老邢說過,子青肩上的傷損及經絡,弄不好整條胳膊都會廢掉。
“不是,可能是這些日子太累了,歇一陣子就好。”子青將右手的橘子交到左手上,那是個小橘子,她淡淡笑道,“你瞧,沒事吧。”
霍去病一言不發,又拿了個橘子放到她左手……左手吃不住勁兒,無論她再怎麼咬牙,終還是綿軟無力地垂下,兩個橘子接連落地。
看着橘子在地上滾動着,將軍臉色鐵青,子青再說不出話來。
霍去病拉她上馬,快馬奔馳到距離最近的大城,停在醫館前,拉着她進去,讓裡頭的醫工給她瞧手。
醫工是名白鬚老者,診脈之後,又取金針試探地刺了她的幾處脈絡穴道,搖頭嘆氣,問子青道:“是不是拿不得重物?”
子青點頭。
“經絡受損了。”
“該如何治?”霍去病急問道。
老者搖搖頭,“她這傷,原來還沒有這麼重,但自己不當心,定是去了極寒之地。經絡受損,如何還經得起凍,唉……廢了,廢了。”
極寒之地,子青想起自己在白龍堆中躺着的那夜。
頭頂漫天的星子,遙遠,清冷。
身下茫茫的黃沙,冰冷,透骨。
大概就是那時候被凍着了吧。
霍去病卻仍不死心,追問道:“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無論藥材有多貴重,都不要緊,你儘管開方子就是。”
老者仍是搖頭,“沒法子了,經絡比不得別的,損了就是損了,是無法可救的,除非投胎從頭再來。”
“你……簡直就是庸醫!”
霍去病怒道,丟下診金,拉起子青就走。
白鬚醫工不服,在他們身後道:“老夫是庸醫,哼,就算是長安城宮裡頭的太醫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將軍……”
子青怕他一時氣惱,回去與老者較真,忙急急拉着他走了。
夜裡頭,他們宿在客棧之中。
“待回了長安,我再去請太醫丞來給你瞧。”霍去病道,“你莫灰心。”
“不要,我也是醫者,我自己心裡有數,請太醫看也是枉然。”子青端詳着自己的左手,勉強笑道,“再說,只是不能拿重物而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霍去病聽她故意說得輕描淡寫,卻知道對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麼,她那麼好的箭術,但從此已再用不得弓箭。
“丫頭……”
他站起身仰天長嘆口氣,多少無奈,多少不捨盡在其中。
子青自他身後輕輕擁住他,將臉貼在他背上,汲取着他身上所傳來的暖意,目光中卻盡是蒼涼。
“你怎得不罵我?”她低低道,“我撇下你和嬗兒,你怎得不罵我?”
“罵你有用麼、若是再來一次,你還是會這樣做。”他嘆道,轉過身未摟住她。
子青的頭抵着他胸膛,“我,什麼都做不好,什麼都做不了。”
“阿曼他……”
他剛開口便被她打斷,“你別問我,我不想騙你,可我答應了他不能說。”
霍去病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嘆息着摟緊她。
回到長安之後,子青隻字不提樓蘭之事,每日裡只是陪着嬗兒。她的話原就少,經此一遭之後,愈發地沉默了。
元朔六年,初春。
“陛下頒旨,明日往甘泉宮狩獵,命你我二人隨行。”
霍去病在榻上坐下,皺着眉頭看向子青。聖諭並非劉徹當面所頒,而是等到霍去病回府之後,才命人傳旨,根本就不讓他有推託的餘地。
相較而言,子青面色如常,平平淡淡,並未流露出絲毫不情願,只問道:“要去幾日?”
“大概三五日光景吧。”
往年劉徹都是常在五月才往甘泉宮,一直住到八月纔回來。此時只是初春,難得劉徹有此狩獵的興致。
“哦,那我準備衣物。”
霍去病瞧她毫無反應,以爲她未聽清楚,提醒道:“陛下旨意中,要你也同去。”
“我知道。
“可你的胳膊使不上勁,怎麼辦?”
“騎馬無礙的。”
“你若不願,我可以替你推辭。”
“不要緊,不過是一趟狩獵,出去走走也挺好。”她的模樣倒像在談論與自己完全無關的事情一樣,起身道,“我去收拾衣物。
霍去病拉住她的衣袖,定定看着她,“丫頭,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讓我很擔心。”
子青身形一頓,緩緩轉過身來,極力擠出一絲笑容,“我沒事。”
她的笑容恍恍惚惚的,模糊得更像一個做夢的人,霍去病看在眼中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自打從西域回來之後她便一直是這樣,總讓他有種感覺,似乎自己只是將她的人帶回來了,可她的魂卻留在了白龍堆。
“過來,坐下。”他拍着自己身旁的榻。
子青柔順地依言過來坐下。
他看着她,伸手輕輕撥弄着她鬢角的髮絲,沉默了許久,輕聲問道:“阿曼死了,對麼?”
子青擡眼,定定地看着他。自從在白龍堆接她回來之後,這還是霍去病第一次問她這個問題,之前他從未提起過這事。
“對不對?”
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即使會鮮血淋漓,但自己必須幫着她把這個傷口揭開,否則現在的她就是當年那個爲了不見人而躲入深山的孩子。
子青怔怔看着他,過了許久,才道:“我不能說,他…他不想讓別人知道。”
霍去病寬容而瞭解地笑了一笑,“……我能想得到,阿曼是這樣的人,他有他的傲氣和尊嚴。”
子青低首,目光茫然地落在席面上。
“前些日子,樓蘭的新王即位了。他們一直都沒有找到阿曼,沒有人知道他的蹤跡。”霍去病望着她道,“你知道我爲何從來都未問過你這件事麼?”
子青搖頭。
“因爲從我見到你的那刻,我就知道阿曼死了。”
子青擡頭,不解地看着他。
“他對你那麼好,若非他己經死了,怎得會讓你一個人在大漠裡呢。”霍去病看着他,緩緩道。
子青呆愣住,雙目慢慢蓄滿淚水,然後溢出來,連不成串,破碎零落地往下掉。
“傻丫頭!”
霍去病將她攬入自己懷中,她的頭就抵在他的胸口上,死死地抵着,壓抑了許久的油泣聲從脣瓣中逸出來……“我沒趕上,沒趕上……”她哽咽着,“他被刺中兩刀,刀上有毒,血根本止不住……”
他摟着她,輕輕拍着她的背。
“阿曼他爲了讓我還能回漢廷,把刺客引入白龍堆,直到那時候,我、我才知道他已經中了刀……”埋藏在心底多日的話,她終於可以宣泄而出,“他一直在爲我着想,一直在爲我着想,到死都在爲我看想……可我卻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那份悲慟和無力,他感同身受,也讓他愈發心疼。
“他要我把他推入流沙,他說,他要漢朝的皇帝永遠都無法得知他的下落。他是樓蘭王,不是刀俎上的魚肉……”
霍去病蹭着她頭頂的髮絲,勉力笑道:“是阿曼的做派,最後的時候,顯示最後的尊嚴,便是死了,他也絕不願讓敵手稱心如意。”
“我看着他沉下去,我沒想到流沙那麼快,人一下子就沒了,一點痕跡都沒有……”子青沙啞道,她痛恨着自己的無能爲力,“他死了,可我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了……”
他盡力摟緊她,長長地嘆着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