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大漠之後,眼前便是成片成片的胡楊林,正值秋季,黃橙橙的葉子鋪了滿地,天地之間一片澄靜。騎着馬兒踏過厚如地毯的落葉,沙沙作響,子青擡頭,頭頂也是滿是黃橙橙的葉子,華蓋一般地罩着他們。
遠遠地還能看見樓蘭城內高聳入雲的塔尖,越行越近,樓蘭城的整個輪廓也漸漸顯露出來,甚至可看見城牆外的紅柳樹在風中搖曳着枝條。相較衆人的愉悅,阿曼倒是興致不高,淡淡望了一眼樓蘭城,便取了布巾將頭面都圍了起來,僅將那雙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
霍去病回頭瞥了他一眼,微微挑眉,笑道:“城裡有仇家?”
“這兩年搶了不少商旅,這城裡頭的仇家少說也有一打。”阿曼也挑眉笑道,“我受點罪,省得給你們添麻煩。”
霍去病笑了笑,與趙破奴交換了下眼神,未再說話。
“青兒!快看那羣鳥!”
忽又聽見阿曼在高聲喚子青,霍去病怔了怔,這小子什麼時候把稱呼改得這麼親密了。
子青循着阿曼手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一羣她從未見過的大鳥正自頭頂飛過。那大鳥渾身通紅,唯飛羽端爲黑色,飛起來像極了正在燃燒的火焰,甚是好看。
“這是什麼鳥?”她問。
“火烈鳥。”
子青由衷地讚道:“這裡可真美,連鳥都這麼美。”
阿曼仰頭望着那些大鳥飛遠,輕輕道:“在樓蘭有一個傳說,相傳火烈鳥的羽毛豐滿之後便會一直往南飛,不停地飛,只爲在南焰山讓天火將自己的羽毛點燃,而後將火種帶回樓蘭,它們自己則在天翼山化爲灰燼。”
“……化爲灰燼。”
儘管只是傳說,子青還是不僅有些傷感。
締素在旁嘀咕道:“難怪這鳥的羽端是黑色的,想來是燒焦的。”
“哈哈哈……”阿曼聞言大笑,“說的對,看來就是燒焦的。”
待整隊駝隊進了樓蘭城,他們便先尋處可屯貨的客棧落腳,尚還在卸貨之中。城中商戶聽聞此處有錦緞絲帛,便已紛沓而至。
霍去病自是不管這些買賣之事,全交與趙破奴處理,只說了一句,賺來的錢給此行衆人平分。只這一句,弄得趙破奴壓力倍增,咬着牙根跟一堆老油子討價還價,直至月上中天,還顧不上喝口水。
這夜,衆人也總算不必再席地而睡,霍去病自是單獨一間屋子,剩下的人分成兩間,無論軍階,皆睡大通鋪。
連日奔波勞累,締素精神已有些不濟,草草吃過飯,便迫不及待地回屋躺下睡覺。待子青等人回屋時,他早已睡熟,鼾聲不止。子青見他躺在窗下,那窗上糊的絹布破了幾個口子,時有風灌進來,正吹在他身上,她遂將他往旁邊挪了挪。締素睡得沉,竟也渾然不覺,翻了個身接着呼呼大睡。
子青自己合衣躺在窗下的位置,擁緊衣矜,閉目休息,半晌也淺淺睡去。
外頭的商戶尚在,討價還價的聲音此起彼伏。
風聲,遠遠的,呼嘯而過
她不自覺地蜷縮起身子,顰着眉,一任在夢中浮浮沉沉……
方纔樓下尚在飲酒的人中不見阿曼,霍去病輕輕推開門,走進來。
屋內沒有點燈,顯得狹小幽暗,榻上睡着四、五人,霍去病略掃了一圈,顯然阿曼也不在其中。
目光落到子青身上時,他微怔了下,月光自窗外經由破口灑入,落在她的身上,零落地堪稱破碎,怎麼看他都壓不住心中的不適。環顧四下,僅有的幾條薄毯都已有人蓋着,霍去病隨手從旁拎了件不知何人脫下的皮袍,欲給她覆上,不甚碰落擺在榻邊的長弓。
長弓落地,弦作一聲輕響。
子青驟然被驚醒,猛地起身,同時一手抽出匕首,對準來人,身體繃得像蓄勢待發的箭。
“又作夢了?”霍去病低低道,半是無奈半是好笑。
認出是將軍,子青松了口氣,收了匕首:“卑職無禮,請將軍恕罪。”
霍去病把皮袍丟給她,故作隨口道:“蓋上這個睡,在外頭染了病會延誤行程。”
“諾。”
“阿曼呢?”他問。
子青搖頭:“卑職不知。”
“他不是整日和你粘在一起麼?你怎得不知道。”霍去病忍不住揶揄道。
不知該如何回答,子青只得不吭聲。
直過了半夜,子青聽見有人悄悄溜進屋內來,她目力甚好,雖在黑暗之中,仍辨出進來的人是阿曼。
阿曼捱到她榻前,儘管他極力掩飾,子青還是聽出他呼吸較平日要粗重些,剛欲開口詢問,便被阿曼輕輕捂住嘴。
月光蒼白,阿曼左邊胳膊溼漉漉的,赫然是被鮮血染紅。
“你……”子青迅速翻身坐起。
阿曼面色慘白,笑意倦然,子青連忙扶住他,讓他在榻上躺下來。因生怕驚醒其他人,她也不能燃燈,只能藉着月光脫下他外袍,查看傷勢……
“蹭破點皮,不礙事。”阿曼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
血還在泊泊直淌,是刀傷,傷口頗大,深可見骨。
子青深吸口氣,這樣的傷口得用線縫合才行,她轉身正欲去拿傷藥等物,忽聽見樓底下起了一陣極大的喧譁,有人砰砰砰用力敲着客棧的門,同時用樓蘭語大聲嚷嚷着什麼。
她自窗口望下去,是一隊樓蘭士兵,腰佩彎刀,高舉火把,正在砸客棧的門。
“你幹什麼了?”她盯着他,低聲問。
阿曼表情極無辜,無奈萬分道:“我只是回了一趟家而已。”
“他們是來找你的?”
“應該是的。”
子青飛快環顧了下四周,室內狹小,根本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她只能先草草把傷口紮緊,然後扯過皮袍將阿曼嚴嚴實實地蓋起來:“睡覺,快!”
同屋內已有人被喧譁聲吵得睡不安穩,迷迷瞪瞪地抱怨着什麼。
子青已經能聽見樓下開門的聲音,隨即是樓蘭士兵蹬蹬瞪上樓的聲響,他們正在挨個搜查房間。
榻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子青顧不得許多,飛快把自己外袍脫了,蓋在上頭。剛剛纔蓋好,門便被人砰地撞開,舉着火把的樓蘭士兵衝進來,照得室內通亮。
榻邊的地上赫然還有幾點血跡,已來不及掩飾。
子青心下一緊,急中生智,手背到身後,匕首自袖中滑出,重重地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道,鮮血頃刻涌出……
被她掩在身後的阿曼看得分明,雙瞳驟然痛縮。
躺在榻上的其他人睡眼惺忪地睜開雙目,渾然不知發生何事,軍人長期操練出來的沉穩,使得他們在此情形下也絲毫沒有流露出驚慌失措,只懶懶地盯着那些樓蘭士兵。
樓蘭士兵一個一個打量過去,正欲上前把阿曼也喚起來時,發現了地上的血跡,立時大嚷起來。店家急急忙忙跑過來,聽罷,解釋給衆人:“他們問,這血跡從何而來,是誰的?”
子青緩緩自身後伸出手,手腕上鮮血淋漓,還在往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