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青轉入後院,瞧見徐蒂喜洋洋地迎上來。
“青兒,回來了!”
“嗯。”
見子青似乎心緒低落,徐蒂奇道:“怎得了?”
“沒事,就是這風吹得緊,”子青搓搓臉,勉強朝她笑道,“天色陰沉沉的,估摸着明日大概還會下雪,我先去把水擔回來。”
“行,當心腳底下滑啊,多瞅着點。”
“嗯。”
子青便自附近井臺連擔了幾趟水回來,將庖廚間的大水缸裝得滿滿的。最後一趟回來,徐蒂正在和麪想做貼餅子,瞅見她回來,立時笑得一臉古怪。
“怎麼了?”子青只道自己臉上不乾淨,舉袖抹了抹。
“沒事,你……在井臺有沒有瞧見一位年輕後生,個頭高高的,濃眉大眼的?”
子青搖頭:“不曾留意,怎得了?”
“他是鄰鄉劉家的老三。”
“哦……”子青仍是沒弄明白,“他是來這兒看病的?”
“不是看病,是來看你的。”徐蒂笑嘻嘻道。
子青微楞:“看我作甚?”
“前些天你上山砍柴,他說是遇見你了,你可記得?”
“不曾留意。”
徐蒂望了她片刻,欲言又止,似乎是在考慮該如何告訴她,轉而問道:“眼看就快到冬至了,這些日子,那位將軍可有給你捎過信來?”
沒料到她會問這事,子青怔了下,蹲□去燒火,低聲道:“沒有。”
“想他麼?”徐蒂扎着沾滿粗麥粉的手,在她身旁蹲下,勾着頭瞧她。
子青赧然笑了笑,竈火映照着她的臉,微微泛紅。
見狀,徐蒂猶豫了下,還是道:“我年歲雖比你小,但畢竟是你嫂子,你聽我說句話,是爲了你好,你千萬莫要着惱纔好。”
子青聽她說得鄭重,也不知究竟是何事,忙道:“嫂子請說。”
“我呢,就是個村婦,長安城也沒去過,那些皇家的事情就更不明白了。可我聽你哥說過,那位霍姓將軍的來頭可不小,當今聖上是他的姨夫,他還是皇親國戚呢。”徐蒂擔憂地望了她道,“可咱們只不過是平頭百姓,我勸你一句,莫要把心思栓在他身上,否則苦的是自己。”
竈膛裡頭,噼裡啪啦作響,子青沉默着折了幾段柴枝放進去,然後道:“我答應過會等他。”
“可他有沒有說過什麼時候能來接你呢?”徐蒂問道。
“沒有。”
“你真傻,他這般說,你就這般等着,說不定他在長安城裡頭早就把你忘了,那你又該怎麼辦?”
拿燒火棍捅了捅竈膛,火光立時更旺起來,子青默然片刻,仍舊是道:“我答應過會等他。”
徐蒂嘆了口氣,拿她無法,拿起麪糰在掌中翻來覆去拍扁平。
入夜之後,諸人都各自回屋休息。徐蒂從竈膛裡撥拉出被烤得燙手的圓石頭,用粗布裹好,塞進被腳處。自己披了件衣袍,靠在牀上納鞋底。
易燁查看門戶之後,也回到屋中,瞧見她頭低俯着,勸道:“夜裡就別做活了,傷眼。”
“嗯,再幾針就成了。”徐蒂口中虛應着,手中不停。
易燁只得將油燈朝徐蒂那邊挪了挪,好讓她看得清楚些。
“我今日探了探青兒的口風,”徐蒂邊納邊嘆道,“她心裡一直惦記着那位將軍……爹孃那邊,我看你得去跟他們說說,免得他們白白操心。”
“青兒說什麼?”
“她說,她答應過霍將軍,會等着他。”徐蒂想到這事就唉聲嘆氣,手中的活計停下來,“可霍將軍壓根就沒說個期限,一年半載、三年五年,連個準都沒有。她又是個實誠心眼,認準了就要等霍將軍。你說這事……”
易燁跟着嘆了口氣。
“再說,”這話徐蒂沒忍心當着子青的面說,只得在自己夫婿面前說出心中疑惑,“那將軍身居高位,又住在長安城中,什麼女人能讓他看在眼中。你覺得他當真能看上青兒麼?若只是一時興起,逗弄她玩玩,那該怎麼辦?”
易燁怔了怔,回想起那日霍將軍與子青在一塊兒的神情,又覺得將軍不像是那等人,但是他對霍去病畢竟不甚瞭解,只得道:“青兒實誠,是個寧可人負她,她絕不負人的性情,如今她既然說了要等霍將軍來接她,只怕是九頭牛都拉不動。你說怎麼辦?”
“我愁的就是這事,你倒還來問我。”徐蒂嗔了他一眼,“她年紀也不小了,要不你去勸勸她……”
“行,明日我勸勸她,只是我估摸着未必有用。”
當夜便下起雪來,飄飄灑灑落了一地,子青早起洗漱之後,便到前頭醫館中替易燁卸下醫館的門板,摞到一旁。
才卸下兩條長板,她便看見街面上一人一馬立在皚皚白雪之中,那馬兒通身玄色,油光發亮,一絲雜色也沒有,而那人正看着她,那般熟悉溫暖的眉目,肩頭上落了厚厚層雪,也不知他已在雪中立了多久。
“丫頭。”
“將軍……你何時到的?”
子青快步奔至他面前,喜不自禁地望着他。
霍去病看着她,輕輕撫上她的臉,粗糙的手指在她臉頰上輕颳着,目光在她面容上流連徘徊……
畢竟是在街上,子青有些不安,生怕被旁人看見,幸而天色尚早,又是雪天,街面上尚無人走動。
“來,上馬!”他翻身上馬,然後把她也拉上來坐在身前。
輕叱一聲,馬蹄捲起紛紛雪塵,他帶着她往鎮外方向馳去。剛行至醫館門口的易燁剛辨出他們的身影,連喚一聲都未來得及,玄馬便已出了他的視野之外。
子青被密密地裹在霍去病的披風之中,風雪被遮掩在外,他的胸膛處溫暖熟悉而令人安心。
玄馬一路風馳電掣,雪塵如霧,直奔出定川好一會兒才被霍去病堪堪勒住繮繩,健臂一摟,將子青抱下馬來。
“將……”
子青話音未盡,已被霍去病霸道地擒住雙脣,一呼一吸間,滿滿地盡被他的氣息所佔領。
過了好一會兒,她雙頰緋紅喘着氣,他才稍稍鬆開些許,意猶未盡般留戀地在她雙脣輪廓上細細輕噬。
“丫頭……”
他抵住她的額頭,低低的呢喃聲自他喉底發出。
子青擡眼望着他,再一次看見睫毛的陰影下,那雙深邃眼睛裡頭閃耀的亮光,堅韌溫暖,讓人眷戀不已。
強自讓呼吸平定下來,她對於將軍突然間急急便來尋她,還是有些奇怪,輕聲問道:“你突然到此,是出了什麼事麼?”
他自喉嚨深處咕噥了一句什麼,她也沒聽清楚。
“嗯……什麼?”
這時,霍去病才鬆開她少許,然後自懷中取出一塊竹牘給她。
是一方信牘,子青仔細讀上頭的字:“…………易家已託媒人,意尋忠厚之人,爲子青姑娘良配……”
霍去病仰着頭,斜眼睇她:“丫頭,是不是我若再遲個半月,你便已經嫁到別人家去了?”
“這事我怎麼不知道?”子青奇道,“信牘是誰寫的?”
“信牘是我在此地留下的眼線所寫,他奉命隨時向我講述你的狀況,絕對不敢無中生有。”
“將軍,你……”
子青着實未料到霍去病居然還特地留了個人在定川鎮,就專門爲了看着她。
“你這丫頭太會出狀況,指不定就招惹什麼禍事,若是又傷着了怎麼辦?我若不派人盯着你怎麼放心。”霍去病理所當然地薄責她道,“你瞧瞧,還說會等着我,人家都開始給你找婆家了你還被矇在鼓裡呢。”
子青微顰起眉頭,細細思量,待想起昨日徐蒂的神情還有問自己的那些話,方纔恍然大悟,看向霍去病,歉然道:“這事怪我,是我早先沒有和他們說明白,待我回去與他們說清楚,便不會再有這等事情。”
“你怎麼說?”
“就、就說我……”子青頗爲爲難躊躇着,發覺私定終身這種話確是不太好說出口。
霍去病看她半晌,悠悠嘆了口氣,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下來給她裹上,問道:“……我在長安城中,怎得你就一點都不擔心我?”
“擔心的,眼下天氣越來越冷,嗽疾可是又犯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他不耐地揮揮手,像是要把她說的什麼嗽疾趕得遠遠的,又問道:“別的呢?就不擔心?”
“別的?”
子青想了想,老老實實搖搖頭,腦袋上隨即被他敲了一記。
“丫頭,你就沒想過若我瞧上別家姑娘怎麼辦?”霍去病頂着她的頭,細究她的神情,“擔心麼?”
子青黯然片刻,才平和道:“嫂子昨日說過,叫我莫把心思栓在你身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想……”
她停了許久許久沒有將下半截話說出來,以至於霍去病都不忍心。
“莫胡思亂想了,傻丫頭,我是逗你玩呢……”
“不是的,我、我是想說,那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低低道。
“呃?”
霍去病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雙手握着她的肩膀,狐疑地打量着她。
她聲音中帶着些許哽咽,艱難輕聲道:“你中意的姑娘,你和她在一塊兒定然歡喜,不是好事麼?”
“那你呢?你就不傷心?”
“我、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雪靜靜地飄落着,霍去病看着她,驟然道:
“丫頭,嫁給我吧!”
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與其說是要求,倒更像是命令,子青愣住,定定地望着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不勉強你當驃騎將軍夫人,我知道你不願意,但你一定得是我霍去病的妻子。”他重重道,“你不用周旋在那些皇親國戚之間,甚至可以不用留在長安城內。……我想來想去,眼下也只有這個法子了。”
“嗯?”子青仍未聽明白。
“和你哥說,我要娶你,會娶你!”霍去病定定地看着她。
子青怔怔地看着他。
“可、可是這事不用着急……”子青話未說完,即被霍去病瞪了回去,只得改口道,“全憑將軍做主就是。”
“這個你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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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返身自馬鞍袋中取一樣東西放到子青手中。子青低首,見是一小袋沉甸甸的小金餅,忙就要還給他:“上次給的還有呢,實在用不了這麼多。”
“拿着,這是聘禮!拿回去給你哥,不准他們再動給你找夫婿的主意。”
子青楞着,手上錢袋沉得把手往下墜,怎麼想都覺得不像聘禮,倒像是將軍是想拿錢兩收買人。
見她不言語,霍去病想了想,復把錢袋拿回來:“這事還是我自己來吧,免得你說不清楚。”
跨上玄馬,一路疾馳又回到醫館前,霍去病翻身下馬,大步行入醫館內中,將那袋子小金餅重重放到易燁問診的案上。
被霍去病氣勢所壓,易燁駭了一跳,連起身施禮都忘了,口瞪目呆地看着他:“……將、將軍。”
“這是聘禮!過些日子,我會來帶她走。”霍去病盯着易燁,“你們別再折騰那些沒用的事,明白了嗎?”
沒弄清狀況,易燁仍愣着。
對他家給子青找夫婿一事仍有惱意,但礙於是子青家人不便斥責,霍去病轉身就出了醫館。
“我還得趕回去,不能久留,昏禮我來準備,你等着我,知道麼?”他朝子青道。
子青只得點頭。
深看她一眼,重重呼出口氣,霍去病翻身上馬,策繮離去。
徐蒂在院中聽見動靜,趕出來便看見易燁案前的那沉甸甸的錢袋,打開來往裡頭一看,黃燦燦的金餅直晃她的眼睛,立時倒吸口氣,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這是哪來的?”
易燁已經回過神來,望向尚立在門口處的子青,答道:“這是聘禮。”
“啥?”
“聘禮,霍將軍來下的聘禮。”
聞言,徐蒂也遲鈍地望向子青:“你,應了他?”
“……嗯。”
因這事霍去病一個人就把事情給定了,壓根就沒問過她,故而子青回答地有些含糊。
易燁遲疑道:“媳婦,這算是喜事吧?”
“當然是,你們還不趕緊回稟爹孃去,讓他們也歡喜歡喜。”
徐蒂回過神來,忙催促易燁與子青,二人這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