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竹之院。
安靜的房間裡,燭焰無聲地跳動着,少年和男人坐在同一張桌子旁。
紫篁把身體的重量全部寄託在椅背上,眼睛只怔然盯着空處,面前就是放涼的茶水,他嘴脣卻帶着幹皮。
“我很喜歡古畫,裴少俠”他喃喃道,“.那是從七月十一日開始的事情了。”
七月十一日,夏,雨聲淅瀝。
深夜。
紫篁倚在榻上,燭火下翻閱着邸報,門外忽然響起三道帶着水聲的拍門。
許劍爭起身把門拉開,燭光一泄,階下卻是一位久不聯繫的舊友,乃是鄰州的名畫師張子敬。
此時他溼衣溼發,唯一的雨布蓋在身後書箱上,臉色也因冷而白,但眼神明亮,嘴上帶着興奮的笑意。
一見紫篁,連屋都來不及進,他就迫不及待牽住男人袖子:“劍爭,那仙人畫卷有眉目了!”
“‘仙人畫’這件事,是三十年前一樁真假難辨的傳說。”
“吱呀”一聲,紫篁後推椅子站起身來,從書架上略了略,取下一本小冊放在裴液麪前,不知他看過多少次,一翻開便是那一頁。
“載於《寅陽縣誌·鄉賢卷》上:西方恬,寅陽人,父再遇爲州軍校恬不喜兵,自幼好畫,日塗數十卷,室牆繽彩。及長,歷周縣,遊山川,畫成驚目,名傳州中十一縣。”
紫篁頓了一下:“此人畫技極高,兼以靈性奪目。名不出三州,只因地處偏僻,前幾年我和張子敬求此人遺筆,每得一卷便視如珍寶,後來我們從微秘處得知,其人生前其實有最後一幅畫曾傳爲‘臨仙之卷’。”
紫篁手指繼續下劃書頁:“馳龍壬子之冬,恬入薪蒼求畫,月而歸,神癲意癡,入室三日,不飲不食。鄉人憂之,齊破其門,乃見堂懸一畫卷,恬立於卷下,瞳射蛇光,形容枯槁,仆地而死。此畫見者亦癲,焚之。”
裴液一言不發地盯着這本冊子,黑貓不知何時已攀上他的肩膀,碧眸垂落書頁。
“記載就只有這些,我與張子敬尋訪了一位當年編纂縣誌的學官,得知是仙人臺的寅陽常檢處理的這件事,定案說是西方恬靈性衝溢,已觸靈玄之氣,又無修行約束,因此彼畫如靈釀墨,見者奪魄,鄉人以之爲妖,惜焚之。”
“知其確實被焚後,我和子敬都甚爲可惜,然而事已無救,只好任其無疾而終。”
“但是.我們最後一次尋訪其鄉時,卻竟然見到了一副贗品。”紫篁緩緩閉上了雙眼。
良久,才又開口道:“西方恬之徒,在其作畫時曾於一旁臨摹,他性情由來滯鈍,直到畫成才受靈而癲,因是恩師遺作,他癲前囑託其妻務必藏好,因而得以免焚。我等去時,他已癡三十年,家徒四壁,是其老妻知我等尋訪,欲以此畫相售。”
紫篁又頓了一下:“她要四兩銀,我給了她二十兩,實際在我看來.此畫百兩不售。”
“此徒精於控筆,極於描摹,傳說中的靈性分毫未見,他只是將那幅神作的一幕乾枯舊影烙印了下來。”紫篁輕聲道,“但就這樣一層皮囊.已令我和子敬恍然神癡。神幽瑰瑋,仙豔妖麗,那些色彩和形狀只應成就在瑤池之上。”
“得此寶卷,已是搜畫十年來最難得的一回,但見過如此皮囊後,我們根本忍不住去搜窺它的血肉靈魂。然而遍訪村中老人,得到的也只有同樣的實話——當年西方恬那副真跡,確實是被焚去了。如此三日,我們終於還是打算無奈而返,卻在臨別時,聽這位老妻談起了當年一件趣事.”
紫篁看着面前的少年,輕聲道:“她說.西方恬畫此畫時,三天三夜,一直是閉着眼。”
“.”
“我們一直在想,爲何此畫會與西方恬曾經那些遺作迥然雲泥?風格、手法、內容.甚至篇幅都無一相似之處。”
“現在我們知道了。”
“因爲這幅畫不是他的創作,而是他的記憶描摹。”紫篁輕聲道,“他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幅畫那纔是真正的真跡。而我們手中這副驚豔凡眼的畫卷只是贗品的贗品罷了。”
紫篁倚靠在椅子上,輕輕呼吸着。
室中安靜。
“我寧願我們從來沒有發現這一點。”他道。
“沿此而進,我們交好了當地的仙人臺常檢,他給我們瞧了一眼這不太重要的小案子,於是我們又發現了一處異狀——當年那些見畫而瘋之人都有一樁共同的行爲,名爲‘山奔’。”紫篁低聲訴說,“七位見畫之人,只要一睡下,就會驚晤而起,然後往薪蒼山中奔去,一共持續了七天。那位常檢說,猜測是山中有什麼靈物,被西方恬偶見留影,是以影響這些人。”
“我們知道,那必然就是那副真圖,或者真是上古仙人的筆墨也說不準。”紫篁道,“然而當我們真要打算入山搜尋時,卻再次遇到了無法克服的困難——薪蒼山綿延千里,其深不可預量,我們人手不足,畫卷又痕跡已斷,如何得知三十年前西方恬的足跡抵達過什麼地方呢?”
“當年瘋癲之人如今皆亡,唯一倖存之人僅有這位售畫的孤徒,也垂垂老矣。詢問其妻,也說三十年來,其再未有過山奔行徑。”紫篁輕聲道,“縱然畫卷難得,我們畢竟不能再折騰刺激一位老病之人,便漫無目的地往山中尋了兩月,分毫未得,只好引憾下山。”
“這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紫篁看着少年,“我們本以爲將成終身之遺憾了。”
“但畢竟沒有這份幸運。”
七月十一日的雨夜,張子敬立在階下看着紫篁,雨夜中一雙眼睛亮得灼人:“劍爭,快收拾行李,隨我前去!”
紫篁一時怔茫:“何事.先進屋再說。”
張子敬一把攥住他的胳膊:“當年那位孤徒,在三天前的夜裡,忽然再次往山中奔去了!”
“!”
——
再次抵達那座村子時,當年那位老人形容已更加枯槁,正被捆在了牀上。他那位老妻已經去世了,是鄰里在照料着他。
紫篁第一次見到了那縣誌上“癲”字的現實投影,不能行動的老人顯得極爲痛苦,枯弱的身體竟然能將麻繩掙鬆。他不飲不食,當年青壯時幸運地挺了過來,如今何能再有這份體魄。
抵達時仍是雨夜,兩人和村人商議,要放老人往薪蒼一行,他二人會尾隨而去,努力找到源頭,儘量將他治好帶回。
當聽說這位紫袍的昂藏漢子是鄰州白竹長老、傳說中的八生高手後,村人終於鬆了口。
“其實帶不帶得回也沒什麼。”同樣耄耋之年的村長啞聲道,“遭這魔魘纏了半生,渾渾噩噩三十年,連媳婦死了都不知道.死前總該讓他去看一眼。”
但於紫篁而言,所謂“魔魘”往往只是常人體弱所致——仙人臺儲藏的各類法器,脫不出靈玄之氣範疇,但若置於常人之身,也是害命的妖魔。
紫篁二人放開了這位老人,強行餵了清水乾糧,當夜便連雨進了薪蒼山。
這種直驅而入的自信是紫篁應有,無論面對何等靈邪,八生都已絕對是夠強的力量,何況當年西方恬身無修爲,不也全身而出了嗎?
山中一入便是半月。
三十年前那次“山奔”據說僅有七天,而如今十五天過去,老人仍未停下腳步,他的生命彷彿被某種力量強行延長,也恢復了飲食,餓時揪住樹葉便吃,渴時伏進積水便喝,好幾次兩人都沒來得及攔住。其形貌愈加如同風中殘燭,好像壓榨了一切生命來走這一段路,而在這生命耗盡之前,日復一日的密林深崖之景中,終於透出了一點不屬於自然的東西。
一行至少十人以上隊伍走過的痕跡。
就那樣突然而赤裸地現於眼前,令兩人久久怔愣。
這裡是進山半月之後的亙古深嶺,再往前不是出路,而是更加遙深的蒼茫。採藥伐柴、捕獵尋獸,都不應抵達這裡。除了他們這樣抱有極爲特殊目的之人,此處應當千年無人踏足。
然而它就是出現了。
而且分辨痕跡,竟是男女老少偕有。
兩人無從辨認他們的來歷,一時甚至懷疑是世居山中的隱族,他們沒有思考太久,身邊的老人已癲狂地向前行了數丈。
接下來的一天,本來精神已然有些馳怠的紫篁握緊了劍柄,到了夜晚,他們又遇到了三次類似痕跡,而且越來越新。
當晚,紫篁按劍不眠。
“事變就發生在這一夜。”靜室之中,面前的男人嗓音乾啞地看着裴液,“裴少俠應當猜得出發生了什麼。”
“額生火符.身靈受召。”
“是的。”紫篁直直瞧着窗子,彷彿那不可思議的一幕又在那裡浮現,“也許,當時我不顧一切地將其攔住,然後帶着兩人反身便走還能有一線生機。”
濃重的漆黑籠罩了一切,篝火闇弱下來,深山的夜總是這樣,一派特有的蒼茫無聲,然後間雜一些或近或遠的叫聲,點綴出它的層次與遼闊。
就在這樣的夜中,紫篁的眼角忽然被另一種顏色的微光照亮了。
他轉過頭去,驚愕地看着張子敬緩緩站了起來,若不是他額頭上那朵幽藍火符正在緩緩綻放的話,紫篁會以爲這只是一次罕見的夢遊。
張子敬雙目無神地越過兩人和篝火,對紫篁的呼喊置若罔聞,拖着僵硬的步子徑往前方而去。
紫篁把他按倒在地,扼喉呼喊,灌注真氣,然而無一有用。那額上火符熾亮依然,張子敬只喃喃難辨地直勾勾盯着前方。
紫篁猶豫了一下,放開了他。
此時那仙畫之事已被男人置於腦後,眼前的靈邪已攀上好友的天庭,他猜測自己可能是遭遇了什麼操弄靈玄害人的邪教,而紫篁在這些事情上從不缺少勇氣。他按緊了劍柄,尾隨好友而去。
這是隻有狐狼夜行的深山,紫篁如無聲魅靈隱在樹影之中,隨着好友越行越遠。
但其實只走了半刻鐘,回頭時剛剛瞧不見了營地的篝火,幾道隼妖般的黑影就割着風聲掠到了張子敬面前。
那動落之間顯出的氣勢令紫篁猛地壓住了身形,呼吸氣機被自己死死扼住。
一名八生.和足足三位七生。
張子敬的突然出現顯然也驚動了他們,而派出查看的力量,就已抵得上一個足夠開山傳名的門派。
紫篁在心臟猛然的收縮中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這不是在對一幅靈畫的尋幽探密中碰到了同行,亦非某個見不得光的小邪教撞到了自己手上,這是一件層次遠遠高出他眼界的危險事情。
紫篁清醒地判斷出這時更好的選擇應當是立刻回身,但好友已落在了他們手裡。
紫篁落後了數丈,小心地綴了上去,又是僅僅半刻之後,那此生未見的一幕就映入了眼簾。
一蓬巨大冷硬的樹形焰繪於地上,釜中燃燒着冰冷的幽藍,七個額頭生符之人僵僵立在一杆青銅之前,張子敬正是其中之一。
禱祝莊重,祭詞堂皇,紫篁幾乎以爲自己到了某處皇朝堂廟,而當那主持之人回身拿起青銅長杆,張子敬上前去端那青樽時,他終於不能再等,一掠而出。
按在鞘中的真氣術殺意沛然地爆發,紫袍之下帶起狂風和血光,手握本代《割竹劍》和真氣術·折竹的最高造詣,男人一劍破開了眼前八生的回擋,將劍刃直直地插入了他的正胸。
自從踏入八生之後,他就一刻不停地勇猛精進,只把蒙處元當做眼中的目標,而這時的戰績證明了他確爲八生中的佼佼,眨眼間十多次的爆發與攻防,他身上爆出朵朵慘烈的血花,卻依然未失掉偷襲而得的優勢,結束之時,已將此人牢牢扼在身下。
“你們是什麼人?!解去他們頭上的東西!”他把劍刃壓在此人喉上,喉嚨帶血地低聲逼問。
而後他身體一僵,身後傳來了布帛撕裂的聲音和低啞的嘶吼。
秋夜室中,安靜無聲。
講述這一切的男人彷彿再次經歷了那樣一場夢魘,顯得疲憊而虛弱。
“子敬喝下了那杯龍涎。”他低聲道,和裴液沉默對視,那一幕帶來的神寒骨冷同時出現在兩個人的回憶中。
“後面,事情就整個壞掉了。”
紫篁一劍斬下了身下黑袍的頭顱,看着惡鬼蛇妖般的好友僵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而其實也沒有時間給他做出決斷了。
一名查知了動靜的紫袍倏忽出現在了眼前。
他先拿起青銅杆一杆貫透了張子敬異化的身軀,那惡鬼般的猙獰如同蠟燭般融化。紫篁驚恐失聲地衝上上去,紫袍人回過頭,面具下的雙眼只看了他一眼,紫篁就變成了一塊被重錘擊打的豆腐。
若非真氣的束系,整個人已四處飛散。
他破布般砸在地上,八生強韌的身體在此時脆弱如紙,骨斷、皮綻、肉崩,大灘的血和碎髒從他身下流了出來。
他眼睜睜看着紫袍人將剩下的六人一一化爲粘稠的液滴,而後倒持着那飽滿瑩亮的葫蘆杆走過來,詭幽尊秘的面具俯瞰着他,一杆扎進了他的腹部。
“我昏迷了過去。”紫篁道,“只感到那冰冷的東西似乎進入了我的身體,吞去了我的經脈樹。”
“重傷難愈,真氣盡失,氣血將竭,被血黏住的眼睛也睜不開,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扔到了什麼地方。”紫篁第一次端起茶來,微顫着飲了一口,“裴少俠,我有過許多次逼近生死的搏殺,也受過幾乎無法痊癒的重傷,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完全的絕望,像是捆起的豬玀一樣等待被人使用。”
然後他緩緩擡頭看着裴液,怔怔道:“就在這絕望的昏迷中,我似乎見到了那畫卷的真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