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後,小睡了一會,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是昏黑了。
剛起身,那丫鬟清兒已經過來爲她更衣,端木澈看了看那擺在榻邊的衣物服飾,從中選了一件大紅袍子穿上,這火紅的色澤,更襯得鏡中之人云鬢如墨,肌膚似雪,只那一張臉,略顯平凡了一些。
和清兒隨意說了會話,問了一些府中衆人的情況,便是隨她走出屋子,齊越已經換過素淨衣衫,正站在門外等候,一見她出來,微微一怔,眼裡是抑制不住的驚喜,大步過來,輕聲喚道:“洛,你真美……”
美什麼啊,這張面容,僅僅是清秀而已,這個人可真是睜眼說瞎話。
端木澈撇開他伸過來的大手,皺眉道:“我餓了,你準備讓我在哪裡吃飯?”
齊越收回手,笑容卻是不減,柔聲道:“本來是想就在悠然園用膳的,也懶得走動,但是母妃見你回來,心中歡喜,執意要在蓬萊園擺上家宴給你接風洗塵,你看……”
端木澈點頭道:“那好吧,應該尊敬長輩,只要不太遠就好。”
齊越喜上眉梢,不迭道:“不遠的,一會就到了。”
兩人漫步走着,一路上,齊越話聲不斷,一直給她介紹府中各院情況,什麼安心園,悠然園,蓬萊園,林林總總一大堆,哪裡記得住那麼多,其間不時有家僕丫鬟在路邊行禮問好,口徑統一,都是喊着王爺與王妃。
到了那太妃所住的蓬萊園門口,一名管家模樣的男子過來,行禮道:“太妃娘娘已經在裡面等候多時了,請王爺與王妃這就進去用膳吧。”
齊越點頭道:“有勞了,你退下吧。”
待那人走開之後,齊越輕聲道:“那是府中管家,名叫廖安,過去每天一早就來悠然園向你彙報府中事務,你可記得?”
端木澈搖頭道:“沒見過。”
齊越原本也沒指望她能想起,此刻便是帶着她朝那燈火通明的屋中走去。
桌前,只那林太妃一人坐着,一見他們過來,滿面含笑道:“越兒,小洛,你們來了,些過來坐!”說着,親熱過後,牽起端木澈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哦,這麼就被齊越說服了?
端木澈尷尬笑笑,勉強坐下,看了看四周道:“只有我們三個人吃飯嗎?”
齊越點頭笑道:“是啊,家裡人口少,就只我們三人,若是以後……指不定會多些。”說罷,朝林太妃看了一眼,皆是欣慰一笑。
“餓了吧,回到自己家裡,就不要客氣了。”林太妃說着,不住給她碗裡夾菜,溫柔笑道,“你太瘦了,一定要多吃些,把身體養好,唉,這一年多來,在外面吃了那麼多苦,我真是對不住你……”說着,說着,聲音嗚咽,眼眶竟是紅了。
“呃,我這個人天生長不胖的,太妃娘娘,你也多吃吧。”雖然有些不習慣,但也是夾了一筷子菜,輕輕放進她碗裡。
“你叫我什麼……太妃娘娘……”林太妃張了張嘴,忽然流下淚來,朝着齊越喊道:“越兒,她叫我太妃娘娘,天啊,怎麼會這樣?她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嗎?”
齊越搖頭道:“暫時,是不記得了,不過,我會幫她慢慢恢復記憶的。母妃別擔心,吃飯吧,別把小洛嚇住了。”
“越兒,你可一定要想出辦法來……”林太妃抹着眼淚,不住嘆息。
端木澈暗自冷笑,看來妄想症是會傳染的,過不多時,這一府的人就都會染上了。
這一頓飯,吃得一點不自在,那兩人自己不怎麼吃,就不住給她夾菜,齊越還好,那個林太妃一直盯着她看,眼裡滿是愧疚與歡喜,直看得眼淚漣漣。
用膳之後,坐了一會,齊越便以他身體疲憊爲由,攜她而去。出了蓬萊園,沒走幾步,端木澈便是停下腳步,正色道:“你準備把我安置在哪裡?悠然園嗎?”
齊越微微一怔,輕聲道:“那本來就是你的房間,我們婚後一直住那裡。”
端木澈皺眉糾正道:“那是你與你王妃的居所,我住那裡不合適,聽說西院房客不少,我想我還是住西院比較好……”
見他沉默不語,又道:“你說過,除了放我回火象,其餘什麼事情都可以答允我。”
齊越嘆息道:“是,我的確說過,不過……”
端木澈一揮手,打斷他道:“承認就行了,你安排吧,我已經困了。”
齊越苦笑一聲,喚來一名丫鬟,吩咐幾句,讓她急急去了。
兩人沿着一條小徑緩緩朝西走去,齊越輕輕說道:“過去,我們在晚膳之後,也是這樣在園中慢慢散步,圍着整個王府轉上一大圈,然後回房歇息……”
又來了,天天講故事,他不覺得累麼?
“好了,我有話跟你說。”對於他與那王妃的故事,真是一點興趣都沒有,倒是自己的想法,需要及時闡述,盡實施。
齊越沒有說話,靜靜看着她,目光極是溫柔。
端木澈清了清嗓子,沉吟一陣,方道:“關於我來楚兢住的問題,我想了一下,首先,這名目不能叫質子,要叫駐外大使;其次,我們要專門建一座府邸,名曰大使館,是我辦公及居住之用;再次,我在楚京生活期間,主要是學習與遊歷,我的人身自由不受干預,你和那皇帝齊愈必須給我提供最大的幫助。以上意見,你幫我向齊愈轉達。”
哈哈,這樣離奇古怪的想法,讓他們頭疼去。
齊越聽得眸光閃動,低聲道:“其他兩條都沒有問題,我會說服皇上,只是再造一座府邸,就不必了吧,你不喜歡住悠然園,換一處地方便是,王府中園子還多,飛雪園、如夢園、逐秀園等等,都沒有住過人的……”
端木澈瞥他一眼,淡淡說道:“也好,先在王府打擾一陣。”
“這是你的家啊,怎說是打擾……”齊越嘆一口氣,面色甚是鬱郁,卻也不再說什麼。
在園中又走了一陣,端木澈道:“好了,時候不早了,你送我去西院休息吧。”
齊越點頭,帶她走到那西院門口,端木澈一見那屋中透出的燭光,便是停步道:“王爺請回吧。”
說罷,轉身進去,感覺到身後那道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
次日天剛亮,端木澈還在賴牀,已經有丫鬟來報,說是太妃娘娘過來探望。
真是麻煩,這沒病沒痛的,過來看什麼看,若是齊越,直接視而不見,但是換做是他娘,讓一位長輩在門外等候,可就不禮貌了。
無奈起身,簡單梳洗之後,便是徑直走去外屋,見那林太妃已經坐在那裡,隨意行了禮,喚道:“太妃娘娘,早!”
林太妃滿面笑容道:“昨晚睡得還好吧?”
端木澈點頭道:“還好。”
林太妃看了看她,道:“我聽清兒說,你不肯住悠然園,執意要住西院客房,越兒昨晚也是在書房呆了一晚上,你們兩個好不容易又在一起,這誤會,卻還要鬧多久?”
原來是來關心他們沒有同房的事情。
她若是與他同住悠然園,那才真是奇怪了!
端木澈笑道:“太妃娘娘,齊越糊塗,你怎麼也跟着糊塗,我是當今火象皇帝端木清遠的女兒端木澈,是被他設計抓到楚京來做人質的,這輔政王妃,我可高攀不起!”
林太妃微微嘆氣道:“你以前跟越兒感情那麼好,都是因爲惡人作祟,你們纔會分開的,越兒總算把你找回來,你卻把他給忘了……”
端木澈聽出關鍵詞語,挑眉道:“惡人?”
林太妃皺眉道:“怎麼,越兒還沒跟你說嗎?這個孩子,這一年多來,什麼事情都憋在心裡,還那麼年輕,頭髮都白了不少……”說着,卻是牽起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喚道:“小洛……”
“太妃娘娘,我叫端木澈。”心中暗道,被叫成別人的名字,感覺實在是很彆扭。
林太妃搖了搖頭,輕聲道:“小洛,你聽我說,當年知道你被燒死,越兒當場就吐血昏死過去,一夜之間,頭髮就白了,那個時候,我因爲中毒的緣故,身子一直不好,太醫都預言我過不了那個夏天了,但是我還是努力捱過來了,因爲我看出來,越兒已經有了求死的心思,只是因爲還有我這個母妃,才勉強撐着,若是我也撒手而去,他也活不成了……”
“齊越有你這樣的母妃,真是有福氣,天底下,女子雖弱,爲母即強。”端木澈輕輕嘆道,不管這一國皇室,還是平民百姓,在母親愛護子女這一點上,便都是一樣的。
說完這句,便覺得手上一緊,林太妃緊緊盯着她,着急道:“你過去就說過類似的話,你都不記得了嗎,在我中毒昏迷的時候,是你給我輸送內力,你在我耳邊就說了這樣的話,我雖然沒醒,心裡卻是明白的!你是小洛,你就是小洛!”
端木澈怔了一下,隨即笑道:“這樣淺顯的道理,誰都能說出來的,太妃娘娘,你多心了。”
“小洛,你聽我說……”
“好了,母妃,不要着急,幫小洛恢復記憶,讓我來想辦法。”林太妃正要再講,清朗的男聲從門邊傳來。
端木澈側頭看去,齊越一襲白衫立在門前,手中舉着一隻托盤,見她目光過來,便是微微一笑,柔聲道:“早上來看過,見你沒醒,我讓廚房準備了你喜歡的點心與清粥,現在可有胃口,一起吃一點?”
見齊越進來,林太妃趕緊站起來,笑道:“你們好好說會話,我先回園去了。”
“太妃娘娘纔來一會,怎麼就走了?多坐一會吧。”端木澈立時出言挽留,對於這位太妃也不見得有太多好感,但是總好過跟他單獨相處吧。
林太妃回頭笑道:“等越兒上朝的時候,我再過來瞧你吧,這人已經回來,往後有的是時間。”
齊越躬身行禮,目送林太妃走出房門,這才坐到端木澈對面,將托盤的碗碟一樣一樣取出擺好,招呼她一道用膳。
“方纔與母妃在一起還有說有笑的,怎麼現在不吱聲了?就沒話跟我說?”
端木澈吞下口中的食物,擡頭看他一眼,道:“吃飯不言,有益健康。”
齊越笑了笑,也不再多說,等她默默吃完,便是拉了她朝外間走去。
“你……”想要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握得緊緊的。
齊越轉頭含笑道:“我帶你去看追風,等下,小白也會被送回來……”
“喂,我對你那些馬兒不感興趣——”話是如此,腳步卻是沒有停下,一路被他拉着,直到走到馬廄外面,才停了下來。
“這就是追風。”
端木澈睜大了眼,看着面前通體雪白的馬兒,那麼耀目的白,中無一點雜色,雖然被一名馬伕打扮的男子扯住繮繩,馬頭仍是高高揚起,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樣,這馬兒,比起那墨玉來,還要狂妄得多!
“別怕,你站近些,摸一摸它吧。”
端木澈怔了一下,有匈疑撫上那馬兒的毛髮,輕輕摸一下,說來也怪,那方纔還傲氣沖天的馬兒隨着她的動作,瞬間溫順下來,默默站着,隨她在身上揉來揉去。
“哈哈,這馬兒真是通人性,一點不認生!”忍不住笑着,大着膽子,以額抵上那馬兒的頭頂,忽覺面頰一陣溼潤,原來竟是被它伸舌舔了一口。
端木澈呀的叫了一聲,捂住面頰,正驚異於那馬兒對自己親密動作,突然聽得齊越低叫一聲,隨他目光看去,那馬兒的眼睛之中,居然落下淚來。
——是因爲看到她而流淚嗎?爲何會這樣?
“追風是你以前的坐騎,它一直想你得緊……”齊越嘆息一聲,將一臉呆滯的端木澈輕輕攬進懷中,低聲道,“追風尚是如此,小白的反應,可想而知……”
“小白……”端木澈似乎還沒從方纔馬兒流淚的情景中回過神來,喃喃念着,“小白,又是什麼樣的馬兒……”
“小白,不是馬兒,而是……”齊越望着她身後,眸光一閃,叫道:“小白來了!”
一聲吱的怪叫響過,一道白光閃電般射了過來,端木澈只覺得胸前一沉,不由自主將之抱住,定睛一看,竟是一隻罕見的白猴兒,正對着自己不住呲牙咧嘴,尖叫連連,聲音高亢得幾乎要將她的耳膜震破。
“齊越,你家是開動物園的嗎?”瞪着那直往自己胸口磨蹭的猴兒,有些弄不清楚狀況,這就是小白嗎,不是馬兒,而是一隻猴子?
“小白,在山上的時候就跟着你,從靈山一直跟來楚京,還救過你的性命——”齊越眼露希冀,顫聲道:“你還記得不……”
那猴兒似是懂了他的話,扯着她的衣襟,嗚嗚直叫,歡喜異常。
端木澈搖頭道:“說實話,我不太喜歡動物,尤其是猴子——”說罷,低頭看一眼那微微顫抖的猴兒,小聲道,“它身上,會不會有跳蚤什麼的?”
不待齊越回答,那猴兒已經是一聲低吼,握住那毛茸茸的拳頭,亂叫一陣,那烏溜溜的眼瞳之中已經要射出火焰來,卻仍是死死抱着她不放手。
齊越在一旁笑道:“小白被你教得大致能聽懂人話,你說什麼它都明白,剛纔你那話,真是讓它傷心了,不過,它的臉皮也是相當厚的,這回賴上你,是絕對丟不開的。”
天,她是造了什麼孽啊,被一隻猴子這樣欺負!
端木澈心中不住哀叫,卻聽見齊越朝着那廖管家輕聲道:“你臉上的傷,可是小白弄的,要緊不?今日過去,紀府那邊,問什麼沒有?”
廖安垂下頭去,稟道:“多謝王爺關心,一點小傷不打緊。紀侍郎不在府中,紀夫人倒是沒問什麼,只說這猴兒頑劣,要小人當心。”
“紀侍郎?可是我姓紀的那四師兄嗎?”頓時來了興趣,在所有師兄之中,也就是這個四師兄沒有見過面了,對他,可是好奇得很。
齊越看她一眼,硬聲道:“不是。”
端木澈隨手拍了拍那猴兒,扁嘴道:“這楚廄中,姓紀德很多嗎?”
齊越冷淡說道:“是很多。”
端木澈瞥他一眼,笑道:“你與這個四師兄有仇嗎?提起他來,怎麼一點不親熱,反而一副仇人的模樣?”
“嵐,不是我把他當仇人,而是他把我當仇人……”齊越嘆息一聲,忽然目光過來,沉聲道,“你對追風與小白都沒有感覺,卻惟獨對他生出興趣來了麼?你這樣關心他做什麼?”
端木澈哼了一聲,正要說話,忽然間,一聲冷笑從不遠處傳來,溫潤的嗓音隨之響起:“這麼多年來,你還是惡習不改,老是在我那裡巧取豪奪,我確實是把你當做仇人,巴不得你在戰場上一敗塗地,永遠不要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