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日頭初起,一架高廂馬車停在皇宮之北的重華門口。
精幹的車伕身着青色短打對襟,立在馬車前扇着衣袖歇息一陣,就看見一名俊挺男子牽着一名嬌小人兒迎面而來,一名年輕侍衛提着包袱緊隨其後,一見那男子過來,車伕與那門口守衛士兵皆是恭敬行禮。
“哦,還準備了馬車,我們這是要到哪裡去?出遠門嗎?”那太監裝扮的少年一陣驚訝,上前摸了一把那馬兒的鬃毛,轉頭道,“我還是比較喜歡騎追風,坐馬車感覺不習慣,覺得自己跟個老弱婦孺一般。”
男子勾起手指,在少年額上輕叩一下,笑道:“你以爲你是大男人嗎?追風我好好養着的,到時候有的是機會騎,至於現在嘛,我陪你坐坐馬車,可好?”
少年挽住男子的手臂,滿面堆笑道:“不是說只吳雷送我過去,你在宮中還有事務要處理嗎?怎的又改變主意了,說實話,是不是捨不得我?要不我不走了,還是留下陪你吧,做個小太監也沒什麼……”
這說話動作如此大膽,連那侍衛吳雷都是微微紅臉,不迭側過身去,有意無意擋住宮門處守衛士兵的視線。
男子卻是毫不在意,寵溺的目光一直在少年面上流動,道:“我確實是捨不得,沒有什麼比你時時刻刻呆在我身邊更讓我覺得踏實,但是爲了我們的將來,沒有辦法,只好將你送人了,時限一到,再把你討要回來。”
把她送人?什麼意思?
少年怔忡之際,已是被男子穩穩托起手臂,一把扶上車去。
進了車廂坐好,馬車朝前駛進,少年一雙大眼睛盡在男子臉上打轉,驚疑不定,男子忍住笑意,長臂一伸,將少年圈入懷中,盡數貼合,低低說道:“這段日子不能經常見面了,我已經讓車伕將馬車駛得儘可能慢些,這一路,讓我好好看看你,好好說會話……”
“齊越,你到底要送我去哪裡?不會是把我賣了吧,多少銀子成交的,我作爲當事人,應該有知情權吧?”
“噓,別說話……”男子不予作答,俯身含住少年的櫻脣。
脣舌相依,氣息交融,歡娛的感覺如潮水一般襲來,口中也好,心裡也罷,都只剩下滿滿當當的甜膩,直上雲端。
這份甜膩,連綿不斷,一直持續到馬車停下,吳雷的聲音在車外響起:“王爺,淩小姐,地方到了,請移步下車。”
齊越應了一聲,停下動作,幫着懷中之人整理衣冠服飾。
凌宇洛回過神來,朝他胸口捶了一記,嗔道:“方纔是誰說要好好說會話的,結果我一句話都沒說完,就被你……”
齊越微微笑道:“我原本是想與你好好說說話的,誰叫你長得那麼美,表情那麼迷人,我一靠近你,心裡就沒了主意,一時情不自禁……這個,下回一定注意。”
下回?哼,下回如何,實在難說。
不過,這小子技術倒是越來越好了,讓人沉迷其中不說,也不再象以前那樣,每回都是弄得她雙脣紅腫,讓人一見便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想到這裡,又狠狠瞪他一眼,這才掀開車簾,率先下去。
一見得面前熟悉無比的景緻人物,卻是大大地下了一跳。
馬車停下之處,竟然是在紀府大門口,以丞相紀錚爲首的一干人等早已候在當前,一見他們下車,皆是跪拜行禮,口中稱道:“叩見王爺!”
凌宇洛愣在當前,嘴脣微張,一動不動,最近讓人驚詫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齊越將自己送到紀府來做什麼?這葫蘆裡究竟是賣的什麼藥?
倒是齊越趕緊一步過去,一手一個,扶起最前面的紀錚與紀夫人,口中不迭道:“丞相與夫人行此大禮,是在不敢當,二位是小洛的乾爹乾孃,也就是我的長輩,今後這跪拜禮數,就不必再施了。”
說着,將那一臉呆滯的少年推到人前,正色道:“丞相,夫人,我的未來王妃,今日就正式託付給二位了,來年服喪之期完畢,春暖花開之際,我再十六擡花轎來擡她過門!”
“請王爺放心!”紀錚鄭重行禮,紀夫人過來,將凌宇洛牽了過去,那紀府一干人等齊齊行禮喊道:“恭迎安平郡主回府!”
呃,她什麼時候成了狐狸爹孃的乾女兒,又什麼時候當上了這勞什子郡主?
懵懵懂懂隨着紀夫人進了府門,感覺齊越並沒有跟上來,轉頭一看,卻見他正與紀錚低低而談,忽而一擡頭,迎上她不解的目光,脣角揚起,報以一個安慰的笑容,但見眼波流轉,笑容清媚,卻如晴空萬里之下,那一株盛放的冰山雪蓮,直把她看得呆住。
是夜,躺在嶄新的牀榻之上,看着房中精緻的擺設,怎麼也睡不着,自己並不是認牀之人,此刻卻是心心念念凝夕宮那張朱雀雕花大牀,想着那特有的氣味,還有那個溫暖窩心的懷抱。
半天沒見,這日子,怎麼就如此難熬?
門外傳來輕響,卻是紀夫人推門進來,手中一個托盤,裡面放着一壺清茶,幾碟小點心,笑吟吟走了進來,說道:“我一見這燈亮着,就知道你一定沒睡,是不是認牀了?還是心裡想着你那二殿下——哦,不,現在應該是稱作王爺了,因而輾轉難眠?”
凌宇洛披衣坐起,笑道:“我是想他了,又如何?乾孃明知我睡不着,卻還端了茶來讓我提神,存心不要我睡了?”
“這個是我自制的玫瑰香片,沒什麼茶味,喝了正好安眠的。”紀夫人說着,將托盤放在榻上,自己也是隨意坐下,嘆道,“以往我因爲你與嵐兒婚事告吹,對這個王爺真是心中忿恨,如今見他爲你做出這諸多安排,實在是用心良苦,也就不怎麼怨他了……”
凌宇洛知道她說的是齊越讓自己入住紀府之事,心中已經大致明白,卻仍是故作不解道:“此話怎講?”
紀夫人倒了一杯香茶給她,自己也端起一杯,輕抿一口,道:“他如今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如此尊貴,便與你相差更遠,這回讓嵐兒他爹認你作義女,還說服皇上冊封爲郡主,有了這樣的背景與身份,相得益彰,以後娶你過門,也沒人敢對你看輕,說上半句閒話!”
凌宇洛哼了一聲,道:“他如此大費周章,也是覺得我身份低微,配不上他罷了,哼哼,一個王爺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就是當今皇上,我還看不上眼呢!”
紀夫人一聽此言,眉開眼笑道:“我就喜歡你這傲氣的性子,選男人就是要選個人好心好,對自己好,其他的什麼身份權勢,真的沒什麼了不起!”頓了一下,忽又嘆道,“不過,話又說回來,看他這架勢,也是要取得金耀皇室與朝中衆臣的認同,一心一意要讓你做他的正妃,否則以這輔政王的身份,隨便接一名女子過門,管她是什麼來路,旁人又敢說什麼!”
凌宇洛聽得心滿意足,笑道:“他對我一心一意,我也會對他一心一意,這個是平等的,他並不吃虧。”
紀夫人怔怔望着她,半晌,方纔嘆道:“唉,只能怪我家嵐兒苦命,遇上這樣的主子,真是這一生中最大的不幸,這樣好的媳婦兒,終究是錯過了。沒有辦法,我那麼喜歡你,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認下這閨女,倒也不錯!”
凌宇洛撲進她懷中,嬌聲喚道:“乾孃,在我老家,有一句話,大體是說,閨女比兒子好,閨女是孃親的貼身小棉襖!多了個女兒,乾孃應該覺得高興纔是!”
紀夫人輕輕撫摸着她的長髮,也是感嘆道:“是啊,我與嵐兒他爹就這麼一個兒子,如今又多了一個乖女兒,我們真是有福了。”
聽她提起紀雲嵐,心下歉疚的同時,也是微微不解道:“對了,四師兄,他怎麼不在府中?”
紀夫人答道:“他隨禮部同僚出了趟公差,怕途中枯燥寂寞,把你那寶貝猴兒也帶去了,算算日子,也就是這一兩日回來。”
兩人吃些茶點,又說了好一陣話,紀夫人才起身離去。
這一日開始,凌宇洛便是在這紀府之中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好在這乾爹乾孃都是相熟之人,府中之人對她也是尊敬友善,日子一天一天過着,倒也不覺難受,只除了對那人的思念積壓在心,難以紓解。
紀雲嵐第三日就回得府中,應該是早已得到消息,見了她,也沒有太過震驚,仍是溫潤含笑,喊了一聲小洛,好久不見。這一聲,卻是將她的眼淚逼了出來,黏在那羽睫之上,淚中帶笑,人見堪憐。
那猴兒小白卻沒有這般鎮定自若,一見凌宇洛,就哇哇怪叫幾聲,箭一般衝進她的懷中去了,紀雲嵐在一旁見得不妙,大手抓出,已經是阻擋不及,那迅速的衝擊,直接撞上已經解除束縛的秀挺胸部,痛得他一聲低呼,眼淚奪眶而出。
“小洛,你怎麼樣?”紀雲嵐大步過來,急忙問道。
“我沒事,沒事。”凌宇洛擺了擺手,日前正跟着紀夫人學習一些簡單的宮廷禮儀,有年輕男子在場,也不好伸手去揉,只得忍痛拉開那猴兒,又好氣又好笑,拍了下它的腦袋,大聲罵道:“臭猴兒,你想把我撞死不成啊?看看清楚,我現在是女生了,你要多學習些紳士風度,可不能再像過去那樣粗魯,知道不?”這話說得不假,今日穿了一身粉色滾邊衣裙,頭上梳了一個雙碟連珠髮髻,攬鏡自顧,哈哈,美得不像真人。
小白摸了摸腦袋,見得眼前之人跟以前確實不盡相同,又弄不清究竟不同在哪裡,搔首撓耳一陣,仍是不明所以。
倒是紀雲嵐開口嘆道:“我們小洛長大了,如今換上這一身女裝,實在明豔照人,堪稱金耀第一美人,越真是有福氣……”說到這裡,眼中難掩失落。
“四師兄……”凌宇洛喊得一聲,抱了那猴兒,眉頭深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這個身子本該是他的未婚妻,這個靈魂卻愛上別人,實在是愧疚良多。
紀雲嵐收回目光,忽又笑道:“你現在是紀府小姐,也就是我的妹妹,你都管我爹孃叫乾爹乾孃了,卻還叫我四師兄麼?”
凌宇洛愣了一下,卻聽得他又說道:“在山上的時候,你還沒拜師之前,一直叫我嵐哥哥的,如今也叫嵐哥哥吧,我喜歡你這樣叫,我聽了好生歡喜。”
“嵐哥哥。”低低叫了一聲,心中感慨,其實在山上那回叫得並不樂意,刻意將那讀音念成嵐蟈蟈,哪裡會知道,時至今日,這個稱呼會以如此心態重新叫出來。
嵐哥哥,真是對不起了……
在這紀府之中,一住就是幾月過去,白天跟着紀夫人一道學會禮儀,說些閒話,有猴兒小白在一旁逗樂,日子倒也十分輕鬆自在,待得紀錚與紀雲嵐散值歸來,晚膳桌上,說起朝中局勢,道是多少能知道一點齊越的近況。
據說,這一帝一王在處理政事上面倒是頗具默契,兩人勵精圖治,齊心協力,徹查追捕鄭氏餘黨,整頓各部,嚴明軍紀,減輕賦稅,勤政愛民,一系列文治武功與休養生息政策盡數鋪開,新皇即位數月以來,便是贏得朝中百官稱道,天下萬民讚頌。
這個冰山,知道他新晉高位,忙碌不堪,但是,也該來看看自己吧?
想到那臨別之時滿含期待與深情的目光,心中便是一暖,這個男子,沒有理由不想念自己,即便是身居高位,真心相見,總還是能擠出時間的,不是嗎?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翻來覆去,夜夜只念得這一句,迷糊睡去之時,只覺風敲窗櫺,雨打芭蕉,嘆息之聲,似是自己,又似他人,一字一句,聲聲到天明。
秋去冬臨,年關過去,盼來盼去,沒有盼來齊越,卻等來了一張進宮赴宴的華貴請柬。
“金玉盛宴?這個是什麼?”
紀夫人接了過去,左看右看,方纔嘆道:“我的好閨女,乾孃怕是留不住你了,這個是金耀皇室的傳統,在宮中設立盛宴,邀請朝中重臣的適齡女兒進宮赴宴,專爲皇帝與親王從中選出中意之人,立爲妃嬪。這宮宴之名,取金玉良緣之中二字,暗含與皇室聯姻,前程似錦之意。”
凌宇洛哦了一聲,尚未回神,又聽得她輕笑一聲,說道:“我聽嵐兒他爹說過,這金玉盛宴按照慣例是在陽春三月舉行,這回卻提前一兩月,明顯是有人害怕夜長夢多,已經等不及了!”
凌宇洛面上一紅,叫道:“乾孃你亂說什麼,新人新氣象,改些規矩,又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大大的關係——”紀夫人笑道,“這盛宴過後,你這安平郡主,卻是要改口稱作輔政王妃了。”
王妃?這個盛宴,又是齊越的安排嗎?
三日之後,東陽高掛,天氣回暖,凌宇洛正在房中梳妝,便聽得府中丫鬟來報,說是宮裡來的轎子已經在府外等候了。
“乾孃,我這模樣,行不?”想到那數月未見之人,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紀夫人爲她選得數件#######,都是炫美非凡,自己本是隨遇而安之人,對這些衣着服飾也不太在意,翻找一陣,最終選得一件月白色的宮裝長裙,式樣簡單大方,也#甚繁瑣裝飾,僅是在裙邊處繡有一支亭亭清荷,再配以碧玉腰帶,更顯得酥胸秀挺,纖腰不盈一握,微風過處,如一朵不勝涼意的水蓮,嬌俏異常,####下的明珠,搖曳生光。
這張小臉天生麗質,也不用太多修飾,薄施粉黛,輕點絳脣,絕色之姿自然呈現,一屋之人皆是失聲讚歎,自己也是對鏡凝眸,看得呆住,來楚京之後,功夫沒有進步,這模樣倒是越長越精緻了,但見嬌顏如雪,眉目若畫,淺笑時神光離合,蹙眉處楚楚動人,以前是男女通吃,如今卻是傾國傾城!
紀夫人拉住她的手,又是歡喜,又是憐愛,好半天,才說道:“好孩子,去吧,王爺在宮中等着呢,你們多日未見,這回給他一個驚喜,讓他看得眼珠子都會掉下來,保準他以後會好好疼愛你!”
凌宇洛搖頭道:“不過是這副皮囊生得好看些,又有什麼稀奇,若不是因爲他……我其實真不想去參加這樣的宴會。”
既然是金玉盛宴,這皇帝與王爺又是生得如此年輕俊美,羣臣有意巴結示好,進宮赴宴的美人自然是多不勝數,與這衆多古代女子相比,自己容貌不差,琴棋書畫等諸多技藝卻是一竅不通,若是公平競選,自己並無太多勝算。
再說了,若干女子排成一排,任人指點評說,卻跟動物園中的珍禽異獸隨人觀賞有何區別?人權何在,尊嚴何存!別人可以接受,但是她凌宇洛——
想到那久別之人,想到那明澈的目光,晴朗的笑容,攥緊了拳頭,幾次忍住離轎而去的衝動,好吧,齊越,體諒他也是個古人,這些便不與他計較,她都忍下了!
等到宮宴之時,他若是貪戀美色,流連花叢,自己便決不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