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娘突然覺得天旋地轉,過了半天才醒過神來,見玉珍正扶着自己喊,“雲娘!雲娘!你沒事吧!”
“沒,沒事。”雲娘覺得這聲音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不知從哪裡飄來的,可她還是用這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問道:“可是真的?”
吳屠戶扭着臉,用與他兇惡的外表極不相稱的小聲說道:“是真的。”又道:“先前我們就聽說鄭源在外面養了人,玉珍只說問過你,你說絕不可能的,我們也便信了。我剛來接你們之前在渡口遇到的,他扶着那個小娘子,小娘子手裡抱着孩子,鄭源與大家招呼時說是他的親兒子。”
雲娘覺得自己應該暈倒的,或者就此真的死過去纔好,可是她並沒有,而是推開玉珍穩穩地站直了,還客氣地同吳屠戶道:“我知道了,多謝你告訴我,改天再見。”說着還客氣地略福了福身走了。
就聽後面吳屠戶對玉珍說:“不如你陪着杜雲娘回去吧,別路上出什麼差池。”
然後就是玉珍追過來,“雲娘,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們趕緊家去吧,還有孩子等着呢。”雲娘言語平靜,神態卻很堅決,“你陪我又能陪多久呢?還能替我回了鄭家?”說着就快步走了,將吳屠戶和玉珍扔在了後面。
雲娘回去的路上又遇到幾個熟人,有人向她打招呼,也有人見了她便躲了起來,還有人在一旁指指點點,但她都似沒有看到,挺胸昂頭,一徑進了家門。
“哎呀!雲娘回來了!”婆婆正在堂屋前,便滿臉笑意地走了過來,“今天這一趟還順利?”
雲娘停了腳步,點頭道:“還順利。”
“見到你娘了?”
“見了。”
“她身子可好?”
“還好。”
“你爹也好?”
“也好。”
“你孃家的嫂子弟妹也都見了?”
“都見了。”
雲娘早看到院子裡卸了不少的東西,紅漆的箱籠就有好幾對,上面描着喜上眉稍、富貴花開、連年有餘等等吉祥花樣,又有雕了花的桌椅牀凳等傢俱,正似富貴人家送嫁的嫁妝,比起自己嫁入鄭家時的嫁妝要豐富得多,上面仔細地蓋着油布,整齊地擺在院子,似乎正向自己示威。又隱隱聽堂屋裡有鄭源和婦人說話的聲音,可是她只是笑着與婆婆在堂屋前說話,似乎什麼也沒看到沒聽到。
婆婆既然要在這裡與自己說家常,那自己便與她說。看得出婆婆一臉的笑容裡藏着明顯的不安,而這時雲娘不知爲什麼卻寧靜得很。
“那……”婆婆終於說不下去了,可她還在努力去想,就在這時,堂屋裡傳出一聲小兒的哭鬧,讓她不得不將笑容加得更盛,“雲娘,是這樣,源兒在府城娶了二房,生下了兒子,這次帶了回來,你趕緊進屋裡見見吧,也是你的兒子。”
雲娘只是淡淡一笑,“你們早都知道了,只瞞着我一個人吧。”
婆婆幹着笑道:“並不是,我也是才知道的。”
“那就是鄭源連父母也不稟告,自己做主納妾了?”
“那也不是,我和你公公也聽他說過,只是不知道會不會娶回來,對,當時不知道,纔沒告訴你。”
就在婆婆語無倫次的時候,公公打開門道:“你們在門口說那麼多做什麼,還不趕緊進來!”
雲娘跟在婆婆婆後面進了堂屋,就見一個皮膚白皙,面目姣好,眉眼間頗有幾分厲色的女子坐在堂屋西側的椅子上,穿了一身紅色錦緞,頭上插了一支金釵,釵上還有一顆極明亮的珍珠,懷裡正抱着一個同樣穿着一身紅錦的孩子,見了她只擡眼看了一回,便依舊低頭逗懷裡的孩子。
鄭源正站在一旁,見了雲娘便用手指着笑道:“雲娘,這是採玉,這是我們的兒子。”又推了推採玉道:“趕緊與雲娘見禮啊!”
採玉便略略欠了欠身子道:“姐姐,我抱着孩子不便,還請原諒些。”又坐下哄那孩子。
雲娘見狀,更不駐足,腳步不停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剛解了頭上的帕子,鄭源便跟了進來,笑嘻嘻地道:“雲娘,先前沒來得及告訴你……”
一語未了,就聽外面孩子哭,然後就有一個尖利的女聲叫道:“源郎,孩子哭了!你還不過來看看!”
“哎!”鄭源應道,“你先哄哄他。”又急忙向雲娘道:“其實我也沒想把她接回來了,但是有了兒子,總不能……”正說着,就聽外面又是一聲尖叫,“源郎!”
雲娘站起來喝道:“你出去!”
“你這是做什麼?自己不生,竟還容不得我有兒子!”鄭源立即放下臉道:“杜雲娘,你剛從喪禮上回來心情不順我不與你計較,但是二房我娶定了,兒子我也要定了。但你只要賢良些,正房的位子我還給你留着的。”說着方纔出去。
雲娘用力將門關上,閂上門,就在門背後滑坐到了地上,腦子裡木木地似乎什麼也感覺不到。過了半晌,她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了笑聲,是的,是笑聲,他們在笑,大人孩子們都在笑,只有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淚流滿面。雲娘拿起袖子在臉上胡亂擦了一把,勉強爬起來到牀上囫圇躺下,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竟然真地睡着了,正在黑暗的混沌中,雲娘突然聽到叩門的聲音,接着又聽婆婆道:“雲娘,孫老闆明天早上便會來了,那匹妝花紗還沒織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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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匹妝花紗?對了,還差半寸許,要兩三個時辰才能織好,然後孫老闆便會來取。雲娘猛地一驚,掙扎着坐了起來,可是突然又想起了傍晚時發生的那一幕,那個女人,那個孩子,“咚”地一聲重新倒了回去。
若不是實在累得不想起來,她一定起身將那紗一刀砍斷。想想這一年多時間自己過的日子,竟然真的是傻子一般!
先前的種種蜘絲馬跡就不必說了,無論是誰說鄭源有了外心,自己都一概不信一概不聽的,還曾爲了這事與豆腐西施他們大吵了一架,現在想來真真讓人笑死了。
雲娘一向要面子,原來總以爲自己在盛澤鎮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孝敬、能幹、手巧,大家對自己都是羨慕甚至嫉妒的,現在才知道原來自己纔是個笑話,盛澤鎮所有人家茶餘飯後大約都在嘲笑自己吧。
可是,雲娘突然不怕別人嘲笑了,大家喜歡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從此以後她再不管別人,只管自己。於是她理也不外面的叩門聲,將被子拉起來矇住頭,又繼續睡了下去。
可是天還沒亮時,雲娘依舊醒了,她已經習慣這個時辰起來織錦,如果現在開始織,她還是能將那匹妝花紗在天亮前織好,可是她沒有動,就是荼蘼來了敲門,也是婆婆去應的門,她只是翻了個身再睡,過去欠下的覺實在太多,她竟又睡過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門再次被叩響了,荼蘼在門外叫,“娘子,你病了?我給你送粥來了。”
這一次雲娘起身將門打開了,她餓了,爲什麼不吃飯呢?接過荼蘼手中的粥碗,便坐在桌旁吃了起來,又突然想起來,便叫荼蘼道:“去給我加兩個酒釀蛋。”
荼蘼一早上到了鄭家看到新人,又聽着鄭婆來吩咐她做事,雖然不是機敏的人,但是卻也感覺不安,現在聽雲娘說話,竟似有了主心骨一般,趕緊笑道:“好,我這就做了送來!”
“想吃就吃吧,。”婆婆笑着走了進來,見雲娘起不起來也不惱,只在一旁坐了,“你昨天出門太累了吧,連那匹錦都沒織,沒織就沒織吧,源兒說那些綢不急着賣,今天空了再織就來得及。”
雲娘低頭吃粥,一聲也不響。
“我曉得你心裡不好過,不過源兒也是沒辦法,他都二十多了還沒個兒子,在外面讓人笑話呢。再說他的兒子還不是你的兒子,將來也要爲你養老送終的。”
一會兒荼蘼送了酒釀蛋來,婆婆便又笑着說:“你既然喜歡吃,以後每天早上都讓荼蘼給你加一個。”
幾個錢一個的蛋都捨不得吃,覺也捨不得睡,省下來的錢正好鄭源一年在府城裡住上十個月,再納個二房回來,雲娘這樣想着,夾起了雞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第一萬次對自己說,“杜雲娘,你真是活該!”
婆婆見雲娘眼皮雖然是腫的,神色倒還平靜,覺得她應該過了最難過的時候,便和緩地勸着,“你別在意採玉穿了紅錦,其實她是好人家的女孩,源兒在府城借住的房子正與她家相鄰,兩人偶然遇到,不知怎麼就看對了眼。那家以爲源兒還沒成親,便給她置辦了好一千兩銀子嫁妝,正正經經地發嫁出來的。”
“你不知道外面,做生意的人大都是家裡有一房,外面有一房,也是爲了做生意方便,俗聲兩頭大。所以源兒在外面又娶了也不算錯,只是有了孩子總要回家認認門的。”
“不過昨天晚上我就與源兒與採玉說了,不管當初在府城怎麼說的,但是到了我們盛澤鎮,我們家裡只認你是正房,她只能是二房,你也就不要委屈了,趕緊出來讓採玉給你行個禮,一家子和和睦睦地有多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