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的上海港,在結束了一整天的繁忙吞吐之後,進入了短暫的平靜。太陽逐漸沒入城市一側的地平線,海面的顏色逐漸深沉起來。
在夕陽的餘暉中,從海的方向響起了一陣汽笛,驚起一羣鳥雀,四散飛開。汽笛聲來自一艘輪船,正從海平面上向港口駛來,輪廓越來越大,最終完全投入了碼頭的懷抱。
這是一艘平平無奇的輪船,與一天中的其他客輪別無二致,看樣子,約莫能容納兩百人左右。碼頭調度員照常指揮船隻靠岸,而碼頭工人已經等待着搭放下客板了。
隨着一聲悶響,船隻完全停了下來。
調度員檢查了一番,確認了這艘船的身份——從港島來到上海的客船,隨後就站在一旁,等待所有乘客下完,用於下一班航行。
然而,從這艘尋常的船上下來的乘客,卻十分不尋常。
調度員和碼頭工人們目瞪口呆地看到,百餘號握着槍的人排着隊從船上走了下來,在碼頭上列成三隊。他們中,有洋人,還有華人,穿着輕便的短褂或是西洋式的軍服。待整好隊後,他們就在衆人注目下離去。
港口的出口處,商會的人已經等待許久。看到這一隊人馬列隊走來,他們趕緊迎了上去。
一名外國秘書伸出手,同那隊人的帶領者握了握,說道:“戈登先生,謝天謝地,你們終於到了。”
被稱爲戈登的男性西洋人類身着軍裝,沒有持槍,而是在左側腰間束着一把西洋劍。他說道:“海上風浪有些大,我們在岸邊停了兩三天。”
他環視了一週街道上的建築,鼻子輕微嗅了嗅,像是在回憶熟悉的味道,說道:“我記得,上一次來這裡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是幫清朝廷鎮壓他們所說的‘長毛’的,這次則是收到你們的邀請。聽說,這裡也出現了罷工,你們的巡警都沒能搞定他們?”
秘書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事發突然,再加上有個官員在自以爲是地胡亂計劃,結果讓自己,連着商會的一羣人都賠進去了。”
“我就知道,”戈登輕蔑地說道,“這些官員總以爲自己有些頭腦,其實都是小聰明。除了貪錢,他們什麼本事也沒有。”
秘書附和着:“是這樣。所以纔要請你們來,不然我們就很難辦了。那幫工人已經佔據工廠十多天了。我們這邊催促訂單的人也很多,如果事態再得不到解決,我們的生意就會大受影響。”
“那些巡警呢?”戈登哼了一聲,嘴脣上的八字鬍也隨之顫動起來,“他們幹什麼吃的?”
“他們排不上用場,罷工剛開始就全被繳械了,警局的所有槍也都被工人搶走了。我們從其他地方調來了一批槍,想讓他們進攻,結果半天都推不進去。
“他們簡直就是廢物,一開槍就怕的要死,也就是平時欺負乞丐能得心應手。讓他們把投降的工人帶回來這點小事都辦不到!”秘書撐着腦袋,不住地搖頭。
戈登露出一個冷笑,說道:“你放心。對付幾個工人,我們還是綽綽有餘的。”
他一揮手,身後的兵士就擡出一些大型木箱,打開一看,全是槍支彈藥。“我們這些人都是有真傢伙的精銳,不信打不過他們。”
“行動時間就在今晚,速戰速決,等你們的好消息。不過記住,要活捉帶頭罷工的,他們還有用——一隻黑貓,一隻灰色狸貓還有一個人類小孩。”
在送走了自願離開的人之後,食物的危機略有緩解,但是情況仍然嚴峻。首先是人手問題,雖然剩下的工人都熱情滿滿,充滿戒備,但是依舊是分身乏術,在失去了很多工人的情況下,要把守好每處街壘變得更加困難。
在又一天的工作結束之後,暗夜再次席捲了整片工業區。爲了節省燃料,只有街壘方面點着幾支火把,其他地方都處於完全昏暗的狀態。已經接近晚十一點,大部分不值守的工人已經準備鑽進棚戶睡下了。
在其中一處街壘守夜的四個工人端着槍,坐在壘包後面,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以排解睡意和無聊。他們不時探出頭去,往街壘外張望,以防止敵人偷偷逼近。街壘外的陰影處不時有人影晃動,但可以看出,其移動的方向是與街壘平行的,並沒有進攻的打算。
就在他們放寬心,認爲又是一夜無事的時候,街壘外卻響起了可疑的腳步聲。一隻貓族工人豎起耳朵,讓大家靜下來:“有動靜。”
他向外望去,仍然只看到一些人影閃動,但是很快就隱藏在了建築物的背面,看不見了。於是,他把耳朵貼在地上,仔細聆聽着。
是腳步聲!
獸人的聽覺大多很靈敏,對於十分輕微的聲音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那些腳步聲雖然有意落得輕悄,但是卻難以掩飾其主人邁步的力度,而且,還不止一個。一連串腳步聲連續地傳達到他的耳中,而且似乎越來越近,越來越急迫。最終,在較近的地方停了下來。
“有很多人,在向我們靠近。”這隻貓獸人對同伴說道。
“是那些條子在走吧。”衆人不以爲意。
“不。我每天都在這個街口守着,那些條子的腳步我太熟悉了,他們的腳步聲虛弱,跟我剛聽到的完全不一樣。”貓獸人搖搖頭,說道。
衆人頓時噤聲,因爲此時,他們也聽到了腳步聲。剛纔還在故意掩飾的腳步聲,忽然間暴躁起來,鞋底用力蹬地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
他們還沒來得及再朝街壘外看一眼,兩支細圓柱狀物體就被甩了進來。它們冒着火星,吐出輕煙,空氣中瞬間充滿了難聞的硝煙氣味。
一人大叫:“快躲起來!”
一聲令下,衆人連忙尋找掩體。只聽得轟的一聲,地面和壘包被炸出了一個大坑。
顧不得被炸得耳中悶響,四人迅速藉着掩體朝濃煙冒起的方向窺探。只見幾個人從街壘被炸出的位置快步突進,向着四周一陣射擊。
來者不善!四人連忙吹哨,向工業區發送警報,並趕忙端起槍還擊。沉寂了幾天的工業區,又一次被槍聲充斥。
畢竟把守此處的僅有四人,他們很快便不敵,中彈倒在了地上。入侵者從街壘缺口魚貫而入,沿着街道謹慎推進。
聽到槍聲和作爲警報的哨聲之後,幾乎所有人都從牀上彈起,抓緊手中的槍,順着聲音發出的方向奔去。鹿鎮帶好佩劍,也抄起一支槍,衝了出去。
等待大隊人馬快要到達的時候,洋槍隊已經推進了一個街區了。還隔着一條街,雙方就打了個照面。洋槍隊立即開槍,鹿鎮大聲喊道:“先躲起來!”
大家趕忙順着掩體,向後撤退。
鹿鎮想了想,對大家喊道:“躲進工廠,誘敵深入!”
大家會意,紛紛鑽進路邊的工廠,在車間和牆體間隱蔽好,伺機而動。
敵人繼續推進,但是速度在放緩。相比起明處的敵人,隱藏在暗處的敵人顯然更難對付。工廠裡沒有一絲光亮,這爲熟悉工廠地形的工人提供了絕佳的掩護。洋槍隊知道,此時如果貿然行動,只能踏進埋伏,成爲待宰的羔羊。
工業區內一時間又一次陷入了死寂,沒有任何一方敢率先開槍。
洋槍隊爲首的戈登看了看周圍漆黑的工廠,比出一個手勢。士兵們收到命令,每人摸出幾枚爆彈,拉好引線,心中默唸幾秒,便將其擲進了工廠區的牆內。
巨大的爆響接連不斷地在廠區中響起,工廠的院子裡綻放出土與火的花朵,同時爆發出來的,還有幾聲哀嚎,從被爆彈波及到的工人嗓中發出。
在爆炸聲後,工廠的各處就發出了動靜。洋槍隊的士兵仔細捕捉着這些響動,他們互相交流一下眼神,便一閃身到了工廠門口,向發出響動的位置開槍。
躲藏在那些位置的工人一時躲閃不及,當下被擊中在地,而沒有暴露的工人則憤怒地朝士兵開槍,卻被增援的士兵擊中。
他們採取逐個擊破的攻擊方式,挨個工廠先用爆彈襲擊,再找出破綻發動致命一擊。一些工人看見同伴的慘狀,胸中怒火燃燒,當即衝到大街上,魯莽地發動襲擊,結果卻殞命街頭。
一時間,工人們傷亡慘重。
杜江和陳鳴在工廠的一叢灌木中隱藏下來。兩人各帶一支槍,正竭力平復呼吸,鎮靜下來,藏起自己的行蹤,等狼入室。
杜江儘量將自己擋在陳鳴身前,希望危險來臨時,自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護他。而陳鳴在經歷過這麼多之後,也變得很成熟了。他看出杜江的用意,卻倔強地想同杜江站在平齊的位置,準備應敵。
“不害怕吧?”杜江用最低的聲音問道。
“不害怕。”陳鳴的聲音雖小,卻堅定無比,“都這個關頭了,害怕有什麼用。真要死的話,跟杜江哥你一起死,我就不怕。”
杜江沒有再說什麼話來寬慰他,畢竟聽着逐漸逼近的腳步聲,自己對於生死也心裡沒底。他只是轉頭衝着陳鳴笑笑——儘管這笑容在黑暗中只能看出淺淺的輪廓——兩人就沒再發出一絲一毫聲響了。
那些兇惡的腳步聲已經到了圍牆外邊了,兩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戰鬥,就在眼前!它會以什麼樣的形式到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
槍被緊緊攥在手中,幾乎要和掌心融爲一體,幾乎要依照掌心的紋路發生形變。心跳加速,汗珠滴滴落下。
人影,已經投射在門口昏暗的地面上。可是,它突然停了。
沒有人從廠區門口進入,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完全靜止了。
緊接着,這時間就快速流動了起來——在木柄與地面接觸的脆響和導線引燃的嘶嘶聲之後,杜江瞥見那個東西。雖然不知是什麼,但一定充滿危險。
他幾乎沒有思考,不到半秒的時間,本能性地撲到在陳鳴身上,兩人順勢滑出了一米多。隨着“砰”的一聲爆響,杜江身後感到了劇烈的衝擊,身體猛地向前撲去,之後,就是顱骨的一聲脆響。隨後,他就失去了意識,直到他在頭痛欲裂中醒來。
他醒來的時候,周圍仍是黢黑一片,這使他一開始以爲,自己仍然趴在昏暗的工業區中。隨後,周圍的氣味讓他意識到,這並不是工業區。
我,已經死了嗎?他回想起昏迷前的事,冒出這樣一個念頭。難道自己被那一次爆炸要了命?
那小鳴呢?他不會也?
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瘋狂地在黑暗中摸索,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讓手砸在了堅硬的地面上。感受到這真實的疼痛,他才感受到了生命的仍然存在。
視線逐漸清晰之後,眼前是一道道黑色條紋。一條、兩條……他伸出手摸着,是粗糙的金屬質感。那是一道道黑色的欄杆。
這是,一間牢房?
他又翕動鼻子,捕捉着氣味,這才讓他確定,這裡是他待過的警局的牢房。
我,又回來了?
又一次回到這一黑暗之所,不禁讓他有了黃粱一夢的幻覺。
難道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不斷的懷疑,讓他的腦袋更加吃痛,這真實的痛覺,又反過來打斷了他的思考。後背好像也疼起來,他折起手,摸索着背部,手指觸到了一塊尖銳的鐵片。
他用手拈起那塊鐵片,卻感覺它深深扎進了肌肉裡,緩慢地,顫抖着,將其拔了出來。這好像是那個爆彈的遺留物。
這件災難的遺物,證實了發生的事是真實的。
“杜江。”一個聲音從柵欄那頭傳了過來,這個聲音杜江再熟悉不過了,正是鹿鎮(小黑)。
杜江掙扎着爬到柵欄前,向外張望着,只能看見對面監房中忽閃着的兩隻冒着琥珀色光的眼睛。
“小黑,你也在這兒?”
那兩隻眼睛上下動了動:“這會我是真進來了。”
“小鳴呢?”
“他被關在我旁邊的牢裡,沒大事,就是被打暈了。”
杜江稍稍安心,緊接着又問道:“那大家都怎麼樣了?既然你我都在這兒了,那他們……”
“嗯,”鹿鎮的聲音有些哽咽,兩隻眼睛變得更加晶瑩,“罷工失敗了,大家差不多都……”
杜江沉默了,一言不發地將背上的其他鐵片粗暴地扯下,隨後就蜷縮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