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中央大街不再熱鬧,沿街的店鋪紛紛關閉,中軸線隱沒在黑暗之中,像是一條漆黑的管道,將無盡的黑暗輸送進宮裡。早上發生過的慘烈刺殺的痕跡仍然清晰可辨,路面正中央的一團爆炸過的黑印和沒有收拾乾淨的木屑,還有就是幾大攤血跡和不計其數的血腳印,還有圍觀者丟棄的鞋子和物什。
而在路邊,幾具屍體乍眼地排列擺放着。這幾具屍體失去了頭顱,而在不遠處的牌坊上,懸掛着四隻失去生機的頭顱。顯然,梟首是對於死去的勇士們的無可奈何的懲罰。而在屍體的旁邊守着兩個衛兵,正在打着哈欠。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處閃閃發亮,目光徑直投向放置屍體的位置,目不轉睛地觀察着。月亮從烏雲後逐漸破陣,向漆黑的街道投下慘白的光,這縷光正一步步接近着這禁忌之地。和黑暗融爲一體的鹿鎮拽了拽伏爾加洛的衣袖,隨後就迎着月光向着衛兵的方向走去。見有人過來,衛兵立馬提高了警戒度,死死盯着來人。鹿鎮在他們面前停下,衝他們投來狡黠的一笑。
認出是那隻小黑貓,衛兵立刻準備撲上前抓住他。誰知,一個高大的身影悄悄接近他們的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動一根鐵棒猛敲一個衛士的後頸。他還沒來得及呼喊,就癱倒在地上。
伏爾加洛繼續以同樣手法擊昏另一個衛兵,看見他們沒再動彈,便甩掉鐵棒,拍拍手,說:“好了,幹活。”四具屍體很快被收斂好,高懸的頭顱也被取下,隨後,被搬進停在另一條街上的馬車裡,駛向伏爾加洛的院落。
屋子裡,四名刺客的遺體排列着,斷開的頭顱被重新拼接起來,但是再也無法和身體真正融爲一體,而只可能作爲兩段獨立的軀體而存在。
鹿鎮捧起哥哥的頭顱,他的眼睛微微合着,面龐平靜,彷彿可怕的事情從未發生在它主人的身上。乾涸的血液使毛髮糾結在一起,變得一綹一綹的,僵硬地貼在血肉上。鹿鎮將它貼緊自己的臉頰,卻不復有那種舒服的體溫和溫暖的呼吸,只有帶着死亡氣息的冰冷的觸感。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沾溼了乾硬的皮毛,溶解血跡後如血水般滴落,宛若從那微合的雙眼中流出的血淚。
當午夜夢迴,看見弟弟和自己曾經的軀體緊緊貼合,他又是否會用縹緲的靈魂擁抱那悲傷的身體呢?
伏爾加洛提醒道:“我們該出發了,去埋葬他們。”
鹿鎮略略點頭,將頭顱輕輕放回它應該位於的地方,再三訂正位置,卻始終無法擺正頭顱,他不厭其煩地一次次扶正它,然而那顆頭顱卻總是不屈地偏向一旁。伏爾加洛輕拍他的肩膀,說:“走吧,帶着哥哥,到安息的地方吧。”鹿鎮眼神迷茫,呆呆地點點頭。
“可是,我們怎麼出城呢?”
伏爾加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徑直打開了地窖的入口,指指裡面,說道:“你在裡面待着的時候,沒有仔細看吧。這裡面有一條地道,直通城外。”
鹿鎮點點頭,一手託着哥哥的頭,一手拽起屍體,儘量讓其以整體的形式進入地道。他緊咬牙關,用力拖拽,卻怎麼也無法讓頭顱和軀體保持同步。伏爾加洛建議道:“分開運吧,到了地方再拼起來。我們得趁晚上,白天容易暴露。”
小時候,哥哥經常帶着鹿鎮到村子西邊坡地的頂上玩耍。那裡是一大片平整的草地,長着茂盛的草和各色鮮花。春天的時候,隨着陣陣春風拂動,草也搖曳起來,鹿鎮經常頑皮地在草地上跑、跳、打滾,弄得一身的草葉和花瓣。哥哥會笑他弄得髒兮兮的,幫他把毛髮裡的植物殘片挑出來,然後繼續任他在草地裡瘋跑。那是兄弟倆美好回憶的所在,鹿鎮想讓哥哥長眠在那裡。
地下確有一條黑暗悠長的通道,一眼望去不見盡頭,不過倒算是寬敞。兩人合力把一輛推車塞入地道,然後把屍體運載其上,朝着無盡的黑暗走去。其間,兩人始終不發一言。不知過了多久,一段臺階出現在前方,伏爾加洛走上臺階,在頭頂的區域一推,出口出現在眼前。
這個出口在一間破舊的廟的院子裡,隱藏爲一塊有裂紋的地磚。鹿鎮認出,這是村外白樺林裡的那個山神廟,不遠處,就是那片坡地。
月亮已經高懸在頭頂的天空,草地上覆蓋上了一層白茫茫的“露水”。從地面上挖出四個深坑,兩人將屍體的遺容最後整理好,依次下葬。放進鹿寧的遺體的時候,鹿鎮跳下坑,伏在哥哥的身體上,最後擁抱了他。他整理着哥哥的衣服,將頭顱安好,最後默然地爬出坑,抱着膝蓋縮成一團。
伏爾加洛看看他,動手起鏟,埋土入坑,最終,那四個墓穴成了草地上突兀的四塊土地。也許今年春天真正到來的時候,生命力旺盛的青草會長滿這片地方,象徵着新生命的誕生。他們沒有立墓碑,因爲害怕會被朝廷發現,那樣的話,不知道他們的軀體還會受到怎樣的蹂躪。
兩人坐在草地上,雖然已經半夜,然而他們卻毫無睡意。
“他們的家人,你打算怎麼辦?”鹿鎮問道。
“我打算讓他們去國外。只要在中國,他們就不會絕對安全。當然,薄荷草村的人也會去。”遠方的薄荷草村看起來仍舊平靜祥和,然而已經人去村空,伏爾加洛也把他們轉移到了一個暫時安全的地方。“我也會把你送去的。”
“我不走,”鹿鎮堅定地說,“我要給哥哥報仇。”
伏爾加洛饒有興致地說:“報仇,怎麼報仇?找誰報仇?皇帝嗎?你哥哥已經刺殺了皇帝。衛兵嗎?那可太多了,你根本找不出來。”
這番話說得鹿鎮一時語塞。半晌,他才說道:“還有下一個皇帝,還有那些王爺,找他們報仇。”
“你想重蹈哥哥的覆轍?”
“我會苦練武功,變得比哥哥還厲害,那樣我就能報仇雪恨了。”他攥緊了拳頭。
伏爾加洛搖搖頭,忽然問道:“知道你哥哥刺殺的目的是什麼嗎?”
“不知道。但你說,好像是什麼外國人之類的。”
“他是一個叫光明會的組織的成員,從事反清活動。他們想通過暗殺和暗中反對的方式滅亡清朝統治,讓中國獲得一個光明的未來。我不是說過嗎,現在,中國人保護不了中國人,但是外國人卻可以。換言之,外國人擁有特權。光明會認爲,這一切的根源是清朝的統治,通過滅亡清朝,可以根除一切社會問題。”
“他經常和我說,外國人都是壞人。所以,你一開始救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你。”鹿鎮若有所思地說,“我覺得他們的想法沒什麼不對的。”
“那我是壞人嗎?”伏爾加洛仍舊是一副無法捉摸的笑容。
“你不是壞人。但是中國人確實應該能夠在自己的國家保護自己人。”鹿鎮說,“我想成爲哥哥那樣的人,也去參加那個什麼會。”
他想了想:“你會武功嗎?外國武功也算。”
“不會。我要是會的話,還用得着用棍子打暈那兩個人嗎?”
“那我去找別人學。遲早有一天,我會變強的。”
鹿鎮幼稚的咬牙切齒把他逗笑了,他說道:“那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哥哥本打算刺殺皇帝和太后,但是,太后沒有死。”
鹿鎮擡起頭,停頓片刻,頓時眼中泛出復仇的希望:“雖然可惜,但是這樣我就有一個報仇的目標了。”
“我不是在給你找仇人,”伏爾加洛平靜地說,“其實,你哥哥他們的行動早就被太后知道了,但她假裝不知道,並藉由你哥哥刺殺的這個機會,鞏固了她的地位。”
鹿鎮瞠目結舌:“哥哥……被利用了。”
“我想是這樣的。”伏爾加洛點點頭,“所以,我真正想對你說的是。武力並不是真正的力量,它只能成爲被利用的工具。光憑武力的暗殺,是沒有辦法真正解救中國的。”
“那我應該怎麼做?”
“思想。”伏爾加洛點點自己的腦袋,“操控武力的是思想。武力可能能讓你取得一時的勝利,但是正確的思想能讓你戰無不勝。解救中國,必須要靠思想。”
“換言之,思想纔是力量的真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