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場酒宴,劉瑜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
身爲文化檔次很高的豪強,劉瑜顯然很懂得舉一反三,他有一種預感,預感這新任的撫臺,要做一件大事。
其實傻子都能看明白,這個撫臺擁有很大優勢,民望甚高,又有宮中支持,手握皇家學堂的軍權,又有如意坊做靠山,須知但凡做大事的,最需要的就是權利的穩固,權利越大,才能隨心所欲。
若是尋常巡撫就任一方,上頭是朝廷盯着看着,下頭又是士紳們冷眼旁觀,稍稍做點破天荒的事,便是上下罵聲一片,指望這樣的人做大事,這是絕無可能的。
而新任撫臺不同,他先是制定了稅制,這種糧免稅的法令大若是當真貫徹下去,那麼民望將會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從此以後,浙江士林和庶民百姓就和撫臺老爺穿起了一條褲子,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從今往後,徐謙任何的決策,都將暢通無阻,再無人反對,就算是朝堂上有人想要炮轟徐謙,保準浙江凝結爲鐵板一塊,將這炮轟之人口誅筆伐。
因爲單單一個稅制,不但得到了庶民的支持,也同時得到了豪強的擁護,單單這一條,就足以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人心,纔是施政者的武器,有了人心做武器,誰敢對徐撫臺有絲毫腹誹?
這個傢伙……手段很高明。
而徐謙接下來,又提出要疏通、拓寬、修築河道,這是一項很大的工程,和那些偶爾修築一下河堤有着本質的區別,問題在於,這位新撫臺如此信心滿滿要做下個大工程。爲的又是什麼?無非……就是鋪墊而已。河道寬了,交通便利,從寧波到杭州從原來的六七天路程,可以縮短爲一兩天,從青田到杭州若不是快馬趕來,而只是尋常的步行,那也需要十天半個月之久,可是一旦水路連通,坐船過來怕也不過三天光景。
水路還可以運貨。尋常的貨物從杭州到寧波,不但耗費大量人力,而且花費的時間,怕也需半月之久,可是走水路。怕也就是一兩天的時間。
可是按道理,交通便利又如何,交通便利又不會有什麼好處,無非就是節省路程而已,徐撫臺之所以要花如此大的氣力做這件事,怕是在這背後,還有一連串要做的事。這水路,還只是冰山一角,又或者只是其中的一環。
這個傢伙的如意坊,確實是開歷史之先河。一旦成了,浙江遲早要成爲首善之地,劉瑜不動聲色的喝了幾口水酒,終於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湊到徐謙一邊,低聲道:“大人要拓寬河道。劉家願捐納紋銀五萬兩,助大人促成此事。”
五萬……絕對不是小數目,就算是劉家這樣的大族,要一口氣拿出這麼多的銀子出來也不容易,劉瑜顯然在賭,又或者是釋放一個信號,以後撫臺大人要做什麼大事,一定要記得給身邊的小夥伴們參一股。
五萬數目,若是在其他巡撫眼裡,絕對算是大錢,不曉得可以弄出多少政績出來,可是顯然在徐謙的規劃之中,並不算多,不過劉瑜既然表態,大家就算自己人了,徐謙頜首點頭:“伯爺如此鼎力支持,本官代浙江百萬百姓向伯爺道一聲謝了。”
劉瑜最先表態,其他人有點坐不住了,劉家就是風向標啊,就算許多人沒有領會到新任撫臺的意圖,可是劉家肯拿出五萬,身家性命都敢砸進去,可見劉大財主是看好了此事的,有人開始動起了心思,只是暫時沒有什麼舉動,大家各懷心事的吃了酒,到了子夜時分,酒宴結束,大家各自散去不提。
…………………………
出了巡撫衙門,劉瑜剛剛上轎,便有人主動尋上門來,來的乃是明報編輯,目的只有一個,想探聽一下酒宴內容。
本來這種事,當然是叫人趕走了事,身爲浙江第一土豪,哪有功夫深更半夜扯這種淡,不過……坐在轎中的劉瑜心念一動,卻是直接命轎伕去明報報館。
和報館中的編撰深談到了半夜,劉伯爺纔回到杭州的別館住下不提。
次日清早,所有人都在焦灼等待消息,尤其是各級的官府衙門,原因無他,巡撫衙門訂立出來的稅制實在不合理,讓他們執行就等於是得罪人,得罪人的事他們是不敢幹的,昨個兒巡撫設宴,請各府各縣豪強吃酒,大家都在觀望,想看看這些豪強怎麼個意思,假若豪強們反應激烈,各處衙門們少不得要小心一些,如果撫臺大人說動了他們,事情倒是好辦,上頭既有嚴令,下頭又無人反對,自然要立即貫徹上峰鈞令,責無旁貸了。
不只是官府,便是尋常的升斗小民也在關注,畢竟官府許諾說免稅,可是免稅這種事實在不太靠譜,這歷朝歷代,也不曾聽說過這樣的事,說是一回事,到底怎麼個免稅法又是另一回事,若是明着免了糧稅,實則卻是加派各種雜稅,說不準更吃虧。
大家都只聽說是用大戶的稅去填平小戶的稅,這種說法很稀罕,大戶肯填平小戶的稅嗎?
結果當日報紙出來,大肆渲染撫臺與士紳們相談甚歡,酒宴很是熱鬧,甚至還有一篇專訪,訪問的正是青田豪族的劉瑜,劉瑜在報中盛讚撫臺的新稅制,大談百姓疾苦,又說撫臺欲行教化,深知倉稟足而知禮儀的道理,要教化,首先就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平民百姓人多地少,又苛以重稅,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又當如何教化?而新稅制大肆減稅甚至免稅,正是先求富民,再求教民,此善政仁政是也。
劉瑜的高度讚揚,透出來的自然是一個信號,這個信號就是,大戶們顯然對這個稅制很是支持,很是擁護。明明新稅砍得是劉家的脖子,可是劉瑜居然站出來給予瞭如此支持,甚至連開浙江百年太平的話都開了口,已不再是官話這麼簡單了,這是人家真心實意的支持這個稅制。
明報報紙一出來,頓時杭州沸騰,繼而浙江沸騰。何止是浙江一省,便是南京、福建、江西等地,俱都沸騰起來。
浙江官吏們現在鬆了口氣,對他們來說,眼下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反正上頭有了命令,大家照章辦理,說不準還能跟着徐大人背後,混點兒政績。畢竟這是開歷史先河的事,怕是任何官員離任,本地的僧俗人等,都免不了要送一些萬民傘。
而南京、江西、福建等地的官員則是傻了眼,據說江西巡撫聽聞此事之後,半晌無言。這是坑啊,姓徐的這是斷人後路,這是絕戶啊。
要知道,做官都不免要表現出一點悲天憐憫出來,比如大旱了,做官的要出來求求雨,道幾句百姓何辜,道幾句若是上天要罰,便罰本官。如此,下頭的人見了,纔會覺得老爺恩澤無雙。
可現在出了個徐撫臺,自此江南再無好巡撫,你演再多的戲,再如何折騰,再如何感懷民間疾苦,人家會瞧得上眼嗎?人最怕的就是比,人家是免除賦稅,人家是分文不取,你呢,你有本事也有樣學樣看看。
事實上,浙江有其特殊性,徐撫臺也有其特殊性,這是特殊省情決定的,這一點自然毋庸自疑,誰要是學浙江,明天你的烏紗帽就保不住了,因此,你不能學。
不能學又當如何?不能學人家就是一騎絕塵,天下只知徐赴臺,絕不會識你張王趙錢孫。
各省撫臺們很無語,也很是憋屈,彷彿一下子,就比別人矮了一截,現在何止是浙江,這各省治下的僧俗百姓,哪一個都不在議論浙江的事,江南不比其他閉塞的地方,這兒是考霸聚集地,如今明報又興起來,使得消息總是傳播很快,傳播的快,輿論也就比以前更沸騰,於是乎,諸位撫臺們就感覺到壓力了,和姓徐的一樣,大家都是巡撫,可是現在下頭的人言必稱徐撫臺,張口是憂民所憂,閉口就是勞民所苦,至於其他人,自然就成了路人甲乙丙丁,誰認得你來着?
江西巡撫張鑑也算是個好官,看浙江出了這麼個條文,也是立即召集幕友,關門琢磨了幾天,最後得出的結果就是扯淡,扯淡的意思就是浙江是在扯淡,浙江怎麼執行,如何安撫士紳他們不曉得,不過有一點他們卻是知道,江西絕不能效仿,最後的結果,自然是依舊還是老樣子,該催糧的時候就去催糧,該怎麼辦還怎麼辦。只不過,這官府催糧的壓力顯然比之從前大了許多,從前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官府催糧是理所應當,現在有了浙江的例子,不免有人要痛罵,讀書人沒有利害關係,催糧催不到他們頭上,可是他們要跳起來罵;涉及到了自身厲害的升斗小民也跟着罵,全省上下,罵聲不絕,罵的張撫臺火了,不得不命人抓幾個罵的厲害的,打一頓板子,才把事情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