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琦是真的累了,渾身上下身心俱疲。
這位老大人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歲,早沒了方纔的意氣風發和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官家威儀,現在的他則是威嚴掃地,連臉上的魚紋都不由深刻了許多。
他現在唯一念着的,就是立即將這燙手山芋拋出去,讓這姓徐的住嘴!反正汪峰也已經完了,罪名在這裡,就算從輕發落,也免不了一個流放,與其如此,那麼索性就拿他來開刀吧,至少在場的袞袞諸公們多少知道,他朱琦是迫不得已而爲之,至多隻能算無能。
打定主意,朱琦也沒有再說什麼,直接道:“若以大誥量刑,則汪峰數罪併罰,當剝皮充草,以儆效尤,只是本官念其年邁,便定爲死罪,秋後問斬,犯官汪峰,你可服氣嗎?”
汪峰這時候本來是被打得遍體鱗傷,便索性裝起可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副氣若游絲的樣子,他自知自己算是栽了,不過心裡卻存着僥倖之心,結果一個秋後問斬嚇得他臉色驟變,這裝死也裝不下去了,連忙大叫:“下官冤枉,冤枉……”
再如何喊冤也是無用,已有幾個太監七手八腳將他拉了下去,外頭自有禁衛‘伺候’他。
一場公案總算落下帷幕。按理說,朱琦這三個主審本該爲結果憂心纔是,畢竟人沒有保住,一個死罪算是得罪了不少人,只是現在他們心裡卻滿是輕鬆,竟有一種長舒口氣的感覺。
徐謙不是朝廷官員,自然和徐福二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宮殿。嘉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大臣,而後。他反捉起一支御筆,捉着筆頭。用筆桿子敲擊御案……
篤……篤……篤……
在這空曠的大殿上,每一次敲擊,清脆之音迴盪開來,讓氣氛愈來愈緊張。
所有人都表露出了不安,因爲今日這御審實在暴露出了不少事,他們爲之據理力爭,爲之營救的汪峰,原來竟是個立了牌坊的婊子,貪瀆了這麼多銀子。居然還被人抓住了把柄,在場之人就算是臉皮再厚,如今也覺得有點兒羞愧。
嘉靖顯然敏銳的抓住了他們的情緒,他不吭聲,只是木然敲擊着御案,似乎在等待什麼。
篤……篤……
楊廷和的臉色一直都很陰沉,他顯得很是恭謹地站在班中,雙目幽邃,似乎察覺出了嘉靖的意圖。可是猶豫一下,卻只是撇撇嘴,似乎已經打定了主意。
毛紀則是悄悄地去看楊廷和,見楊廷和默不作聲。似乎也沒有出來活躍氣氛的意思,毛紀便深感問題嚴重了,他心裡有些忐忑不安。一方面是猜不透陛下的心思,另一方面御審的事都是由他出面聯絡。現在卻是辦砸了,誰知道那汪峰竟是如此不頂用。覺得很難向楊廷和交代。
今日的事,毛紀到現在還沒有回過味來,這時候心亂如麻,將事情重新梳理一遍,總算是明白了這徐謙的手段。
徐謙先是採取守勢,先等汪峰大放厥詞,隨即再拿出如意坊的簿子出來反擊,這一次反擊實在太狠,等於是將汪峰的部署全部打亂,同時也完全推翻了汪峰的言論,緊接着便是一鼓作氣,訴出汪峰的罪狀,尤其是汪峰貪墨這一條出來,再聯想到汪峰此前的義正言辭,等於是狠狠打了汪峰一巴掌。
問題就在於,既然形勢如此大好,這徐謙爲何要毆打汪峰?毛紀絕不相信這樣口舌如簧的傢伙會如此感情用事,憑着人家一句辱罵就大發雷霆之怒,而且根據徐謙當時的舉動,徐謙不是憤怒的與汪峰廝打,而是先去尋找趁手‘武器’,可見此人很有理智,既然有理智,卻做出如此不智之舉,明明已經大獲全勝,卻還要節外生枝,當真不怕事情反覆,不怕宮中動怒?
毛紀細細的想到了幾處關節,總算是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了,徐謙毆打汪峰,真正的目的卻是楊廷和,楊廷和此前就爲汪峰說過好話,早就流露出要保住汪峰的意思,徐謙直接在這朝殿上對汪峰行兇,不正是打楊廷和的臉,你不是要保他嗎?不是爲他謀劃佈局嗎?人家當着你的面就敢動手,你能奈何?
想到這裡,毛紀不由倒吸口涼氣,一方面是驚呼于徐謙的膽大妄爲,另一方面,卻也對徐謙更多了幾分警惕,這徐謙,還真是睚眥必報,什麼事都做得出。
篤篤……篤篤……
敲擊的聲音已經開始急促起來。
這時候,蔣冕終於忍耐不住,他似乎看出來了一點端倪,卻是站出班來,道:“微臣萬死之罪,還請陛下嚴懲!”
總算有了這麼個人出來認錯,雖然語氣沉重,可是相比方纔的緊張氣氛卻總算是讓這崇文殿裡多了幾分人氣。
嘉靖不吭聲,依舊敲打着筆頭。
篤篤……篤篤……
百官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於從蔣冕的舉動裡頭看出來了陛下的意思。
有人尚在觀望和猶豫,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是這時候,楊廷和卻是憤怒了,他冷冷地看了蔣冕一眼,顯然對蔣冕的舉動很是不滿。
若是方纔,大家一起裝聾作啞,只要保持默契,無論天子給出什麼暗示,大不了當做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沒看到而已,皇帝喜歡故弄玄虛,大家沒明白過來什麼意思,不知者不罪,就算皇帝拿這個來說事,那也該是法不責衆,楊廷和可以輕易地推諉責任。
可是蔣冕站了出來請罪,擺出一份虛心認錯的意思,表面上似乎和他楊廷和沒有任何瓜葛,其實暗裡卻是在打他楊廷和的臉,汪峰這件事,說要怪到吏部頭上卻也說的過去,而蔣冕有什麼錯,他雖然是閣臣,卻只是兼着戶部尚書,怎麼看,都應該和這件事沒有太大關係,可是偏偏,他卻出來認錯了。
蔣冕這種無關緊要的人都出來認錯,你楊廷和身爲首輔還好意思傻站着?還好意思裝聾作啞?
短暫的憤怒之後,楊廷和不得不硬着頭皮站出來,鄭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朝嘉靖道:“微臣承蒙陛下不棄,委以首輔,又兼領吏部尚書,敦促百官,微臣深受陛下洪恩,卻一時不察,竟是被這汪峰矇騙,以至朝廷貽笑大方,吏治不寧,臣有莫大的干係,還請陛下責罰。”
楊廷和站了出來,滿朝的大臣纔算找到了主心骨,接着是毛紀出來,也是道:“微臣萬死。”隨後又是各部尚書、侍郎,上官都虛心認錯,大家沒有無動於衷的道理,過不了多久,這黑壓壓的一大片人俱都跪倒,紛紛道:“請陛下責罰。”
這樣的聲勢,是在嘉靖登基到現在前所未見的,堂堂首輔居然當場認錯,而平時那些只有自己纔是道德標杆,見誰都要罵上幾句的御使言官們,如今也一個個成了霜打的茄子,居然一個個認罪。
嘉靖的眼眸掠過了一絲光彩,不過他早有了主意,臉上卻是冷笑,將這御筆拋到了一邊,手撫安撫,慢悠悠地道:“諸卿怎麼會有錯?有錯,那也該是朕,現在朝廷鬧出這麼個笑話,好得很嘛,這豈不是又給朕加了一條罪狀?明日的時候,怕是全天下的人都要議論,說朕昏聵,有眼無珠。”
這番話看上去是在賭氣,稍一琢磨,卻分明是在誅心,無形中的一柄利劍狠狠地紮在諸公們的心頭上。
楊廷和沉痛地道:“千錯萬錯,皆錯在老臣一人,陛下聖明睿智……”
嘉靖的臉色大變,他的目光更加陰冷起來,楊廷和的話,看上去是誠心悔過的樣子,一副認罪的姿態,可是這句話卻是綿裡藏針,別人聽不出來,嘉靖卻是聽出來了,什麼叫做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意思還不是朕做錯的事,你都攬在身上?說來說去,都是你沒有過錯,只不過你是在代朕受過而已。
表面上似乎是誠懇認錯,話裡話外卻還是將嘉靖當成了胡鬧的孩子。
嘉靖冷笑,他冷冷一笑後,留下了這麼一句話:“原來這就朕的臣子!”隨即拂袖而去!
大殿裡依然鴉雀無聲、落針可聞,許多人看到了表象,只看到嘉靖因爲汪峰的事而龍顏大怒,可是誰能想到,真正的問題卻是出在楊廷和的身上。
大家依舊跪着,皇帝是走了,可是卻沒有叫他們平身,更沒有準許他們出宮,因此誰也不好站起來,只得一個個如喪考妣的跪地等候天子的消息。
楊廷和的臉色依舊平靜,嘉靖走的時候,那眼眸裡的冷光,俱都清晰的被楊廷和看在眼裡,只是他並不以爲意,他察覺出了,嘉靖這分明是故意的,小皇帝的一舉一動和憤怒無關,真正的目的卻是拿着這件事大做文章,打算藉機樹立威信。
…………
通宵碼字,明天會讓老婆起來的時候檢查上傳,痛苦啊,好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