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奴的實力很弱,在畫皮妖裡也算廢物,他能活到今天,除了小心翼翼,靠的就是這張名畫。哪怕畫主感覺家裡有些不對勁,也不會往畫上面想,更捨不得毀了它。
最後,厲害的畫皮妖都被玄門收拾了,他反而沒什麼事,修行好幾百年,進度雖慢,多少也有些神通了。
龍興邦選擇了毀畫救兒子。
玻璃罩取下來的時候,這位海平市明星企業家,納稅大戶,商場上經歷過各種大風大浪的鋼鐵漢子,終於忍不住心中悲痛。他抱着多年好友,嚎啕大哭,就像在參加兒子的葬禮一樣。
王導演的業餘愛好也是書畫,頗有水平,看見這幅珍貴《神女賦圖》要被毀去,也紅了眼眶。
陸雲真的心理壓力極大,他這輩子摸過的比這幅畫更值錢的東西,大概只有地鐵和動車了……
他謹慎地問:“誰來動手?”
龍興邦根本不敢看:“交給大師處理。”
這種等級的國寶,沒有人想做毀畫的罪人,縱使不懂藝術,也會痛心疾首……
陸雲真深呼吸,伸出顫抖的手,把掛在牆上的名畫摘下來。忽然,他發現這幅畫似乎有些厚,並非普通卷軸,而是裱在一塊紋理非常美的金絲楠木的薄板上。
他問龍興邦:“這木板是怎麼回事?”
“海外買回來便是這樣了,”王導演見好友難過得說不出話,代爲回答,“不知道是當初就這樣,還是外國人乾的……古畫脆弱不宜折騰,這塊金絲楠木也很名貴,便一直留着了。”
畫皮妖正在暴走,沒有掩飾妖氣,整張畫都被暗紅色的邪念包裹,像蛛絲般從底部滲出,漂浮游動。
陸雲真驚訝,小聲問莫長空:“邪祟……似乎是在這幅畫下面?”
“對,”莫長空見師尊不懂,小聲解釋,“畫皮妖的本體是人皮,這幅畫是絹布……人皮當然藏在畫的下面。”
事情有轉圜餘地了。
陸雲真聽國畫社的學長說過,國畫裝裱最重要的是畫心,只要把畫心剝離出來,畫是可以修復的。
他偷偷和莫長空商量了幾句,回去和龍興邦說明白情況,提出了新的方案:“我們試試把畫心剝出來,然後救人?”
龍興邦愣了愣。
“畫皮妖會玩弄獵物,直到精神崩潰,再動手殺人,”陸雲真硬着頭皮提議,“我可以監控畫卷裡的血煞之氣,你們迅速取畫心,如果龍敬天出現生命危險,我立刻撕畫。”
妖物殺人定有血氣。
他和莫長空都檢查過,確認龍敬天在幻境裡還活着……那傢伙被畫皮妖睡了兩夜,還能活蹦亂跳,沒留什麼後遺症,感覺精神挺強大的,說不定能撐住。
龍興邦大喜:“好,就這樣!”
這事其實很難,是死馬當活馬醫。
幸運的是,王導演平時也會畫畫,懂些裝裱基礎,檢查後發現這張畫只是貼了四周,蓋住裡面的人皮,中間沒有膠,揭裱相對容易,撬開就好,便找來了工具,小心翼翼地拆畫。
陸雲真在旁邊提心吊膽地觀察着畫卷下的邪氣變化,若有任何不對,就讓莫長空下手毀畫——在場衆人,也就只有他狠得下心了。
龍興邦一邊給王導演幫忙,一邊瘋狂給兒子鼓勁,也不管他聽不聽得到,大吼:“敬天啊,這是你孝順爹的時候了!別慫!好好撐着!回頭爹給你買蘭博基尼!這幅畫是華夏的寶貝,爹想開了,晚點把畫捐給國家博物館,你要加油!爲國爭光!做人民的英雄!”
……
龍敬天在幻境裡哆嗦着。
他在畫皮妖撲過來的瞬間,眼前一黑,再次睜開眼便置身在荒山野嶺,耳邊是蟲鳴蛙叫,風吹樹葉的聲音。
龍敬天四處張望,輕聲呼喚:“陸大師?莫大師?你們在哪裡?”
忽然,有冰冷滑膩的東西落到他的臉上。
龍敬天隨手把東西擋開,卻發現那是一張人類的皮膚,他嚇得跌倒在地,緩緩擡頭,卻見旁邊老榕樹的樹枝垂下的不是根鬚,而是無數張人皮,每一張都是畫皮妖的模樣,在冷風中輕輕舞動,唱着聽不懂的歌。
龍敬天毛骨悚然,渾身都是冷汗,他怕得連叫都叫不出來了,用手撐着身子,悄悄往後爬,趁人皮沒有追他,站起來拔腿就跑。
恐怖的歌聲如影隨形。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許久,卻絕望地發現又回到了那棵人皮樹下,金玉奴正坐在無數的人皮中間,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就像精緻的瓷偶,
龍敬天哭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殺我!”
金玉奴笑了笑,眼裡流下了兩行血淚。他一步一步走向龍敬天,輕聲念道:
“負心。”
“寡義。”
“無情。”
“忘恩。”
“公子騙我。”
“奴死得好慘啊……”
陰風陣陣,殺意騰騰,榕樹上的人皮一張張飛下來,組成圍牆,擋住了所有的退路。
金玉奴伸手抓住了龍敬天,緩緩撫過臉頰,嘴角露出詭異的微笑:“奴在牀上便發現,公子的皮,可真好啊……”
尖銳的指甲刺破了肌膚,傳來微痛,
血色的眼睛帶着血淚,紅得刺眼。
“我們都睡過了,不要殺我!”龍敬天尖叫起來,臨危之際,他腦海裡浮現出渣男道歉準則,毫不猶豫地跪下,聲情並茂道,“玉奴,我錯了!我再也不騙你了!”
金玉奴微微頓了頓。
龍敬天哭哭啼啼地指天發誓:“我愛你!我在世上最愛的人就是你,你要什麼我都買給你,我再也不會找什麼大師了!”
金玉奴眼神一冷。
緊接着,劇痛襲來。
龍敬天發出了殺豬般的慘叫。
……
“兒子!你要堅強!做個男子漢!想想蘭博基尼!”龍興邦的聲音都喊啞了,“再堅持幾秒!祖國人民會記得你的功勞的!”
陸雲真也緊張:“他還活着。”
“好了。”王導演汗流浹背,終於把畫心給剝了出來,雖然手法粗鄙,畫四周都有損傷,但還在可以修復的範圍內。
《神女賦圖》下面露出了另一張畫,按理來說應該會氧化變黑的人皮,在畫皮妖力的養護中依舊白皙細膩,上面刺着一張漂亮的牡丹美人圖。
這是在金玉奴活着的時候,被惡徒一針針地用顏料把圖刺在背部,然後剝下來做成畫。
“漂亮嗎?”
衆人爲這張人皮畫驚豔了片刻,正想毀去,回過頭卻看到金玉奴已經從畫裡出來了,他不捨地撫摸自己的人皮,懷念道:“我也好久沒看到這張畫了。”
“畫裡的人,就是當年的我……”
“梨園唱戲,我唱得可好了,師父都誇我有天賦……”
“我喜歡唱戲,生活再苦,登臺就不苦了……”
“他說要捧我,讓我紅……”
“後來,我就變成這幅畫了……”
“死的時候,我好痛,所以一直在唱戲……”
“唱戲就沒那麼痛了……”
金玉奴含着淚,在衆人的注視中,從畫裡把龍敬天這負心漢拖了出來,狠狠丟到地上。
他是隻沒用的畫皮妖,心裡雖恨,也知道對方滿口謊話,可聽見認錯服軟,終究是心軟了。
這一生,從來沒有人向他道過歉。
……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龍敬天被打得鼻青臉腫,眼睛都睜不開了,渾身傷痕無數,他爹都有點認不出這隻難看的豬頭是自家兒子了。
“爹,我聽見了,”他掙扎着爬起來,拖着父親衣角,艱難地睜開只剩一條縫的眼睛,期待地問,“真的買蘭博基尼嗎?”
龍興邦氣得半死,想再給這丟人現眼的廢物一巴掌,卻發現沒地方下手了,恨恨地把他拖到沙發上放好,回頭去找大師收拾妖邪。
莫長空已經用鎖妖鏈把金玉奴緊緊捆住。
金玉奴低着頭,一動不動,任憑發落。
衆人看着都有點可憐。
陸雲真也有些不忍。
但妖邪害人的事情,也不是可憐便能算了的。
莫長空擡手化劍,要把畫皮妖和人皮畫一同毀去,斬到半路,忽然發現不對,想起過去的規矩,收回手,皺了皺眉頭,猶豫道:“師尊,此妖沒有血孽,是否要按無劍峰的老規矩處置……”
衆人都很茫然。
“當然要按規矩,”陸雲真也不懂,但高人架子不能丟,他假裝自己聽懂了,微笑道,“長空,你給大家解釋一下怎麼做吧。”
“這是師尊以前定下的規矩,”莫長空行了個禮,想了許久,組織語言道,“妖物天生邪惡,能剋制嗜血本性的少之又少,很不容易,應給予生機……所以,師尊會去地府陳情,然後帶回門派,監管教誨,行善積德,再送去投胎。”
啥?他定的什麼規矩?
地府陳情怎麼去?
門派是指他家嗎?
陸雲真的微笑凝固了。
金玉奴眼睛都亮了,不停磕頭謝恩,保證自己成妖多年,就偷偷吸過點陽氣,騙過幾個渣男,從沒害過人命。
龍興邦感慨:“大善。”
王導演誇獎:“慈悲。”
龍敬天揉着豬頭臉,悲憤欲絕,想質問金玉奴對他潛規則的事怎麼算,好歹也得狠揍一頓出氣,但看了看旁邊的父親,怕蘭博基尼沒有了,更怕金玉奴打他,不敢說出來,只好氣鼓鼓地算了。
幸好,莫長空不是讓陸雲真死去地府,而是讓他給地府官員寫封信……
天曉得這信怎麼寫?
陸雲真被趕鴨子上架,就和個傻子似的……他找了張複印用的白紙,又找了只圓珠筆,咬着筆頭想了許久,最後就寫了句:我抓了只畫皮妖叫金玉奴,沒做過壞事,你們地府收不收?
莫長空找了個花盆給他,讓燒了。
這套操作看着特別不靠譜,特別沒逼格。
若不是金玉奴還在旁邊千恩萬謝,勉強給了龍興邦等人一些信心,早就把他們當騙子懷疑了。
陸雲真忐忑地燒了複印紙。
火光猛地升起,轉瞬成灰,什麼都沒有發生。
陸雲真以爲這事搞砸了,想找個藉口,把金玉奴帶走處理,免得龍敬天想起自己剛剛沒盡保護義務,害他被打成豬頭,把三千塊錢討回去。
忽然,陰風陣陣……
陳情信沒有迴音,但是鬼差來了,他手裡還拖着勾魂鏈,鏈上綁了只張牙舞爪惡鬼,似乎是辦事辦到一半,急急忙忙趕來的。
龍興邦等人剛剛進了畫皮妖的幻境,畫皮妖爲了讓他們看到自己,臨時開了陰陽眼,如今他們全部看到……
“仙君好,”鬼差衝着陸雲真燦爛微笑,露出八顆被煙燻黃的牙齒,點頭哈腰道,“俺是何判官麾下,海平市長樂區富強街道的王老四,收到仙君來信,怕回信說得不夠清楚,誤了仙君大事,特來稟報。”
龍興邦覺得這場景很熟。
員工拍馬屁想升職的時候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