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裡立着一盞蠟燭,很是昏暗。但很能勉強看清裡邊兒的情況。
我重重的關過門,然後撐着腿部彎下腰,低頭欲吐。嘴部剛張開,不等我醞釀,從胃部直衝而上的嘔吐物,就如泄洪之勢,衝出我的口腔。
那是痛苦至極的感受。
感覺喉嚨快被頂破,眼球也要脹出眼眶之外。
喝吧,喝呀,這就是你借酒消愁的後果,自作自受,現在舒服了吧。我在心裡自言自語道。
在你出生之前很久就有詩人說過,借酒消愁愁更愁,你這噼裡啪啦的大吐一通,難受的是自己,事情也不會得到解決。
明早醒來,你仍還是一個人。醉得再厲害,吐得再多,段可也回不來的。
幾陣大嘔,肚子裡的東西很快就空了。因爲肚子裡本就沒什麼東西,吐出來的盡是酒水罷了。污黃穢臭的嘔吐物,濺滿了衛生間的地面。剛纔的嘔心感來得太急,沒時間找準位置。
我保持着彎腰撐腿的姿勢,胸部微喘,難受之中閉上了眼睛。能感覺到,黏黏的唾液吊在嘴脣上,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才肯滴落而下。
喉嚨處辣辣的,舌頭在口腔裡轉了一圈,嘴裡的唾液有些酸,也有些苦。
眼睛沒閉多久,我就感覺天旋地轉,整個人不自覺的晃悠起來。要是再閉下去,恐怕就要栽倒在地,躺在那些噁心的嘔吐物之上。那樣的話,我會幹嘔一晚上的。我只好整開眼,吐了一口酒氣出來,然後抓住盥洗池,穩住身體。
真是太他媽難受了。這輩子都不要再喝酒,再喝酒是孫子,我對自己說。
催人慾吐的噁心氣味,飄滿了衛生間。
“吐了?”我聽到了辮子小楊的聲音,“嘿,你沒有問題吧?”
我雖然聽到了他的問話,但昏沉的腦神經告訴我,我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爲了保持身體平衡,我雙手撐在盥洗臺邊,一頭栽了進去。
這姿勢還挺舒服的,要是頭頂的水龍頭有水就好了。如果一陣冰涼的液體泄頂而下,一定能清醒我的大腦,也能把我弄感冒。
“婁厲?”見我沒回答,吳林禹便大聲追吼了一句。
“你沒事兒吧?”陳莉姍的聲音不知爲什麼也跟着響起。
聽到吼話,我那遲鈍的思維開始運轉起來。要是再不給他們回話,他們就該着急,衝進衛生間裡來了。
我可不想讓他們看見被我弄得噁心至極的衛生間。
我吹出一口酒氣,用盡力氣吼道:“不就是吐嗎,吐了好,吐了能再喝!你們先歇着,等我出來再繼續,再繼續!”
這話是衝着盥洗臺吼出的。盥洗臺的形狀,立即將吼聲回放進我的耳朵裡,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行,你慢慢來,都等你呢!”辮子小楊的聲音傳來。我又聽到開瓶器撬開酒蓋兒的泄氣聲。
“來,碰一個。”吳林禹的聲音又響起,緊接着是酒杯碰撞的響聲。
埋在盥洗池裡沒多久,我又有些難受了。擡起頭,我發現我面對着的是一面鏡子。
沒有鏡框的鏡子。這是段可讓王叔幫他帶回來,掛在這裡的。
晃動的蠟燭光,從右側打來,映在我的臉上。鏡子裡的臉龐一明一暗,我都差點兒沒認出自己來。眨巴了幾下眼皮,我對鏡子裡的自己微微一笑,審視起自己來。
眼睛裡血絲滿布,眼角處還有未清理乾淨的眼屎。重重的眼袋,就像是還未變大的腫瘤,掛在眼下。髮絲油膩,無型亂擺,這是三四天沒有用海飛絲的後果。嘴巴邊上,溼潤一片,那一定是沾染上的嘔吐物。
除了這些,被王璽他們毆打出來的傷痕,也還留在臉上。
看到這,我對鏡子裡的自己揚高了嘴角,笑容更歡。
我心說,以前常聽到的loser,應該就是鏡子裡的這副樣子吧。
loser!我的頭部抖動,對着鏡子放聲的笑了起來。
徹底的loser,老子光看你的臉,不用瞭解你經歷了些什麼,就能知道。
你天生就該這樣,天生就是loser。之前你感受過的快樂,你所謂的幸福,那只是老天逗你玩的。
現在明白了吧?
我要是你,我對鏡子裡的人意念道,我早就去死了,省得累心,還活着幹嘛?整天吃喝拉撒,苟延殘喘嗎?
可你就是我啊,鏡子裡的人也像是用意念回答了我。
你快死給我看吶,我迫不及待了,他說。
好呀,誰怕誰。我吐了一口酒氣出來。
我憤怒的轉過頭,藉着蠟燭的火光,在衛生間裡搜尋着能殺死自己的器具。找來找去,刀子什麼的沒找到,只發現窗臺邊上放着一排刷牙用具。我好像記得有部電影裡演過,用牙刷也能殺人。那好,就用牙刷了。
踩着滿地的污穢物,我晃晃悠悠的走了過去。蠟燭就立在這些牙具旁邊,能很清晰的看到上邊放着好多整齊的刷牙杯,牙刷就斜豎在裡邊兒。
眯着眼,我好不容易纔辨認出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支牙刷。取出牙刷,我橫放在眼前,努力想讓眼球的焦點聚集在牙刷身上。
雖然看不太清,但能看出來,牙刷的末端還是挺尖的。說不定力度只要夠,這牙刷就能扎進我的身體,讓我流血而亡。
然後就能終結這個loser的性命了。
我對着牙刷嘿嘿一笑,沒有多想,就捏好牙刷,往自己的肋部扎去。
也許是我現在的力道不受控制,這一猛紮下去,沒感覺到牙刷穿肋而過,倒是那種肋骨被硬物猛硌的痛楚,讓我大聲的叫了出來。
痛楚之中,我立即下意識的扔掉了牙刷,捂住肋部。
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痛苦。算了,我心說,就算自己是loser,也用不着自殺吧。自殺太痛了。
身體剛靠到牆上,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
“你怎麼了?”急促的語氣,能聽出是陳莉姍說出的。
我頭皮一麻,像是衣物即將被人剝走了一般,貼緊了牆壁。糟了,衛生間裡的嘔吐物還沒清理,陳莉姍看到了會怎麼想?
僅有的意識告訴我,千萬不能讓她進來。要不然,不僅是會噁心到她,也會讓我難爲情。
我立即走到門邊,將身子撞在門上,讓她不能推門而進。她聽到了響動,又問我:“怎麼了,你在裡邊兒又笑又叫的?”
“沒事兒,沒事兒!”我緊張的回答說,“你別進來,我很快就出來,很快!”
昏沉的大腦,被這一驚,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吳林禹他們,也嚷嚷了幾句什麼。我沒聽清,只顧在衛生間裡尋找能清理污穢的工具。
“你在做什麼?”陳莉姍又隔着門問我。
盥洗池子下邊有兩個水桶,我彎下身一瞧,裡邊兒還有水。提起水桶,往衛生間裡衝了幾衝。沒衝幾下,污穢的嘔吐物,就順着液體流進了廁坑,從我模糊的視野裡消失了。
我送了口氣,總算是避免了尷尬。
水桶裡還剩有一些水,我舀了幾掌出來,胡亂了往臉上抹了幾把。我看了一眼鏡子裡的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可算沒有噁心到他們。
走出去後,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又和吳林禹他們喝了幾瓶。我以爲肚子空了,就又能海量的好幾瓶下肚。遺憾的是,接下來的三四瓶酒,讓我吐了兩次。
其實我並不是嗜酒如命,我只是覺得自己醉得不夠徹底,腦子還有足夠的意識。我想的是,用足夠數量的酒精來麻痹我的神經,這樣,我晚上就不會想起那些事,輾轉難眠了。
嘔吐時的難受,總會讓我產生一個想法:我這輩子都不要再喝酒了,再喝酒是孫子。
如願以償,第二早我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記不起昨晚是什麼怎麼睡過去的。摸出王璽的手錶看了看,已經快是下午一點了。
記憶斷片的感覺,不如我想象中的那麼好。因爲眼一睜開,心裡頭依舊還是空的。
沉痛的記憶,酒精是抹不走的。
肋部還有痛感,我想起了昨晚在衛生間裡瘋癲的行爲。
房裡安靜一片,沒鼾聲,也沒談話聲,不知道他們是在睡覺,還是外出了。
我平躺在牀墊上,枕着疼痛欲裂的腦袋,想了很多。
我嘗試着去想一些美好的事情,可事情剛想完,還沒來得及開心的時候,腦子總會補上一句:沒有段可,再美好的事情又能怎麼樣呢。
是啊,沒有段可,還有什麼事情值得我開心的呢。
想了不知有多久,陳莉姍推開了臥室的門,叫我出去吃飯。走出臥室,客廳裡酒氣沖天,喝空的酒瓶子不知被誰收拾起,堆在了牆角。
菜是李工頭和陳莉姍做的,雖然看起來不如王叔所做的可口,但能填飽吐空了的肚子,也就能滿足我了。
剛拿好筷子坐下來,就聽到吳林禹叫了我一聲。聽聲音,他還在臥室裡。懷着疑惑,抓着筷子,我走了進去。這間臥室裡,有三張牀墊,分別是吳林禹、周志宏和程佳華的。
吳林禹和程佳華就坐在靠在窗邊兒的一張牀墊上,低頭看着吳林禹手中的一張紙。
我帶着疑惑的表情朝他們走過去,心說叫我進來幹嘛,難道是公安局出了一張死亡證明,讓我過目?
“你來看看。”吳林禹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紙張遞給了我。
展開紙,上邊兒有字。我藉着窗外射進來的光,讀了起來:
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留一張紙條給你們。不然,我就這樣走了,如果兵哥還有機會碰到我,一定會揍我的。
厲哥,我必須告訴你的是,段嫂的死,是我造成的。她之所以會被那羣人抓過來,是因爲我沒咬住牙關。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也不敢當面向你道歉。不過,既然你看不到我了,在這張紙上,我還是想對你說聲,對不起。
當我聽到你的哭聲時,看到你痛不欲生的時候,我就自責,更覺得羞恥。我想了一整天,想起了我剛遇到你們的時候。你們每個人都像是我的親人一般,對我很好。我一個學生,什麼也不會,你們也沒嫌我拖累你們,總是把我當弟弟看待。可是在面對一把鋼鋸時,我卻絲毫沒猶豫就把段嫂她們說了出來。我真是一個既自私,又懦弱的人。
我考慮了好久,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將這件事情坦白出來。其實我可以編造一個故事,來推脫責任,你們也永遠不會知道了。但是,我一看到你,就覺得渾身不自在。我不想一直這樣過下去。
既然你知道了真相,那麼我肯定就不能再繼續呆下去了。我無法直視我心裡的那份羞恥,更不敢再面對你,以正常的語氣交談。我想,只有我離開這裡,或者說是從這裡滾出去,我纔會覺得好受一點。
除了羞恥,我離開這裡,還有另一個原因。在賓館裡用槍指着自己的時候,我心裡其實沒什麼牽掛,就一個遺憾。我遺憾的是,沒有去到西藏。那會兒備戰高考,刷語文題組的時候,語文老師給我們講解過一個詞語,叫夙願。在課堂上我就想,去到西藏是我的夙願吧,以前是,現在也是。
還記得遇到你們之前,父母死了,朋友死了,我早已經失去了生活下去的信心,如同行屍走肉。是你們,是王叔,是兵哥,是厲哥,讓我重拾回了希望。現在,我背叛了你們,又該回到孑然一身了。
按我的日曆來算,春節就要到了。我記得春節都要給已故的家人燒紙,你們去給王叔和段嫂燒紙的時候,記得帶上我的一份。還有韓一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剛剛聽到厲哥在廁所裡嘔吐,聽得我的心都跟着顫了起來。都是我的錯,厲哥,我再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寫這麼多,也差不多夠了。我該睡了,明早還得早些起。也許我再也不會在路上碰到像你們這樣好的人,只希望今年的六月七號前,我能順着國道走到西藏。
心裡有不捨,但是我沒有選擇。希望還能再見。
周志宏寫
“娘希匹!”讀完,我揉起紙張,罵了一句。
“他什麼時候走的?”我低頭問道吳林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