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中)

周天賜慢慢睜開眼睛,一片白色。想想自己應該還沒有資格進入天堂,所以這裡,應該是虎門要塞的附屬醫療室吧——看這白的!

然後他就感覺到自己的右手被一雙微涼的手緊緊地握着,不敢動胳膊,所以只能微微移動一下腦袋,就看見鮑望春的頭擱在牀上,眼睛閉着,竟然就那樣很沉地睡着了。

這傢伙!

但看着本來已經有些養回來的小肉臉,因爲這些日子的勞累,又明顯地消瘦下去,周天賜忍不住就心疼起來。

“誒,東卿……東卿……”輕輕叫兩聲,看着那長長的睫毛動了動,周天賜湊過去親親他的鼻樑,“好了,我沒事了,回去睡吧。”

鮑望春迷惘地睜開眼睛,有一些時間的迷糊,然後甩了甩了頭,“什麼,啊!賜官,你,怎麼樣?”

就說他這樣子像小狗嘛!周天賜失笑,舉起他微涼的手湊到自己嘴邊“啊嗚”輕輕咬一口,“幹嗎不回去睡覺?又被我的美色迷住了?”

盯着眼前那兩個酒窩看了好一會兒,鮑望春終於徹底醒了過來,縮回手指就往那酒窩上戳,“被你,美色,迷住?”這王八蛋怎麼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做無恥?

“喂!喂!”周天賜被他戳得臉都痛了,“已經被你活活揍得昏死過去了,還不夠啊?”轉頭就去咬他戳過來的手指,大大亮亮的圓眼卻深深地只是看着鮑望春。

當兩個人眼神相觸,鮑望春怔了怔,頓時忘了要縮回手指,就這樣被他一口叼住。微涼的手指,本來修得乾淨又整潔的指甲因爲先前在水底下竭力掰那變形的機艙,弄得裂了開來,現在上了點雲南白藥,卻沒有包紮。

濃濃的藥味在嘴裡瀰漫開來,周天賜鬆開牙齒,只是輕輕地吮着,一點一點用自己的舌頭撫弄傷口,酥#酥麻麻的癢合着連心的痛一起刺進鮑望春的心裡。

——就像兩個人的感情,明明已經痛得入骨入髓了,卻又因爲那裡麪包含的一點點快樂而讓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捨得鬆開。

周天賜輕聲笑了笑,用舌頭頂一頂他指腹的嫩肉,看着紅暈升騰在鮑望春白皙的臉上。

無論他們兩個人的關係有多麼親密了,東卿總會如同第一次那麼的羞澀,但又像捨不得這樣的快樂,一邊臉紅紅的,一邊卻固執地不願放手。

午後的陽光透入房間,寧謐曖昧的氣氛在兩個人之間氤氳開來……

“篤篤!”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兩個人之間魔咒般的寧靜,鮑望春驚了一驚,手忙腳亂地縮回手指,又咳了一聲才道:“進來。”

周天賜恨恨地瞪着走進來的羅靖安,這小子,這小子!哼!他就知道這個小子嫉妒自己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只要每次他們剛剛快樂一點,轉頭就會被他破壞!

別讓他知道這臭小子的生辰八字,否則找人做草人,扎死他!

“將軍!周先生的檢查報告出來了。”羅靖安當作沒有看見周天賜的眼神,把一份報告遞給鮑望春,“醫生說他只是腿骨骨折,還有身上一些挫傷,沒有什麼大礙。”

鮑望春翻了翻病歷,明顯地鬆一口氣,然後轉身把病歷扔給周天賜,“你果然,皮厚,肉糙,經摔,得很!”笑一笑,“從天上,摔下來,都沒,事!”

“將軍!”但羅靖安隨即又叫了一聲。

“噢,還有,什麼事?”鮑望春心情很好,轉頭笑着問道。

羅靖安看了一眼周天賜,“周先生今天早上宣佈,洪門解散了。”

笑容迅速地從鮑望春的臉上褪去,他怔了有足足一分鐘,才揮手讓羅靖安離開,接着慢慢轉回去,“你把,洪門,解散了?”

周天賜用手撐着慢慢坐起來,“是啊,”他笑道,“恭喜我吧,我自由啦!”

“爲什麼,不先,跟我,商量,一下?”鮑望春恨不得一巴掌拍掉他臉上若無其事的笑容,“這是,洪門,百年的,基業……”

周天賜哈哈大笑,“這個,我應該比你更加清楚吧?”看看鮑望春勃然大怒的表情,他舉手投降,“好了好了!來來,幫我坐得舒服一點,讓賜官哥哥好好給你解釋一下。”

鮑望春卻冷冷地看着他。

周天賜只好嘆了口氣,“東卿,你不是最喜歡說‘大局爲重’嗎?爲什麼你就看不出來我這樣做纔是真正的大局爲重呢?”頓了頓,“洪門是民間自組團體,作爲一股勢力,你們也想要,孫翌那仆街仔也想要。但是洪門,老洪門啊!是爲了延續我中華忠義血脈而存在的一個門派,不是你們政治派系傾軋的工具,更不是中國人自己打自己人的槍!”

鮑望春的神色複雜起來,“你是,想到,老爺子,的,去世?”

“是!”周天賜毫不諱言,“師傅的死讓我看清楚了,時至今日,洪門已經喪失了它存在的原來意義。所以,我把它解散了。一部分原來泰叔的人,我讓他們去找孫翌,另外一部分人想進你們軍統,你回廣州以後處理一下……你看,這樣一來,就算你們日後還是免不了要跟孫翌的人爭天下,但至少現在不用因爲爭奪洪門的力量而打起來。”

鮑望春卻慢慢走過來,“不止,這個,原因吧?”

周天賜攤攤手,看着他的眼睛,“是!”還有什麼原因,你懂的,東卿,你懂的!

“你要,逼我嗎?”

——“我扔掉洪門,你扔掉你那個將軍頭銜……就我們兩個!”

賜官,你這是要逼我兌現我的承諾了嗎?但是,但是日本人還沒有被打敗,我們的國家還在水深火熱當中,廣州或許轉眼就會淪陷……

“我不是逼你,我只是在爲我們尋找退路。”周天賜伸出手把鮑望春拉過來,讓他靠着自己坐下,“歸根結底,我是一個商人。除非再沒有任何退路,否則,我的第一選擇會是規避風險把所有一切盡大利益化。”嘆口氣,把人拉到自己懷裡,緊緊摟住,“其實我們都知道,廣州,守不住了!”

懷裡的鮑望春身軀一陣顫抖,周天賜卻不容他逃開地摟得更緊一些,“我們再怎麼努力也沒有用的!廣州能夠撐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奇蹟,但這個奇蹟,也已經到了極限。”

“就算,這樣,”鮑望春猛地一掙,可惜還是沒有掙脫成功,只能讓自己貼得那人更緊,“就算,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我們,也不能,把國土,拱手,相讓!”

“你這死腦筋,怎麼就是不轉彎的呢?誰說我們要把國土拱手相讓了,而且,難道在你眼裡,我會是臨陣脫逃的那種無膽匪類嗎?”周天賜怒地一口咬在鮑望春的耳垂上,“聽我把話說完,再發表你的意見!鮑將軍!”

鮑望春被他咬得差點痛叫出來,再加上兩人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頓時就感到周天賜勃發的熱量,怕他突然獸性大發害自己丟人,遂不敢動,只能乖乖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不管廣州是不是受得住,我們要考慮的,都是,怎麼盡我們的全力來支持我們的國家讓這場戰爭勝利!人命只有一條,拼掉了就沒有其他的了,但是你,我,我們卻有我們其他的附加值——換而言之,我們要想辦法救國,但不是隻能去拼命。”

“與危難之時奮起,拋頭顱灑熱血,遂千萬人吾往矣——這是我們中華的脊樑!忍一時之氣,退一步海闊天空,曲線救國徐而圖之——這是我們中華得以延續的血脈!兩者不能說誰更偉大一些,只是人的選擇問題。”緊一緊手臂,“我們都有我們的價值,而且,我們相愛,我們還沒有過過幾天開心的日子,所以,東卿,事不可爲應當懂得及時抽身!”

鮑望春沉默了片刻,“你,說的對,賜官。”他輕輕地推開周天賜的手臂,這一次,周天賜沒有再阻止他,“但你,忘記了,一件事。”

鮑望春轉過來跟他眼睛對着眼睛,“你是,商人。我是,軍人!”嘆一口氣,微涼的手指慢慢撫上週天賜俊美的輪廓,“所以,註定了!你可以,當血脈,我,卻必須,是脊樑!”脣湊過去與他俏薄的脣相接,“我,半步,也不能,退讓!”

***

從虎門回來廣州,兩個人彷彿有了新的默契,再也不討論關於廣州是不是能夠守住的任何話題。周天賜在家裡安心養傷,而鮑望春則只要有一點點時間,都努力擠出來趕回周家大宅陪他。

但外面的戰局卻不以人的主觀意識爲轉移,局勢越來越糟糕!九月底、十月初的時候,因爲歐洲淪陷在德意志的鐵蹄之下,香港這塊肥肉被日本吞吃的跡象也越來越明顯。從過去幾個月大量內地人逃往香港一轉爲大量的香港市民往內地逃難,一來一去間,廣州更像在風雨當中飄搖的柔弱小花。

也因爲這個原因,本來還可以申請到的國際援助也被無限制地“暫停”了,但從內地主戰場包括廣州周邊不斷打來電話催要槍支彈藥和援救物資的電話卻幾乎沒有停過。光是接這些電話,鮑望春覺得自己就要瘋了,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無論他怎麼努力,太多東西還是不可能到位。

這天晚飯後,鮑望春扶着周天賜在周家大宅後面的花園裡緩緩地散步。周天賜的腿骨雖然斷了,但這個人精力太旺盛,讓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家裡簡直要了他的命。鮑望春只好儘量擠出時間來陪他走走,就算範圍只限於周家大宅當中,周天賜都覺得很滿足。

說起來,自從兩個人認識以來,這樣溫馨默契相知相守的日子,似乎都沒有過上幾天,所以即便只是這樣牽着手慢慢走着,都覺得很好。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竹林子裡因爲遍植艾草,倒也沒有什麼蚊蟲,一股清香的味道圍繞在兩個人的周圍。

“怎麼了?晚飯就看你沒有吃多少!”看鮑望春一路都沒有什麼話說,周天賜拉拉他的手,在竹林裡安置的竹塌上坐下來。

鮑望春幫他把柺杖放在一邊後,坐在他旁邊的竹塌上,“最近,胃口,不好。”淡淡地說,也懶得多作解釋,難道跟他說自己今天收到了上峰的申飭令嗎?

周天賜看他一眼,也不多問,只是笑了笑,“現在局勢多變,別任性,有吃的時候多吃點……”看見鮑望春一臉忿忿好像要辯別的樣子,緊了緊相握的手,“你,我還不知道?心裡一有事,就吃不下東西,虧你還是一個將軍,一點舉重若輕的氣度都沒有,萬一有事,連續作戰沒時間吃飯,你怎麼撐下去?”

鮑望春張了張嘴,但最後只好承認那混蛋說的是對的,撓了撓髮根,“嗯”了一聲。

周天賜看着他乖乖答應的樣子,心不禁活潑潑地熱了起來,湊過去捏了捏他的臉頰,結果當然是被鮑望春一巴掌拍走,但還是捏到了一點,得意洋洋地開心了半天,“最近逼着你回來吃飯果然有點作用,有點肉了!”

鮑望春沒好氣地瞟他一眼,往竹塌上躺落下去,“那麼胖,幹嗎?宰了來,吃啊?”

“不是……”周天賜哼哧哼哧地笑起來,“養得胖點,我抱起來舒服啊!”

鮑望春玉面飛紅,看起來是像要生氣的樣子,但抿了抿脣,卻挑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腿都,斷了,還動,壞腦筋,哼!你行嗎?”

“小看我?”這算是逆到周天賜的龍鱗,瞪大着眼睛,咬牙切齒地看着情人,“等下我們就大戰三百回合,看看誰先投降討饒!”

鮑望春忍不住笑起來,“就算,贏了,你這,瘸腿的,我也,勝之,不武啊!”

“勝之不武?”周天賜氣得哇哇大叫,手一撐竹塌,整個人翻身就撲到鮑望春的身上,“什麼叫做勝之不武?”

鮑望春若想要推開他其實自然是很容易的,但怕牽扯到他受傷的腿骨,而且心裡存着“如今局勢多變,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的念頭,何況周天賜一早就叫所有人都退下了,也不怕別人打擾,於是反而輕聲笑了笑,張開手抱住了他,“你這,一開始,就不安,好心,的,混蛋!”

周天賜捧着他的臉,“是,我從上輩子見到你開始,就沒安好心——天可憐見,終於讓我這輩子遂了心願。”輕輕吻上那豐潤玲瓏的嘴脣,“東卿,謝謝你!”

***

輕吻着他額角薄薄的汗,有時候,周天賜真恨不得把他整個人嵌進自己的身體裡,然後就這樣帶走,遠離這煩亂的塵世、戰火紛飛的時代,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安安靜靜地過只有兩個人的日子。

但他是這樣驕傲,這樣自尊心強的男人,他又怎麼可能放開他的職責完全託庇於自己的羽翼之下呢?但話又說回來,如果他不是這樣的人,他也不是東卿,不是自己心心念唸了千年的人了。

用手指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臉頰,真是怎麼看都看不夠啊!上輩子就沒有看夠,這輩子還是不夠,下輩子應該仍是不夠……這樣胡思亂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事。

翻身坐起,從自己散落在一邊的衣衫裡翻出一道符,轉身輕輕托起鮑望春的頭部,把它掛在他的胸前。

鮑望春睜開疲倦的眼睛,“什麼,東西?”

“我去白雲山向能仁寺的老方丈求的開過光的護身符,給我老老實實戴着,不許拿下來。”周天賜霸道地說。其實這道符裡藏了一縷他自己的頭髮,而與此相同的另外一道符裡卻藏了一縷他趁着鮑望春睡着的時候偷偷截下的一縷頭髮。去能仁寺云云,純粹瞎說,但這符去求來的倒是不假。他求的是黃大仙廟裡的姻緣符。

有些無聊,求的時候,他自己也這樣覺得。可是——這輩子或許轉眼就要結束了,假如結髮可以讓兩個人的姻緣一直一直延續下去,他不介意做些更加無聊的事情。不過,終究不好意思說出口。

然而鮑望春卻舉起手腕,哭笑不得,“再戴,下去,我就,渾身,披掛了!”對,那上面是陳老爺子送給周天賜的長命鎖,也被他硬鎖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送的誒,我送的你還計較?造反了你?!”周天賜惡狠狠地在鮑望春的額頭上彈一下,“就算渾身披掛也要戴着,什麼都不許拿下來!”

“好!”鮑望春無力地嘟囔一聲,“癡線!”

“喲!粵語學得不錯嗎?會罵人了啊?”

周天賜用力在他的身上壓了壓,直壓得鮑望春破口大罵:“滾開,你這頭,豬!重死了!”

周天賜哈哈大笑着,手臂一用力跟他換個位置,讓他趴在自己的胸口,口頭上卻不饒他,“豬?見過這樣帥氣勇敢,會開飛機的豬嗎?”

鮑望春冷笑,“你怎麼,知道,沒有?”

“噗哈!”周天賜噴笑出來,“東卿,東卿!我開始知道我們以後的日子是怎麼樣的了。”

“嗯?”鮑望春累得要死,索性閉上眼睛,就聽他胡言亂語。

“我們以後啊,肯定會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架……啊啊,這樣說起來,以後我們家的傢俱恐怕不能買太好的,否則就算是鐵木的,都經不起我們兩個這樣折騰……”隨手拿起一旁的衣物蓋在鮑望春的身上,“不過牀一定要買最大最結實的,否則我們兩個睡的都不舒服啊……啊啊,其實,誒,東卿你覺得,我們在天花板上裝一面鏡子怎麼樣?哈!這主意很棒吧?”

“閉嘴!”鮑望春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他採陽補陽渾身勁道,自己卻被他採得筋疲力盡,還要聽他這樣胡說八道,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道理?

“不好啊,好吧好吧……”周天賜哄小孩一樣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髮,“那麼我們不裝鏡子……不過也沒關係啦,反正你貪睡,我每天都醒得比你早,你睡覺的樣子我有大把時間可以慢慢欣賞……”頓一頓,感覺懷裡的人,呼吸淺淺的,一點一點正在陷入沉睡,不由裂開嘴微笑了起來,“我們每天早上就在牀上打一架,發泄一下精力當早鍛鍊,然後一起吃早飯、一起吃午飯、一起吃晚飯……我喜歡吃魚,特別是你的做的,什麼魚都好,只要不是鮑魚!因爲鮑魚是我要在牀上慢慢吃的……哎唷!”輕輕的一拳顯示着趴在胸口的人並沒有完全睡着,周天賜笑得更加愉快了,“我們可以一起散步,一起抽菸,一起討論國家大事,一起對抗敵人……我們可以一起做所有的事情……”一面笑着,一面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滑下來,“所以,我們要活下去,活下去纔有那麼多一起要做的事情能做!”

無論如何,請你,東卿,爲了我,也要活下去!

嘆息還沒有從嘴裡逸出來,羅靖安的聲音在竹林外響了起來,“將軍,惠州急電!日軍開始向大亞灣方向集結,有強行登陸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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