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秋踏進東書房時也忍不住扶了扶額頭。
飄飄揚揚的雪片落下來,讓整個宮外廣場一片白雪皚皚,除了幾名侍衛如雪人一般按刀佇立在廣場兩側外,也就只有那名內侍縮着脖子站在宮門上跺着腳,還有點兒人氣。
張景秋很不喜歡這種單獨進宮覲見,他也是士人出身,很清楚這種單獨進宮覲見在有些人看來是無上的榮光,但是那是對四品以下的官員,真正做到三品官員以上,這種單獨覲見有時候就是一柄雙刃劍了。
當然一兩次單獨覲見無關緊要,但是屢屢被皇上單獨召見,勢必會引來士林同僚的側目,進而讓自家陷入一種微妙的境地中。
實際上張景秋已經有了這種感受,他自認爲從南京到京師城這幾年裡無論是與同僚們相處還是處理政務軍務都做得不錯,但是卻始終難以完全融入到同僚中去。
哪怕是齊永泰爲首的北地士人和葉向高、方從哲爲首的江南士人在政見上經常爭執齟齬,甚至也包括以柴恪、官應震這些湖廣士人夾雜其中,但是他們之間的默契,卻讓張景秋都有些羨慕。
自己被皇上破格提拔到了兵部擔任左侍郎一直做到兵部尚書,這固然有青雲直上之勢,但張景秋清楚這也留下了極大的隱患,無論是江南士人還是北地士人甚至湖廣士人都不會太喜歡一個和皇帝走得太近,或者說完全聽命於皇帝的士人,在他們看來,這似乎就意味着背叛了士林文臣這個羣體一般。
這讓張景秋很是鬱悶。
入閣之爭就是一個最明顯不過的例子,雖然皇上一力想要擢拔自己,但是鑑於內閣中無人提名和支持自己,甚至連六部中的尚書侍郎也支持者寥寥,最終皇上還是隻能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了李三才入閣,而實際上李三才這個出身北地的士人根本就被齊永泰這個北地士人領袖排除在在外,若非葉向高和方從哲的支持,李三才又佔了北地出身這個身份,根本就入不了已經有了三名江南士人的本屆內閣。
對這一點張景秋現在已經能坦然接受了,不過蒙古人的突然南侵也還是讓他承受了很大壓力。
尤其是外喀爾喀人從宣府鎮的突襲導致整個戰線的崩潰,讓整個順天府都陷入了混亂,尤其是北部諸州縣更是幾乎被蒙古人洗劫一空,幾乎變成一片白地,這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幾十萬流民在京畿地區逗留,也給順天府和京師城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和混亂。
問題是導致這一結果的罪魁禍首——宣大總督牛繼宗原本該直接被都察院問責,但當前惡劣的局面和內部各種不穩的局勢,使得朝廷在這個問題上遲遲未有動作,這也是張景秋難以接受的。
西南戰事正酣,也牽制住了朝廷的精力,而無論是戰局進展緩慢的登萊軍,還是遲遲未能組建成軍的荊襄軍,以及遠道而來還處於一個艱難適應階段的固原軍,都顯得笨重疲沓,其表現甚至還不及孫承宗依託敘馬兵備道組建起來的衛軍。
西南局面的拖延使得原本朝廷以爲可以在半年到一年之內解決戰事的想法變成了泡影,而且看眼前的局面甚至可能拖到兩年以上,這也讓張景秋心急如焚,而這還要建立在其他地方不至於出現什麼大的亂子情況下。
好在馮唐在遼東的局勢還算穩定,雖然出現了撫順關李永芳叛變的意外,但是卻在海西女真問題上扳回一局,使得建州女真想要一舉吞併烏拉部的意圖未能如願,但張景秋很清楚建州女真未來幾年勢必會在遼東持續不斷地發起進攻,如果不能在今後幾年給予遼東以人力物力上的大力支持,馮唐恐怕很難在今後維持住現有局面,可據張景秋所知,朝廷已經很難再像去年和今年那樣支持遼東了。
懷着滿腹心事,張景秋踏入東書房。
“張卿來了?”永隆帝見到張景秋沉肅的面容,展顏一笑:“怎麼,看張卿這般神色,似乎有些心事啊?”
“叩見陛下。”張景秋行禮。
“免禮,賜座。”永隆帝一揮手。
君臣相對,內侍悄悄退到一邊兒遠處。
永隆帝簡單詢問了西南軍情和遼東情形,張景秋也逐一做了彙報。
“景秋,前幾日柴恪在朝會上已經將他們去永平點驗京營士卒的情況做了報告,你以爲如何?”
這是永隆帝最關心的大事,六萬士卒,他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必須要保留絕大多數,京中的兵力現在看似實現了平衡,但是神樞營的戰鬥力堪憂,而五軍營歷來是京營主力,此番讓八萬京營出京,除了神機營一幫廢物外,陳繼先更是將五軍營中非嫡系盡皆派出京,而剩下屆時其心腹主力,這很難讓永隆帝放心。
永隆帝也不是沒有花心思收攏陳繼先之心,但是卻始終難以對陳繼先推心置腹,龍禁尉這邊來的消息也證明陳繼先仍然和父皇那邊藕斷絲連,倒是和老大那邊沒什麼往來,但這同樣難以讓永隆帝釋懷。
“陛下,六萬京營士卒若是一下子裁汰,勢必在京中引發震動,其家眷親屬在京中只怕不下二十萬,……”張景秋搖搖頭,“即便是其難堪大任,也宜徐徐圖之。”
永隆帝微一沉吟,“景秋,你所言徐徐圖之,可有詳謀?”
張景秋略作思索,“可暫時保留部分精銳,選取忠勇之士管率,餘部移至天津進行整編,待整編完畢之後,再行返京。”
“如何整編?”永隆帝稍作安心。
張景秋的建議是符合他的意圖的,他既不放心現在京師城中只有五軍營和神樞營二部的這種脆弱平衡,難以控制,但若是繼續放任這六萬人返京又可能重新讓京營恢復原狀,而這麼短時間內難以選拔出更符合自己心意的武將軍官,勢必又被在京中有着龐大關係網和影響力的武勳所滲透和控制,所以這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張景秋將這批京營士卒安置在天津衛,不遠不近,又有運河相通,交通方便,又給他們留下了整編結束便可返京的希望,不至於激起這幫接受整編的士卒的激烈反應,可謂輕重得宜。
至於說如何整編,整編時間,保留和裁汰多少,這些都可以因時而變因勢而變。
“與天津三衛、神武中衛、營州前屯衛、涿鹿三衛、興州左屯衛、興州前屯衛諸衛衛軍進行全面混編,分階段擇其表現優異者重新補入京營,表現不佳者則繼續進行整訓,一直到整訓滿意爲止。”張景秋淡淡地道。
永隆帝有些遲疑:“如此大規模的整編,其士卒加起來怕要超過十萬,後續如何考慮?”
張景秋明白永隆帝的擔心,這樣大的動作,花費巨大不說,而且關鍵在於整訓出來的士卒如何安排,所謂優秀符合標準的便可重入京營,但是剩餘的了,這麼大的數量,不給一個出路是很難服衆,甚至會變成後患的。
“陛下,臣意是這一批次整訓完畢,便可將現在五軍營中各部逐步拉到天津進行混編整訓,甚至可以將營州右屯衛、營州中屯衛以及東勝右衛、忠義中衛等諸衛衛軍也都加入進來進行混合整編,這樣形成一個整訓模式,時間長度可以拉長,三到五年,……”
張景秋的這個建議讓永隆帝眼睛一亮。
京畿之地,也就是順天府境內延續了前明的大致架構,在京城周邊設立了數十個衛所,但是這些衛所五花八門。
像冠之以屯爲前綴的都是屯衛,也就是以屯墾爲主業,後來漸漸演變爲以屯墾和手工業爲主,真正的職業軍人在其中比例不到三成,經歷了幾十年,有些早已經被裁撤,有些名存實亡,有些名不符實,還有的雖然編制規模仍在,但是許多都徹底脫離了以作戰爲目標的主業。
但像天津三衛、涿鹿三衛、神武中衛、定邊衛、鎮朔衛、東勝右衛、忠義中衛這些則是以戰兵爲主,但他們都承擔了作爲薊鎮這個邊鎮的後備兵員補充和預備隊的職責。
按照定製,一個衛或者屯衛兵力都是五千六百人,戰兵和屯兵比例不定,京畿之地如果要清理下來,哪怕是拋開裁撤了的,剩下來的諸衛軍士兵力不會低於十萬人,當然真正堪用的兵力有多少,就算是兵部也弄不清楚,這根本就是一個糊塗賬。
兵部這麼多年來都幾乎是放手給薊鎮,而薊鎮則只牢牢抓住諸如天津三衛、密雲後衛、東勝右衛、忠義中衛、鎮朔衛、定邊衛、山海衛、神武中衛幾個較爲核心精銳的衛所作爲嫡系培養,而其他諸如涿鹿三衛、東勝左衛、撫寧衛這些就不太關心了,至於屯衛,那就基本上是放養了。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薊鎮根本就沒有那麼多精力和糧餉來把所有衛所都牢牢抓起來,這些地方更多的就成了被排擠流放投閒置散的最佳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