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熱血上頭的話,也頂不過冰冷的現實,馮紫英不確定當殘酷的攻防戰如血肉磨坊一樣把雙方的將士磨成殘肢敗體和屍骸時,誰會最先扛不住。
但前王成武這番提氣的話也不枉自己給他授予這個越山營的名頭,以及爲他爭取一個署理千總的頭銜。
微微點了點頭,馮紫英沉聲道:「很好,成武,我馮鏗夙來不喜大言,講求一諾千金,做不到的,我絕不說,但出口之言,必定兌現,我也希望成武你也一樣,只要這一戰打好了,我必定會爲你們向朝廷請功!」
王成武也不再多言,只是重重一點頭,便昂首挺胸,徑直向着西門城樓那邊去了。
眼見得如潮水般漫卷而來的雜色洪流不斷地吞噬着城牆下的黃土地,如同那從山中傾瀉出來的泥石流一般,極不規則,在每一個波峰都顯得參差不齊,卻又帶着幾分血腥氣息。
王成武咬緊牙關,腮幫因爲緊張而繃起幾分橫肉,讓整個面孔顯得更加兇悍猙獰。
「寶丁,準備好沒有?」看着高舉着雲梯的人流逐漸進入視線射程,王成武頭也不回,只是森冷地問道。
「麻哥,一切就緒。」餘寶丁沉聲道。
他是王成武同鄉兼死黨,單論親密關係,甚至比王成虎、王成彪兩個兄弟更親近。
因爲他是自始至終就跟着王成武從青澗到延川起事,然後又一起事敗之後逃回青澗,重新在青澗收羅人馬在青澗捲土重來,再度失敗又一起逃回青草塢躲藏起來舔舐傷口,最後才一道往吳堡來的。
現在王成武手下三部人馬,最重要的一部交給了餘寶丁,這一部以弓箭手爲主,因爲餘寶丁是獵戶出身,一手好箭術,連王成武都自嘆不如,所以也是王成武最看重的,交給了餘寶丁,而他向馮紫英申報的也是由余寶丁來擔任越山營第一部的把總。
「好,你來下令,注意,敵人太多,首先瞄準城門正對的突出部,尤其是那幫舉着撞木的,不求射殺完,但求殺傷之後立即轉向右翼那幫,如果我沒料錯,那應該是葭州過來的老黃羊,都是都是黃色土布衫,扎着草繩的,看樣子這一次他要來討頭彩了,.
餘寶丁一愣,不是該趁機射殺麼?
王成武一見對方神色,便明白對方疑或所在,解釋道:「那幾根撞木沉重無比,少幾個人便難以擡動,等這些東西落下擱在那裡,就等着他們來繼續擡,正好是最合適的射程距離,留下一些讓他們覺得能夠僥倖得手,那我們只要死死咬住那裡,就能讓他們不斷地在這裡送死,."
餘寶丁恍然大悟:「那在城門前留下的那一處略高的地勢?」
「呵呵,這正是馮大人專門預留的靶場啊,既能讓這些擡撞木的人手不得不繞開這麼一個大圈兒,而那塊高地也會成爲他們的噩夢所在。」
王成武內心對馮紫英也是無比佩服,雖然對方是文臣,但是這打仗的門道卻是比誰都精通老到,關鍵在於人家還早就準備好了這等手段候着,就等你上鉤。
餘寶丁猛然明白過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隱藏在城門樓上已經擡高架好炮管的虎蹲炮,前兩日的試炮難怪就是把周圍人都攆開不準觀摩,大概就是在確定最佳的射擊位置,這就是設下了一個陷阱等敵人來鑽啊。
從河東送過來只有三具虎蹲炮。
其實多送過來也沒有用,因爲沒有人會操作,而這三具虎蹲炮的操作手也都是晉商們從兵工作坊裡硬生生擠出來的試炮工人。
但十來個試炮工人可都不簡單,這是專門用於虎蹲炮測試定準以及炮管強度的工人,可以說每天都在測試,對於整個裝藥填彈射擊的流程可謂熟練得不能再熟練。
雖然在平時他們沒有講究裝填速度,但是長年以來的這種習慣性動作讓他們對整個流程太熟悉了,以至於即便是軍中操炮老卒都未必能趕得上他們,而且他們在測試調距上更是比任何人都厲害,簡單兩炮下來,基本八九不離十。
正是這十多名被晉商們視爲拱璧的試炮工人也被馮紫英要了來,就是要在這一場戰事中集中發揮優勢火力,作爲這場戰事中一個重要變數砝碼。
之所以如此細緻地向餘寶丁解釋,王成武也就是要爲自己這些部下鼓足士氣,讓他們對取得這一場戰爭的勝利充滿信心。
三言兩語說完,餘寶丁已經明白過來,心中頓時又穩了不少,點點頭,不再多言,開始四處吆喝着各個哨官開始結陣張弓。
如浪潮一般的人流在距離城牆八十步左右開始停了下來,很顯然亂軍中還是有通曉軍務的,知曉再往前進就進入了弓箭射程了。
王成武知道這是在蓄勢,等待這最後發起一輪衝鋒了。
七八根巨型撞木數十人扛着,形成一個巨大的箭頭狀,而在這個巨大箭頭的四周則是簇擁着數個人堆,顯然是準備隨時跟進接替的備用人手。
王成武心中一凜,對手也有高手,看來也是預料到了會遭遇什麼樣的打擊,甚至提前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
再看其周圍形成的三個方陣,左中右,每個方陣大概在百餘人左右,都是弓箭手,看樣子也是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壓制己方弓箭手的打擊力度。
王成武心中反而一安,馮大人算無遺策,看樣子提前讓出來的這一處高地,就成了最好的陷阱了。
就在王成武盤算着對方的時候,莫德倫也不動聲色地在後方壓陣觀戰。
老黃羊部不算是除了寨軍之外戰鬥力最強的義軍,但是也算是幾股亂軍中的佼佼者了,而且關鍵在於老黃羊這幫人在葭州那邊多年,都是積年盜匪,打仗油滑,也有韌勁兒,沒有那麼容易輕易被擊潰,這也是莫德倫比較看重的。
配合老黃羊部的是謝老根部,這一部人數多,但是沒經歷過幾回戰事,莫德倫有些擔心對方的戰鬥力,怕一旦遭遇重創便崩盤,所以只能安排他們配合,另外還在後邊安置了督戰隊,準備在必要時候壓住陣腳。
伴隨着旗幟的揮動,簇擁在城牆邊沿線的亂軍終於開始加快腳步發起了衝鋒。
馮紫英已經披上了甲冑,這種戰陣中,很難保證沒有流矢突然飛來,披甲起碼算是有點兒防護,至於說有多大作用,不好說。
看得出來第一波發起進攻的亂軍也不是一部,兵力大概在三千人左右,而且後邊還備有一波預備隊,人數也應該在一千五百人左右。
攻城的器械相對簡陋,絕大多數都是那種簡易的雲梯,但是數量不少,憑藉着龐大的人力,又都是來自農家,製作這種簡易的雲梯還是不在話下的。
馮紫英還看到了幾具攻城車,就是那種推動着可以直接將跑梯直抵城牆頭的樓車。
對於大城高牆來說,這種攻城車效果不佳,甚至很多都難以抵達城牆就被擊毀,甚至因爲城牆太高,攻城車還需要再達雲梯才能攀附而上。
但對於吳堡這種小縣城來說,這種攻城車卻是相當厲害的一種武器了,一旦多具攻城車抵達城牆下發動衝鋒,就相當於同時在城牆上開闢了幾條通道,使得城牆守軍面臨幾個被突破的點位。
王成武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臉色一緊,「寶丁,命令一哨弓手,火箭準備!」
浸瀾了火油纏繞於箭簇旁的布條一直延伸到箭桿上,這種火箭一旦引燃便難以熄滅,是對付木質攻城武器的最佳利器
延安府素來有火油出產,馮紫英一進吳堡城之後便開始從各商家收購火油,只是這被窮苦人家由於點燈照明,但是由於油煙甚大,並不太受歡迎,所以在吳堡縣城中商家保有量並不大,即便是全數收購來,也爲數不多。
戰事終於在最後一刻開始掀開帷幕。
吶喊着嚎叫着高舉着雲梯的第一波攻勢終於如巨浪一般拍擊在城牆上,濺起無數暗紅的血花。
事實上在攻臨城下之前的幾息時間裡,餘寶丁的弓弩手便展開了多輪射擊,在小紅旗的指揮下,弓箭手們釋放出了最大的攻擊力,集中瞄準了沿着那一處凸起高地分繞而過的撞木隊。
由於吳堡縣城沒有護城河,城門洞就是最好的突破點,而撞木就是最實用的攻擊方式,這也使得擡着撞木的攻擊隊形成爲城牆上的弓弩手的首要打擊對象。
雖然依靠着簡陋的木牌皮盾能夠遮掩住一部分,但是如此近距離的攢射,可以說能遮住上身便躲不過下肢,能蓋住右邊就免不了在奔行過程中暴露左邊。
箭矢如雨點般拋射而下,幾輪下來,無數人慘叫怒吼聲中,無數人高舉着的七根撞木就只剩下兩根撞木還能夠被擡手們扛舉着了,而其餘五根都已經被橫七豎八丟棄在了一邊,剩下哀嚎連天的傷兵和更多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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