滅了燈後,巧巧感覺到大宏的緊張。她自己卻鬆弛之極。她因這種鬆弛而滿心優越。三十七歲的郭大宏還是摸摸索索、走走停停,她就像看好戲似的隨他鄉巴佬進城那樣生怕迷路,生怕違反交通規則。她留了些衣物在身上,凡是她留的他一律不動。最後巧巧把剩的衣服脫了,他便也跟着脫了。竟沒太多不適,巧巧想。她終於把一隻手搭在了大宏梆硬的脊背上。大宏還不敢拿她快活,戰戰兢兢幾下便完成了。兩人誰也不理誰地靜靜躺着。巧巧有一剎那想問大宏經驗過女人沒有,馬上又喪失了興趣。她知道大宏一定也在推敲她,他一定很有興趣來了解她。巧巧雖然毫無功夫,顯然已沒了羞怯、疼痛,門那邊有輕微動靜。大宏知道是二宏在聽房,或扒在門縫上往黑洞洞的屋內窺視。什麼也看不見,這呆子卻可以想當然。巧巧突然竄起,抓起牀邊大宏的翻毛皮鞋,對着門砍過去。灰灰暴發一般吠起來。巧巧發現自己懷孕後,一個字也沒對大宏說。她這方面很無知,算不清孕是誰給她懷上的。姓曹的一天一夜折騰了她好幾回,她想肚裡的多半是個小流氓惡棍了。她爲郭大宏不平,付一萬塊給那舅子,那舅子還在兩人眼看要過順當的日子裡插了一腳。早晨起來巧巧對大宏說,這幾天胃不舒服,想找個醫生看看。大宏說他可以帶她去縣城的縣醫院。巧巧見他什麼懷疑都沒有,這些天的好伙食都能在她越來越圓的臉蛋子上看見了,他卻什麼也不盤問:吃飯時倒沒見你胃不對勁。大宏只說縣醫院的醫生和他有點交情的,他爸他媽都死在那裡的。巧巧聽這話就鋒利地膘他一眼,嘴裡沒罵出來:這叫什麼豬頭豬腦的話?!大宏也不知道她怎麼就上來了脾氣。他從來不知巧巧什麼時候惱,爲什麼事惱。她說惱就惱,等他意識到她已差不多惱完了,好轉來了。他沒一次跟得上她。他也不哄她,他不知道女人是吃哄的。他就躡手躡腳,並叫二宏也躡手躡腳。
巧巧從屋裡出來,身上穿了條紅底白圓圈的連衣裙,胸脯繃得圓圓的。大宏想說:去做客呀?馬上覺得不對。又想說,你真俊,卻怎麼也講不出口,因爲他明明感到這個俊不是什麼好事。怎麼個不好,就更講不清了。最終他咕噥一句:不冷啊?巧巧不屑理他地一笑,她坐在卡車上,他一邊開車一邊側臉來看她。他想她今天是怎麼了,整個人有種奇異的色彩和光芒。他不知道巧巧在臉上做了些手腳,塗抹了些白的紅的,眉眼上上了些黑的。巧巧盡他去看,去領略她,她感覺到他目光有很大的一股勁,就像他撫摸她的手沒什麼勁一樣。巧巧當然不知道,從這一刻,三十七歲的大宏心裡發生了一個變化,就是叫愛情的事情突然發生了。只讀過六年小學的大宏當然不知道這股不可名狀的強烈感受是什麼。這股兇猛的溫熱,使他眼裡燒燒的,彷彿涌上來的**是烈酒。
五個小時後,大宏的卡車停在縣醫院門口。巧巧認出這兒離姓曹的領她上長途汽車的地方不遠。她對大宏說,去逛逛嘛,過兩個鐘頭來接我。他說他不去逛,沒啥逛頭,他從來不愛逛。說着便跟在巧巧身後往醫院裡面走,巧巧又來了邪火,把臉一翻說,跟着我幹啥子?我跑得了?臉都給你蓋上章了!她指結婚證上的鋼印。大宏站住了,垂着兩個大手。她把他的陪伴看成看守,押解。是有些傷她心的。他馬上說,那好,我就去逛逛。巧巧看他走到走廊盡頭的亮處,那麼高那麼大,一陣帶嫌惡的憐憫上來。她心裡冷笑,我現在跑什麼,翅膀還沒長硬呢。巧巧從來不去想她和大宏的未來,連她在院牆下開了一小塊菜地,撒的蕪荽籽辣椒籽都已出苗;又在牆下搭出個棚,把牀下的焦炭移到那棚裡,這一切事情都沒讓她聯想到什麼未來。有時她沒事可幹,收音機也聽膩了,就順着小路往坡下閒逛逛,這都沒讓她想到她實際上在迎候下班回來的大宏,未來的她將會有無數這種傍晚的迎候。在公路上偶爾看一輛拉滿木材的卡車過去,她會想,該打一個大衣櫃和五斗櫥,衣服以後就不必放在疊疊摞摞的箱子裡了。這所有對於未來的打算,都沒提醒巧巧,她已無痕無跡地進入了不單單屬於她自己的未來。眼下她腹內萌生的胎兒使她只能恐懼和仇恨未來。
婦產科門口的長椅上坐了一些人。整個三層樓的醫院陰森森的,只有婦產科這一帶有些喜氣,巧巧找了個角落坐下來,很快上來個搭訕的。巧巧聽出那口話裡有外地口音,便認真看了她一眼。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女人,腹部已有了點丘嶺輪廓,卻是狠狠收拾打扮過一番的。這地方很難看見穿裙子、絲襪的入時女子。絲襪同巧巧的一樣只到膝蓋下,裙子一撩動,腿便顯得一節一節的,有了不同膚色似的。她頭頂上還趴着個支支楞楞的蝴蝶結。巧巧當然不知道,她的衣着和自己一樣俗不可耐,在日新月異的時尚啓蒙中,無救地誤入了歧途。她似乎馬上也認準,巧巧也是異鄉異客,上來幾句話都是貶低這地方的,說它的土,說它的不開化,說它纔開始普及鄧麗君,而對費翔一無所知。還說:這巴掌大的縣城一共只有兩家百貨店,盡是賣大地方五年前就淘汰的時裝,而淘汰了的時髦比“土氣”本身更土氣!她問巧巧來此地多久。巧巧說才半年。她不願人家想她剛來一個多月就到婦產科。我來了有兩年了,我從江西來的,年輕的孕婦告訴巧巧。她已確定巧巧和自己來路相仿,都是不甘心在祖祖輩輩生活的村莊裡按祖祖輩輩的生活方式繼續過活的女子。巧巧也同時認清這位熱情女子身上有與自己相同的不本分,或許也是自作自受給人當牲口牽來的。年輕的孕婦老資格地問巧巧幾個月了,巧巧臉一燙,說還不知道。孕婦馬上扳起巧巧的手指說,我幫你算!一眼看見巧巧手指上黃燦燦一個大戒指,一點都不含蓄地表示出眼饞,也忘了替巧巧算日子。她是不能輸給巧巧的,便說,我那位也給了我一個,沒你這個大,不過式樣比你的好。兩個年輕女人暗暗地有了競賽的勁頭,講着首飾、衣裳、電視機。巧巧是沒有電視看的,於是這女對手說到這個電視劇那個電視劇,她只能裝成一清二楚的樣子。女子感嘆,唉,到這種地方,只能看看電視劇裡頭的人過的日子了。巧巧更加確定,她像自己一樣,憋着一股巨大的委屈,既然稀裡糊塗來了,儘量把日子混下去,能揮霍就好好揮霍,能糟蹋就好好糟蹋,錢也好,時間也好。孕婦的丈夫是做驢皮生意的,四處收購驢皮再賣到一百多裡外的阿膠廠。她問起巧巧的丈夫。巧巧講着講着,自己都唬一跳:郭大宏從她嘴裡出來,便成了個沒挑的男人,有房有地,掙國家的錢,撈着夜班外快,還有輛專車,當年輕孕婦說到自己基本上和婆婆公公小姑子小叔子過,因爲丈夫十天有八天跑在外頭忙生意。巧巧更是優越了她一頭,她不必處理婆媳、姑嫂這類普天下最萬惡的關係。巧巧描述的大宏相貌也不差到哪裡去,高高大大,脾性隨和。江西女子不想示弱,說她驢肉早吃倒了胃口;阿膠那麼貴重的東西,聞了就要吐;懷上孕就想吃蘭州的白蘭瓜,驢販子丈夫就上天入地地去替她買。巧巧心裡冷笑:我其實沒太逞強啊,講的大致都是實情,你何必非要佔我上風?巧巧再一想明白了,原來自己這份生活是激起別人競賽心理的。也就是說,她是被人羨慕甚至妒嫉的。進一步(或退一步)想,巧巧原不是被徹底作弄了的巧巧;她原來在江西女子眼裡頗幸運,幸運得值當江西女子兩眼亢奮地爭強好勝,非壓巧巧一頭不可。原來並沒有那麼不幸,姓曹的人販子也沒那麼十惡不赦,大宏也並不是不值一提,而且一經提起,他那些長處都很上臺面的;二宏廢物是廢物,畢竟不像個婆婆那麼難纏,對付他可以像對付灰狗灰灰那樣徹底漠視。巧巧幾乎要感激這個萍水相逢的異鄉女子,她給了巧巧一個客觀立場,讓她看到自己不僅過得去,還有那麼點令人眼紅的福分。
婦產科醫生是個表情冷漠的中年女人。戴膠皮手套的冰涼手指伸入巧巧身體時,巧巧產生了聯想:母親伸手指到母雞肛門裡,去探摸是否有臨生的蛋,然後決定是否在下一天趕場時賣掉它。巧巧在回答提問時儘量不流露四川口音。但口音顯然十分濃厚,女醫生的冷漠中有了狐疑,她說,人工流產得你丈夫來簽字,萬一出意外家屬得負責。巧巧說,哦。她的鄙夷浮現到口罩表層:以後知道了?檢查只脫一條褲腿。巧巧說,哦。女醫生目光很奇怪,像自言自語又說:脫得倒快!還沒聽清楚就脫光了。巧巧給打發出來後,恍然悟到女醫生把她當成了哪類女人。剛纔的江西少婦告訴她,那種女人在廣東那邊有個叫法的,叫“雞”。深圳、廣州那些沿海地方有,大城市也有,連縣城南邊的煤礦區也會偶爾來兩三個。巧巧想,自己這樣的大概算批發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完成了買賣。那些叫“雞”的是零售,幾小時一份兒的分割開來,再一份兒一份兒賣出去,悟過來這點,巧巧便對那女醫生很憤怒。同時又想,憤怒什麼,若不是運氣,說不定她正在姓曹的手裡給他零售哩。小梅、安玲此刻是不是正做着這樁事情也很難講。這麼說我是幸運的?巧巧這才明白,有個正規的妻子名分是值得慶幸的,它能讓社會正眼看你,它能使江西少婦那樣豪邁地挺着其實也沒那麼顯著的肚子。而一個自由闖蕩的年輕女子是充滿疑點的,起碼在女醫生眼裡。想清這一層道理,巧巧便負氣起來,我是堂堂正正的養路工郭大宏的妻子,二天我非把他領到你面前,你好好瞪大四眼(女醫生戴眼鏡)看看!
乘車回去的路上,巧巧竟有了種驕傲。她是個正正規規的妻子,有個很拿她當回事的丈夫。這輛開動起來渾身亂響的破舊卡車是她巧巧的專車哩。巧巧眼前的風景也好山好水起來。大宏感到巧巧沉默的快活,快活中有類似揚眉吐氣的動彈不安。他想她怎麼和去時換了個人?他頻頻扭臉來看她,她居然對他笑了一下。這是大宏一個月零八天裡看見巧巧的第一個笑容。原來她不光一雙手上有酒窩,臉上的酒窩讓他心都要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