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下

柳樹下

竹風,窗外正下着細雨,這正是“雨橫風狂三月暮”的時節。現在是黃昏,窗外那些遠山遠樹,都半隱半現在一片蒼茫裡。整個下午,我都獨自坐在窗前,捧着一杯香茗,靜靜地沉思。沉思!我真是沉思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的思緒始終飄浮在窗外那斜風細雨中。“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我承認,我有些兒蕭索,有些兒落寞,有些兒孤獨。但是,蕭索、落寞,與孤獨,都是刺激心靈活動的好因素,所以,我又有了說故事的慾望。聽吧!竹風,我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一個小小的故事,關於一個小女孩。聽吧!竹風。

1

那棵老柳樹生長在溪邊,有着合抱的樹幹,有着長垂的柳條。夏季裡,它像一個綠色的大傘,傘下,覆蓋着一個綠蔭蔭的小天地。冬天,它鋪了一地的落葉,光禿禿的柳條在細雨紛飛中輕輕飄動,掛了一樹的蒼涼與落寞。春天,枝上的新綠初綻,秋天,所有的綠色都轉爲枯黃……再也沒有一棵樹,像這棵老柳樹那樣對季節敏感,那樣懂得寒溫冷暖,那樣分得清春夏秋冬。或者,這就是荷仙如此熱愛這棵樹的原因吧!她曾對寶培說過:

“這棵樹是有感情的,我告訴你,它會哭,它也會笑,它還會說話。”

真的,當冬天來臨的時候,那些長垂的枝條,掛着無數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滴落下去,你能不信它在哭嗎?而春天到了,枝上那一個個淡綠色的小葉蕾,那樣興奮地、喜悅地,迎着初升的朝陽綻放開來,那翠翠的、嫩嫩的綠在陽光下閃亮。你能不信它在笑嗎?夏天的時候,枝葉扶疏,一陣風過,那葉條兒歉簌作聲,你閉上眼睛,傾聽吧!你能不信那樹在說話嗎?寶培說:

“你懂得這棵樹,它是你的。”

這樹是她的嗎?荷仙不知道,她從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該屬於她的。但是,在多少的風朝雨夕,多少的月夜清晨,她卻習慣於走到這棵樹下,向這棵樹傾吐她的心跡,她的悲哀,她的煩惱,她的寂寞,她的快樂,以及她的希望。她向它傾吐一切,這棵樹是世界上唯一知道她心底每個秘密和纖維的生物。

而現在,她就呆呆地坐在這棵樹底下,夜已深沉,月色朦朧,幾點疏疏落落的星光,點綴在黑暗的穹蒼裡。溪水靜悄悄地流着,河面上反映着星星點點的光芒。她坐着,倚靠着那老樹的樹幹。她那長長的頭髮編成了兩條髮辮,垂在胸前,那沉靜的黑眼珠,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河面,河面反射的星光和她眼中的淚光相映。她靜靜地坐着,她的思想沉浸在一條記憶的河流裡,在那兒緩慢地、緩慢地流動着,流動着,流動着。流走了時間,流走了一段長長的歲月,她成了一個小女孩。一個小小的女孩。

2

她的名字叫荷仙,因爲她生在荷花盛開的季節。她的母親說:“呵,一個女孩兒!願她像荷花仙子一樣美麗!”

於是,她的父親給她取名叫荷仙。但是,她的出世帶來了什麼呢?她還沒有滿月,母親就因產褥熱而去世了。父親捧着襁褓中的她,詛咒地說:

“荷仙!你這個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東西!”

四歲,繼母來了。繼母長得很漂亮,細挑身材,瓜子臉,長長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她常默默地瞅着荷仙,從她的頭,看到她的腳。一年後,繼母生了個弟弟,再一年,又生了個弟弟。家中的人口增加了,她那做木工的父親必須從早忙到晚。六歲,她揹着弟弟在河邊洗衣服,摔了一跤,摔破了弟弟的頭,繼母用鞭子抽了她兩小時,父親指着她詛咒:

“荷仙!你這個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東西!”

弟弟頭上的創傷好了,她身上的鞭痕還沒痊癒。有一支古老的小歌,可以喝出她的童年:

小白菜呀,

地裡黃呀,

三歲整呀!

沒了娘呀,

跟着爸爸,

還好過呀,

只怕爸爸,

娶後孃呀,

娶了後孃,

三年整呀,

生個弟弟,

比我強呀,

弟弟吃麪,

我喝湯呀,

端起飯碗,

淚汪汪呀!

七歲,繼母的肚子又大了。父親坐在門前的長板発上皺眉頭,繼母坐在一邊的小竹凳上摘黃豆芽。一邊摘着,一邊輕描淡寫地說:

“荷仙這孩子,雖然命硬,長相倒是不壞的。反正女孩子家,帶到多大也是別人的。上回聽前村張家姑娘回孃家的時候說,她們鎮上有家姓方的,家裡蠻有錢,要買個女孩子,只要模樣長得好就行了,出的價錢還不少呢!只怕別人看不上荷仙,要不然,倒也是荷仙的造化呢!”

就這樣一篇話,就決定了荷仙的命運。於是,在一個寒風惻惻,細雨霏微的黃昏,她跟着那個張家姑姑,在坐了那麼長的一段火車之後,來到了這個全然陌生的村落,第一次走進了方家的大門。

她還記得自己拎着個小包楸,瑟縮而顫慄地站在方家的大廳內,像個小小的待決的囚犯。那方家的女主人(後來成爲她的養母,她叫她“媽”了。)用一對銳利而清亮的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打量她。養母有張細長的臉兒,有對明亮的眼睛,頭髮烏溜溜地在腦後盤了個髻,穿着身翠藍色的衣衫和褲子,好整齊,好清爽,好利落的樣子。她嘴邊帶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聲音好清脆。像是小銅匙敲着玻璃瓶發出的叮鈴聲響:

樣子嗎?是長得還不錯,只是太瘦了一點,看樣子身體不太好,我想要個壯壯的,結實點兒的。要不然,三天兩頭生病,我可吃不消。

“方太太,別看她瘦小,倒是從小不生病的。是不是?荷仙?”張姑姑在一邊一個勁兒地推着她,推得她一直打着踉蹌。天氣冷,她凍得手腳僵僵的,張開嘴來,只是發抖,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長得挺靈巧的,怎麼不說話兒?”方太太仍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腦筋沒毛病吧?”

“啊,才聰明呢!她只是認生罷了!”張姑姑又推了她一大把。“叫人哪!荷仙,叫聲媽吧!”

她怔了怔,張開嘴,好不容易地喊了出來:

“媽!”

方太太在房裡繞了一圈,還沒說話,房門陡地被推開了,一個男孩子直闖了進來,揹着書包,穿着小學校的制服,一眼看到房裡有人,他緊急剎車,收住了往裡衝的腳步。一對骨碌碌轉着的大黑眼珠,那麼新奇地,驚訝地盯在荷仙的臉上。方太太笑了,一把拉過那個男孩子來,她說:

“噢,寶培,你倒看看,你可喜歡這個妹妹嗎?假若你喜歡,我們就留她下來,將來給你送作堆。(注:臺灣習俗,養女與其養兄,在成年後可結爲夫婦,俗稱”送作堆。)你說,你喜不喜歡她?說呀!說呀!我們要不要留她下來?說呀?寶培!”

荷仙不由自主地低垂了頭,雖然,她對於“送作堆”的意思根本就不瞭解,但卻本能地有份難解的羞澀。低下了頭,她又無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偷偷地,她從睫毛下去窺視那男孩子,那明朗的大眼睛,那挺秀的眉毛,那清秀而又調皮的臉龐……發現她在看自己,那男孩子咧開嘴嘻嘻一笑,嚇得荷仙慌忙垂下了睫毛,頭俯得更低了。方太太還在一個勁地問着:

“喜歡嗎?寶培?別盡站在這兒傻笑!喜歡,就爲你留下來,說呀!傻瓜!”

“哦!我……我不知道!”男孩子終於衝出一句話來,接着就對着荷仙又是嘻嘻一笑,揹着書包,就一溜煙地跑掉了。

方太太笑逐顏開了。拉着荷仙的手,她笑着說:

“好吧!你就留下來吧!”

這是荷仙第一次看到寶培,那年,她七歲,他九歲。

3

養父母沒有女兒,寶培是獨子。因此,荷仙走進方家來,倒真成了她的造化。養父母家境寬裕,不需要她工作。暑假之後,她就被送進了“國民小學”,接受義務教育。寶培比她高兩班。

他們一起上學,一起回家。荷仙的功課不會做,寶培教她。寶培在學校裡和同學打架,荷仙站在一邊掉眼淚。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們比一般親兄妹的感情更好。寶培珍惜這個突然得來的妹妹,荷仙卻在一種幾乎是驚喜和崇拜的情緒中,像個小影子般跟隨着寶培。一連好幾年,荷仙的口頭語都是:

“寶培說的……”

是的,寶培說的就是法律!就是真理!就是她所依從的規則。她常仰着小臉,那樣熱烈地看着寶培,聽他說話,聽他唱歌,聽他吹口哨,呵!他的口哨吹得那麼好聽,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趕得過他!他的歌聲也是。他的手工也是第一流的,他做的風箏比買來的還好,他用泥巴捏的小人都像活的……他什麼都會,什麼都強,什麼都能,他是她的上帝,她的神,她的主人!

九歲,她跟他到溪邊玩,這棵老柳樹已經成爲了他們的老朋友,看着他們在溪邊捉迷藏,看着他們在一點兒一點兒地長大。那是夏天,烈日像火般地燒灼着大地,兩個孩子都曬得臉頰紅撲撲的,額上的汗珠仍然在不斷地沁出來。寶培在老柳樹下一坐,呼出一口氣來說:

“太熱了,我要到河裡去游泳!”

“你去,我幫你看衣服!”荷仙說,當然,寶培的游泳技術也是世界上最好的。

寶培脫掉了衣服和鞋子,只剩下一條短褲,走到溪邊,他一竄就竄進了溪水中。在水裡,他來往穿梭,像一條小小的銀魚。荷仙羨慕而崇拜地看着他,他多能幹!他多勇敢!寶培從水中仰起頭來,對她叫着說:

“這溪水涼極了,好舒服!荷仙,你也下來!”

“可是……可是……”荷仙好猶豫,“可是,我不會游泳哪!”“你學呀!快下來!”

“很容易學嗎?”荷仙有些兒瑟縮。

“怕什麼?有我呢!”小男孩挺了挺胸,一個仰遊衝了出去,好逍遙,好自在。

真的,怕什麼?有他呢!有寶培呢!怕什麼?他是神,他是上帝,他是無所不能!怕什麼?他在叫她,他在對她招手,他要她下去。她脫掉了裙子,也只穿一條短褲,走到淺水中,她叫着說:

“寶培,我來了!”

就“呼”的一聲,衝進了水中

,那樣沒頭沒腦地,對着那溪水一個倒栽蔥鑽了下去。一股水堵住了她的口鼻,她不能呼吸,她不能看,她不能叫。那溪水的寒冽沁進了她的肺腑,迅速地包裹了她。她張開嘴,水從她口中直衝進去,她不由自主地嚥着水,窒息使她的頭漲痛昏沉,使她的意識迷離飄浮。但是,她不恐懼,她一點兒也不恐懼,她心裡還在想着:

“怕什麼?有寶培呢!”

然後,她失去了知覺。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老柳樹下面的陰影裡,頭仍然昏昏的,耳朵裡還在嗡嗡作響,她張開嘴,吐出好多水來。於是,她發現寶培正在胡亂地扳動着她,呼叫着她,他那張清秀的面龐好白好白。看到她睜開眼睛,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說:

“荷仙,你嚇壞了我!”

她對他軟弱地笑笑,真不該嚇壞他的!她好抱歉。

“你沒有怎樣吧?荷仙?”他跪在她身邊,俯身看她。“你好嗎?”

她點點頭。

“怕嗎?”

她搖搖頭,勇敢地微笑着。

“怕什麼?”她由衷地說,“有你呢!”

十三歲,她從“國民小學”畢業,他已經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了。穿着中學制服的他,好神氣,好漂亮。但是她呢,養母說:

“女孩子家,唸書也沒什麼用,留在家裡幫幫忙吧!也該學着做做家務事了,一年年大起來了,總要結婚生孩子的!”

學校的門不再爲她而開,但她並不遺憾。她知道,自己能讀到小學畢業,已經是養父母的恩惠了。她開始學着做家務,做針線,她補綴寶培的制服,幫他釘掉了的鈕釦,她常把針銜在嘴中,對着他的衣服低低嘆息。在老柳樹下,他教她唱一支在學校裡學會的歌:

井旁邊大門前面,

有一裸菩提樹,

我曾在樹蔭底下,

做過甜夢無數,

我曾在樹皮上面,

刻過寵句無數,

歡樂和苦痛的時候,

常常走近這樹!

他們把頭兩句歌詞竄改了,改成了“溪旁邊小鎮後面,有一棵老柳樹”。他們就在老柳樹下唱着,一遍又一遍,樂此而不疲。亞熱帶的女孩子是早熟的,十三歲的荷仙已經孕爭玉立。兩條粗粗的長辮子,寬寬的額,白晳的皮膚,修長的眉,清澈的眸子,攬鏡自視,荷仙也知道自己好看。在樹下,寶培開始會對着她發愣了,會用一種特殊的眼光,長長久久地注視她。而且,他會提起孩提時養母的戲語來了:

“荷仙,媽說過,你長大了要給我做太太的!”

“亂講!”她說,背過臉去。

“不信?你去問媽去!”

“亂講!亂講!亂講!”她跺着腳,紅了臉,繞到樹的後面去。“纔不亂講呢!”他追了過來,笑嘻嘻地。“媽說,等我們長大了,要把我們‘送作堆’,你知道什麼叫作‘送作堆’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她一迭連聲地喊着,用兩隻手捂住了耳朵,有七分羞澀,有三分矯情。然後,她一溜煙地跑掉了,兩條長長的辮子在腦後一拋一拋的,那扭動着的小腰身已經是一個少女的身段了,成長,往往就是這樣不知不覺的,一下子,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

4

是的,一下子,你就會發現自己長大了。

荷仙十六歲的時候,寶培高中畢業了。

那是個月亮很好的夏夜,老柳樹在溪邊的草地上投下了婆娑的樹影,成羣的螢火蟲在草叢中閃爍穿梭,明明滅滅,掩掩映映,像許許多多盞小小的燈。河水潺湲,星光璀燦,穿過原野的夜風,從樹梢上奏出了無數低柔恬靜的音符。夜,好安詳。夜,好靜謐。

荷仙在老柳樹下緩慢地渡着步子,時而靜立,時而仰首向天,時而彎下身去撥弄着草叢,又時而輕輕地旋轉身子,讓那長辮子在空中劃上一道弧線。寶培站在河邊,望着她。出神地望着她。那款擺着的小腰肢,那輕盈的行動,那愛嬌的回眸微笑……這就是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小荷仙嗎?他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看傻了,看得忘形了。荷仙又彎下腰去了,一會兒,她站直了身子,雙手像蚌殼一樣闔着,嘴裡發出一聲輕輕的、喜悅的低呼,擡頭對他望着,高興地說:

“你來看!”

“什麼?”他驚訝地。

“一隻螢火蟲,我捉住了一隻螢火蟲!”她說,孩子氣地微笑着。

他走了過來。她把闔着的雙手舉起來,露開一點指縫,讓他看進去。那螢火蟲在她的手中一明一滅,那白晳的,豐腴的小手。指縫處,被螢火蟲的光芒照耀着,是淡淡的粉紅色。他看着,捧起了那雙手,他眯着眼睛往裡看,然後,他的脣蓋了下去,蓋在那柔軟的,白晳的,握着光明的那雙手上。

她驚呼,乍驚乍喜,欲笑還顰。手一鬆,螢火蟲飛掉了,飛向了水面,飛向了原野深處,飛向了黑暗的穹蒼。她跺跺腳,噘起了嘴,低低地說:

“你瞧!你瞧!飛了,飛掉了。都是你鬧的!你瞧!你瞧!”“讓它飛吧!”他說,握緊了她的雙手,嘴脣在她的手背上緊壓着。“只要你不飛就好!”

她害羞了,用力地抽出自己的手來,她再跺跺腳,裝出一份生氣的樣子來,但是,笑意卻不受控制地流露在她的眼底脣邊。

“你壞!”她說,轉過身子,向樹後面跑去。

“別跑!”他追過來,“有話對你說!”

“不聽!”她繼續跑着,發出一串輕笑。

“抓住了你,我要呵你癢!”他威脅着。

“你抓不住我!”

試試看!

於是,她跑,他追。繞着那棵大柳樹。這就是愛情的遊戲,人類的遊戲,從我們的老祖宗起,從亞當夏娃開始,這遊戲就盛行不衰了。繞了好幾圈之後,荷仙的頭昏了,而且喘不過氣來了。他抓住了她,她跌倒在草地上,仍然笑着,又喘氣又笑。他跪在她的身邊,把她按在地下,他不住地呵着她的癢,一面笑着說:

“看你還跑不跑?看你怕不怕了?”

荷仙扭動着身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裡亂七八糟地嚷着??“我不跑了,我怕了,饒了我吧!你是好人!饒了我吧!你是好人嘛!”

聽她喊得那麼甜,寶培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但他仍然下意識地按着她。她也沒有企圖站起來,躺在那兒,她依舊笑意盤然。月光塗抹在她的臉上,發上,身上。兩顆星星在她的眼底閃亮。那小小的鼻頭,那豐潤的,紅灩灩的嘴脣,那細膩的,吹彈得破的肌膚……他盯着她看,目不轉睛地,迷惑地,驚奇地……然後,他的嘴脣壓了下來,一下子就緊蓋在她的脣上。她輕輕地呻吟,又輕輕地嘆息。他緊擁住她,吻得她心跳,吻得她臉紅,吻得她透不過氣來。

“哦!”她終於推開了他,坐起身來,一個辮子鬆了,披瀉了一肩長髮,她拂了拂頭髮,開始重新編結着那個髮辮。“瞧你!瞧你!”她愛嬌地說,“你弄亂了我的頭髮,你壞,你欺侮人!”

“不欺侮人。”他說,鄭重地。“你知道,你從小就是我的人。”“不害臊!”她斜睨了他一眼。

“這有什麼可害臊的?”他望着她。“我們都要長大,從孩子變成大人。你,也將成爲我的妻子,這是件嚴肅的事,不需要害羞,也不需要逃避。”

她俯下了頭,把臉埋在弓起的膝上。

“你在說些什麼呀?”她一半兒歡喜,一半兒矯情。

“我在說,要和你結婚。”

她的頭俯得更低了。

“我們結婚好嗎?”他問,拉住她的手。“等我滿二十歲的時候,我們結婚,好嗎?好嗎?”

她輕笑不答,把頭轉向一邊。

“好嗎?好嗎?”

他追問着,把她的臉扳過來,然後,他的脣又蓋了上去,她倚進了他的懷裡,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那個剛結好的髮辮又鬆了。

5

然後,有一長段時間,老柳樹底下失去了兩個人的影子,而變得只有荷仙一個人了。寶培去了臺北,讀大學,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荷仙經常一個人徘徊在老柳樹底下,拾掇一些過去的片片段段,計劃一些未來的點點滴滴。她做夢,她幻想,她回憶。她笑,她流淚,她嘆息……對着老柳樹說話的習慣,也就是這個時候養成的。老柳樹開始分擔着她的喜悅與哀愁了。

她常常就那樣站在樹底下,用手指在樹幹上划着,一面絮絮叨叨地數落:

“他有一個星期沒來信了,你想他會忘了我嗎?臺北地方那麼大,人那麼多,他還會記得我嗎?他一定不會像我想他那樣想我的,要不然他會多寫幾封信給我!呵呵!他是個沒心肝的東西,沒心肝的東西……”話沒說完,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睜大了一對驚惶的眼睛,“天啦!原諒我!我怎能罵他呢?我怎能?”用手抱住樹幹,她把面頰貼在那老柳樹粗糙的樹皮上。“呵,老柳樹,老柳樹,你知道我不是真心想罵他的,我那麼愛他,怎能罵他呢?怎忍心罵他呢?不過,天哪,讓他早點給我寫信吧!只要一個字就好了!一個字!”

下一天,她會跑到老柳樹下,瘋狂地抱住樹幹轉圈子,她手中高擎着信紙信封,像個得勝的,凱旋歸來的武士!她把信紙張開,給老柳樹看,嘴裡胡亂地說着:

“你瞧!你瞧哪!他來信了!他沒有忘記我,他沒有忘記我呢!他寫了那麼多,不止一個字呢!我數過了,六百三十一個字!你信嗎?不過……”她悄悄地垂下了頭,羞紅了臉,低低地說,“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寫了些什麼,我希望我不要這樣笨就好了!”她嘆息,把信紙壓在脣上,好低好低地說,“我愛他!呵!我愛他!”

許多個月夜,她呆呆地坐在柳樹下,用手抱着膝,把面頰倚在膝上,靜靜地看着河裡的月亮說:

“月亮呵,你照着我也照着他,你告訴他我有多愛他,求你告訴他吧!因爲我不會寫信哪!因爲我說不出來哪!求你告訴他吧!”

也有許多個黃昏,她坐在那兒,靜悄悄地垂着淚,低低地,埋怨地輕語:

“他怎麼還不回來呢?這樣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會死掉!呵呵,不!我不能死掉,我要

爲他活着,爲他好好地活着!”

對着溪流,她在水中照着自己的影子,顧前盼後,仔細地打量自己,然後對水中的影子說:

“你不許瘦呵!你不許變難看呵!他喜歡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呵!”

老柳樹聽夠了她那愛情囈語,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淚痕。於是,在一天晚上,這樹下的影子又變成了兩個。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樹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着說:

“讓我看看你!荷仙,讓我好好地看看你!一回家,人那麼多,我都沒有辦法好好地看你!”

“看吧!寶培,隨你怎麼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着頭,旋轉着身子。

他看着她,驚奇地,迷惑地。那短襖,那長褲,那成熟的胴體;那劉海,那髮辮,那毫無裝飾的面龐;那眉線,那嘴脣,那燃燒着火焰的眼睛。他張開了手臂,大聲地說:

“來吧!你是我的格拉齊耶拉!”

“格拉齊耶拉?那是什麼東西?”她揚着眉,天真地。

“那是拉馬丁筆下的人物。”

“拉馬丁?”她笑嘻嘻地。“是馬車伕嗎?”

他噗嗤一聲笑了。她紅了臉。

“我說錯話了,是嗎?”她問,一陣烏雲輕輕地罩在她的臉上,她低低地嘆息。

“不他說,凝視着她。”你沒有說錯什麼。拉馬丁和他的格拉齊耶距離你太遙遠了,那是虛幻的,你是實在的,你不必管什麼格拉齊耶,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她的面容好憂愁。

“呵!”她輕語。“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你的話了?”

他瞅着她,失笑了。

“是我不好,不該和你說這些。”他擡起了眉毛。“現在,讓我說一句你懂的話吧:我愛你!”

她發出了一聲低喊,撲進了他的懷中。他擁着她,那溫暖的小身子緊貼着他,那滿是光彩的面龐仰向了他,她喜悅地、不住口地說:

“你是真心的嗎?寶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好苦!喚,寶培!你不會嫌我?我是很笨、很笨、很笨的呢!你不會嫌我?”

“嫌你?爲什麼呢?”他喃喃地說,吻着她。“我永不會嫌你!荷仙!”

她仰首向天,謝謝天!謝謝月亮!謝謝大柳樹!謝謝溪水!呵,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

6

呵!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真該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嗎?

接着,開學之後,寶培又去了臺北,這個假期是那樣地短暫,那樣地易逝,留給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牽夢縈,夢縈魂牽。她很少寫信給寶培,因爲提起筆來,她自慚形穢。本來嘛,“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她只是把自己那無盡的思念,都抖落在大柳樹下。就這樣,她送走了多少個黃昏,多少個清晨,多少個無眠的長夜!

然後,這天早上,當她在菜場上買菜的時候,隔壁家的阿銀對她說:

“你家的寶培回來了呢!我剛剛看到他!”

一陣呼吸停頓,一陣思想凍結。然後,顧不得菜只買了一半,拎起菜籃子,向家中就跑。呵,寶培!呵!寶培!呵,寶培!快到家門口,她又猛地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上掛着菜葉子,帶着汗漬,帶着菜場上的魚腥味,摸摸頭髮,兩鬢微亂,髮腳蓬鬆。呵,不行!自己不能這樣子出現在他面前,她得先換件衣服,洗淨手臉,他喜歡女孩子清清爽爽的。

不敢走前門,怕被寶培撞見。她從後門溜回家,把菜籃放到廚房裡,就迅速地回到臥房。換了件白底子小紅花的衫褲,對着鏡子,打開頭髮,重新結着髮辮。呵,心那樣猛烈地跳着,手竟微微地發着抖,那髮辮硬是結不整齊。好不容易梳好了頭,鏡子中呈現出一張被汗水所濡溼的,因興奮而發紅的面龐,一對燃燒着愛情和喜悅的眸子。呵,她必須再洗洗臉。折回到廚房,她把自己發熱的面龐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讓我這樣緊張這樣慌亂吧!

養母走到廚房裡來了,看到荷仙,她匆匆地吩咐着:

“快,荷仙,寶培回來了,你快些倒兩杯茶送到客廳裡去!”

她深吸了口氣,是的,倒兩杯茶出去,可以掩飾她的窘態和羞澀。她倒着茶,可完全沒有想到,幹嗎要倒“兩杯”茶呢?拿着托盤,兩杯茶碰得托盤叮叮噹噹響,自己的手怎麼就無法穩定呢?跨進了客廳,心跳到了喉嚨口,呵,寶培!猛地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寶培正背對着她,臉對着窗口站着,他不是一個人,在他身邊,一個身材苗條而修長的女孩子正依偎着他,長髮直披在腰際,一件淺藍色的洋裝裹着一個纖細的身子。他的手就環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盤的手發軟,茶杯發出了更大的叮噹聲。她失去了意識,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聽到聲音,寶培回過頭來了,發現是荷仙,他笑笑,那樣滿不在乎地說:

“嗨!荷仙,茶放在這邊小茶几上吧!”

她機械化地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來,擡起頭,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長長的臉,黑黑的眼睛,一副聰明樣。她嚥了一口口水,拿着空的托盤,悄悄地退了下去。退到門外,她聽到裡面那女孩在問:

“這是誰?長得好漂亮!標準的小家碧玉。”

她站住,要聽聽寶培怎樣回答。

“她嗎?”寶培輕描淡寫地。“我媽的養女,從小買來的。”

“那——和你倒是一對兒,”女孩子嘻嘻地笑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呀!”

“別胡說,”寶培訕訕地。“有一次我和她談拉馬丁,她問我是不是馬車伕。”

那女孩發出一陣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寶培也笑,兩個人的笑聲混在一起,笑動了天,笑動了地,在笑聲中,夾着那女孩的聲音:

“拉馬丁!天!你何不跟她談談雪萊,拜倫,或是愛倫坡!”他們又笑,真的這樣好笑嗎?眼淚從荷仙的面頰上滑了下來,她匆匆地離開了那門口,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關在房內,她沒有吃午餐,也沒有吃晚飯。養母來看過她,對這從小帶大的養女,養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麼回事,摸摸荷仙的額頭,她說:

“大概是中了暑,天氣太熱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卻長長地嘆了口氣。兒女的事,這時代誰做得了主?孩子唸了大學,眼界寬了,荷仙到底只是個鄉下姑娘呀!

夜來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樹之下。

這就是爲什麼荷仙坐在老柳樹下流淚的原因,爲什麼對着那溪流,對着那星光發愣的原因。世界已經碎了,草叢中飛的不再是螢火蟲,而是夢的碎片。呵,那夢曾如何璀燦過,如今,碎了,碎在拉馬丁手裡!碎在雪萊,拜倫,和愛倫坡手裡!呵,那該死的拉馬丁!

那條記憶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淚也流完了。站起身來,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噢!老柳樹,老柳樹,幫助我,幫助我吧!她的頭在樹幹上痛苦地輾轉着,她用手擊着樹幹,她的心那樣痛楚着,她的血液那樣翻騰着,終於,她對着那棵老柳樹,爆發出一連串的呼號:

“老柳樹呵,你爲什麼不告訴我,什麼叫作拉馬丁?什麼叫拜倫?什麼叫雪萊?什麼叫愛倫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愛他,這不夠嗎?老柳樹?這不夠嗎?我全心,全心,全心都愛他,這不夠嗎?他爲什麼還要拉馬丁、拜倫和雪萊呢?我不懂呀!但是,我愛他!愛他!愛他!我可以爲他死,爲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麼叫拉馬丁呀!老柳樹,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嘛!什麼叫拉馬丁?什麼叫拉馬丁?什麼叫拉馬丁?……”她啜泣着,語不成聲。她的身子從樹幹邊溜下來,她跪了下去,倒了下去,仆倒在那草地裡。她用手抱住了頭,不能自己地痛哭失聲。

然後,忽然地,她受驚了。有什麼人在她身邊跪了下來,有一雙結實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她的身子騰空了,好一個溫暖的懷抱!她驚惶地把手從臉上拿開,睜開那對淚濛濛的眸子,她接觸到的是寶培那深情的,歉疚的,痛楚的,滿溢着淚的眼睛。她驚口乎:

“寶培!”

“哦!荷仙!”寶培痛心地叫,“我可憐的,可憐的,可憐的荷仙!老柳樹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但是我可以!不過,首先,你原諒了我吧!原諒那知識給我的虛榮感吧!原諒我,荷仙!”

荷仙不敢信任地看着寶培,她伸出手來,怯生生地碰觸了一下寶培的面頰,然後,她低低地嘆口氣。

“我做了個好可愛的夢,老柳樹,”她說,“我夢到他抱着我了。”

他凝視她,然後,猝然地,他俯下了頭,吻住了那小小的嘴,他緊緊地吻她,深深地吻她,他的淚水滴在她的脣邊。

“唉!”她有了真實感了。“真的是你嗎?寶培。”

“當然是我,荷仙,我來找你。”

“但是——但是——但是,”她囁嚅地。“那個懂得拉馬丁的小姐呢?”

“她走了,回臺北了。”

“爲什麼?”

“爲什麼?不爲什麼。”他聳了聳肩。“當你沒有出來吃晚飯,當媽告訴我,你病了一整天,我知道了。我對那位小姐說,拉馬丁曾失去格拉齊耶拉,而我呢,我不能讓我的格拉齊耶拉死去。於是,她走了。”

她大睜着一對天真的眸子。

“我不懂你說的。”

“你不需要懂。”他說,再吻她,溫溫柔柔地吻她,纏纏綿綿地吻她。“正如你說的,我們之間有愛,這就夠了!管他什麼拉馬丁、拜倫、雪萊,和愛倫坡。”

“可是……”她可憐兮兮地說,“拉馬丁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他看着她。“是‘我愛你’的意思。”

“拜倫呢?雪萊呢?愛倫坡呢?”

他沉思片刻。

“一樣,全一樣。是‘我愛你’的意思。”他說,重新吻住了她。

於是,星光璀燦。於是,月影婆娑。於是,風在高歌。於是,水在低唱。於是,老柳樹笑了。

一九六九年七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