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以,這一小隊百人的騎兵並未造成任何影響。

但一個時辰後,那由城外響起的整齊劃一的步伐聲,與車輪軋在雪地上發出的聲響卻踏亂了城中所有百姓的心。

有大批人馬進駐封州城,而有軍隊兵馬出現的地方,往往隨後出現的便是戰事。

側耳傾聽着外面來往不斷的腳步聲,還有將領下達命令時有力的吼喝聲和兵士清掃地面、搭建營帳時的敲擊聲,紛繁雜亂,卻緊緊地抓住每一戶百姓的呼吸,讓他們內心充滿着驚恐。

楚君辭這兩日似乎在忙什麼事情,小院裡看不到她的蹤影。

自那日由城牆上回來,冬離便沒有再與她說過話,似有意若無心的躲避,同處一室卻再沒能碰見過。

冬日的夜來得總是很早,晌午剛過,轉眼的工夫黑夜便蒙上天幕,夜風吹入,一室清寒。

小狐狸有一下沒一下地甩着自己的尾巴,懶懶地窩在一張椅子裡,偶爾眯眼看看對面坐着的人,再不屑地輕哼兩聲。

坐在對面的冬離,懷中窩着一個小小的身體,童鬼意外地願意親近他,這兩日楚君辭不在,童鬼便跟在冬離身邊,冬離走到哪裡童鬼便扯着他寬大的衣袖下襬跟在後面。

跟在冬離身邊這麼久,小狐狸從來不知道這個冷冰冰的世外道者喜歡小孩子,不會怎樣寵愛,但當童鬼呆在冬離身邊的時候,冬離的神色便會略微地柔和下來。

一聲不屑的輕哼剛到鼻端,便硬生生止住,小狐狸剎那間睜開金色的眼眸,全身獸毛豎起地瞪着小前廳外空無一物的暗夜。

童鬼早已窩在冬離懷中睡了過去,冬離肩上拂塵輕甩而去,壓住小狐狸的身形,讓它四肢攤平地趴在椅子裡,動彈不得。

“她出去了。”冬離頭也不擡地道,指尖在童鬼額上輕點,讓他睡得更沉。

再一震衣袍,將小狐狸阻隔在一方空間之內,聽不到外面的其他聲響。

藏雲跨過門檻,俊美無比的臉上盡是笑意,“我知道。”

“我不想見到你。”冬離冷言道。

“我知道。”藏雲不客氣地抖了下衣衫下襬落座,絲毫不介意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來訪者。

“離開。”

輕勾起薄脣,藏雲似笑非笑地看着冬離,“你可知楚君辭去做什麼了?”

淺灰色的眼瞳平靜無緒地對上藏雲的眼,靜心無慾的道者連眉都沒有動一下。

“昨天是她的死祭,而今天……是她的生辰。”不懷好意地笑着,藏雲扯了兩下自己的衣袖邊沿,以指尖描繪着上面的滾雲暗紋,而後在冬離驚愕的眼神下慢條斯理地瞥去一眼,“每年的這兩日,她都會在自己墳前呆上兩天。”

相隔得太久,楚家的血脈早在幾十年前戰亂初始時便已斷了,無人可在這樣的生辰死祭的日子裡,爲楚君辭上香燒供,與她說上三兩句話。

她,只不過是萬千孤魂野鬼中的一個。

一個比其他孤魂野鬼存在得更爲長久,也更加懂得什麼叫做孤獨的鬼。

“她該去輪迴。”手上微微用力,緊握成拳,冬離的聲調平穩直敘。

“那也要她願意才行。”藏雲攤手,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聞言,冬離橫來一眼,眼中有着再清楚不過的不以爲然,堂堂冥府之主會對一個孤魂野鬼無可奈何,到哪裡說出去都是一則笑話。

“你何必來怪我不讓她去輪迴,她執意要去追回自己的記憶,寧可原神盡滅,也要得到一個答案,既然她要留在凡界找她的答案,我又何必不讓自己看一場好戲,來打發下時間?”藏雲語氣無辜地繞着自己的手指,眼中卻閃着再濃厚不過的興味。

“她早已忘了一切。”

“你如何肯定她真的忘了一切?”這次是藏雲聞言一笑,對上冬離霎時閃過犀利的灰眸。

若非肯定藏雲不會無緣由地爲楚君辭解開封印,或是給予她什麼提示,冬離幾乎要對藏雲有所懷疑。

“既然你可以想起我是誰,想起自己是誰,那……楚君辭又爲何不能想起自己的前世呢?”藏雲狡辯地道,“事無絕對,這句話是你說過的。”現在他原句未還。

灰色的眼眸終於不再平靜,冬離緩緩露出一點苦笑,“她想起了什麼?”怎樣想,當初的封印也不可能會出錯。

“你何不自己去問她,她這一世只活到一十八歲,好不容易要嫁爲人婦,卻死在了迎親的路上,死後不願入輪迴,偏要守在這裡,轉眼便是兩百年。”兩百年的光陰,在他們來講也許真的不算長久,但對他人來講卻未必。

藏雲勾起脣角,微微地眯起黑眸,單手託着下巴饒富興味地看着冬離,“你做過什麼你心裡最是清楚不過,她身上掩不去道家精深術法的氣息,深到骨子裡,融到身體每一處,就算做再久的鬼,再重的陰氣也掩不住那股氣息。兩百年來除了偶爾停留在此的童鬼,誰敢接近這棟小院,她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你當真捨得啊!”

聽之,冬離緊抿起脣,疏淡的眉宇間慢慢透出一絲決然的淒涼,臉上閃過許多複雜的神色,痛苦、決絕、苦澀,最後通通化爲平淡的一笑。

冬離很少笑,他本是個十分俊朗的道者,真正微笑時如清風朗月一般,溫暖而令人覺得異常可靠。

但這一笑卻透着再深重不過的絕望,再深重不過的無可奈何,比之楚君辭眼中的疲憊與茫然,有過之而無不極。

他們都像陷在泥淖裡的人,無論如何也爬出不來。

“你留下這隻童鬼,就是想告訴我,她這兩百年來過得有多麼孤單,多麼無助嗎?”冬離問,而後輕且堅定地搖了搖頭,“不管她再如何孤單、倦憊、茫然、無助,她始終是楚君辭,她不是個需要他人同情可憐的女子。”

“哦!也許她當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可憐,但……別忘了,她是個女子,就算死得再久,她也是個尋常女子,七情六慾她一樣不少,那個情在她身上還分外的重,因爲……她癡。”藏雲操着低沉的調子笑着道,臉上滿是邪魅。

一字一句,藏雲用再簡單不過的話語卻挖着冬離心頭的肉。

冬離整個人爲之一震,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