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先生口中念念不忘的舊事,我喜歡上了一個人,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臺下看了一折子霸王別姬的戲,看戲的人卻愛上了戲中的青衣。
――三十三重天神尊不遇語
近了不腐城百里之後,孽雲就把招搖的木鶴收了起來,然後帶着聆心隱去身形,入了不腐城。
三年沒有來過此處,可是風孽雲行走在街上時,分明覺得她似乎從未遠離過――鼓樓上長着青苔的銅鐘依舊聲啞,老舊的古色樓臺上紅漆似新,瓦沿上草色青黛,而街角當年她與故庭燎調皮,差點掉下去的深井中水尚清澈,就連街上穿着各色古衣與現代裝束的行人在她眼中也顯得分外親切。
――這天上人間都道,風淄衣生了長女沈孽之後,就將還未斷奶的沈孽丟出了十八都中,讓她在邊境荒原中自生自滅,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活下來的,到她出現在世人眼前之時,她已經“安然”的長大了。
而所有人不知道的是,在四座冥府中一向負責教導輪迴歸來後的冥府之首――樂都主人故庭燎的老師――亭雲老人受故人之託照顧尚在襁褓中沈孽,然後爲了不讓她沾染冥府的死氣,就帶着她在不腐城中長大,直到在沈孽十三歲時,他找到了輪迴爲人後開了靈識的故庭燎,然後帶回不腐城,於是,試煉開始。
樂都亭雲老人以教導樂都之主的方式同時要求風孽雲與故庭燎――他穿過冥府與魔界界碑,將兩個孩子丟入魔界邊界,讓他們自生自滅,而他,非兩個孩子性命有憂而不出――當然,按照故庭燎的話來說,亭雲那死老頭(故庭燎的原話)常常不知醉死在哪個角落裡,很多時候就算是他倆傷德危及到性命也不出現,常常讓他倆被巡邊的魔兵攆的亂竄。
――那時,風孽雲十三歲,故庭燎十歲,而在她十三歲之前,十七歲之後,直至魔界犯邊後她被風淄衣追殺入了浮羅塔之前,她都生活在不腐城之中。因此,不腐城中的一草一木,她是再熟悉不過得了。
聆心雖然是肉身成仙,在死後神魂入了天庭,可是,在天庭中除了那些活了千百載就如天君寂非岑、第一重天君主極淵那些少數的幾個人之外,再沒有人放着簡單的現代衣服不穿,而去執着的穿舊時的古衣,但是,當她到了與人間真正聯繫密切的十八都中的不腐城時,就像到了人間的某處影視城――還是那種接了數個拍不同時代電影的影視城。
聆心第一次來人間十八都的神鄉,對着這些感覺有些新奇。她跟在風孽雲身後,雖亦步緊驅的跟着,但明顯她的注意力不在走路上,而此刻,風孽雲也顧不得她了。
時隔三年,當風孽雲站在她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院的門口時,那最後一步,卻怎麼也跨不出去。
“這是您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嗎?”當聆心終於反應過來後,就看到風孽雲站在一座古樸的小院門口旁側,是一副要進不進的模樣,正糾結着的風孽雲聽見聆心的傳語,點了點頭,然後扒着門口偷偷朝院內瞥了瞥,繼續糾結要不要進去。
這是……近鄉情怯?
聆心看她家君主糾結的模樣,又想起在天君宴會之上她發現孽雲喝酒之時,孽雲口中提起的“老頭子”,然後猜測到。
栽了幾株軟枝的明月盞花的院中,正對中堂的那處,故庭燎跪在地上,他的身後,書生祭那三人也沒有站着,隨在了他的身後。故庭燎性子向來懶散,雖然跪着,可是他的屁股擱在後腳跟上,上半身也耷拉下來,跪得鬆鬆垮垮的,像是沒有骨頭,他身後那三位城主倒是跪得筆挺。
按照風孽雲以前的經驗,雖然不知故庭燎犯了什麼錯被老頭子罰了,可故庭燎現在這個動作說明就老頭子不在家,但是,孽雲又一想,她今日脫困後便直接去了浮羅城找風淄衣得瑟一下,沒有找到後便去了天界,一路上除了,還君冕尊之位,這事兒除了她被她搶了衣服,說錯了,被她借了衣服的一個仙官之外,再沒有人見過她的蹤跡,可是故庭燎既然在此等情況下比她還要提前的去了天界,並知曉她被天道加冕的消息,那麼他自然也該知道她會回這裡。所以保不齊這個屬芝麻湯圓――一肚子黑水的傢伙故意做出這一副老頭子不在家的模樣引她出去――每次這傢伙犯了錯被老頭子罰後,他都要刨出她的黑歷史給老頭子聽,然後讓他們一起被罰,還美名其曰有難同當,風孽雲現在這個樣子,完全是被故庭燎從小坑到大後形成的條件反射。可是,想起小時候悲慘生活的風孽雲此刻忘了她一天坑故庭燎三次,且次次坑得他被老頭子追得滿不腐城揍的黑歷史了。
這些聆心不知道,因此她還純良的以爲她家君主是近鄉情怯呢。她家君主扒在門邊不進去,她身爲佐書自然只能跟在風孽雲身後。
送走了地藏王之後,重回這兩年來一直隱居的位於不腐城中的小宅院門口時時,不遇就看見他在虛空中遠遠的見過的那位新近加冕的十八都冕尊風孽雲扒在他鄰居亭雲先生家的門口,不住探頭探腦的朝裡邊看着,他隨着風孽雲望得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忍俊不禁――在天界諸神面前,囂張跋扈,就差指着那些神君的鼻子罵人的故庭燎安安靜靜的跪在庭院之中,連小動作都不敢有。
不遇看了看這兩人,然後想起了些什麼般,望着風孽雲笑起來,眉眼間都漾開一抹溫柔。
風孽雲與故庭燎這兩個在三界內舉足輕重的人物,怕就是亭雲先生在與他對弈時經常提到的已經去世了的和跑到人間再不回來的那兩個不懂事的後輩了,而風孽雲……
提到風孽雲,不遇下意識的想起來,與他對弈時,亭雲先生偶會誇他風光月霽,若是他家那個後輩去得那麼早,正好可以讓她……討不遇過門給他做孫女婿,亭雲老人每每說到此處,總會嘆息,然後懷念一般的給他講當年的沈孽。
當年的沈孽鮮衣怒馬,少年英姿,笑容傾城,是不同於他們這些活了千萬年的聲音“老妖怪”的勃勃生氣,當年的沈孽……當年的沈孽在亭雲先生一次次的回憶和他所知的一人獨擋魔界百萬兵的那些傳說中,在他腦海中經他拼湊出的一個模模糊糊的女子倩影,最終和眼前這正扒着門不斷張望,眉目靈動的風孽雲重合。
然後他覺得,風孽雲,正是他心心念唸了數百個日夜的女子模樣。
不遇不知道他來自何處,他也不知最後他將會歸於何處,在數萬年前,他睜眼時,他就是一個沒有回憶與過去的孩童,獨自住在天界三十三重天之上,守着開得穠豔的三千里殷碧桃林。即使後來的他長成神尊不遇,他就像無根浮萍,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這麼多年來,他在人間,神界,冥界,甚至千萬年沒有外客的佛界遊離,化作一介“凡人”過活――在人間時做人,在神界做一個或清掃庭院的仙吏,在冥界苦海上做一個渡人的陰司,上了佛域的話,去做佛殿中給長明燈添油的小僧,每每膩了,便又重新換一個地方,就這樣數萬年,從未對除三十三重天之外的地方,也從未走過一個人能讓她眷戀,就連他自睜眼有意識後就相識了的冥界第十七層地獄的君主、傳說中最有望成佛的地藏王都說,就不遇這一臉無心無慾,遠離紅塵的模樣,若不是他自出現在第三十三重天之上時便是天界最尊崇的冕尊,若不是神佛有不同君格,佛域中的那些老不死的怕是會直接上了三十三重天,將他迎入須彌天,尊在佛座上,哪裡還有他地藏的事兒。
可是,這樣的――無心無慾的他,卻在偶爾聽過亭雲先生的口中的舊事,一一走過沈孽走過的路後,卻第一次對一個人有了期待。
他……期待見到她。
最終如願。
風孽雲扒着門框,把自己的身子藏在門邊,一直在糾結着進還是不進,可是,還未等她糾結出個結果來,就見院中跪得歪歪斜斜的故庭燎身體一正,跪得直直的,然後就感覺耳朵一痛,再然後,老人那熟悉的聲音就在她耳邊響起來。
“小兔崽子,三年不回家,就不認識家門了嗎?”亭雲初見風孽雲,聲音有些哽咽,然後驚喜――雖然他表示驚喜的方式略清新脫俗了一些――卻對他三年來的沉痛與風孽雲三年前的劫難絕口不提。
風孽雲轉頭,就見亭雲這老頭一手提着一把蔬菜,一手拎着她的耳朵,怒目圓瞪,只是他的眼圈卻微微的紅了。
“老頭,痛……痛,你再不放手以後我就不給你養老了。”亭雲扭着風孽雲耳朵的手並不是十分用力,風孽雲也已經二十多了,但是,她還是像小時候每次闖禍後的那樣對着亭雲耍寶,亭雲頓時笑了出來,風孽雲也笑,可偶一轉頭,卻見穿着青布古衣的書生以拳掩脣,忍笑得厲害。風孽雲頗不好意思的咳了一聲,“死老頭,你好歹在外人面前給我留點面子。”
亭雲傲嬌的哼哼,“死小孩當年偷偷去隔壁折花被發現,然後人家給我把你送回來時,你怎麼不說面子,”話說如此,可亭雲還是放開了手,轉頭看見他家死小孩口中的外人是隔壁那長得很好看,偶爾回來和他下棋,棋藝也和他勉強相當的書生時,想起他在人家書生面前誇他家小孩有多懂事(多淘氣調皮)、有多嫺靜(沒有的事兒),再看看眼前穿着不合身的紅衣的姑娘,頓時覺得臉疼。
院中,故庭燎聽見風孽雲的痛呼聲,幸災樂禍,低頭笑得開心,亭雲老人聽見院中有動靜,往院裡瞥了一眼,看見是故庭燎那三年沒有回家的小混蛋後,涼涼開口道,語氣中滿是不待見:“呦,故庭燎殿下,您不回您的樂都,來我這小破地方幹嘛?”然後轉頭,對葉千帆、易司冥、書生祭三人道:“千帆,小司,祭你們都是好孩子,來看我老頭子的話跪着幹嘛,趕緊起來。”
聞言,故庭燎原本揚着的脣角連同他的眉眼都耷拉下來,腦門上就差掛一個大寫的“喪”字了,可是,亭雲不開口,他又不敢起來,他身後,書生祭他們感覺到自家老大的怨念,不自覺的往後挪了一挪,然後痛快起身,給風孽雲和亭雲打了招呼後,躲到了亭雲先生身後。
沒等故庭燎開口討饒,亭雲招呼不遇,“傾之,待會兒來我家吃飯啊。”
不遇望了望眼角眉梢都含着笑的女孩,忍不住應到:“好。”
亭雲滿意的點頭,拉着風孽雲的手腕就進了院門,他們身側,易司冥狗腿的接過亭雲手中提着的蔬菜雞魚與酒緊跟了上去,經過故庭燎身邊時,努力的忽視自家老大惡狠狠的目光,亭雲老人看自家小子三年不回家,現在還敢瞪人,不知從何處掏出那把讓風孽雲和故庭燎從小就聞之色變的戒尺,二話不說,照着故庭燎就抽了下去,揍得他嗷嗷直教,還不敢起身躲開。
再次間歇,風孽雲朝還站在門前,對這樣的故庭燎與亭雲先生有些驚訝的不遇道了一句“多擔待”,然後轉頭,在亭雲看不見的地方,衝被亭雲抽得直躲的故庭燎做了一個鬼臉。
不遇看見風孽雲笑開,眉眼間再不見與風淄衣對峙時的陰鬱與戾氣,然後不知爲什麼,他的眼角也帶上一抹輕笑,愉悅的情緒再壓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