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永安坊。
楊氏三房大娘子張氏,怔怔地看着廊下兩隻貼着喜字的白燈籠。
今日是她長子娶妻的日子,不同的是她的六哥兒已在邊疆戰死。
族中長輩不忍楊六哥兒泉下孤寂一人,做主尋了個剛剛過世的女眷,給二人合八字,配了冥婚。
楊氏是大戶,在永安坊多年,但他們三房早就沒落,平日在族中從來不被人在意,如今這熱鬧是她兒用性命換來的。
“族長爲了六哥兒可是將自家宅院用來宴客。”
“這排場族中許久都沒有了。”
“沒了六哥兒,你還有九哥兒……”
這些話在張氏腦海中迴響,彷彿她再表露出一分難過都是不該。
有些族人眼睛中甚至閃動着憤恨,顯然覺得族中不應這般擡舉三房。
當年北方兵禍,楊氏一族背井離鄉,張氏的夫君楊明生爲了給族中賺銀錢,冒險走海運販商貨,沒想到途中遇到風浪,楊明生和十船貨物一同葬身大海,差點就此斷了全族的生計。
老太爺和老太太沒了唯一的兒子,又揹着對族中人的愧疚,主動將將手中財物和良田一併充入族中,族長之位也讓給了二房老太爺。
老太爺以爲竭力彌補,會換來族人對三房的諒解,事實上三房丟了手中權柄,沒了錢財,族人的不滿更不加遮掩,當年明明是他們求着三房尋出路,如今變成了楊明生一意孤行,差點將楊氏一族陷入絕境。
老太爺和老太太又恨又氣,沒幾年就雙雙鬱鬱而終。
他們母子三人從此成了衆矢之的,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有人舊事重提。
現在想一想,當年種種,會不會有人故意設下了圈套,讓三房一腳踩了進去?
後知後覺太晚,她帶着兩個孩兒只得隱忍。
她的六哥兒爲了讓母親、弟弟過上好日子,十六歲就入了軍營,僅僅半年就立下軍功被提爲押正。
她日夜期盼六哥兒能平安歸家,誰知卻得來六哥兒陣亡的消息,離家時七尺男兒,回來時骨殖無存。
最讓她難受的是,六哥兒人都沒了,族中還要百般利用。
“三房嫂子。”
張氏立即轉頭看去,只見二房老四媳婦鄒氏帶着人走過來。
張氏沒有多言語,帶着鄒氏向堂屋裡走去。
堂屋裡佈置的像喜堂,只是供奉的楊六哥的牌位格外刺眼。
張氏指向上面新娘的牌位:“四弟妹,我且問你,與我兒成親的到底是不是謝家的女兒?”
鄒氏看着發怒的張氏,目光微微一閃,幾乎沒有猶豫:“自然是,謝家這位十娘,知書達理,與六哥兒乃是良配。”
張氏攥緊帕子:“我尋人問過了,謝家十娘分明七歲就夭折了,這剛剛過世的女子,到底是從何而來?”
謝家也是商賈,經常北上運送米糧,與邊疆的守軍打交道,這次願意結冥婚,自然是爲了六哥兒那以身報國的好名聲。
族中這是將六哥兒賣了個好價錢。
鄒氏沒有像張氏想的那般錯愕,反而露出幾分漫不經心的神情:“謝家都承認是謝十娘,還能有假不成?”
“謝氏這些年米糧生意做的不錯,想與他們結親的大有人在,前些日子還有位副兵馬使登門,謝家都沒答應。”
言下之意,楊六郎若是沒死,如何能做謝家的女婿?
“有了謝家這種姻親,九哥兒將來說親也便容易了,嫂子可莫要犯了糊塗,壞了自家的好事。”
張氏的心像是被刺了一刀,她強撐着深吸一口氣:“你知不知曉……那女子分明不是病死的?”
鄒氏來之前就聽下人說了,張氏質疑這些,她只覺得可笑,一個連自己的日子都過不好的人,還有心想旁人。
三房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就是拎不清。
一個合葬的屍身而已,管她是怎麼死的。
難不成弄清楚,那個“謝十娘”還能活過來,對三房感恩戴德?報答三房?
說明白點,那女子就是被謝氏買回來的,人伢子手中有多少來歷不明的人,爲了賣一具屍身,提前將人害死也是尋常,查下去只會讓楊家和謝家難堪。
“我如何能知曉?”鄒氏聲音冷了幾分,“嫂子這般厲害,何不讓那女子自己開口訴冤情?”
大好的日子,非要節外生枝。
怪不得三房連族長也做不成。
聽說張氏質疑“謝十娘”的死因,鄒氏還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她就回過神。
她有什麼好怕的?
張氏還能告到官府?別的她不知曉,族中以後不會有他們母子立足之地。
“老太爺爲六哥兒的婚事費神,我讓小廚房熬了藥膳,”鄒氏淡淡地道,“就不在嫂子這裡耽擱了。”
張氏想要再說些什麼,擡起頭來,目光掃到一處,整個人突然僵在那裡。
鄒氏見張氏眼神呆滯,緊接着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不知張氏又在耍什麼花樣。
“嫂子你也別嚇我,”鄒氏冷哼出聲,“我……”
鄒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她餘光剛好瞥到一個影子。
穿着大紅嫁衣的女人,正垂着頭,慢慢地從棺木中爬出來。
鄒氏瞪圓了眼睛,這一刻連呼吸都停滯了。
楊六哥兒沒了屍骨,請來的賴公便讓那女子的棺木進門,到時候並葬入祖墳。
鄒氏能肯定從謝家擡過來的是一具屍身。
現在這屍身動了……
鬧鬼了。
這個念頭閃過,鄒氏渾身上下立即軟下來,巨大的恐懼襲來,讓她反而挪不開眼睛。
看着那“女鬼”渾身僵硬地站在地上,頭冠投下的陰影遮蓋住她的臉,只留下那紅豔的嘴脣。
她先是晃了晃腦袋,然後面向鄒氏定住。
這一刻,鄒氏有種被盯上的感覺。
果然,女鬼嘴角緩緩上揚,露出嘲諷般的笑容,然後一步步徑直向她走過來。
大紅衣裙垂散在地,“女鬼”踮着腳尖,走得搖搖晃晃,手臂隨着動作一點點地從袖子裡伸出,慘白的手指半彎曲着,直奔鄒氏脖頸。
一股涼意再次從鄒氏脊背爬升到她頭皮……然後她再也支撐不住,眼睛一翻向地上倒去。
目睹這些的張氏,也體會到一樣的驚恐,她正想逃出屋子。
卻看那“女鬼”在鄒氏倒下的瞬間,利落地將燒紙的陶盆踢了過去。
鄒氏的頭不偏不倚撞在那陶盆上。
這回,鄒氏想不暈厥都不可能了。
更古怪的是,做完這些的“女鬼”,竟然站直了身子,擡起了那低垂的臉,轉身走到供桌處,拿起了楊六哥的牌位。
等張氏回過神時,才發覺“女鬼”站在了她面前,將冰冷的牌位遞過來。
張氏雖然恐懼,母親的自覺讓她將一切置之度外,伸手搶下牌位抱在懷中。
“你兒忠勇否?”
“女鬼”帶着些許威壓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張氏眼睛中涌出熱淚,顫聲道:“我兒赤子之心,無畏忘死,死戰不退,何其忠烈。”
“女鬼”扯開領口,露出脖頸上青紫色的掐痕,顯然是被人所傷。
“女鬼”啓脣:“殷殷赤血,至死猶熱,你要守住的是他的忠義之名,怎能讓他棺木成爲藏匿冤情,草菅人命之所?”
張氏嘴脣顫抖,無聲地重複這句話,很快她恐懼的目光變得堅定。
那聲音再次傳來:“楊六哥熱血報國,不負此生,當被人尊崇。”
張氏心中因這話涌出些許安慰,她兒該當如此。
可那語調一轉:“但這宅子裡,除了你們母子,沒誰會在意。”
張氏忘記了恐懼,怔怔地看着那“女鬼”。
“所以……”
謝玉琰望着張氏:“莫要將這些說給他們。”
“要說給在意這些的人聽,等他們來了,你要一字不漏地說清楚。”
張氏想問那些人是誰,又何時會來,突然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她下意識地向窗外看去,就瞧見火光沖天而起。
緊接着是有人吵鬧救火的聲響。
滾滾濃煙中,衝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徑直竄進堂屋。
楊欽雙手焦黑,喘着粗氣,看向屋子裡的張氏,不過很快就將目光挪到謝玉琰身上:“我……我將廂房點着了。”
謝玉琰微微擡起頭,她之前喚醒了暈厥的楊欽,問出這是至平七年,才知竟然回到了六十四年前。她做過大梁聖人,曾將大梁權柄握在手中,對政務瞭如指掌,只需略微思量,就能想起朝廷卷宗上,對歷年重要政務的記載。
所以,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大名府永安坊內失火,會招來什麼人。
“他們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