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包間內，徐慶和陳秀芳相對而坐，擺放在倆人中間的銅鍋子，熱氣緩緩地冒個不停。
因爲包間在二樓的緣故，一樓的嘈雜聲，並影響不到徐慶和陳秀芳的交談。
當然，二樓其他包間內的歡聲笑語，徐慶倒是在喧譁中能聽得見。
但包間的門閉着，隔絕了不少。
陳秀芳隔着銅鍋子，端正身姿，朝徐慶眨着雙眼，笑眯眯道：
“姐姐我想讓你來百貨大樓幫我，你有興趣嗎？”
徐慶愣神，抽着煙看向陳秀芳，有點吃驚。
因爲陳秀芳的話，太令他意外了。
“秀芳姐，您想讓我去百貨大樓幫你？”
陳秀芳點點頭，將身上的呢子大衣脫掉，露出裡面穿着的紅毛衣，雙手平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目光直直地看向徐慶。
徐慶沒着急接話，他來的路上，有想到陳秀芳絕不會僅僅找自己只是敘舊那麼簡單。
可也沒猜到，她想讓自己去百貨大樓上班。
回望了陳秀芳一眼，徐慶笑道：
“秀芳姐，這事，我怕不成，我糧站離不開人。”
徐慶說完，補充道：“另外我在郊外建了庫房，八月份下鄉收了些麥子和玉米，又給庫房買了機器，我庫房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等着我。”
陳秀芳哦了一聲，眼中閃過失望，心中也微微一沉，緊接着說了句不錯，轉而擡起手指着銅鍋子道：
“咱姐弟倆邊吃邊聊。”
徐慶也沒拘謹，抄起筷子，夾起蘸碗裡已經涮熟的羊肉，大口往嘴裡塞。
反正來都來了，陳秀芳請客，又是吃午飯的時間，哪能餓着自己。
人是鐵飯是鋼，該吃就吃，徐慶可不跟她見外。
算是相熟的人，見外豈不是顯得太生分了。
而且能免費吃頓涮羊肉，哪能不好好大飽口福。
陳秀芳也抓起筷子，夾起生羊肉片，在銅鍋裡涮了起來。
對於她想讓徐慶幫她一事，沒再提一句。
徐慶先前的話，很明白的告訴她，他是絕不可能去百貨大樓幫她的。
而徐慶也真沒那個想法。
他五分廠的正廠長都不當，選擇在改開後，自己開糧站，做生意。
怎麼可能去百貨大樓。
只不過陳秀芳前幾年不在四九城。
不清楚徐慶曾當過紅星軋鋼廠的五分廠廠長一事。
不然，今兒她絕不會說讓徐慶去百貨大樓。
畢竟徐慶要是去百貨大樓，她也沒法幫忙爭取到，比一個分廠廠長高的職位。
她纔剛靠家裡關係，當了一個一樓的主管領導。
芝麻大小的職位，能有多大能量。
何況，就算是她將自己的位置讓出來，讓徐慶坐。
徐慶也不見得接受。
陳秀芳對徐慶還是有些瞭解的。
曾同在一個大學唸書，雖不同級，可同專業，在學校內很多事情上也算有些交際。
徐慶的能力，人品如何，她多多少少知道一點。
對於徐慶不會答應，這一點，陳秀芳昨晚上有考慮到。
所以，她在聽見徐慶婉拒自己之後。
失望是失望，但沒覺得有啥意外。
事實上，就算陳秀芳把她的位置讓出來，徐慶也看不上。
他在五分廠期間，可是管着上千號人。
而陳秀芳眼下才管幾十號營業員。
跟徐慶當廠長那段時間相比，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徐慶自然對陳秀芳的想法，沒一丁點的興趣。
街上的雪下得逐漸大起來。
徐慶坐在東來順的包間內，吃着熱乎的涮羊肉，倒是沒覺得冷。
沒多一會兒，一斤羊肉，他獨自吃了大半，陳秀芳叫服務員，再上了二斤。
等待期間，徐慶就着肉餅，吃着羊油炒麻豆腐，大呼過癮。
東來順涮羊肉是一絕，肉餅做的也不賴，羊油炒麻豆腐雖比不上炒羊尾出名，卻也是拿手菜。
陳秀芳沒吃，雙手交叉，託着下巴，一雙美眸盯着愈發精幹、成熟的徐慶，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徐慶埋頭乾飯，嘴裡嚼着外皮酥脆，裡面羊肉燉的軟爛且一點不柴的肉餅，示意陳秀芳也多吃點。
總不能他一個人吃吧。
陳秀芳突然癡癡一笑，“小慶，要是我早點遇見你多好啊。”
銅鍋子的熱氣依舊在冒，瀰漫在包間內。
徐慶沒接茬，他哪能不明白陳秀芳那話是啥意思。
十七八歲的少年聽不懂，那很正常。
但徐慶擁有後世的記憶，而且在跟靜紅結婚之前，曾從惠麗華嘴裡聽過類似的話。
咽掉嘴裡的肉餅，徐慶放下筷子，用服務員早先給的毛巾，擦掉雙手上的油漬，嘿笑道：
“秀芳姐，咱們可沒喝酒，怎麼你就醉了？”
陳秀芳莞爾一笑，什麼也沒說。
不過看向徐慶的眼眸中的異樣神采，卻並未減少。
在服務員將剛切好的二斤羊肉送來後，陳秀芳用筷子夾起一片，一邊涮，一邊道：
“小慶，你媳婦以前幹啥的，大學期間，你可從沒跟我說起過。”
徐慶也捏着筷子在涮肉，嗐了一聲，道：
“我媳婦以前在文工團上班，是她們團裡的臺柱子，今年剛轉業，本來團裡是留她的，這不，我開了糧站，她沒選擇服從團裡的安排，轉業後就跟着我一塊打理糧站生意。”
陳秀芳嗯了一聲，笑着道:
“怪不得上次見着你媳婦，瞧着就漂亮，還特有氣質，敢情是文工團的，難怪。”
徐慶得意一笑，將涮熟的羊肉放在蘸碗裡道：
“秀芳姐，別說我了，說說你吧，你愛人幹啥工作的，我還從沒沒見過。”
陳秀芳嘆氣道：“早掰了。
當年我畢業後，去外地當記者，他死活不同意，到處找關係，非讓我留在四九城，但國家安排我去外地工作，前幾年你也知道，變天沒結束，國家對咱們這些大學生，很是重視。
我哪能因爲他的個人私心，就留在四九城。
結果，我倆兩地分居，去年我過年回來，聽我媽說，他揹着我，在外面找了個相好的，還給安排了工作，我一火大，臘月二十八就跟他離了。
我成全他們。
反正我跟他本來就沒太多感情，離了也好。
省的他成天偷偷摸摸地膈應我和我爸媽。”
徐慶聞言，心中一驚，放下筷子，安慰道：
“秀芳姐，那是他沒那個福分，就憑你這長相，分分鐘再找一個，喜歡你的人，多了去了！”
陳秀芳微微搖晃頭，“算了，不提那些糟心事，我暫時也沒想過再找，往後再說吧，現在一個人，我覺得挺好，有吃有喝，啥也不愁。”
銅鍋子裡的羊湯還在咕嘟咕嘟的響。
徐慶點了點頭，順着陳秀芳說起大學期間的事情，聊了下去。
倆人誰都沒再提剛纔那一茬兒。
但陳秀芳時不時偷偷多瞄徐慶兩眼。
一個多小時後，徐慶挺着肚子從嘈雜的東來順出來。
三斤羊肉，幾乎是他一個人吃掉的。
陳秀芳沒怎麼吃，倒是嚐了一個肉餅，說味道還是那麼正宗。
跟她小時候吃的一模一樣。
徐慶見陳秀芳喜歡吃，又幫忙給叫了兩個，然後叮囑服務員，再打包四個，準備待會拿回糧站，讓媳婦和妹妹以及二麻子他們也嚐嚐。
站在東來順門口，徐慶拎着手中用牛皮紙包裹的四個肉餅，在雪地裡與陳秀芳寒暄了兩句後，便揮手告別，轉身朝糧站回去。今兒的雪比昨兒大，雪片跟鵝毛一般，下的又大又急。
徐慶回到糧站，身上已鋪了一層。
立在自家糧站門口，徐慶跺着腳上的雪，朝迎面出來的妹妹道：
“曉雅，快，把肉餅放在爐子跟前熱熱，你們好吃。”
徐曉雅和二麻子，連同三虎子媳婦，美娟，四人在徐慶走後，一直幫自個大哥，給嫂子靜紅寬心。
馬靜紅見徐慶回來帶了肉餅，白了一眼，哼哧一聲，心裡的氣兒，總算是消了下去。
二麻子捏着雞毛撣子，走出糧站，一邊撣徐慶身上的雪，一邊叼着煙道：
“慶子，可以啊，還記得回來給我們帶肉餅，哥們剛纔真沒白幫你向靜紅說好話。”
徐慶拍着帽子上的雪道：“麻子哥，弟弟我就知道，你跟王姐和美娟，還有我妹妹肯定會幫我的，我這肉餅專門是犒勞你們的。”
二麻子咧嘴一樂，見徐慶背上的雪沒了，收起雞毛撣子，拽着徐慶站在糧站外，偷偷問道：
“慶子，你給哥們交個底兒，你真與那個陳秀芳沒啥？”
徐慶一臉正色，“麻子哥，你覺得我媳婦有沒有陳秀芳漂亮？”
二麻子不假思索道：“肯定有啊。”
“那不結了。”
徐慶說完，邁步就進了糧站。
二麻子望着徐慶的背影，伸手撓着頭髮，心中暗道：
“也對啊，慶子有靜紅那麼好看一媳婦，怎麼可能在外面跟陳秀芳有瓜葛。”
只不過想到陳秀芳長的也不賴，二麻子不禁皺眉，暗自感慨道：
“怎麼這種好事，輪不到我頭上，要是陳秀芳能請我吃飯，能跟我有一個啥，那該多好啊。”
二麻子纔不在乎，他媳婦陳小娟吃不吃醋。
當初他跟陳小娟結婚，那是迫於無奈。
要不是陳小娟家裡人跟他要死要活的。
二麻子都沒想過跟陳小娟成親。
可惜，在當年那種情況下，他迫不得已，只能迎娶陳小娟。
此時二麻子回想起來，心中仍是耿耿於懷。
但他和陳小娟已經結婚，如今也有了兒女。
就算是想改變，也沒了法子。
抽完最後一口煙，二麻子將菸頭往地上一扔，見漫天飄飛的雪花，趕緊也回了糧站。
此刻糧站內，徐曉雅已經把有些涼的肉餅和三虎子媳婦，倆人一塊熱在了爐子跟前。
徐慶坐在椅子上，搓着有些凍僵的雙手，圍着爐子在烤火。
馬靜紅站在櫃檯跟前，瞅見自個男人凍紅的雙手，有些心疼，可嘴裡卻什麼話都沒說。
她的氣是消了，但沒原諒徐慶。
半響後，徐慶身子暖和了起來，肉餅也烤熱了，二麻子抓起一個肉餅，一邊吃着，一邊用胳膊肘碰了徐慶一下。
“慶子，那陳秀芳請你吃飯，說啥了？”
徐慶端着妹妹給他倒的熱茶，將茶杯捧在手裡道：
“沒啥，就問我想不想去百貨大樓上班。”
二麻子嚼着肉餅，嘟嘟囔囔道：“那陳秀芳可真是的，敢情就這事，我都能替你回答。”
徐慶一樂，看向二麻子道：
“麻子哥，你覺得我會不會答應？”
二麻子搖晃腦袋，翹起二郎腿，咧嘴道：
“肯定不答應啊，你五分廠廠長都不願意當，讓給了你弟弟愛國，百貨大樓，不是請去當他們那裡的大領導，你能動心？”
徐慶笑着沒說話，感覺二麻子還挺懂自己的。
徐曉雅站在一旁，彎腰將肉餅裡的肉屑，餵了點給聞到肉味喵喵叫嚷的四隻貓，直起身子，用手着撩頭髮道：
“大哥，麻子哥說的沒錯，咱家糧站生意又不差，咱幹嘛去百貨大樓上班。”
三虎子媳婦和美娟，倆人默默地吃着肉餅，誰都沒插話。
對她們倆來說，能去百貨大樓上班，她們去年是做夢都想。
在這年月裡，百貨大樓，一旦進去，就算是抱上鐵飯碗了。
她們哪能不樂意。
也就是今年，徐慶請她們來糧站這邊，工資開的不低。
三虎子媳婦和美娟，才斷了念想。
而聽見徐慶沒答應不說，二麻子又說，徐慶要去，最起碼是當大領導。
倆人心頭不由地一震。
自家掌櫃的就是厲害！
她們想去當普通營業員都沒機會，而掌櫃的是壓根不屑去。
聽着徐慶和二麻子，以及曉雅三人的閒聊，三虎子媳婦忍不住問了一句。
“掌櫃的，那個陳秀芳，她要你去百貨大樓上班，能給你啥官啊？”
徐慶擺手，“不清楚，我沒打算去，也就沒問。”
馬靜紅站在櫃檯前，小口咬着肉餅，聽了半響，依舊沒想跟自個男人說話。
倒是覺得東來順的肉餅，挺香的。
坐在徐慶身邊的二麻子卻道：
“慶子，你這就不對了，你不想去，好歹問問，要是哥們能去呢。”
徐慶頓時皺眉，盯着二麻子道：
“怎麼着，麻子哥，弟弟我這幾個月，虧待你了？”
二麻子腦袋忙搖的跟撥浪鼓一樣，嘿嘿笑道：
“慶子，哥們我是想去那邊”
二麻子壓低聲音，偏着頭，對徐慶附耳悄聲說起來。
徐慶聽着，眉頭皺了又皺。
徐曉雅和三虎子媳婦以及美娟，三人見狀，猜出二麻子準是沒說啥正經話，全都嫌棄地走去靜紅那邊。
二麻子捏着肉餅，悄聲說完，擠眉弄眼又道：“慶子，你幫哥們問問唄，萬一”
“沒萬一！”徐慶擡手打住道：“麻子哥，你算是想瞎了心了。”
二麻子咬了一口肉餅道：“沒準要我呢？”
徐慶無語，“麻子哥，你文化不高，要是有許大茂那兩下子，或許陳秀芳會同意。
可再說了，人家陳秀芳是要人去上班，幹事業的，哪會允許你胡來，你不怕你萬一搞出事，被你媳婦知道，她打斷你的腿？”
二麻子撇嘴道：“我是她怕的人？”
徐慶徹底沒話了，掏出煙，捏在手裡，沉思半響，給二麻子遞了個眼神，倆人走出糧站。
徐慶呼了口氣，扭頭看向二麻子道：
“麻子哥，哥們勸你一句，別好日子還沒過上，就想那些有的沒的，許大茂在廠裡到處瞎撩哧，落了個啥下場，你又不是不知道。
許大茂沒你會來事？那時候的職位也不低吧，結果如何，還用我多說嗎？”
二麻子不吭聲。
徐慶第一次覺得二麻子有點厭惡。
儘管二麻子有那種想法，對於正常男人來說，無可厚非的事情。
他也能理解。
但是，徐慶怎麼都沒想到，二麻子居然會變成這樣。
抽着煙，望着寂靜飄落的雪，徐慶良久後道：
“麻子哥，你要是覺得哥們對不住你，您儘管另謀高就，哥們絕不阻攔。
你讓我幫你給陳秀芳說，只要你是去踏踏實實上班，我也可以。
但你要是滿肚子花花腸子，想去瞎搞，不好意思，這忙我幫不了！”
二麻子忙找補道：“慶子，哥們開玩笑，瞎說的，你怎麼當真了。”
徐慶期初覺得二麻子是在開玩笑，並沒計較，男人嘛，說幾乎葷話，沒啥。
但二麻子還堅持，這就過分了。
不敲打敲打不行。
“麻子哥，最好是這樣。”
徐慶說完，轉身獨自回了糧站，留下二麻子一個人，靜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