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後,我們家發生了很多重要的事情。首先要說的是,在元旦過後的第四天,也就是宴請過老蘭的第二天上午,我們還沒有來得及把借人家的餐具和傢俱清洗乾淨,父親和母親一邊洗碗涮盆一邊說着閒話。所謂閒話,其實不閒,因爲他們的話頭用不了三言兩語就繞回到與老蘭有關的事情上了。我聽夠了他們的絮叨,便跑到院子裡,將那塊遮蓋着大炮的帆布揭下來,然後拿出黃油,對我的大炮進行入庫前的最後一次保養。隨着我們家和老蘭的關係的修復,我的敵人已經不存在了。但即便敵人不存在了,我的武器也必須好生保存。因爲我聽到父母親在那幾天的談話中,反覆地提到一句話,那就是:"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也就是說,今天的敵人,很可能是明天的朋友;而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是明天的敵人。而從朋友轉化成的敵人,總是比一般的敵人還要兇殘百倍。所以,我必須把我的大炮好生存放,一旦需要,拉出來就能投入戰鬥,我決不把它當廢鋼鐵賣給廢品公司。
我先用棉紗將沾染上了灰塵的黃油從大炮上擦去,從炮筒到支架,從支架到瞄準具,從瞄準具到底盤。我擦得非常仔細,連一個邊邊角角也不放過。即便是伸手難進的炮筒內,我也用纏上棉紗的木棍來回捅了數百遍。擦光了黃油的大炮顯出了鋼鐵的底色。幾十年鏽蝕出來的坑坑窪窪,也在表面存留着,這是天大的遺憾,我沒有辦法。我曾經試圖用磚頭和砂紙把那些坑坑窪窪磨平,但生怕把炮筒磨薄影響發射安全。擦去舊油,我用食指抹了新鮮的黃油均勻地塗在炮身上。當然也是連邊邊角角也不放過。我用的這包黃油是從飛機場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裡收購來的。這個村子裡的人除了不敢偷飛機,什麼都敢偷。他們說這包黃油是用來保養飛機的發動機的。我相信他們沒有撒謊。用保養飛機的黃油來保養我的大炮,我的大炮也是有福氣的。
在我保養大炮的過程中,小妹妹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無需回頭就知道她的眼睛瞪得溜圓,不錯眼珠地觀看着我的每一個動作。她還在我工作的間隙裡,提出一些幼稚的問題讓我解答。譬如這是什麼東西啦,大炮是幹什麼用的啦,什麼時候放炮啦等等。因爲我喜歡她,所以對她提出的問題,我全都認真地進行了解答。在解答她的問題的過程中,我也得到了爲人師表的歡樂。
就在我把大炮保養完畢,正要給它罩上炮衣時,兩個村子裡的電工進入了我們家的院子。他們滿面驚奇,眼睛放着光,腳步遲疑地挪到了大炮前面。他們儘管年紀都超過了二十歲,但臉上的表情卻像少見多怪的孩子一樣幼稚可笑。他們提出的問題跟我妹妹提出的問題差不多,甚至還不如我妹妹提出的問題深刻。可見這也是兩個孤陋寡聞的笨蛋,起碼在有關武器的知識上孤陋寡聞。對於他們,我可沒有像對待妹妹那樣耐心。我愛理不理地回答着,甚至故意地與他們搗亂。譬如他們問:這炮能打多遠?我就說:打不遠,但打到你們家沒有問題,信不信?不信就放一炮試驗試驗?我保證一炮把你們家轟爲平地。他們對於我的惡言,一點也不生氣。他們輪番彎着腰,歪着頭,眯着眼睛,將目光射進炮膛,好像那裡邊藏着什麼秘密。我拍了一下炮筒子,大喊一聲:預備——放!那兩個傢伙就像兔子一樣跳到了一邊,臉上現出驚恐不安的表情。我說:你們這兩個膽小鬼!我妹妹也鸚鵡學舌地說:膽小鬼!於是這兩個傢伙就嘿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這時我母親和父親走了過來。他們都高高地挽着袖子,露出了胳膊。母親的胳膊是白的,父親的胳膊是黑的。如果沒有父親的胳膊比較着,我還不知道母親的胳膊是這樣的白。他們的手掌被冷水浸泡得通紅。父親支吾着,大概是忘記了這兩個傢伙的名字。母親卻提着他們的名字,臉上帶着笑容說:"同光、同輝,你們倆可是稀客。"母親轉臉對父親說,"這是老彭家的哥倆,是咱村的電工,你不認識他們了?"
彭家哥倆對着母親低頭彎腰,做出一副十分謙恭的樣子,說:"大嬸,是村長讓我們來的。來給你們家拉電。"
母親說:"我們家沒說要拉電啊。"
"這是村長交給我們的任務,"同光說,"村長說要我們什麼也不幹,也要先把電給你們家拉上。"
父親問:"是不是要很多錢?"
同輝說:"那我們就不知道了,我們只管拉電。"
母親猶豫片刻,說:"既然是村長讓你們來拉,那就拉吧。"
同光說:"還是大嬸有決斷,其實,村長安排的,頂多收你們幾個成本錢。"
同輝說:"也許連成本錢都不要,村長吩咐的事嘛。"
母親說:"該交的錢我們自然要交,我們可不是那號貪佔公家便宜的小人。"
"羅大嬸出手大方,全村都有名。"同光笑着說,"傳說大嬸把收廢品收來的骨頭都要放在鍋裡熬熬,讓小通兄弟喝湯。"
"放你孃的臊!"母親罵道,"要拉就快點,不拉就給我滾出去!"
彭家兄弟嬉笑着,趕忙跑到大街上,把那些摺疊梯子、電線、插座、電錶之類的東西搬進來。他們腰上束着褐色的寬牛皮腰帶,腰帶上插着鉗子、剪子、螺絲刀子等紅紅綠綠的工具,看上去很是威風。我與母親在市化肥廠後邊的小巷裡曾經收到過一套這樣的工具,但被母親拿到百貨大樓後邊的五金一條街上轉手賣了,立馬就賺了十三元錢,母親心情愉快,買了一個夾肉燒餅犒賞我。彭家哥倆腰帶着工具、扯着電線先是在我家房檐下爬上爬下,然後就進了屋子。母親也跟隨着他們進了屋子。父親蹲下來,端詳着我們的大炮,說:
"這是82迫擊炮,日本造。抗日戰爭時期,要是能繳獲這樣一門炮,能立一個大功。"
"爹,想不到您還懂得這個,"我欣喜地說,"炮彈是什麼樣子?您見過嗎?"
"我當過民兵,去縣裡參加過集訓,"父親說,"那時縣裡民兵團裡就裝備了四門這樣的炮,我是二炮手,專門負責搬運炮彈。"
"趕快告訴我,"我興奮地說,"告訴我炮彈是什麼樣子。"
"就像,就像……"父親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畫出了一個尖頭大肚、尾巴上帶着小翅膀的東西,說,"就是這樣子的。"
"您放過嗎?"我問。
"也算是放過吧,"父親說,"我是二炮手,負責把炮彈遞到一炮手手裡。一炮手從我的手裡把炮彈接過去,然後,"父親弓腰叉腿站在炮筒後邊,雙手似乎着一個帶翅膀的炮彈,說,"就這樣往下一放,炮彈就轟地一聲飛出去了。"